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1章 发难 暮春风暖,广平王府熙宁堂前的花树上落下纷乱的残瓣儿,飘洒在庭中立着的婢女仆役们头上。天光匀淡,云丝儿在天上细细码排着。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年轻的女郎们换上锦绣的长裙,披了泥金银的披帛,吊起高高的秋千,尽情戏耍了。而熙宁堂前,还真为年轻的女主人架起了秋千。 只是此刻,那位女郎却并不在秋千上。 熙宁堂的门开着,里头立着两个贵妇打扮的女人同她们的随身婢子。一个年纪轻的,虽然梳着妇人发式,容貌却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另一个看着有四十五六岁上下,脸上的妆容严整,鬓边却是掺杂银白。 那年轻的,便是广平王妃秦念。她腰挺得笔直,下巴颏儿微微扬起,道:“阿家,您这是一定要搜我房中了?” 年长的正是广平王的生母孙氏,听闻儿妇这般说,她哼了一声,道:“你若不把那肮脏东西交出来,老身也没有旁的办法!这王府里容不下鬼蜮伎俩!你若是早些认了,这桩事儿咱们私底下了了,也不伤你秦氏颜面,可如今……” 秦念不由抿了朱唇,声音之中,满含压不住的愤怒:“我不曾做过的事儿,为什么要认?!” “你不曾做过,呵,这便翻脸不认人了不是?”孙氏冷冷一笑,道:“除了你,还有谁这样恨我的容郎,还有谁借着怜娘她新入府中,立足未稳,想利用她害死容郎?这企图若是真得逞,你便是那个最有好处的人!” “……”秦念摇摇头,颤声道:“阿家一心认定我要咒魇夫婿的爱妾,好利用她杀害府上的庶长子?” “可不是老身一心认定啊,七娘,说话须得有凭据。”孙氏眉挑起,眼中闪过一丝利光:“可是有了人与我证实,老身才会来你这里看个究竟。这般为儿孙思量的心意,怎么被你一说,却是有心诬陷于你了?” 秦念胸口腾起一股闷火――她今日带着府上姬妾们至青萍江游玩,贵妾计氏定要带上自己所出的长子容郎,她便也应许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谁曾想酒过三巡,容郎闹着要出去玩耍,她叮嘱计氏的婢子看住他,可不到半个时辰,容郎便与酒醉出去透风的另一名贵妾王氏怜娘一道,双双落入青萍江中。 所幸江水不急,救援又及时,二人被捞上岸时皆无大恙。秦念身为王妃不敢怠慢,忙带着他们赶回府中,想着叫他们吃些姜汤驱寒气,免得中了风寒。 然而,她返回府中不到一个时辰,阿家孙氏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冲入了她的熙宁堂,口口声声说她行了巫蛊之事,说那怜娘是被她惑了心神,才将小郎君推入水中的。 秦念听着自觉得无稽,按着孙氏言语中的疏漏辩了几句,可孙氏非但不停,反倒益发光火,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搜她的房。 她自然是不愿的,于是便僵持起来。一个执意要搜,一个死活不肯,孙氏进不得她的屋子,她也无法将孙氏弄回去。 “你若要证明自己清白,便让老身的人进去一看!”当下,孙氏见她不出声了,便道:“你既然清白,心虚什么呢?” “我不是怕搜出什么才不许她们进去!”秦念一张俊俏脸蛋儿气得粉扑扑的:“我是端端正正的王妃,是有品级的外命妇!阿家凭什么要这些卑贱的下人去我房中翻弄!” “我是你阿家,自然,你或许并不想认。”孙氏冷冷一笑,道:“我说的话,你夫君须得听。你夫君说的话,你须得听。这么说,我说的话,你又怎能不听?我要你让开,让她们进去搜查一遍――这你可听到了?” 秦念死死咬了牙,终于道:“听到了,可我偏不让,如何?阿家您好生想清楚,今日若是容她们搜了我房中,我必忍不下这口气!” “你做了错事还有忍不下气的?待老身搜出了证据,看你如何说?”孙氏怒道:“给我去搜。” 她这一句话出口,身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婢子立刻踏出一步,要向着秦念房中过去。秦念咬了牙,肩气得颤,向后退一步,用自己身子堵住内室的门。(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那两名婢子却显然并不拿她当回事儿,连行礼的动作都是敷衍,口气更是颇有不恭:“烦请娘子让让,莫要叫奴婢们无礼。” 秦念眼都红了,怒道:“你们倒是无礼一个给我看看?!” 婢子们对了个眼神,其中一个道一句“得罪了”便要伸手拖秦念的臂膀。然而她手尚不曾触到秦念肌体,便被她狠狠一个耳光,抽得跌在了一边。 那婢子捂着脸,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却见得秦念杏目微微眯起,威胁鄙弃之意毫不掩饰:“就这点儿本事,还想对我无礼么?” 跌坐在地上的婢子一时竟傻得爬不起身来,只盯着秦念发蒙。另一个却吓得退了半步,唤了一声“老夫人”。 孙氏皱了一下眉,怒道:“你好长进啊,七娘!你若心存怨恨想打人,打老身便是!何必和下人发脾气!” “我如何敢打您?”秦念一字一顿道。 “你敢气我!”孙氏扬起了手指指住她鼻尖:“你等着,今日你房中,我非得搜搜不可!” 秦念冷笑着一言不发,她心底下还是不信孙氏能让下人把她拖走的――她只要堵在这里,谁能进她房中? 事至此,慢说她不曾做过诅咒旁人的事儿,便是做了,也决计没有容人进去搜查的缘由!堂堂的王妃,让下人搜自己内室,这样无稽的事儿一旦被说出去,她便要在京中的贵女里变成个笑谈了! 死,可以,变成笑谈,决计不行。 “去,去,去请大王来!叫他快些回府,他阿娘要叫他的好娘子给气死了!”孙氏朝着身后的婢女发作道。那婢女不敢怠慢,忙忙应了一声,扭头便跑走了。 秦念见孙氏一脸恼怒胸膛起伏的模样,心中之恨更是抑压不住――孙氏明目张胆地来找她碴儿,不管她如何辩解都一口咬定她做了坏事,这样的恶人还能有面目摆出一副被她气着了的样子,世上可还有天理没有?! 她早就知晓孙氏不喜欢她――她的姨母是太后,阿姊是皇后,而孙氏的丈夫,先广平王偏生死在她那先帝姨丈手中。孙氏见她素来如见了仇人,连着广平王和他的姬妾们见她也如冰似霜的。 但这般公然发难,全不留一丝颜面的事情,却也还是第一遭的。秦念完全不意孙氏能如同个市井泼妇一般不讲理,措手不及之下极是恚怒,竟和她争了起来,全然忘记了身为儿妇,是无论如何不能顶撞孙氏的道理。 她嫁与广平王近一年,全不曾和孙氏红过脸。便是孙氏为难她,她自己咬咬牙,也便撑过去了。今儿会这样倔强地毫不让步,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奇。而孙氏怕是更不曾想到,这一刻,这半老妇人已然捂着胸口,脸色青白,喘息不止,似是每一刻都可能一头栽倒昏过去。 她这是要给谁看?给广平王么? “给老夫人搬个胡床出来,仔细放个软垫子。”秦念冷笑一声,对她的随嫁婢子脉脉道:“她看着不大好。” 孙氏嘴唇一动,似又要说出什么来,但终究只是闷哼一声:“少假惺惺做好人!你要害我那孙儿之时,如何不想我会不大好?不过是怕我儿来了责备你,方才想讨好我这老而不死的妇人!” 秦念听得“老而不死”四字,深感孙氏对自个儿的认知极其英明,然而她终究是不敢明说,只得带着几分讥讽,假作真诚道:“阿家便是要说我不好,也先得有力气说。现下不休息一阵子,待大王来了,哪儿还有劲儿控诉奴呢?” “你……”孙氏脸一红,哼一声,道:“还用我说?!我有人证,叫她与我儿讲便是!” 秦念却是一怔,人证? 她从青萍江回来,连发饰都没拆,孙氏便带人匆匆发难。这样短暂的时间,按理讲孙氏都未必能搞清楚今日江上发生了什么,如何还来得及寻个人证? 除非,那人证便是诬陷她的罪魁。 熙宁堂中,一时静寂。秦念不言,只在心中盘算着――孙氏方才与她吵个天昏地暗也不叫人证现身,难不成是怕她从人证的指斥中寻出破绽吗?过阵子广平王来了,那对质才是动真格儿的,孙氏是有心将人证留在那时候用不成? 倘事情果然如她所想,那么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早就有人安排了。只怕孙氏气急败坏叫人去找广平王,也是设计好了的言行。 还好……今日有人同她通了风信。她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几乎快挣出胸臆的怒气――如若没有消息,她断然不知道,在她榻边的金鸭香炉中,会藏着一个小小的木人。 木人上写着的,便是广平王新抬的贵妾,今日推人下水一幕戏的主角儿,王氏怜娘的生辰。 她的侍婢脉脉寻出小木人时,秦念几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东西放在谁眼中都是她妒恨怜娘的证据,任她浑身是口,也决计说不清了。 惊恨交加的她,处置了木人便想着去寻孙氏,在她眼皮子底下将今日的事儿做个了断,谁的罪谁的错都说个分明,也好摘清楚了自己。但未料想,她还没走出堂门去,便见得孙氏带着人拥进庭中,一派杀气腾腾。 秦念抬起眼瞥孙氏一眼――孙氏没看她,牙齿紧咬着,嘴唇抿着,仿佛有天大的决心要下。 这一刻,外头终于响起了男人皮靴踏在青石地上的声音,院门开了,广平王一步踏进来,开口便道:“阿娘怎么了?” 孙氏立刻来了精神,站起身便朝前跌过去,还好身边的婢子扶得快才不曾摔个啃泥:“儿啊!你看看你娶的好儿妇!她要咒怜娘害死我的容郎啊!她还……还有心气我!” 孙氏的声音带着分明哭腔,秦念恨得直想狠狠抽她一耳光――有些人,生下来便是会演戏的! 而广平王显然是会听戏的人,他上前,眼神极凉地瞥了秦念,伸手搀住了孙氏,道:“阿娘,您莫气坏身子。” “有人要夺了我孙儿去,还不许我气吗?”孙氏作势要将广平王推开,方才便红了的眼眶中终于落下泪水来:“你整日在外头胡混,由得王府改姓秦!她连我都敢顶撞!” ------------ 第2章 杖责 广平王看着秦念的眼神,如同冰冻的刀刃,厌恨之色,毫不掩饰。 秦念只觉胸口微微一疼,却不肯低下头,眼光明亮,只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你胆子真大啊。”广平王终于移开目光,看看偎在他身上,已然哭出来的孙氏,道:“你连我阿娘都敢顶撞了。” 秦念闷声站着,她不知该怎样申辩,她太熟悉他的秉性,他只会护着孙氏,根本不会问事由究竟如何——如他从前所做的无数次一般。 谁能有法子叫一个有心瞎了眼的人看清事实呢。 “是怪阿娘还没去陪你早亡的阿爷罢!”孙氏抹着泪,道:“她……她才是王妃,才是主母,阿娘不过是个讨口食吃的老乞婆罢了!她要害我孙儿,我连搜她房中都不行!难道要我容郎真没了,我才能追究此事吗?” “阿娘说的哪里话!这王府是我的府邸,不是她的!”广平王安慰了哭泣的孙氏,又抬头瞥秦念一眼:“我阿娘要搜,你拦着做什么?心虚了?” “我的房,不是谁都可以去搜的。”秦念道:“且莫说阿家要搜我房中完全没有证据,便是有,也没有叫几个婢子把我拖走好搜查的道理!难道是怕我在场,便不能诬陷栽赃吗?!” “谁说没有证据,谁说没有!”孙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道:“若不曾有人同我说个详尽,我怎会寻你麻烦?我是那般是非不分的人么?” “哦,那么彼人说了什么?”秦念道:“阿家口口声声有证人,证人呢?叫他出来,说个明白!若是他能说出个证据,我便许你们进去搜,但若是搜不出,又要如何?” 孙氏冷哼一声,道:“如何会搜不出?若是搜不出,老身给你赔礼便是!” “这话可是阿家说的。”秦念抿了口,道:“那么,阿家叫证人出来吧,说个分明!” 孙氏挥了挥手,一名在庭中侍立良久的婢子便走上前来,秦念见得此人,却是一怔——这正是伺候她笔墨的婢女,翠羽。 “你说,你说,你莫要怕她,我与大王为你做主,她定不能为难了你!”孙氏撺掇道。 翠羽却似并不需要她鼓劲儿,这婢女很是镇定,向秦念行了一礼,道:“奴对不住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重大,奴实实不忍看王妃一错再错……” 秦念冷笑一声:“别啰嗦那些有的没的,你要说什么,说便是了。我倒是想知道,你这人证,能证明什么?” “奴婢曾经多次见到王妃在书房,练习在圆木棒上书写。”翠羽道:“奴婢初时尚且不知王妃用意,后来却见她……在一个木人上,写了谁的生辰。奴婢眼长,多看了一眼……” “哦……”秦念点点头:“怜娘的,是么?” 翠羽一怔,应一声,道:“王妃您……” “真难为了你啊,你一直在我这院子里伺候,却能一眼认出入府不到半月的怜娘的生辰。你这样的好记性,做婢子当真亏了,该去宫中做尚宫才是啊。” 翠羽脸色微微一变,却立刻又恢复如常:“奴不懂娘子的话,奴只是说出自己的所见!” “我也不懂你的话呢。”秦念道:“如你所说,我多次在木棒上练习书写,就是为了在诅咒的木人上写怜娘的生辰?这却是为了什么?为了让木人上的字迹与我平时的手书相似,好叫你们搜出证据来一眼便看出是我的所为?” 翠羽尚未答话,孙氏便插了一嘴:“你休要狡辩,这屋子,今日你是许我们去搜也得搜,不许,也由不得你!你当生了一张好嘴便能脱罪么?” 秦念看得这一双母子一眼,但见广平王眉宇皱起:“你让开,你若是说自己清白,叫我阿娘的人搜了,便见你清白了。” 秦念冷冷一笑,道:“好啊,出嫁从夫,您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能拦着——只是有两桩我要挑明了,第一,你们不许一拥而上,乘着人多忙乱,从哪儿掏个东西说是搜出来的栽赃我;第二,若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大王可听清了,这两桩,你能答应不能?!” 广平王与孙氏对了个眼神,点了头。 秦念向侧面退开一步,带着立在她身后的婢子,让出了通向内室的门。孙氏则从广平王怀里头挣扎起来,道:“翠羽,你看到的,你去搜!” 翠羽显然不意她会指派自己,颇有些为难道:“这……” “你不是一口咬定她行了巫蛊之术吗?”孙氏的眉挑起来:“快去!” 翠羽只得应承了,小心翼翼绕开秦念身边,溜进了房中。(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秦念瞥孙氏一眼,也跟着进去了,孙氏大抵是怕她与脉脉殷殷两个随嫁婢子闹什么鬼,也挣脱了广平王的扶持,一步踏进去。 但见翠羽四处翻弄了一阵子,便向着秦念床榻而去。秦念看在眼中,心下洞然,目光流盼,却是瞄中了孙氏背后站着的另一名婢子,金鳞。 金鳞和翠羽原本都是她初嫁时孙氏派给她的人物,看着皆老实本分。然而秦念多了个心眼,寻人打听了这些个婢子的身世,却发现金鳞乃是广平王乳母的女儿。 这样的身份,在婢子们中算是特殊的。秦念不敢怠慢,吩咐她给自己叠被铺床。然而考虑着这般作为不好太过明显,便叫同时来的翠羽只管研墨铺纸。 是而翠羽平日不进她内室,而金鳞…… 她这一眼瞥过去,正遇着金鳞看她。四目交对,金鳞竟转开了眼光。 这是心虚?秦念极轻地笑一声,却正将翠羽震得打了个寒颤——她已然打开了秦念榻边的香炉,此刻回过头来,却是一脸惊怕:“老夫人!不在这里!” 秦念却抢在孙氏之前发话:“方才你开了我妆奁,动了我箱笼,全无所获,却不甚惊慌。为何独独这香炉内找不到,你便着急了呢?难不成,你十分确定那里头会有你要的东西?又或者,那东西便是你放了,好栽赃我?” 翠羽忙道:“老夫人明鉴,奴便是再生十个胆儿,也不敢……” “既然不敢,那你接着找。”秦念唇边浮起一丝笑:“找到为止。若是找不到,便至少证实,你有胆子以奴婢之身陷害主人……该治什么罪,我不甚清楚,但扭送到官府去,一定便明了了。” “你休要吓唬人!”孙氏的眼中已然寻不到方才的信心满满,然而口气依旧严厉:“翠羽,你接着找!” 翠羽颤着声应了,只是再寻觅时却不若方才镇定。秦念冷眼看着,见她额上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掉,冲开了妆容。 屋内的滴漏轻响。终于,翠羽整个人瘫在了地上,抬起头望着孙氏,眼中满是绝望,张了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孙氏脸色顿变:“没有?!你起来,好好找!” “没有,没有……”翠羽脸上肌肉抽动:“老夫人,大王!奴看到的,奴真的……看到的!” “那你倒是找啊!”沉默良久的秦念突然暴喝道:“爬起来,接着找!你把这儿拆了都好,倒是找出来你的证物啊!” “……奴……”翠羽整个人抖成一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她手足怕都软了,怎生也立不起身来。 “你莫要凶她!”孙氏忙道:“这屋内怕是没了,可你们三个方才在里头,或许在你们身上呢?” 秦念一怔,气得笑出声来:“阿家的意思是,我咒了人,回来便忙忙收拾罪证,好毁尸灭迹?” “那也未尝不可能!”孙氏道:“你敢让人搜搜你身上么?” “阿娘!”却是广平王出声,道:“搜她身上,未免太也……若她身上也没有呢?” 这话原本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好意,孙氏却并不在心,皱眉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我养下的儿郎!阿娘还不若娘子亲么?!你竟然护着她!” “并不是……阿娘,做事须得留些余地……”广平王为难,亦顾不得秦念“多想”,直将心思说了出来。 孙氏却若不曾听得广平王说话,一双眼瞄着秦念,道:“你是给搜,还是不给搜?” “依阿家说法,我若不给搜,便是心虚了不是?”秦念气得笑出声,道:“只是我身子不是谁都能碰的——阿家若要看,奴自己一件件脱了给您看!” 广平王与孙氏俱是一惊,由见得广平王道:“你莫要犯痴,你脱了衣裳,叫这些婢子们见了如何了得。” “我身子是我自己的,叫这些婢子们捏手摸脚的,更是了不得!”秦念道:“大王若是觉得不妥,出去便是了。” “阿娘……”广平王皱了眉,想是想劝孙氏拦着秦念,孙氏却哪儿肯善罢甘休,道:“你出去便是了。都是女子,有什么见不得的!” 广平王无奈,只得叹一声气转头出去,而秦念听得孙氏这话,心中恨意更是险险要催出眼泪来。 熙宁堂的门掩上的一刻,秦念便将帔子拽了,手一松,那柔软的轻纱便坠在了地上。 “阿家,看好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随着这一声出口,她拽开了裙带。 长裙,半臂,内衫,一件件衣物落地,秦念身上只余一件裹弦遮挡。 “脉脉,殷殷,把衣裳脱了。叫阿家她看个清楚——我们三个女子身上,可有带着她要的脏东西。” 她那两名婢子便立时开始脱衣裳,孙氏立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只是脸上的神色越发局促。直到她们三人身上只剩下内衣遮挡,她几乎失落道:“这……都穿上吧,看着是没有了。” “别急,阿家,您看要不要连这一件也脱了?”秦念的手指移到裹弦带上,道:“若是不脱,阿家会不会怀疑,我们三个做出裂体藏珠一般的事情,将那龌蹉东西藏在肌肤中了?” “别!别!”孙氏忙制止:“你是王妃,休得做这样有辱斯文的行径!你,快穿上衣裳啊!” 秦念这方才冷笑一身,弓了腰捡起衣裳穿回身上。她身后两个婢子也着了衣——不过是须臾之间,孙氏的颜色却恢复如常,只是笑容还有些讪讪:“是阿家冤枉你了,然而阿家是为了孙儿着想,你该也明白阿家的心……” 秦念心里头恨得几乎想一刀捅死孙氏,口中却道:“您既然知道冤枉我了,烦同大王也说个明白——另外,阿家,我记得让翠羽这小贱婢进门搜查之前您说过,若是错怪了我,须得向我赔不是啊?” 孙氏脸色骤变,道:“阿家也是被这下贱人给蒙了眼!” “哦。”秦念目光瞥向翠羽,只见她眼瞳惊恐地瞪大。 秦念慢慢走向瘫在地上的她,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好大的胆子,诬陷王妃也便罢了,还陷老夫人于不明事理不慈不慧的恶名之中……你这样的婢子啊,留着有什么用?” 翠羽颤着摇头:“王妃,王妃,奴……” “来人,拖下去,打。” “是了!打!”孙氏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道:“这样不忠不义的奴婢,我王府里容不下!定要痛打一顿,整整规矩!” ------------ 第3章 散戏 翠羽这通打,挨的很是硬气。从第一杖落下,直至裙上漫出血花,除了实实忍不住的几声哽咽外,竟然是一句求饶的话也不曾出口。 她偶尔抬头看一眼孙氏,孙氏便蹙着眉催快打快打,翠羽便复又低下头去,接着强忍。 秦念看在眼中,自知她意思。便在孙氏催打之时沉默不言,看着翠羽脸色惨白,口唇灰暗,面上犹自如个没事儿人一般。 这般打了约莫三十余杖,翠羽身子一软,瘫了下去。行杖的奴仆忙去探她呼吸,禀道:“老夫人,娘子,她昏过去了。” 秦念看孙氏一眼,冷声道:“拿冷水泼醒,接着打。这贱婢敢诬陷我,又在阿家面前胡言挑拨,万死难辞其咎。” 奴仆见此情形也没有哪个敢拦的,自有人取了冷水,朝着翠羽身上一泼。她臀上浓浓血艳,叫那水一混,复又漫开了一大片,人也疼得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接着打。”秦念对上她痛苦眼神,道。 翠羽眸色一暗,埋下头,任由两条沉重的刑杖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停下吧。”却是广平王看了好一会儿,实实忍不住了,道:“再打下去要死人了。” “死了又如何?”孙氏瞪他一眼:“这般满口胡言构陷主人的婢子,留着也是祸患!” 秦念垂下眼,心中暗笑一声。 构陷主人?孙氏这怕是将话说在前头,免得翠羽过阵子吃不住打,把此事的秘辛全抖出来呢。现下看来,这不过是翠羽原因未知地诬赖王妃,但她秦念又不傻――翠羽一个婢子,娘家没权没势,何苦来惹她害她?倘若背后没有人指使,纵然她灰溜溜滚出了王府,也轮不到翠羽得半点儿好处。 翠羽原本一意忍着,听到这一句,却没忍住,悲鸣道:“老夫人!求您饶奴婢一条命!” 没等孙氏回答,秦念便冷笑插言:“你求阿家?你忘了第一声打,是谁说的?阿家不过是恨你满口胡言罢了!怎至于打死你?” 她不说这一句还好――翠羽听闻此言,一怔便一口咬上了自己的舌头。(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浓稠的血从她口中流出,将孙氏惊怔得向后退了一步,而秦念亦微微皱眉:“脉脉,取伤药来。想了断,哪儿有那么容易?” 秦念这里备的伤药,是从娘家翼国公府带来的。她秦氏世代为将,自家的伤药,远比外头售卖的好太多。脉脉亦不怕血,叫两个行刑奴子掰开了翠羽的口,将那药粉毫不吝惜地厚厚糊了上去。原本涌出的血便飞快止了。只是翠羽整个人还昏着,看着同个死人无二。 “你们这太也酷厉。”广平王脸色也有些白:“她都断了舌头了,便停了吧。” 秦念微微一笑:“大王素来怜香惜玉,见不到小娘子受苦,是也不是?不过她聪明啊,自己咬断了那孽物,以后也不能攀诬谁了――阿家您看,她这条命……” 孙氏一怔,眼一转,道:“既然你们俩都求情,便饶了她吧!这小贱婢,没了舌头才是活该!” 秦念点点头,道:“既然大王与阿家都这么说了,我便没有再为难她的本事――今日便饶过她吧。不过啊,我心里那口气可还没出呢,阿家,您带着人冲到我这儿来,又是搜房,又是搜身,最后打了我这院中内鬼,事情便就这样结了不成?!” 孙氏面色一僵,道:“你待要如何?我不是有心为难于你。难不成你真要自己阿家当着这许多下人的面与你赔礼么?” “叫这些下人都下去,阿家只当着大王的面,与我赔礼如何?那可不为难了吧?”秦念颊边挂了一丝笑,见孙氏脸色急变,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言语中却是隐隐带着一股子嘲讽:“罢了罢了,我玩笑一句罢了。阿家莫要上心!您之所以被蒙蔽,不过是因了这婢子拨弄唇舌,却不是您猜忌于我,更不是有心害我!” 孙氏蹙了眉,道:“你这样夹枪带棒的,可是心里头怨我?” “我并没有夹枪带棒啊。”秦念挑挑眉,道:“阿家多想了――只是,今日奇耻大辱,秦念没齿难忘。单单打了这不经打的婢子几杖,怒意是消不下去的。” “你……”孙氏一咬牙,道:“你究竟要如何?莫要卖关子了,一次说出来便是!” “我要金鳞伺候翠羽好生养伤,七日之后,伤口当结疤。”秦念道:“彼时再把她拖出来,打到伤口崩裂,血肉横流,然后再养好,如此往复七次。我还要彻底追查,怜娘缘何推了容郎入水――那贱婢说是我咒的,如今我这里虽是清白了,但不妨将王府里彻底翻个遍,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放那肮脏东西。再者,便是无有人咒魇,怜娘身边的存儿和阿计身边的流光,看着他们出事儿居然不曾拦住,我也饶不了!便依翠羽的例子罚,阿家看如何?” “这……好是好,只是未免牵涉太大。” “阿家莫要怕牵涉大呀。”秦念脸上笑意温婉,眼色却丝毫不容退让:“阿家能容忍要害容儿的人在府中潜藏着么?防得了这一次,可还防得住下一次?” “我看,已然这样重罚了翠羽,那人便是胆子包天,也该收敛了。”孙氏却道,全无方才定定追究到底的决心。 秦念“哦”一声,也不声辩到底,只是点点头,道:“既然阿家这样觉得,那便如此吧。只是下次若再有这般事儿发生,阿家便莫要责备我下手狠毒。” 孙氏面上筋肉不觉一抽,先点了头,复急道:“哪儿还有下次!” “没有的话,当然最好。”秦念看着广平王唇形一动似是要说话的模样,便抢先开了口道:“我做王妃的,再不想见到什么人气势汹汹过来发难,最后落得这么一鼻子灰的事儿了。如这样的戏,放在人家家中看看便是,自己去演,可是又烦又累。” 她这话,明着说翠羽,暗着说孙氏,眼见得孙氏的脸色红红白白极是精彩,秦念心中大感快慰,好容易才强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 “是了,这样折腾,真真累人。”孙氏勉强道:“老身也觉得疲乏得很,便不打扰七娘了。” 秦念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虽然规矩,却总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她向孙氏板板正正行了一礼,道一句:“阿家回去好生歇着。” 颜面上的事儿做足了,孙氏便带着人走了。秦念看着她盛气凌人着来,恨不得钻在地缝里走,此刻当真是闸不住那看着恶人被报应的欢欣,唇边不由挑起一丝笑。 可这笑容刚一上脸,她便突然醒悟,孙氏是走了,但广平王可还没走呢。 果然,广平王立时便蹙了眉,道:“你笑什么?看我阿娘出丑,你可是很欢喜么?!” 秦念对孙氏那一点儿颜面上的敬重,无非是因为孙氏长辈,她不好直接言语顶撞,便是气到极致,终究不能摔脸。然而广平王却是她夫君,他的话她得听,可他人,她未必得上心。 “欢喜?原来飞来横祸之后冤屈得雪值得欢喜?”秦念挑挑眼,道:“大王的心思和我当真不一样啊――照这么说,有人先害您,待您苦不堪言之时说一句好话,您便会感恩戴德咯?” “这怎么说的,我阿娘是有心害你?!”广平王道:“倒是你不安好心,这偌大一个王府,你要把每个人都搜过一遍,当真是闹出天大笑话来!难不成这王府声名,你做王妃的丝毫不加考虑?” 秦念娇俏俏一笑:“哎哟,原来我是王妃呐。我当我是来这王府上讨吃骗喝的呢,这才落得个连婢子都敢踩我一脚的对待!” 广平王血气上脸,怒道:“你好生有理啊,我阿娘不为了容儿,如何会这样着急?照你看,这是故意为难你?” “这我可没说过呀,大王知道,在为儿女的面前说他父母的不是,那是要进拔舌狱的。秦念怕疼,不想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过,方才我要搜查全府,也是为了容儿啊,怎生阿家为了她孙儿便是慈爱,我为了府上长子,便是唯恐天下不乱?秦念想不通,大王有空赐教没有?!” “没空!”广平王的唇舌功夫,原比秦念便逊了不少,此时占不得理,更是左右支绌,叫秦念一通戳得不能还击。听闻那“有空”二字,才总算是捞到个救命的稻草儿,道:“我还要去容郎那边看看!没心思与你鼓唇斗舌!” “哦……”秦念倒也不生气,也不追击,只笑笑道:“容儿那里,我便不去了,省得又有些有的没的赖我头上来,大王好走,遇得阿计烦请替我提醒她一句――儿郎子是自己的骨血,不管遇上什么事儿,别拿自己的血肉作赌,那害的主人摔下去自己却还在岸上的婢子,留不留,她自己决定。” 广平王分明听得出她意思,但秦念又不曾明说,是而心里头再郁闷也发作不出,直憋得一张俊秀脸蛋如方才的孙氏一般时红时白。秦念看着益发觉得解恨,广平王与她名为夫妇,实是相见两厌,看着他痛苦,她就很痛快。 然而便在广平王恨得切齿又不能发作的时刻,一名阉奴匆匆跑了进来,却道:“大王,王妃娘家那边派人,说她家中有事,请她归宁呢!” 广平王难得能寻到个脱开话题的机会,忙瞥了秦念一眼,道:“你母家有事儿,你可要回去?” “人都来接了,难道能不回去?”秦念脸上那股子讥笑神色突然便没了,她极认真道:“我倒是很想在府中留着,毕竟容儿和怜娘落水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阿家年纪大了,单是一个婢子摇唇鼓舌就骗得她来我这儿一通折腾,若我走了,谁知晓这里头有哪个精怪再掀起几重浪呢?只是我母家那边……” 见广平王神色郁结,她扭头向阉奴道:“来人可说了是什么事儿没有?要紧不要紧?若实在不要紧,我明儿早上再回去想也不晚……” “不用等了。”广平王忙道:“若是明儿早上还来得及,他们定不会现下来寻你。” “……”秦念瞥他一眼,道:“大王可是急着赶我走?我可说好了,若是我不在府中,你们于我这院子里搜出什么来,我可都不认!” 广平王方恢复常色的脸登时又烧了起来,仿如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子:“你放心,定不会有人行这般下贱事情!” 秦念点点头:“大王既然说了,我姑且信一回――只是阿家那边,我须得亲自辞行……” “不必了!你家中急,走便是了,我阿娘不会与你纠缠!”广平王道。 ------------ 第4章 归宁 翼国公府与广平王府隔得不近不远。说是近,也有一阵子路要走,可说是远,马车上还来不及说几句话,便到了地方。 秦念下得车来,便扶了脉脉的手进门。这翼国公府里共有两位小娘子,她是年幼的那个,她的阿姊秦愿,却正是当朝皇后,能归宁的次数实是少得可怜。因而她回来也够叫爷娘好生欢喜地招待一番了。 只是这一回,秦念入门也未曾见到谁――往昔,至少她五嫂崔窈是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崔窈与她自幼相熟,名为姑嫂,实同姊妹也没有二般。可今日,连崔窈都不在。 秦念心中不由一慌,翼国公府上,不会当真出了什么事儿吧?她同广平王抬杠时说那些话,可都是抱着自家不会出事儿的心思才敢那么硬气,声称“今儿不急”的,可…… 她正有些彷徨,稍远处的廊檐下便跑来一个人,穿着婢子的衣裳,人未到跟前,声音先到了:“七娘!奴婢可算是把您等回来了!” 秦念一怔,细看了才认出这是母亲身边的婢子弄儿,忙笑勾了唇角儿,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府上有什么事儿?” 弄儿那一脸笑意,看的秦念的心思也放下了几分,果然,弄儿神神秘秘挑了眉毛,低着嗓子道:“娘子不叫奴婢透露消息给七娘!” 弄儿比秦念与脉脉殷殷三个都只大了一岁,素日里与秦念是开得玩笑的。秦念果然只嗔道:“好弄儿,你偷摸告诉了我,我定不叫阿娘知道!” “这事儿须得娘子亲自告诉您才好!”弄儿笑得眯起了一双细细的凤眼:“七娘快随奴来,趁着宫使还没走……” 秦念一头雾水,却终于在听到“宫使”二字时瞪大了眼:“宫中来的消息?莫不是……莫不是与我阿姊有关!” “七娘果真聪颖――这话,可不是奴婢嘴长说漏了的,是七娘您自己猜的!是不是?”弄儿如个雀儿一般叽叽喳喳道。 秦念听着心底下却颇有些犯嘀咕。她阿姊的事儿,还是这样叫人欢天喜地的事儿……难不成是阿姊又有喜了? 那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禁微微蹙眉,阿姊有身孕,谁听着都是高兴的――他们谁也不知道,她阿姊的身子,自从上一回难产,好容易诞下太子之后便比不得从前了。前阵子她自个儿入宫,还同阿姊说了这些个…… 秦皇后的身子,还能再担住一个孩子么? 然而秦念心中忧虑,脸上却是万不敢现出来的。对着欢欣的弄儿,她也只能强作欢颜道一句:“促狭鬼”。 她与她阿姊的境况都不十分堪意,俩姊妹之间知道得清楚,可都没敢与爷娘说。身为子女的,不能给爷娘欢欣,那么至少莫要叫他们操劳,这亦是孝道本分。 然而许是她眉间一霎沉郁叫弄儿看到了,这婢子竟开口问道:“七娘不欢喜么?” 秦念一怔,正要分辩,却是不知该如何分辩。她又怕弄儿以为自己妒忌阿姊,又怕将阿姊身子不爽利的事告诉弄儿之后阿娘会知道,端的为难。 弄儿却又笑了,道:“七娘是因为自己府上的事儿忧心吧?奴也听五郎说了今日的事儿呢……” 秦念听得此语,简直恨不能捂脸一声哀嚎――她带着那些个女人们去青萍江游玩,不意遇到了自家五郎秦愈,又不意出了这档子事。 最最不意的,是秦愈他们一群人亲眼目睹了怜娘将容郎推下水去的一幕,方才派了小厮来提点她一句,否则那木人今日是必会叫孙氏搜到手的。 若单是看这一点,今日遇到五郎,乃是上天照拂。然而秦念心底下始终悬着一线――五郎这人啊,长了张顶顶把不住的嘴。但凡他知道的事儿,整个翼国公府差不离便都知道了。一个妾将另一个妾生养的孩儿推入江中,自己还一道掉了下去,这样的稀奇事儿,五郎既然能想到要提醒她多防备,自然也能想到要和府上的爷娘商量商量,探讨探讨了…… 但秦念并不太想再同爷娘将今日的事儿细细说一遍。 那弄儿见她窘迫,这才不笑了,道:“七娘也莫急,和自家人又有什么好瞒的?无非是姬妾争宠,旁的贵人家中见得多了!独咱们府里头只有一位娘子别无妾侍,七娘您才觉得此事堕面子罢了。” 弄儿只当她不快是因为娘家人知道了她府上妾侍争宠有失颜面?秦念只得苦笑一声应付过去罢了。她爷娘可不会如弄儿一般简单,今日这一场盘问,怕是怎生也躲不过去了。 眼见着要走到她阿娘院子中,秦念实是脚软,可偏在这时,弄儿回头,神秘地对她眨了眨眼,凑过来,在她耳旁道:“七娘别愁眉苦脸的啦!明儿您可以随娘子一道进宫――那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儿!” “……”秦念看看她,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会为阿姊开心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并不是这个!”弄儿急匆匆否定了,张了口却是欲言又止,终于一跺脚,道:“总之您明天就知晓了,是您自己的事儿……” 秦念惊道:“我的事儿?我还能有什么好事儿?!” “您别问了。”弄儿道:“见得娘子,可别漏了口风!” “我阿娘没教过你,说话说一半当心咬舌头吗?!”秦念有些着急。 “娘子教过,说了不该说的话,那才时刻都能咬着舌头!”弄儿道:“七娘您就进去吧,今日娘子心情大好,保不准,她自己就先告诉了您呢。” 秦念与弄儿正在纠缠,翼国公夫人裴氏的门便开了。一名穿着精贵的妇人站在门口,道:“阿念!你来了怎也不进门?你们俩却在说什么呢?” 这正是裴夫人了,秦念见得她,便霎时变作了个温柔典雅的闺秀,忙微微垂了头,道:“阿娘,儿这里同弄儿玩笑几句……” “没见过你这样没孝心的!”裴夫人笑嗔一句:“你阿娘等你等得眼儿都要望穿了,你倒好有闲,竟与婢子玩笑起来。进来吧,你在府上多住几天,有的是时候叫她们陪你玩耍!” 秦念撒娇耍痴地一笑,跑上台阶挽了母亲的臂弯,额上却挨了裴夫人一指头:“怎么教你都改不了?平步上阶!你在那王府中,可不能这般吧?” 做女儿的便瘪了嘴,道:“阿娘,这不是咱们自己家里头么?在那王府里头,儿哪敢放肆!” 裴夫人对她这般倒也没得办法,只能对弄儿道:“七娘还住她老院子里,你和脉脉殷殷去拾掇吧!过阵子再安排餐膳给她。” 弄儿领命同脉脉殷殷去了不提,裴夫人只携着秦念进了门,方才的笑颜便瞬时没了。她抓了秦念双手,道:“你怎生瘦成这般模样!那里的日子,看来当真不如意!” 秦念强笑道:“在人家家里头的日子,怎生也不可比家里如意了。” “哦,那是我说错――你在那地方,看来是格外不如意吧?!”裴夫人叹道:“今日之事,你回去如何处置?我看,这京中姬妾争宠不少,为了争宠,把人家的孩儿推进江中,却也太过心毒。” 秦念含糊道:“儿已然吩咐将涉事的婢子们痛打了。” “打婢子?”裴夫人一双眼在她面上一转:“难不成不该罚那推人的?这里头是有什么隐情不是?” 秦念当真没想过阿娘能一下子听出内中含混,额上瞬时便渗出了一层细汗。今日的事儿,她当真是不愿意同母亲说的,谁家爷娘乐意听自己的骨肉被人排挤陷害呢? 然而她却极其不擅长在母亲跟前撒谎,单是听了这一问便如此反应,落在裴夫人眼中,先前的三分怀疑都变了十分:“你这是怎么了?” 秦念一咬牙,她索性招认了吧!左右她府上有什么事儿姨母马上便能得到讯息,姨母知道了,阿娘想打听也能打听到的,那还不若她亲口说,免得事儿越传越大反倒叫她阿娘听着操心。 “阿娘。”她轻声道:“今日那推人下水的妾,回了府只说她是被人咒魇了,手足不听使唤,方将容郎推进江中的。儿那阿家一听说这个,登时便来了兴致,儿房中那研墨的婢子翠羽,又跑去同她说见儿做了下咒的木人,因而她们一大帮子人皆冲到儿房中搜寻……” 裴夫人听得此语,脸色已然阴了,又听得秦念接着道:“儿得了五兄提醒推人一事蹊跷,便叫脉脉她们在房中找了一遍,果然寻出个木人来。那上头字迹与儿平日手书果然一般无二。且喜脉脉已然将那木人踩为碎片藏进香囊之中,儿才算逃得一劫。便如此,阿家尚且不甘心,还要搜儿身子……” “她!”裴夫人便是修养再好,也忍不住开了口,声气都恼得短促了:“她这没规矩的破落东西!你让她搜了?!” “儿当着她面将衣裳脱了。”秦念道:“她那婢子的手爪,决计不能挨在儿身上!” 裴夫人差点儿没厥过去,声音颤悠着问:“她这么胡闹,广平王也没拦着?!那孙氏小家出身,命好遇上她夫君落魄时讨了她,又生了个儿郎子才做得老夫人,如市井泼妇一般也就罢了,广平王可也是……也是天家血脉啊,由得他阿娘胡来?” 秦念冷笑道:“儿听他口风,似是恨不得他阿娘更胡来些呢――阿娘,什么鸡下什么蛋,这话糙得很,阿家老是挂在口边,可真想不到,这话原是说她母子自己啊!” “她说这话,原是嘲我阿姊吧?”裴夫人恨得手都攥了拳,道:“只是若果然……果然如这话,她丢下来的,可不知是什么……” 秦念恨道:“还能是个什么?整日里沉湎酒色,斗鸡走马的废物罢了!说来也不怕阿娘笑话啊,他前阵子才接了如今那推人入水的怜娘入府,疼得心肝儿宝贝一般,由来不过半月余,如今却又想弄几个高丽美婢了。前几天我听他那小阉奴说,他还想弄些个俊俏的穷家子弟。闻说最近京里头豪富人家兴这个?” 裴夫人面上尽是鄙夷,道:“该他养不下儿郎子来,这般缺德!人家寻常富贵人物养些清俊小郎,待到年纪大了也便放出去婚配了,你那王府里头,哪儿能放下外头的男娃儿,少不得要做了阉奴!” 秦念颔首,道:“那自然,只是人家若当真穷了,要卖儿卖女的讨口饭吃,哪儿能顾得是不是把骨肉推进火坑里头?” 裴夫人只是摇头,道:“穷日子当真是难过,可是,便是如咱家这般的富贵……有时候也保不住自个儿儿女啊。” 秦念听得这话,却是难答。裴夫人膝下三子二女,长女做了皇后,深宫里是甜的苦的,没人知晓;次女便是她,日子自然称不上愉悦。长子秦怡与次子秦忱皆从军,秦怡军功升迁,已是将军,那是不坏,秦忱却早早战死,身后追封再如何隆重,也难抚做阿娘的心里头的疤,最后一个幼子秦愈,是一直在家中的,却也是个没规矩的混账。 秦念还小时,带着她翻墙打鸟走马饮酒的便是这位五郎,待她长大一点,他又拐着她抡刀弄剑,差点儿气坏裴夫人与翼国公。亏得秦愈娶了一位好娘子,崔家的窈娘,方能治他些许。但秦愈再如何听内人的话,也比不得两位兄长稳重可靠…… 这一趟子看下来,秦念当真觉得她阿娘不易――举目但见膝下皆麻烦,唯独一个秦怡好,那还好在边关上,连着长媳长孙都不在跟前! 而她秦念,便是这一众麻烦之间的翘楚。 ------------ 第5章 无常 秦念出裴夫人房门时,眼眶子都还是红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她阿娘坐根儿也没提到什么好事与她有关,倒是说到伤情之处母女俩险些抱头痛哭一番——她真想抓出弄儿来问个究竟:到底是不是哄她玩儿的? 然而许是她神色太过悲愤,叫旁人看了去,一个清脆的声音便含着笑响起来:“阿念你沉着脸儿做什么?” 这说话的,正是崔窈。秦念来时不曾见她,当时心里头挂着事儿,不曾多想,可此时见得了,到底还是欣喜得很,连方才与阿娘说话间的忧郁都去尽了,忙拖了崔窈的手,亲热热唤了声“五嫂”。 崔窈是个玲珑的美人儿,身量不若秦念高,被秦念这一拽便拉了过来,不由笑啐道:“没规矩!在自家府上就被你阿兄带坏了,过去了就更没人拘你学好!哪儿有硬拽人的道理!” “又没把五嫂拽倒,怎的这样啰嗦!”秦念眼风儿一挑,道:“我该怪阿兄把五嫂宠坏了不成?” 崔窈便不说话了,羞红着脸只是笑。这天边残阳将尽,照得她一张娇俏脸蛋儿上粉扑扑的,当真好看。 秦念便益发生了打趣她的心思——她自己心情不太愉悦的时候,逗弄一下别人,总会稍微好那么一些:“我阿兄呢?我要去声讨他!” “他在前头陪人呢。”崔窈道:“就是今日他去那青萍江上,也是因了友人远道而归,阿翁才放他出门一趟的。” 秦念失笑道:“我说怎么会遇到他!先前我可还听说,阿爷叫他在府中老实读书哪儿都不许去呢。这是哪儿来的友人,颜面这样大,竟叫他脱出苦海了?” “白幼桢将军那位儿郎。”崔窈道:“白将军与阿翁不是旧时袍泽么?可惜人没得太早了些。如今他儿郎子从边关立了军功回来,阿翁自然高兴,顺带你阿兄也便得了好处,可算是能出门透个气儿了!这不,从那青萍江上回来,他们在前头又杀了羊,正玩乐着呢。” 秦念细细回忆,她确实是记得幼时阿兄的玩伴里有这么一位姓白的,然而那记忆早就模糊,她也便不再想了,只道:“阿爷也真是顾念旧友!” “军中的子弟不都是这般?”崔窈道:“其实我看啊,人大概都念旧。你想想,若是我哪天没了,你会不会多照拂我遗下的子女……” 秦念忙掩了她口:“五嫂说什么话!快重说过了!青天朗朗,哪有谁咒自个儿的!” 崔窈大不在意道:“我也就是这样一说——我头个都生过了,日后还有什么怕的。倒是你,我同你说啊,有身子的时候,可别听他们的,吃得太多孩儿大了,生得时候要疼掉半条命的。我母家那位阿嫂,生下的小娘子足足九斤重,她险些儿都要没命了。你看我生瑞郎时他还不到七斤,一天一夜,我还没觉得撑不住,便听得娃儿哭了……” 秦念一顿足,道:“五嫂越说越不成话,我哪来身子啊?” 崔窈亦是一怔,随即笑道:“你又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都嫁了人了,便是这个夫君不好,你同他和离了,再嫁下个,也总是要养的。怎么还害起羞来?” 秦念一张脸臊得同红纸一般,心里头犯急,可又不好说。人人皆知她是王妃了,可谁知晓她还是完璧啊? 新婚第一夜,广平王在她身边躺了一宿,却是一指头没挨她,之后更是从不在天色昏暗后见她——说来,当时那一条雪白的绫子,还颇惹了一场风波。若不是广平王自己将孙氏拖入后堂解释几句,她秦念有口也要说不清了。 再者崔窈毫不介怀地便说什么和离再嫁……这样的话,若是在闺房之中,姑嫂两个讲讲体己话儿,那是无妨的,可当着这一众婢子说出来,饶是秦念知晓都是自己人,也觉得甚是难堪。 可崔窈看她脸红,只怕还觉得十分有趣,正要再说,又被秦念掩了口。两个年轻贵女嬉笑着打闹做一处,看得后面几个婢子都没忍住垂了头要笑。 崔窈哪里打得过秦念,没挣扎两把便被秦念按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忙摆手求饶。秦念这才松了手——春末的黄昏亦是暖了,这一场打闹,她额上竟然也出了点儿汗,再闹下去,就颇有失态了。 崔窈捋了捋衫袖,同秦念接着向秦念的住处过去,边走边道:“你今日可是来得晚了!若是早到些,见得你阿兄那帮客人,才算的有眼福。” 秦念听着她这话便不正经,然而经了方才一番,她估量崔窈怎么也说不出更过分的言语了,便接到:“怎么个有眼福法儿?” “那白家的郎君,长得可真好看,”崔窈道:“全不似那些军汉粗鄙!我猜啊,若是个没成亲的小娘子看得这样俊俏的郎君,只怕……” “五嫂你可是成了亲的!”秦念道。[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我也不过只是看看嘛!”崔窈笑道:“你阿兄在他身边,就和个漂亮的傻瓜一般……可我还是喜欢这个傻的。那白家郎君,看着太过……说不上,总之便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的,可真成了亲,我以为还是你阿兄这般有些笨的可意。” 秦念扭了崔窈臂上一把,道:“没有你这般做阿嫂的!” “亦没有你这样做小姑的,竟敢扭我!”崔窈斜了眼瞪秦念却不敢动手。 二人正说笑,崔窈却突然将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示意秦念噤声。秦念一怔,果然闭了口,却听得前头隐隐有男子声音,却不是她阿爷。 “是……”她眨眨眼,用唇形道:“阿兄他们?” “说什么来什么!”崔窈杏眼里闪出一丝顽皮劲儿,道:“过会儿你站我身后莫要说话,那位白家郎君一定在他们中间,你尽管看吧!” 须臾,两行人便遇着了,崔窈未待对面发话,便先迎上一步,以袖半遮颜面,道:“郎君!你们这是去哪儿?不在前头酒宴,却到后宅来,怕是不大方便吧?” 秦愈原本已然饮了不少酒,面色发红,可见得娇妻,却是一个寒噤清醒了不少,不由笑道:“后园的花开得好,这乘夜花下饮酒作诗,我觉得也很是风雅。” 崔窈便点点头,道:“那么郎君慢行,奴与阿念先回她那里了。若是酒菜上还要什么,郎君遣人告诉奴便是。” 秦愈似是很满意崔窈人前对他的尊重,脸上得色愈显。而秦念站在崔窈背后,一眼便认出了那位白家郎君——果然,旁边的秦愈叫他一比,真真是个漂亮的傻瓜。 而这一位,姿容未见比秦愈好出多少,只那通身气度,却是与秦愈丝毫不同。 秦念并不曾想到一位立下了战功的将军会是这般模样。她心里头,总觉得战场上的血性男儿该与她阿爷长兄相仿,便是天生一张好模样,也会叫连年的戎马生涯打磨出不怒自威的气势,或许还有骄阳烈风一般悍勇的爽朗。 但他站在那里,安静宁和,堪堪君子如玉。 “阿念!”秦愈却在眼看要分道扬镳的时候一眼瞥到了她,叫了出来:“你可算回来了——来来来,这一位须引荐一下!” 他一把便将白家的郎君拖出了人群,秦念说不得,也只好走一步上前行一礼,耳中听得他道:“这便是把你家那小孽障救上岸的白家三郎,白琅,字明毅!你要谢他,还是打他?” 秦念顿感今日这名门闺秀是装不下去了,哪儿有兄长当着外人叫自家小妹打人的?这不等同于明说了她是个悍妇么?! “阿兄哪里话,白将军救了府上小儿,理当致谢……”她强绷了动手揍秦愈的心念,道。 “那又不是你的儿郎子!小白眼狼一条!”秦愈不满道:“你不必和这位白将军客套,都是自己人!” 他这话说出口,自觉不对,笑嘻嘻又看了不知说什么是好的白琅一眼:“那‘白眼狼’可不是说你啊!” 白琅一张俊脸犹自八风不动,这一回开口也只道一个字“哦”,倒是那一众贵族少年们看不下去了,嚷嚷道:“秦五可记错了,明毅他那诨名,乃是唤作‘白无常’!” 秦念抬眼瞥了白琅的脸一眼,她实在也难想这人会得这样一个诨名——白无常…… 那阴间的鬼差倘若有他这样的颜面,难说会有痴心的小娘子宁可赴死也求见他一面呢。 秦愈稍一尴尬,正要打着哈哈过去,白琅却转向了秦念,规规矩矩道:“王妃不必见外。” 两拨人这才算对付了过去,待渐行渐远了,崔窈方才撞了撞秦念:“五嫂可没骗你,那白家郎君好俊朗吧?倘若你没有嫁给那广平王就好了——他既然是个将军,能讨翼国公府的小娘子做妇人,那是修来的福气!你若同他……” “五嫂方才还说只有未嫁娘会欢喜他那般模样呢。”秦念道:“我听着五嫂是不甚喜欢他这般的,如何此时同我又变了口气?” “我不喜欢,又未必你不喜欢啊?”崔窈道:“再说了,他看着虽然是个不好相与的……可这世上的男子们,好相与如你阿兄的有几个?若都不好相与,至少他还占了一条模样儿好!” “罢了罢了,”秦念推她,道:“我可不稀罕什么模样好的了。广平王那模样也不差,做起事儿来端的叫人恶心!” “同他比,广平王也只能算的个不差了!”崔窈眨眨眼,突然将口附在秦念耳边,低声道:“太后那边有意叫你脱出那苦海呢,你知道是不知道啊?若果然能不与广平王做夫妻了,我觉得……” 秦念如被九天玄雷劈了个正着,不由双目圆睁,盯着崔窈,道:“五嫂,你哪儿来的口风啊?” “方才阿家不曾与你说?”崔窈奇道:“皇后殿下上次还与我提过,难道……也罢,我那阿家是个最规矩的世家女,她若是听说这个,怕自己也过不得自己那道坎儿。阿念,若阿家真不知道,你明日入宫知道了究竟,可也要……万分小心,别走漏了消息啊!不然阿家难说会拦你,她最不能忍没规矩的事儿了!” “五嫂不也是世家女?”秦念道:“你清河崔氏,比河东裴氏更是清贵啊。” “我又不是姑姑阿姨那一辈儿老的。”崔窈道:“那规矩么,面子上和气着就好,谁要真处处按规矩来,得过得多苦啊!再说了……这翼国公府又不是崔家,何必事事拘礼呢。” “五嫂这是说我秦家没规矩?”秦念有意曲解她意思。 “你可快闭了嘴,莫给我添罪!”崔窈捶她一拳,道:“我倒是喜欢翼国公府,有个守规矩的阿家,再有个没规矩的夫君,这日子多有意思!” 秦念便也笑了:“五嫂真真说笑了。你是不曾见过阿家与夫君双双没有规矩的,因而还觉得这般好……若是全府上下尽数寻不出个愿意守规矩的,那当真杂乱无相了。说来,我秦家也单有五郎一个没规矩,可谁教你赶上了呢?” 崔窈娇娇地笑,道:“我乐意赶上他。他便是再没规矩,我也喜欢得很。” 秦念听得她这般宣言,忍不住莞尔。她这五嫂比她长三岁,可不知是太过平顺了还是怎么的,心性比她还像个小孩儿。 ------------ 第6章 难离 秦念原以为回了翼国公府可以睡个好觉,然而偏生是这一夜,她片刻的迷糊都不曾有。 那一处最适合赏花夜游的地方离她居处不远,年轻的郎君们饮酒欢笑,高歌戏语的声音她听得分分明明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她秦念速来不怕吵闹。先前在广平王府时,但凡广平王在,每一夜都是这般彻夜不息的欢宴。琴声伴着歌声,女子细碎的欢笑和故作惊吓的尖叫,片刻不息。而她素来是有自觉不去叨扰他们的,她能享有的只有一片安静的月光和一树跳动的烛火――便是那样,她也能无知无觉睡得香甜。 只是今日,她听着声音,却是再也睡不着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烦躁在她心里头搅。她清楚,那烦躁来源于羡慕,羡慕得几乎要妒忌了。 她也希望自己是个男儿啊。 这世上素来只有许男子意气豪情的,功业美名,全都归属于男儿。而女人,她们能有的只是后宅里小小一方天地,以及数不尽的规矩。一生的最高峰也不过是生个儿郎子,再生一个儿郎子,从身子里一个一个掏出孩儿来……从伺候别人的儿妇,变成要别人伺候的阿家,最后落得个“慈妣某门某氏”。 这样就结束了,什么也没有了。女子的一辈子,就和一张纸片儿一样,薄薄的,风一吹就卷没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而她,她并不甘心这样。 五郎的友人们,很有些小时候一起同她玩耍过的。那时候这些比她大几岁的儿郎子们都挺乐意带她玩,她也从没觉得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差异……说来,那时候论翻墙麻利,说射兔疾准,谁能和她秦念比?便是读经书兵法,她也不逊于他们的。 只是时日才过去几年啊,他们便各自娶了妻,做了官,从此后天大地大了。而她…… 她的情形,想起来当真是心如死灰一般不堪提。 倘若爷娘不把她生成个女儿,她也不会比他们差。可世上从没有倘若一词好讲,这真真是最不公平的事。 她能做的不过是暗暗嘲讽自己一句――原以为婚事不如意已然把她练得心若止水了,可如今想想才知晓,她只是骗着自己,忘了那些不甘心和不服气罢了。 如此辗转了一夜,待到天明起身时,秦念的脸色自然是糟糕透顶。脉脉进来服侍她,揭了帐便惊了一跳:“娘子昨夜做了什么?!脸色这样糟糕,仿佛是通宵不曾合眼一般!” “是啊,不曾睡着。”秦念道,顺便瞥了镜中自己容颜一眼,也是一惊――她面容怎么这样疲惫,看着活像个鬼? 她记得清楚,自己根本不曾入睡,定不会被魇住。但这脸色…… “娘子莫不是偷偷摸摸跳窗去和五郎他们玩耍了?”脉脉警惕道。(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她从小陪着秦念,秦念的某些个破爱好,她再清楚没有了。 秦念轻嗽一声,道:“你说话也给我容些面子啊,早晚有一天也拖着你挨那七天一次共打七次的棍子!说来,我还真没想到能跑去找他们……若是想到了,大概也就去了。那宴席上有美酒有佳人,听着曲看着舞,一定比一个人躺到天明好玩的多。” “你敢!”却正在这时,裴夫人好巧不巧地进了门,听得她这话便发作了,道:“你又不是什么歌姬舞姬,操贱业的,男子们宴会你如何能去!” “儿不过说说,阿娘莫生气……”秦念立刻便和软了,耍痴道:“咱们何时入宫去看阿姊去?” “快些用早膳!”裴氏见女儿面色果然不怎么好,也不说重话了,道:“待你用罢早膳便走,今日咱们挺忙的,不可耽误了。” 秦念这一餐早点,便用得险些烫了自己的口。及至她与裴夫人一道坐上了马车,钟鼓报晓的声音才一层层响了起来。 秦念从上了马车便开始打瞌睡,然而钟鼓声太过响亮,竟生生将她震得一激灵清醒过来。 裴夫人看在眼中,不由一蹙眉,道:“你实在困倦得很,便在阿娘膝上睡一会儿也不打紧的。到了宫中,你这疲惫模样也不讨你姨母欢喜。” 秦念应了一声,便将头埋在母亲腿上合了眼。裴夫人柔软细滑的手抚上爱女的耳廓,她衣衫上熟悉的淡淡香气便一阵阵往秦念鼻子里头钻。不知是不是阿娘所用香料可以安神,秦念在她怀中竟沉沉睡去了,连后头几次钟鼓齐鸣也不曾吵醒了她。 直至马车进了宫门,裴夫人才将她推醒。 这深宫对秦念来说是不陌生的。她自小便时常随母亲进宫。很小的时候,阿姊还跟着她们一起,一双小娘子何其玉雪可爱。后来,阿姊便做了皇后,每次进宫,她都迫不及待要去见阿姊…… 如今连阿姊生下的太子都三岁了。秦念抬眼看了看那似是永远不变的高高宫墙,心中难免有些慨叹。 姨母派来的宫娥早就候着了,见了她们母女俩便忙忙上前见礼,之后方引着她们向内宫去。亦不知道是起早了人心情便爽朗还是怎么的,秦念竟觉得这一路走得好快,没过多久便到得了太后的奉庆殿前头。 那宫婢道一句:“皇后殿下也正在里头”,便上去同廊下伺奉的宫婢交谈几句退下了。二人这才进门,一进门便听得小孩儿声音甜脆地撒娇道:“阿婆,阿婆,寅儿想冰碗儿吃!” “哪有一大早便吃冰碗的。寅儿且忍忍,待你外祖母与七姨来了,午膳叫你吃一口可好。”说话的声音是秦愿的,秦念听在耳中,不由一笑,悄声道:“阿娘,听起来中午有冰碗儿吃!” 引着她们的婢子此时方开言,道:“太后,皇后,翼国公府夫人与广平王妃已然到了。” 听得这一句,里头太后皇后尚且未曾发语,便有个小东西撞了出来,正是太子。他人小腿短,这一跑险些叫门槛给绊一跤,站不住腿了却是正好一头栽在秦念怀中。 “跑得这样快,还好接住了,不然摔着如何是好?”秦念笑吟吟道。 “摔着也没关系!”太子扬起脸儿看着她,甜甜地笑:“七姨,你瘦啦!” 秦念一怔,此时秦皇后也出了门,看她一眼,道:“果真是瘦了……阿娘,七娘,快些进来,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裴氏这才带了秦念进内室。太后正坐着,见她们进来也只是笑笑,道:“阿央,小七娘,你们倒是来得早!只是原本不必这样匆忙的,我看,小七娘都不曾歇息好,脸蛋儿都不滋润了。” 秦念脸上一红,道:“回姨母的话,儿倒不是因为这个没睡好……昨儿个心思有些激动,自己便睡不着了。” 太后失笑,道:“你都知道啦?” 秦念心头一紧,装作不知晓,道:“姨母是说什么?” “你阿姊有身孕了。”太后道:“阿央,你也是,这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还瞒着小七娘!” 裴夫人原本拉了长女的手,一脸的笑,此时听得阿姊说话,方抬头道:“这孩儿自己府上出了事,回来便与我说事,一时竟没想到告诉她这消息!” 秦念亦笑道:“阿娘说的正是!是儿那里烦心事多,阿娘才没想起要告诉儿的。并不是有意相瞒――阿姊的身子,有了多久了?” 秦愿微微笑了,道:“才知道的,大概也有三四个月了。” 秦念心中便是一沉。女子信期不至,方会怀疑自己有孕。而阿姊她有了身子三四个月才知道,想来之前的信期不至也是常事了。 她突然便觉得,这和暖的殿中,实实有些冷意。 且喜昨日弄儿同她透过风,她才不至当着太后与母亲的面露出马脚,此刻便是心头担忧,她仍能含笑道:“阿姊可是要保重身体呀。” 秦愿自然点头,这一殿之内,竟是和乐融融。独太子见没有人搭理他,十分无聊,跑去外头抓太后的猫玩耍了。太后叫婢子跟好他,便也不甚在心了,又与秦念及裴夫人东西扯得几句,突然道:“阿央,你方才说小七娘同你讲烦心事了――那是什么事儿?说来叫我也听听。” 裴夫人却是一怔,道:“也……不曾有什么。” 她这般答,秦念心底下是有预料的。嫁与广平王这一桩亲事,是太后的意思,便是裴夫人心底下再不满意,总不好当着太后的面抱怨。 “同自家阿姊也不说?”太后语意中稍加提点,又看向了秦念:“你同姨母说罢!你阿娘看是要与我生分了。” 这句话便把裴夫人抵死,她只得嗔道:“阿姊!我哪会与您生分呢,只是昨日的事情着实不成话呀!说了徒叫人心烦……” “你说便是了,那孙氏能干出什么成话的事儿?”太后道。 秦念看在眼中,便不由相信了八分崔窈昨日的言语。太后大抵真是有意向叫她和广平王各自解脱了,而十有八九并不曾告诉她阿娘。 之所以叫裴氏说,是想让她在复述中深深恨起那广平王,才好开口说要他们这桩姻缘散了吧。 姨母的计量,总是恰到好处。那一套计谋里头,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叫她算中了,这般的筹划,实在是可怕。 而裴氏大概并不知晓此中关节,竟依了太后的意思,将此事说过了一遍。说到伤情处,连眼圈亦红了,看着便要落泪。 太后听着,脸色亦是沉沉的,待裴夫人讲罢,方道:“他们这也不过是试试阿念到底能忍下怎样的折辱罢了。倘若阿念昨日不曾发怒,将那婢子打个半死,只怕他们要接着做出更欺负人的事儿。” “阿姊。”裴夫人此刻情难自禁,哽咽道:“按理我本来不该说这般话――可阿念也是我的骨肉,她受着苦,我心里也疼。不知阿姊能不能……” “……你待如何?”太后微微蹙眉,她这神情看着不似假的,秦念心中复又不安起来。 “求阿姊让她与那孽畜和离了吧。”裴夫人突然跪了下去,道:“阿念她……她平日里虽不显性子,骨头里却犟,再让她在那广平王府里待下去,我实是怕她忍不住,做出了什么啊!” 她终究还是这么说了,秦念听得,只觉鼻中一阵酸涩。她阿娘是个多能忍耐的女人啊,她也听人说过,阿娘初嫁之时亦不得意,便是那般都不曾与阿爷和离,可见她原本便是极不喜和离这一回事的。如今却为了她,跪下求姨母…… 太后却站起了身,将裴夫人扶起来,道:“可若是和离,之前要阿念嫁那人的盘算,可就全部落空了啊!你也该知晓……孙氏连同广平王,对我与圣人,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阿姊,那一家没有规矩的东西,能成什么气候!”裴夫人急道。 “哦,没规矩。”太后沉吟着点了点头,道:“这事儿的内情,你是不知了,可你家小七娘该知道得清楚――广平王府里夜夜笙歌,花销不菲。他不过是个宗王,哪里有那样多的进益?你们府上的帐……” 秦念一怔,道:“帐上并不见拮据。” 太后颔首,看向裴夫人,道:“你也是家主娘子,你想想,若是翼国公府整日价这般花销……” 裴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一定也明白了什么,道:“那便一定有什么金主养着他们了?” “所以啊……”太后拉起秦念的手,眼神突然温柔地不像话,道:“阿念,你同姨母说,这王妃……你还想做么?” 秦念不知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能狠狠摇了摇头,道:“怎么会想做!那便是一个火坑,儿只恨跳不出来……” “这般便是了。”太后道:“你既然不想做王妃,可广平王府上,偏生又内有玄机,不能不管……” 秦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不由蹙起了眉,极迫切地望着太后,终于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诡谲:“姨母这有个法子……许是狠毒。你想想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吧。” 秦念道:“什么法子?姨母您说……难道要儿去找出谁是那金主,上报了来,追根究底么?” 太后摇摇头,微微笑道:“哪儿要这么麻烦。去寻那金主若果然如此轻易,我与圣人还能等到你来查勘?正是因为那金主难动,所以……让广平王没了,就好了。” 秦念脸色剧变,道:“姨母的意思是?” “让他死。他和你府上那容郎……都得死。”太后保养良好的双唇依旧鲜嫩,而口中吐出的言语,却如同冻成冰的刀。 秦念一时惊怔地说不出话来。她恨广平王,如果他死了,她未必会难过。可是,听着太后的意思,却仿佛是要她去杀了广平王。 不在乎一个人的生死,与愿意去害死那个人,终究不是一码事。 “阿姊,阿念她下不了这手的,她心软啊!”裴夫人忙道。 而秦皇后也显然被这一句话给吓住了,她脸色亦难看得很,说话却不若裴夫人直白,她道:“姨母,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万一被人发现了破绽,可是玩火自焚……” “你们莫要着急。阿念她答应不答应,全在她自己。”太后看着秦念的眼光,亦没有什么逼迫之意,只道:“你且想想昨日搜你房舍他说了什么,再向前的日子,他又对你做过什么。” 秦念垂了头,心里一阵比一阵慌。她不想做王妃,那是当真再不愿回去的噩梦。可是为了这个便害死广平王和容郎…… 即便是讨厌的人,她也实实下不去手。 “你且慢慢想吧。不必着急。”太后看着她,表情真像是不着急:“时日长了,你总会看得出,谁是什么样的人物……” ------------ 第7章 夭亡 直至马车回了翼国公府,秦念的面色还是难看的很。而裴夫人始终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车内的气氛始终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然而马车停下,秦念还没下车,便听得弄儿在外头唤:“娘子,广平王府来人接七娘回去呢。” 这一句听在如今的秦念耳中,甚至叫她打了个寒噤。裴夫人忙捏捏她的手,掀了车帘,蹙眉道:“我阿念回来一天都不到,他们催个什么劲儿?” “说是府上有要事,须得七娘回去处置。”弄儿道:“奴婢不敢自专,亦不知晓那来人的分量,只能叫他们先等着,待您回来再回禀。” 裴夫人不由拉下了脸,道:“来的都是什么人?” “一名半老的仆妇同两个婢子。” “叫她们去我那儿吧。”裴夫人道:“阿念你看着,若是那边儿的人,你便不要回去了。” 秦念点头,道一声儿晓得,便随着裴夫人进了她房中等着。须臾便有三人过来,看衣裳正是广平王府的下人,然而看清了脸,秦念却不由一怔。 那三人,尽数是容郎生母计氏身边的人。若说如今的广平王府有谁能派人来接她回去,那人不是广平王也该是孙氏,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派计氏的人来。 秦念看得她们三个,便忍不住沉下了脸,裴夫人将她颜色看着,也颇有放了些一言不合便唤下人送客的气势在脸上。 那三个却是未知未觉,到得眼前见了礼,便道:“翼国公夫人万安,奴婢三个是来请王妃她回去的。” “我儿才回来一天,你们便这么巴巴逼她回去。”裴夫人眉心一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叫老夫人先处置了,非得这样消遣人?” “哪儿敢消遣王妃,实在是事关重大,王妃须得回去才好。”为首的仆妇并不惊慌,道:“若是王妃不在,王府中有些事儿,还真是老夫人独力做不得的。” “阿家做不得,便让阿计做啊。”秦念声音冰冷地开了口:“如今府上出来唤我回去的,都是阿计的婢子了,可见这贵妾做的将要成了如夫人。既是如此,怎么不帮着阿家分忧呢?” 那仆妇大抵不意秦念会如此发难,忙道:“王妃误会,实在是……实在是老夫人那边忙得抽不开手。” “说罢,什么事儿要我回去?”秦念不耐兜圈子,道:“若是什么大事来忙,哪有昨日我回来还不知风声,今日便忙得脚不点地的?儿妇归宁,若不出什么大事理可不回夫家,这一桩天下皆知,你们却又有什么道理,逼我回去受气?” 秦念的话说得不客气,将那仆妇逼了个红脸,她左思右想,只得道:“是容郎昨夜里突然不好了……如今重病,老夫人也气病了,计娘子只顾着哭,府上实在是没有人主事啊!” “那就让她们哭着病着去。”秦念不耐道:“昨儿我说什么来着,怕真有人行咒魇之术,把整个府里搜查一遍,图个心安。老夫人说不用了,大王还责备于我,我好人做不成,还讨了一身狐狸骚,如今要我回去辛苦,辛苦罢了还做个顶罪羊,你家计娘子算计得真好!她自己生的儿郎子,当初要交给我带着,她哭闹不肯,好,我许了,如今容郎病了,她竟只顾着哭去?你们回去吧,将我原话回给她――要么她打点精神伺候好容郎,缺财帛少灵药尽管支用,那都无妨。但若是容郎有个万一,她便准备哭一辈子吧!” 三个下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素日里温和的王妃今日如此暴躁?皆是不敢回话了。她们是贵妾计氏的人,自然不算是“广平王府”的差遣,秦念是不是跟她们回去,也尽可由她自便――若不是计氏觉得以王妃的性子多半会回来,也不会叫她们拉大旗扯虎皮地走这一趟。然而王妃没请回去,还被扔了一通严词斥责,她们回去如何交差? “阿念你说话太也逼人。(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却是裴夫人和声顺气道:“你们是那贵妾计氏的婢子不是?王府里的贵妾,也是有品级的,轻易不能辱慢。这样吧,阿念她近日心绪欠佳,真若是回去了,怕叫王府里更乱起来――我这府上还有些治小儿病的好药,平日里难寻到,你们拿回去吧。若是你们贵妾娘子问起,便道阿念她身子不爽利,不能出来。” 那仆妇犹疑许久,道:“这……这不是骗贵妾娘子么?” “你们自己想想,是骗她容易交差呢,还是转述阿念那一通话容易交差?”裴夫人支腮微笑,模样竟是笃定她们没得可选:“自然了,阿念的话你们也要带到,她说得不好听,你们可以改一改……譬如那最后一句,不妨说是王妃虽挂念小郎君,但一来身子不适,二来她也并不是生母,亦未曾生养过,于小儿一科一窍不通,若是由王妃回来主持怕是更添乱。计氏既然是那容郎亲阿娘,母子连心,一定是能好好照顾小郎君的――这样说,你们看可好?” 三人对了对眼色,终于皆应承了。裴夫人便笑了,道:“这样便好了,和气一团,免得大家没兴致。弄儿,拿些好药材给她们吧。” 弄儿应声便带着那三人出去了,秦念囿于阿娘说话自己不便插嘴一直不开言,见她们去得远了,方道:“阿娘!您这般将就她们做什么!那计氏不过一个贵妾而已,如今也敢拉大旗扯虎皮地来吓唬我,你还要给药……咱们府上的药悉皆是姨母与圣人赏下来的贡品!她那儿郎子……” “你既然不能下定决心与他们一刀两断,那便迟早要回去的。”裴夫人看着她,苦笑道:“何必将路走绝了呢。你不能回去,原本便有失做正室的风范,若连这药也不送,无关小郎君好了还是没好,都有人诟病你的。阿念,你太小呢,做事儿不是太过顺从,便是太不留颜面――那计氏虽然不过是个贵妾,可也是你府上的人呢,她若是有心坏你,固然要不了你性命,可是叫你过得烦心总是能的!” “她已然叫我过得烦心的很了。”秦念沮丧道:“从来都跟在阿家后头说我的闲话,我自己都不知晓何处得罪了她――我入府之前她便做了贵妾,难不成是因为有我她再也不能支使旁的姬妾,才这样恨我?” “她既然跟着你阿家,那还有什么说的?”裴夫人失笑:“她就和一条狗一般,主人叫她咬谁,她就咬谁。你如今和一条狗置气,说起来,要笑死个人了。” 秦念想着这“一条狗”的比方,也不禁失笑,道:“阿娘说话怎么也这样阴损。” “我也曾是对付过妾室的人啊。”裴夫人起身,摸了摸秦念的发髻:“哪个正室喜欢妾呢,唯独我有一桩好处――我阿家也是我姨母,她比我还厌憎你阿爷的妾。” 秦念隐约也听说过此事,那是她家族中一件不能见人的事儿,听母亲提起,也不敢多问,只打着哈哈应付过去罢了。之后她又回自己房中去补了一场眠,待得天色将晚才睁开眼,只觉骨酥筋麻,这一觉睡得当真销魂。 大概是终于睡饱了,秦念的心思也变得明朗了不少。她甚至想起今日姨母的建议――也许有一天,自己终于忍不住孤寂和厌倦的时候,真的会答应她吧?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以太后的手段,真要除去谁,一定能把事情做圆满。 只是,她当真会有一天狠下心害死他和容郎么?那是两条命……自己受到的忽略与冷遇,相比加害者的性命,到底哪个重要呢。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这样烦人的事儿。今日阿兄的友人们都走了,今夜可以与爷娘兄嫂一道进餐,她还很有些欢喜。 然而,便在她欢喜劲儿还没过的时候,弄儿慌张跑过来,道:“七娘!娘子请您快去,出大事了!”‘ 秦念登时便说不出话了,心如同被塞了铅块,沉甸甸地那么坠了下去。腿上却跟着弄儿,急匆匆往母亲那里奔,进了正堂,气儿都没喘匀,便见得阿娘坐在堂上。 “……阿娘,出……出什么事儿了?”她很是慌张。 “不是咱们府上的事。”裴夫人面色若罩了霜,道:“是广平王府……那小郎君,没了。” 秦念一时竟不曾明白母亲的言语是什么意思,待她醒过神来,才颤声问:“是,是容郎?!” “广平王府哪儿还有第二个小郎君?”裴夫人道:“那几个下女拿了咱们府上的药,还没回到王府,小郎君便咽气了。” 秦念拍了拍自个儿胸口,道:“万幸我不曾跟着回去……” “是啊!”裴夫人道:“万幸他还没喝咱们拿去的药呢!你可知晓,小郎君昨夜里病起来,直至来请你,他们都不曾请个医士看看!这摆明是要栽赃于你啊!” 秦念却摇头,道:“这……阿娘,这儿以为不会。计氏唯有这一个儿郎子,便是老夫人能狠心牺牲这孩儿嫁祸于我,计氏是他阿娘,总不能看着那唯一一点儿骨血没了吧?” “须知人心隔肚皮……”裴夫人却道:“倘若孙氏有什么法子制住那位贵妾,便是要她自己性命也不难,何况是个三岁娃儿!罢了,这一桩先按下不说,出了这事,你总得回去了!然而我又怕他们安排下什么来,叫你吃亏……” 秦念亦是无奈,然而当下也只好安慰阿娘,道:“左右儿按捺着脾气就是了,定不会做了什么错事儿,叫他们抓了把柄。” 听她这样说,裴氏方才点头,道:“千万小心。阿娘没法子留你了,你回去……可一定好好的。至于你姨母所说那法子,阿娘想,能不用,便不要用。你一个清白女儿家,手上不要沾染人命为上!” ------------ 第8章 厉鬼 秦念返回广平王府时,已然是天色擦黑。 孩童夭亡不能举丧,府邸之中一应装饰如常。然而没了的到底是唯一的小郎君,府上没有谁敢笑,那一应华丽装设,全罩了一层死气。 秦念下了车便直往计氏住处过去。计氏乃是广平王初时很疼宠的人物,只是生了儿郎子之后面上的斑点消不下去,便丢了宠爱。然而到底已做了贵妾,一应吃穿用度从来都是尽可能往好里去的――对于这样一位从不将花销当花销的人物,为什么能忍住这样久不给唯一的儿郎请医士,秦念当真觉得极其可疑。 然而所有的怀疑,都在见得计氏本人的那一霎消失了。从秦念嫁入府中起,计氏便喜穿着华艳,脸上亦浓妆细画,时刻都是准备去赴宴般招摇。独这一刻,她一个人坐在榻边,人斜倚床屏,面上没有脂粉,发丝也蓬乱,口角一丝血,却是擦也不擦,真真将秦念吓了一跳。 “阿计!”她唤了一声,待看到计氏眼珠转动,真真还活着之时方敢靠近,道:“你怎样?” 计氏眨了眨眼,费力地看看她,口唇动,讷出“王妃”二字,身体却还瘫在那里,全不能起来与她见礼。 秦念是真被她这般模样震住了,一时也顾不得想自己与她多方龃龉,竟在她身边坐下,道:“你莫要太难过――容郎的身子呢?” 她不敢用“尸首”这般词,怕戳着计氏的心。可计氏听得“身子”二字,却也是周身一颤,之后竟用手抚了自己小腹,道:“他在我肚子里头呢。” 秦念听闻此语,只觉浑身发冷――计氏一定疯了!她很想站起来逃走,可是面对一个已然疯癫的女子,她觉得,连逃走,都变得那么困难。 而计氏猛然伸出手,抓着她腕子,按在自己小腹上,道:“王妃,你摸啊,他在动……他快要出来了。” 秦念毛骨悚然,再顾不得什么要安慰计氏,一把挣开便跳起身,道:“阿计,你莫要发痴!容郎不在了,不在了!你腹中什么也没有!” 计氏只摇头,道:“王妃看不到么?我腰腹这样大,很快就要生了……是个儿郎子,唤作容郎……” 秦念后退两步,再不能说什么,疾走而出。(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迎面却正撞到计氏的婢子流彩,忙一把将她抓了,道:“阿计她怎么了?容郎的身子呢?” 流彩忙跪了,道:“小郎君遗体,老夫人已经下令拿出去掩埋了。贵妾娘子大抵是太过悲痛,有些……有些失心疯。” 秦念摇摇头,道:“她是彻底疯了,她竟以为自己还没生出孩儿来……你们多当心,千万看住她!她这般悲痛,真要做出什么事……” 她这话还不曾说完,便听得背后一声凄厉的长嘶:“容儿!你回来啊!容儿,你别离开阿娘!阿娘只有你了!” 秦念一惊,刚回头,便见计氏被发跣足冲了出来,她来不及躲闪,被这疯人一把推到了旁边。流彩也没来得及抓住计氏,便看着计氏跌跌撞撞冲到院中,伸着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什么。 那一霎,秦念竟领悟了她要留住的是什么,那虚空之中,有什么烙在她心底和眼底。 那是身为母亲和女人,绝对无法放弃的眷念。 无论计氏是不是有心不给小郎君请医士照看,如今痛失爱子的她,这失控般的伤心,该是真的吧? 庭中,计氏仍在喊叫,这般折腾了一阵子,她突然便坐下了,眼神依旧是空的,口中却念念有词。 秦念要细细听,才能听出她说了什么――“你这千刀万斩的贼,你这狠心的畜生!你竟害死了我儿!他才三岁,他是你的骨血!你……你竟让那毒妇推他下水,说什么春日水暖不会有事,那水里有多少人丢了性命,有多少冤魂……我是瞎了眼!我是瞎了眼!” 秦念的手猛地攥紧了。 你的骨血。 你的骨血。 这四个字在她心上刻出淋淋的血。她以为这一桩事是孙氏的谋划,可计氏言语之中的那个“你”,却分明就是广平王。 原来,说服计氏容许王怜娘推容郎下水的人是广平王。那么,他一开始便了解此事。 他在孙氏要搜她身之前的那一句劝和,她当时还以为是他良心发现,又或是怕坠了颜面的一丝清明尚存。 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作为主使,清楚计划已然失败,而不得不暗语拦着他阿娘以免失败得太彻底…… 孙氏要害她,还可以说是旧仇难消,心结难解。可他要害她是为什么呢?她不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要栽一个“心思狠毒”的名头给她,不惜饶上唯一的骨血性命,是为什么呢? 那是要怎样的恨,才能做的这样绝? “去拉贵妾娘子回去。别让她瞎叫唤,惊了别人,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秦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话的,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发硬,若不是脉脉搀着,几乎要栽倒。 那一夜她又是一整晚合不上眼,耳边一直响着计氏那凄厉的惨呼,以及前一日……前一日广平王那看似一如既往实则愈发阴狠的行止。 他心里到底有没有人情? 他……还是个人么? 锦被里早就被婢女们支起的熏笼暖热了,可秦念的手足依旧冰冷。她嫁了怎样的郎君!他可以欺骗发妻,凌害亲子,如这样的人,死也赎不得他罪! 第二日秦念去向孙氏请安时,却偏生遇上了广平王。此时的广平王依旧俊逸,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昨日殒命的孩儿压根与他无干一般。秦念看着自觉心寒不提,连孙氏,亦皱了眉,道:“你身上一股子酒味儿……容郎才没了,你作阿爷的,这般实在有些不像话。” 广平王对他阿娘倒是孝敬的,此时并不抵驳,只道:“儿知晓。” 知晓算什么解释?秦念很想嘲骂他,然而一来那死了的孩儿不是她的,二来这郎君其实也算不得她的,她开言实在是没什么力量,便也闭了嘴。 孙氏却摇摇头,道:“你看,阿计从前很孝敬我,每日早上都第一个来的,今日却不见踪影!” 秦念心里一沉,孙氏这还不知晓计氏发疯的事儿? 她是不会告诉孙氏的,计氏那一通哭骂已经把广平王卖了个干净,她不必叫孙氏知道自己已然明了了内情。 但别人呢,别人也不曾说吗? 正想着这一出,门外头便进来个婢子,面色也是慌的。秦念见得这样的神情便觉得心提到了胸口上,总觉得是有事儿。 可还没待她问,那婢子便跪下,极低声道:“老夫人,大王,王妃……计贵妾她……没了。” 又没了?秦念惊得睁大了眼,而孙氏霍然站起,道:“你说什么?她昨儿还好好的!” “她身边流彩说,计贵妾昨日便有些疯癫,昨晚上安静了,今早婢子进去服侍,却看到……” “看到什么?”孙氏的声音带颤。 “看到她躺在榻上,眼珠子都抠了出来,手边用血写了一个老大的‘冤’……” 秦念听得那婢子这样说,身上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她在女子中算是胆大的了,如孙氏这般更是吓得倒退了两步跌坐榻上:“她,她敢自尽?!” “她还穿了一身红衣裳……”婢子将额头抵在地上,仿佛接触地面的肌肤多那么一寸便能止住她身子的颤抖一般。 穿红衣自尽……那是要化作厉鬼报仇的意思?秦念不由瞥了面色惨白的广平王一眼,又看孙氏,但见孙氏虽强自镇定,仍旧人如筛糠般,直至两个婢子为她披了大氅方止了哆嗦,再开口便是:“那贱人尸首呢?!” “还……还在她房里。” “拖出来烧了!”孙氏的声音尖的骇人:“寻道人来,要保得住言语的,做法,做法!” 秦念垂了头,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等感受――她只知道,计氏这一死,真正与那一串怪事相关的人,都慌了。 他们能作假骗人,可头顶神明脚下鬼,都是骗不得的! 如是,由不得他们不怕! “阿计好歹也是府上贵妾。”她静了静心意,方道:“还是给她爷娘家一些抚恤吧。便说是重病暴亡……那一双母子,也可怜……” “你闭嘴!”孙氏却就手抓了个摆瓶朝她砸过来,若非秦念身手敏捷,竟要被那瓶子砸个正着。随着瓶子在墙上一声碰碎,孙氏的咆哮也如期响起来:“她冤?她满口胡言!谁冤了她,谁冤了她?!还穿红衣,她要报复谁,啊?!这是王府,有皇家气脉护着!她一个小贱婢,能为难谁!” 孙氏这一通话说得飞快,然而中气实实不足。秦念听在耳中,也不再辩驳,决意回了熙宁堂再额外嘱咐个信得过的人去操弄此事,不叫孙氏知道便是了。 “我孙儿没了,我也心疼,我不心疼吗?你们都看得的,我平素最疼容郎!”计氏又叫道:“她做给谁看?做给谁看!” 没一个人敢出声。堂内静得每个人都能听到自个儿的心在跳。 “都出去,你们都出去!”孙氏也已然是半疯了,道:“我不想看到你们,你们都……” “阿娘!”广平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大抵是这一声唤召了孙氏一点清明回来,她复又坐了回去,颤声道:“你们都走吧!我一个人,安静一忽儿。” “走啊。”广平王瞪了秦念一眼,道:“傻站着做什么?” 秦念也不想说什么了,便带着脉脉和殷殷走了出去,可刚到廊檐下,便听得一声震雷。方才还晴好的天色瞬时便满布了浓云,那云头滚压,紧跟着又有阵雷从远及近响过来。 “今日,是送不走她了。”她站在檐下,背着刚刚出门的广平王,话却是说给他听:“一下起雨,地上潮……看来,她是真不甘心。” 广平王什么也没说,带着身边的小厮径自走了。 秦念微微回头,看着他背影――这个男人,她喜欢过的。 只是在如今的她眼中,他才是个已经死了的人。 ------------ 第9章 雷劈 这春夏之交的雨,往往是来的也快,去的也快的。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秦念实实不想留在孙氏这里避雨,忙拽了脉脉和殷殷,疾步往回赶。然而直到她们回了熙宁堂,空气依然干得奇怪,竟没有半点儿雨前的潮意。 倒是天上的雷,一阵紧似一阵。乌云密密匝匝从四面压下来,整座京城都瞬时暗了。熙宁堂的婢子们已然点燃了灯树,将门窗紧紧闭合。一时之间,正堂中竟似是到了晚上。 秦念虽是觉得自己并无对不起计氏的地方,但刚刚出了横死的人命,又遇得这种诡奇天象,也难免有些惧怕。殷殷脉脉侍立在她身后,伸了手与她相握,三个年轻女孩儿的手都凉,然而握在一处,到底是一种缄默的倚靠。 熙宁堂里伺候的婢子们也尽数留在屋内,计氏身亡的消息想必已然传来了,她们用极低的声音交谈,而在窗前站着的秦念,只能听到“冤魂”“报应”之类的模糊词句。 她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对那些婢子道:“不要妄说什么……便是这神鬼之说不假,她冤魂不安难定,也与咱们这院子里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几个窃窃低语的婢子相视一眼,也便都住口了。秦念待再要说什么,眼前却猛地一亮,一道电光竟将房舍内照得光亮瘆人,而紧跟着,一声巨响轰然而降,竟如同是劈在她们头顶上一般。 那一霎之后,房内的女孩儿们相视,但见无论主仆都是脸青唇白,惊恐难定。然而这一声之后,外头反倒不再打雷了,极其嘈杂的雨声随即响了起来。 秦念这才将放在胸口的一口气舒了下去。大雨带起泥土芬芳得有些尖锐的气息,屋内的人也跟着松弛下来,一个个拍着胸口,只道方才吓得不轻。更有几个活泼的,竟跑来问秦念要不要将窗子支开条儿缝,也好换些鲜灵空气进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秦念想着再不会打雷了,便也许了。熙宁堂十余扇长窗登时被支开了七八扇,斜斜的雨丝洒进来些许,堂内一时又凉又潮,叫人很是舒服。然而偏有个婢子,支开了窗之后并不曾走开,站在窗前向外望,秦念瞅着蹊跷,便道:“你在看什么?” 婢子忙回头,道:“王妃您看,这么大的雨,还有人朝这里来!” 秦念一怔,忙疾步趋行过去,她微微弯腰从窗内瞅,果然见得一个穿长裙的婢子在暴雨中挣扎着往这边儿跑。那宽幅的裙子已然被雨水打湿,粘黏在身上,而婢子本人鬓发皆湿,塌在头上,配着那艰难扯开腿的动作,十足像是在挣命。 那是谁呢?隔得远,隔着雨,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从衣裳上看,只是个粗使的婢子吧……该当不是哪一位有头脸的人身边贴身伺候的。 可是,她来的那条路只有一个终点,便是她的熙宁堂。一个粗使的婢子,来这里做什么?她想不通——若是没有急事,谁会冒着这样的大雨出来办事,若是有急事,粗使婢能有多急呢,要这样跳过她卑微的等级,直接来寻找王妃? 秦念暗自思量着,眼便盯着那婢子越来越近。终于,她到得了路的拐角处,却脚一滑跌在地上。秦念看着不由一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便又挣扎起来接着奔走,须臾,便从熙宁堂院门中进来了。 “给她开门。”秦念道。 她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按理说,粗使婢压根儿便没有身份来见她,若是有事,也该层层向管事的报告,可大抵是因了身为女人的直觉,她相当相信——这个婢子,她该见一见。 饶是此人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在往下淌水,仿佛才从湖中爬出来的一只淹死鬼一般。 婢子终于在她面前跪伏下身,道:“王妃,奴是三云苑的林衣。” 秦念不由一怔,道:“三云苑?那是花圃啊。你是个种花种树的奴婢么?你来见我作甚?” “方才那一声炸雷,王妃一定听到了吧。”这林衣的声音听着清脆,道:“那一道雷,劈中了那棵树……” “树?”秦念不解地重复,又问道:“哪棵树?” “那一棵……”林衣有些焦急,道:“就是要人手去捉虫子的那一棵!” 秦念登时面上失色,她身上匀匀地泛了一层凉——三云苑里,有一棵算不得老的树,少有人知晓它是什么品种,但整个广平王府都知道,那树的地位,胜过府中的大多数人。 那是孙氏与她的亡夫当年一同手栽的。孙氏对那棵树爱护非常,每一年到了满城落毛虫的季节,她便遣府上的奴仆们爬上树,将毛虫一条条手捉下来烧死,定不许她心爱的树木遭到半点儿损坏。 秦念初嫁之时,见到这场景还颇觉得可笑——她是会爬树的,深深知晓,那虫子生长可不挑地方,每一片叶子上都能有毛虫,可叶子若是生长在脆弱的枝端,谁敢去翻看?便是不怕跌断了自己的腿,一旦压坏了孙氏心爱的树枝,臀股也是大要遭殃的。 那棵树,于孙氏来说,是长在心尖子上的。而计氏才故去,便打了这么一阵怪雷,不劈塔不劈殿,偏生将那棵树给劈了! “那树……还活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奴婢也不知道,整棵树看着都烧焦了,不知道明年还能发芽不能……”林衣怯声道:“王妃,您看该怎么办?管三云苑的阿婆昨夜孙儿生起病,回自己家去今日未归,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听闻老夫人也病了,且偏又是这棵树,奴不敢去啊……” 秦念咬了牙,她知晓这林衣的想法,若换了她是这倒了血霉的种花婢,她也不敢去告诉孙氏这般找死的事儿! 但她是王妃。 若是不乘着这机会踩孙氏一脚,她如何对得起那一日被逼着脱了衣裳的奇耻大辱! “你先去换一身干爽衣裳,用干布擦擦头发,莫要染了风寒。”她和声道:“过阵儿雨停了,我先去看看。若是果然十分不好,再同老夫人回报。你也莫怕,这雷劈什么,是天的意思。” 林衣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便由熙宁堂的婢子引下去了。而她换了衣裳再出现于秦念面前时,却让秦念也忍不住心一颤。 这林衣算不得美貌动人,独有一双眼眸,天真委屈,看着十足惹人疼爱。她脸儿小,个头也不大,更显得娇俏堪怜…… 她突然便觉得,只要广平王在,孙氏再如何恼怒,也要不了这林衣的性命去了……那倒也是一场好戏呢。 见得林衣谢恩,秦念便笑了:“快起来,过阵子雨停了,我同你去看!” 林衣只道辛苦王妃,便站起了身来。她身条儿尚未长开,却更显得玲珑……秦念想着,便忍不住在唇边浮上一点笑意,广平王最近喜欢的几个女人,可还都是这样看着便清淡无害的呢。 暴雨过不了一会儿便停了,秦念便要林衣引路,去看了看那棵饱受关怀却已然不知能活不能的树一眼。 只要一眼,她便知晓,孙氏若是见得她心爱的树变成这般模样,一定是要疯了的。那棵树原本青翠高大,然而被那一道焦雷活活劈斩成了两段,树叶子倒也还是青的,树根却整个被烧成了焦炭。 这还怎么活? “怕是活不成了。”秦念道:“这也瞒不得阿家……走吧,同她说一声。你也莫怕,有大王在,谁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她将“大王”两字咬得清楚,却不料林衣瞬时睁大了眼,道:“王妃!奴婢只是个种花儿的。” “……你不愿意伺候大王么?”秦念仿佛听了奇怪的玩笑,不由笑出声,道:“你这样好看,若是个良家女儿,一定可以嫁个如意郎君,可惜是贱籍的婢子——你是广平王府的人呢,不伺候大王,难道宁可熬到年华老去,配个小厮么?” “奴婢……”林衣一时语塞,脸儿也涨了个通红,突然便跪下,向着秦念磕下头去:“王妃,奴婢万死。奴婢心里头有人了,实在不愿伺候大王!” “哦?你心里有人?是谁?”秦念诧异,却也释然,道:“若是咱们府上的小厮,我许你们一桩姻缘也无妨。只要不叫大王看到你,一切便都妥当。” “并不是……”林衣垂首,道:“奴婢原本也是良人女,然而阿爷突然重病没了,阿娘与幼弟衣食无着,奴才去寻了人牙子……奴婢心里头爱的那个人,原是邻家的儿郎,他从军去了。虽然奴也不知他能回来不能,可是,奴只想等他一辈子。” 秦念不由有些动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若是不想……听我的,你可有妆奁?现下使劲儿哭,把眼睛哭肿,然后将绘鹅黄的粉儿与擦面粉混了,涂一整张脸……嗯,头发上也扑些灰。我带你去见阿家,她若是见你这样惧怕无助,或许能饶你一命!” 林衣点点头,将自己手背狠狠咬了一口,清澈的眼中登时便滚了泪下来,她又使劲儿揉眼,待眼眶子肿起来方返回自己狭小的房内,须臾之后出来,看着完全便是个积劳疲惫又懦弱的粗使婢子。 “走吧。”秦念道:“如若过阵子大王在阿家那边,你不想让他看中的话,说话的声音最好也难听些。” 林衣才哭停了,说话的声音中还带着哽咽:“是了,王妃。奴婢知道了。” ------------ 第10章 替罪 孙氏见得那一棵被雷从中劈成两端的树时,目光发直,整个人晃了一晃,又晃了一晃,一口血便喷出来,整个人仰天栽倒了过去。还好秦念与广平王及她自己都带着婢子来的,自然不能容她跌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扶了,将她送了回去。 而广平王的眼睛几乎滴出血来,他看着秦念,狠狠问:“你是故意要气我阿娘的?!” 秦念只做听不懂,道:“我如何能故意得了?雷劈了这树,我不过是不敢隐瞒才同阿家说一声,她自己要来看,我总不能拦着吧?再说大王您也不曾拦着。” “若不是你说,她如何会来!” “我若不说,她自己见了,今后亦会恼恨。”秦念道:“我想着,长痛不若短痛。” “这是什么鬼话!长痛不如短痛,你怎不想想,我阿娘一把年纪,能经得住这短痛不能?” 广平王显然是动了真怒了,道:“罢,你也只是为你有心做出的恶事寻一个理由——这又是何必呢?你打量我是个痴人,连这一出都看不到蹊跷来吗?你只是想将我阿娘气病罢了!” “大王这话,可当真是……”秦念摇摇头:“我能要那天雷只劈这一棵树么?大王您这般说,不觉得屈心?说句不好听的,阿计刚没了,便一道天雷劈将下来——这三云苑里头,满是林木,比这棵树高的,也不是没有。怎么单只劈了它,大王觉得……” 她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广平王重重一掌,秦念不意他会动手,这一下竟不曾闪开,险些被他打倒。还好婢子在一边儿搀了一把,才稳住了她身形。 “你是王妃,这样的胡话你也说得出?!”广平王面上的怒色,曾有那么一瞬虚了,可那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你想说什么?” “大王既然说我讲的是胡话了,一定已然猜出来我想说什么了,对不对?”秦念站直了,恨道:“还问什么呢,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容郎落水而已,便是中邪,有道人可请,便是受凉,有医士可召,怎么我不回府就没人管他,生生让小郎君夭亡。(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这也就罢了,夭亡之后,素日……” “你闭嘴!”广平王急道:“莫要以为你是秦家人我便不敢动手。” “你已经动手了。”秦念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一丝灼热的疼,玉一样的手背上便沾着一条殷红:“还要接着动么?” 大抵是秦念的目光有些异样,广平王怔了一怔,口气依旧硬,然而气势却比方才逊了太多:“你快点儿走!不想再看到你这样的恶毒妇人!” 秦念却咯咯笑了,道:“我便是个恶毒妇人,如何?大王岂不闻有这样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之所以嫁入这王府里,无非是以恶制恶罢了。” “你……” “大王要接着动手就快些,要是不打算再打我了呢,我就先走了。”秦念道:“秦念不敢说自己忙得很,但在此处与大王啰嗦,却是着实没空闲。” “你赶紧走!”广平王素来是吵不过秦念的,此刻脸色涨红如猪肝,也不过是挤出一句:“我再不想见到你。” “这只怕不能呢。”秦念道:“虽然我也很不想再见到您的。” 说罢,她也不再等广平王说出什么,转身便带着脉脉殷殷几个出去了。一边儿走还一边仔细听着后头的响动——倘若广平王当真羞怒不堪想再来打她,她一定不会叫他挨到自己一个指头儿。 将门之女,便是再要显那悠然自得的风仪,也绝没有叫人手脚上占了便宜去的机会。她不能动手打广平王,便是再恨都不成,那样有违妇德,可这混蛋若是自己站立不稳跌一跤,摔个头破血流,可就与她秦念的品行没有任何关系了。 虽然补不了她挨一掌的屈辱,到底也能解三分恨。 但稍稍令人失落,直至她出了三云苑,广平王都再没有任何举动。 倒是林衣跟了出来,出门后才怯怯唤了声王妃。秦念这方注意到她,不由蹙眉道:“你跟出来做什么?” “老夫人气昏过去了,奴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些……害怕。”林衣垂着头,像是一只小小的鼠。 “没有你的事情。大王不过是恼我罢了,你一个种花儿的婢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回去吧。这件事,没有人问,你也不必和人提。若是有人问起了,你敷衍过去,也便是了。”秦念道。 “奴婢……可以跟着王妃么?”林衣似乎很艰难地开口:“只要在王妃身边,哪怕是在院子里扫地呢,那也好。这三云苑……奴婢不敢再待了。方才那一阵雷……” 秦念听得这话却十足为难,同样是粗使的婢子,她院子里扫地的,也比这三云苑里种花的好做许多。她若是把林衣调到自己身边去,可把谁换来三云苑呢?翠羽倒是个好人选,只是,她凭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 林衣来告诉她那树被雷劈了的事儿,已然是越级了。饶是她三云苑的管事不在,事出无奈,但她毕竟不能赞许这般行动。再者,经了翠羽的事儿,她对身边的人,也不能不上心。 “如今在我身边,也未见得就是好差事了。”她道:“三云苑虽然冷清,可你自己,亦不想去大王身边,何必非要出来呢?至于什么风什么雷……你怕什么?那惊雷也不劈无辜的人。” 林衣抿了唇,楚楚可怜的模样,然而她越是这般,秦念便越是心下生疑。她又不曾救过林衣,也不曾与她有旧,何以林衣想要跟着她? 尤其是在如今这般步步皆陷阱的时候,她更是不能不万般谨慎。 见她这般只当没看到,林衣亦不能强求,最后也只好灰溜溜回去了。秦念这方带着婢子们回了熙宁堂,叫脉脉给她挑了药,敷在肿起来的脸颊上。 至于她磕破的唇角,已然被她在无意间吸吮得不再流血了。 脉脉见她这般,心里也是愤懑的,上药时便难免多话几句,道:“咱们上次回翼国公府,不是有人说,太后有意思要……娘子为何不答应?咱们翼国公府的势力比这里还强些,您何苦在这儿吃委屈。” 秦念忙比了手指在唇前,嗔道:“你非得叫他们听到这话不可?有些事儿,千万说不得!” 脉脉馁馁地低了头,秦念亦忍不住叹了口气。旁人只怕还都以为她翼国公府比广平王府势大,而她还算得委屈——其实,从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才会在那一日同要搜她房的孙氏公然对抗。 直至有了姨母那一句提点。 如今她时常暗自思量,从前广平王虽不喜欢她,也不过是冷遇,并不会指责她的品行——那是孙氏常用的把戏,而孙氏虽指桑骂槐,却也无非是言语不好听,如今却直接去她房中搜索。倘若不是计氏意外的死把她气吓得吐血,今日盘诘她的怕便不止一个广平王。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呢?他们……已经没有顾忌了么? 秦念想着这个,便忍不住没了笑脸,眼光也有些发痴。她是有些犯疑心病了——如今每一桩事儿,她都要好生想一遍才得安生。 这样的日子若是久了,那还当真不是人过的。 然而所幸接下来的数天却是意外的平静,除了孙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外,竟是什么事端都不再有了。计氏的尸首被拖出烧了,并没有什么鬼火狐鸣的蹊跷,那一处院子亦被广平王要求一把锁儿封了个牢靠——其实,便是不上锁,还有谁敢去那死过人的院子里呆着? 至于那推人下水的怜娘,秦念只在伺候孙氏病况的时候见过几面。她大抵也过得不轻松,一张鹅蛋脸儿生生瘦出了棱角,只到底肌肤若玉,这般也不显丑,立在面色焦黄半死不活的孙氏身边,倒更有点儿佳人绝世的意思。 想来,她一个贵妾总向老夫人房中跑,是存了借机献媚的心思的。然而孙氏却不待见她,初初几次,怜娘进门时正赶上孙氏睡着,倒也没折腾出什么事体,但偏有一次,孙氏正砸了药碗怒斥秦念要苦死她时,怜娘身若摆柳地进了门。 她若单是进来看一眼,那也便罢了,只是此人作死,见得秦念被孙氏一句句扎着,不知秦念为何忍,只道孙氏是恨了秦念便有她讨好的机会,因铃铛般笑了:“王妃怎的这样神色啊?难道是老夫人觉得药苦,说的几句,王妃便不乐意了么?” 秦念忍不住斜了她一眼,道:“药苦,也是为了阿家的身子早日好起来。我纵使敢委屈,也不敢不乐意啊。” “委屈不就是不乐意么?”怜娘问道,之后却不待秦念答,一双眼望着榻上拉着脸的孙氏,道:“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孙氏瞪着她的眼神几乎喷出火来。谁乐意自己骂人骂到一半儿,被这般不速之客莫名打断的?更何况将容郎推入水中的便是王怜娘,叫孙氏哪儿有好声气待她? 秦念看在眼中,便知晓怜娘这是要讨打了。然而怜娘却不意孙氏这般恶狠狠瞪她,一怔,道:“老夫人啊……” “滚出去。”孙氏字字掷地有声:“老婆子还没给你这狐媚子气死,你不愿意是不是?贱婢!我与王妃说话,有你这下贱人插嘴的份儿?” 秦念听得心头一阵窃笑,王怜娘却是登时红了眼眶,道:“奴不过是来看看老夫人,您……” “看什么看,不安好心的东西,这屋里却没有江河,你推不动我!”孙氏道:“若不是你,我容郎怎么会……你还说什么中邪?你这样的打脊贱人,中邪死了才好!” 秦念听得心中窃笑——孙氏这话,可是把自己给摘了个干净。当初气势汹汹寻她问罪的,不就是孙氏自己么?怎么当下却换了口风,将容郎的死全推在了怜娘身上? 果然,怜娘实是忍不住了,捂着脸跑了出去。秦念看着十分痛快——世上还有什么比看着敌人同敌人针锋相对更开心的?她听孙氏的婢子说老夫人这几夜时常梦魇,想来,那梦魇已然将孙氏吓着了,她正忙着寻一个人来担所有的罪责呢。 这世上,果然是造下的孽,迟早都得还的。 ------------ 第11章 抉择 孙氏羞辱了怜娘这几句的收效,却并不落在她的梦魇上。 秦念当天便听说怜娘当着广平王的面哭着闹着要吞金子要跳河,只道她莫大冤屈洗不干净,只得以死明志顺便报了和计氏的恩怨――这一幕,秦念自然是不会亲自去看的,然而单是听听也觉得极可笑。 真的立志要去了结了自己的人,怎么会在旁人面前这般闹腾?寻个月黑风高的夜,一根绳便能办到的事情,生生张扬的整座府上人人皆知,那显是自己并不想死只是做个样子出来的意思。 但怜娘这一闹,广平王便软了耳根子。亦不知此人到底是怎样想法,亲生骨肉没了,他倒是镇定自若,怜娘眼泪珠子往下一扑簌,他便去寻了孙氏,道阿娘太过苛待怜娘,委实有点儿过分。 孙氏自然不给他好脸色看,一通臭骂轰了出去。秦念听得,当真是幸灾乐祸。她想也能想到,孙氏在广平王面前,也一定要说计氏和容郎的死全都赖怜娘的。 但当夜孙氏还是被魇了,那梦魇反倒比从前的哪一次都深。竟然折腾了大半夜都不再睡下。待得第二日早上看着,竟很有几分快要疯了的状貌。 秦念看着自然不心疼,广平王却还颇有几分后悔模样,当即将几名医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些医士既能被王府里挑中,多少也是有本事的,谁经得住“庸医”“无能”的说法?当即有两个气性大的自认无能拂袖而去,连诊金都不要了的。 另两个看着同僚的风骨,也实在拉不下脸接着做“庸医”了,嘴上客套几句,话意却明显――总之小的们无能,请大王另请高明吧。 秦念在一边儿侍立着,此刻也只能压着声音道:“这京中最好的医士都叫你气走了,阿家的病怎么是好?” “他们可是真心给阿娘瞧病的?那一副副汤药喝下去,半分效用都不见有。”广平王道:“阿娘不过是心里难受,调养一段,或许也就好了。” 秦念便也不再答话,心内却道:难受?她怕是心虚吧? 若只是难受,她梦魇也不过梦到死去的孙儿,至于又哭又闹折腾半夜,还高声尖叫“不是我的意思,是怜娘擅自主张”么? 他们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知道的,其实不少了。那落水的一桩事情究竟如何,到得如今,她不敢说十分笃定,但七八分的把握也总是有――一定是孙氏或者广平王中的一个做了计划,由广平王去说通了计氏与怜娘,然后趁着只有她一个正经贵人在的时候,由怜娘将容郎推入水中。 青萍江水不深也不急,他们的算盘,原本该是能立刻将小郎君捞上来,定无大碍。可谁曾想,生死有命,该你去的,谁都留不下呢?更何况他们大约还存着让她回府顶黑锅的心思,不给容郎求医问药,那可不是将三岁娃儿往死路上推? 做下这样的恶事,做做噩梦,受受惊吓,那全然也是该的。 何况孙氏只是病着不见好,却也不曾不好。她只是整日躺着,恹恹的,白日里睡,晚上却不敢合眼,叫婢子们成晚坐在她房中做针线。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七八天,秦念初时看热闹的心思也淡了。王府里日日有事儿,财帛粮米,虽都有人看着管着,却也要由她这王妃掌眼的,每日里翻着看着,有时候还有底下庄子的收支拿上来,她样样看完也挺耗精神――自打姨母提点过她广平王府账目上的蹊跷,秦念看账本子便格外细心,那一家家庄子的收成利好,她可都死死记在了心里。 然而人心思究竟有限,这一日恰好逢着几处大庄子的庄头来,秦念看账本便看到了几乎半夜。好容易将几本账册合了,正要去睡,却瞥见下头还有个册子,不知道写着些什么。(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她不由蹙了眉,哀叹一声,将那册子打开了,想着能看完便看完,省了明日功夫,却不意这一眼看过,心便一抽。 那是逃奴的名册。奴婢逃亡,乃是重罪,这天下太平的年岁里,素来是很少有奴婢逃亡的,但这一次,她手上的名册却列了七八个人的名儿,有男有女,这却多得有些稀奇。 她正思忖怎生这样多逃奴,眼里便掠过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怔――林衣。 旁的逃奴,都是下头庄子上的,农活繁重,又或者庄头凶厉,逃亡也有些缘由。只是林衣是三云苑的人,如何会逃亡?那三云苑虽然总要种花栽树,手上不是握着花锄便是舀着肥,着实不太干净,可也算不得太过劳累,林衣一个穷家女,又卖身为奴了,还是在这京中的,随意不得出城,如何会逃亡? 这实在是有些蹊跷。秦念抿了抿唇,在心中记下了,第二日早上,便忙忙遣了殷殷去三云苑问个究竟。 殷殷办事儿很是利落,然而这一去却去了几乎半个上午才回环,脸色沉沉的。见得秦念眼神疑惑,便道:“奴婢问了三云苑管事的,那林衣竟是逃走了三四天了。” 秦念奇道:“三四天?她这三四天可去哪儿。她家在城外,但她连个身份都没有,守卫怎会许她出城呢?” “……”殷殷瞥了瞥旁人,道:“定是有了‘好’去处才敢走――娘子,奴婢还看到了这个。” 说着,她从袖笼中掏出了一支长形物事,递给秦念。秦念有些诧异,接了在手中细看,才发现这看着粗陋的东西,竟是根银簪。手工不甚精致,簪头上的小银花看着拙劣得像是工坊巧儿们喝醉了酒随手刻出来的。 不过是寻常百姓女子的饰物,只是,这寻常亦是对良人女来讲,那不是林衣一个婢子能置办得起的。 “她穷得都要自卖为奴养活阿娘幼弟了……这银簪若是她的,定然算得上是很紧要的物事。”秦念慢慢道:“她竟然连这个都丢了?” 她的目光与殷殷相触,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不是我能管得的事。咱们把这逃奴的名册传给官府吧……” 殷殷亦叹了口气,她两个这般行止,落在脉脉眼中却是不解了。这天真的婢子信口便问道:“娘子,阿姊,何故叹气呢?不过是个逃奴……” 秦念看看她,勉强笑笑,悄声道:“你若是逃跑,会把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丢下么?” 脉脉摇摇头,仍是不解:“我当然不会丢,可是……也许她寻得个富贵人家呢?说不定便不在意了。” “痴儿。她若是寻得富贵人家,大可请对方来与咱们商量,买了她去。她自己走了,连身契都没有,如何自卖?她又是个伺候花木的,平素上哪儿去认识贵人?”殷殷见秦念不答,便自己出口向脉脉提点了几句。 脉脉的脸色白了一白,秦念方放下了手中银簪,眼神有些阴郁,许久方道:“他们真狠啊。” “娘子……不过是个婢子的性命。”脉脉悄声道:“先前那人连您都敢打,也没见到您这样阴沉。” “是么?”秦念一怔,却笑了:“这样啊……他打我的时候,我只是怒火攻心,想打回去。如今,如今……” “怎么?” “我要进宫。”秦念猛地站起身,道:“不过是先来与我通报那棵树的事儿,便要惹来杀身之祸!我如何还能忍?那林衣,说来倒是我害了她,我若是许她来我身边,他们未必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吧?” “娘子,不过是一个奴婢的性命。”殷殷却拽了她手,重复道:“您三思啊。先前那人打您您都不曾入宫,如今为了个婢子……奴婢以为,不甚值当。便是太后听了,也会觉得有些滑稽,反倒不甚好。” 殷殷与脉脉是不知道当初太后与她的言说的,是而这一句“三思”,只是觉得她要去告状了。她们若是知道她入宫的目的所在,会不会被吓得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呢?秦念想着,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事儿蹊跷,自己想不通了,便去求姨母帮我思量思量。没什么要紧的――再说了,我挨了那一掌,脸肿的那么高,还入宫去做什么?给那些宫婢们看笑话么?” 这一句话说出口,殷殷是不再拦着了,秦念却又不由想起那一掌的屈辱,更是心头塞了一团枯草般扎得又痒又疼。 她从小到大,爷娘都不曾打过她一个指头,这嫁了人,竟生生被抡了一掌!她简直恨不能一刀将广平王捅死算了,只是当真不敢顶着一张肿脸给宫中的贵妇们看,那才生生忍了几日不曾进宫。如今她脸蛋儿刚消了肿,正打算理理头绪再入宫,便听得这样一件事。 他们是多讨厌她啊,连与她有些许联系的人都不放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广平王府里更没有不曾被嚼过的舌头。如此的事情,早晚会说出去,彼时她如何自处! 新仇勾旧恨,她还怎么忍耐?竟是片刻都难以等得了。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的下一次发难,不若就由她动手吧。快刀斩乱麻,她没有耐心与勇气等下去了。 容郎没了,如果广平王自己也死了,那么这偌大王府不过树倒猢狲散的下场。之前便是万般风云,之后又能掀起什么波浪来? 大不过三年斩榱,总胜过坐以待毙。 ------------ 第12章 贡女 裴太后一向不喜欢在自己宫中闲坐,若是有时间,她宁可在宫中四处转悠,也不会穷极无聊待在宫室之中。这一点,秦念知道得很是清楚,然而饶是如此,她也着实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背时――她进宫之时,便被太后的侍女告知,太后在宜心台上。 秦念知道这处所在,心中便是一颤。 她随着那宫婢一边登台,一边在心中抱怨,走得着实腿软背热,待得登顶,遥遥看着太后背影时几乎要跪下了――这宜心台的修造者也不知是发了哪门子的疯癫,宫中所有楼台,一应是讲究个轩阔大气的,独这宜心台,台阶既陡又窄,实实在在不易行。贵族女眷上台阶,那是要平步前行的,若非如此,秦念简直怀疑自己会被绊个踉跄,然后连着宽大的襦裙和人一同翻滚下去。 她那过了天命之年的姨母,还真是有心折腾。这样高陡的台子,她竟然只带着两个心腹婢子。 “小七娘看来累得不轻。”大抵是听到声音了,太后回头,看了她便忍不住笑出来:“这一头的汗啊――快披件衣裳,这上头风大,若是吹坏了可怎么好?” 秦念热得只恨不能将身上的半臂也脱了丢开去,自然不要再被披一件衣裳,不由苦了脸,娇痴道:“姨母,儿这衣衫也不薄啊,吹吹爽利,哪里就吹坏了呢。” 太后倒也不坚持,只笑道:“少年女儿家,是火气旺盛些。唇上还生了痘泡,莫不真是动了火气?” “姨母明鉴。”秦念登时便收敛了那几分意态,道:“这几日府上的事儿,想来姨母已然知晓了吧?” 太后不答,目光却分明洞然。 “儿想了好几日,今日便来向姨母禀明,上一回您说的事儿,儿想清楚了。”秦念道:“儿答应。” 太后仿佛料到了,只点点头,神色不惊,道:“你当真想清楚了?再也不会后悔了么?” “儿不后悔!他……” 太后摆手,示意秦念不必细说,道:“你无须说这些个,只要自己记得今日的决心便是――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七娘,你当真觉得,他该死么?” 秦念一怔,迟疑道:“姨母这样问……难不成,您觉得他不该死?” “宗王勾结外臣,自然是该死的。不过是没有铁证,证不得他罪过,便只能这般……”太后徐声道:“这手段见不得人的。是而我很是担忧,你这孩儿生小在富贵里,没见过真真恨人的事儿,心也软,等他没了未必不后悔当初的决绝――夫妇与旁人却是不同的,便是如何龃龉相恨,到底也休戚与共过。过得十几二十年,你回想起来,他未必便没有叫你心里头软暖的时候。真若是到了那境地,姨母也甚是怕你心中愧恨,那滋味,当真不好受。” 秦念却将这一番话听出了别样滋味,心头竟是沉了一沉――姨母的话是说给她听的,但仿佛还暗暗匿了什么意味。 她嫁与广平王之后,也听说过些闲话,道先帝驾崩与当今的太后她的姨母有些牵连,彼时她自然不信,只道那是恶意的诬陷。然而姨母今日的话…… 难不成先帝的死真的与她有关,又或者,干脆便是她的策谋? 秦念心里慌了一霎,然而转瞬复又镇定下来。那真相如何,与她有何关系?再者姨母做惠妃之时,曾也颇为受宠,与夫主有个儿女情长,那自然是有理的。而她呢…… 回首近一年走的路,她只觉万般的恨涌上胸臆。广平王何时让她心中暖软过呢,谁会对着一条毒蛇感受到温暖又或者柔情呢。 他是她的仇人,也是她秦家世代捍卫的江山中隐匿的反贼。至于那一层夫妇的名头,不过是一张婚书,轻薄之至。 她便摇头道:“姨母,我不后悔的。秦念于此向天地起誓,这造下的孽,秦念愿意一力承担,为社稷平安,便是神鬼弃,天地诛,定无所悔。” 她这言语说的磊落漂亮,太后却笑着摇摇头,道:“痴儿啊,痴儿。起誓有什么用?神鬼天地谁管得这世间小事!那些发着誓又违背的人,可有谁真遭了报应了?今后你也莫要指天画地地发誓了,除了你心中记得,旁人当真不会记得。罢了吧,今日你该也没别的事,来陪姨母站一会儿,我讲一位故人的事儿,与你听。” 秦念一怔,脱口问道:“姨母的故人?是先帝吗……” “并不是。”太后道:“那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姓金,行四,是我入宫后的伙伴。她是个伶俐的人儿,由宫女做了先帝的侍人。当初我与她很是好,她常常与我一同来这里说笑。这宫中,人人都知道我是谁家的小娘子,有的讨厌我,有的奉承我,她呢,她大概无知无觉,我就喜欢她无知无觉,有如自家姊妹……虽然,我的姊妹里,决计不会有教我粘蝉的。” “先帝也喜欢她天真。她母家不甚好,是而只让她做了个充容,然而圣宠甚隆,也是很有风光的。只是好辰光不长,她怀了身孕,之后却不知怎的莫名没保住孩儿,旁人便都说,她失心疯了。再后来,她在一个雷雨夜里,攀上了这高台,跳了下去……第二日我才知道,忙跑来看,地上的血啊,都被雨水洗干净了。我最好的伙伴,这就没了。我一个人站在台下,不带婢子,站了好久,总觉得能听到她在我旁边说话。但我也知晓,她再不会和我说话了,不会和任何人说话了,她没了。她的身子,也不知怎么处置了……” 秦念听得这话,只觉心中泛酸,不由道:“她也当真是……一个孩儿罢了,没了,也可以养好身子再养一个啊。说来,前几日王府里小郎君没了,那位贵妾也生生疯了,自尽了。” 太后却摇了摇头,声音沉起来:“她不是疯了,只有我知道,她决不是疯了。只是别人这样污蔑她,要她见不到先帝罢了……那时我还小,天不怕地不怕,听闻她失心疯,竟想去看看。我没有带侍儿,独个儿跑了去,却见她安安静静坐着,见了我方殷勤拉了我手,告诉我她没有疯癫,还要我快回去,莫要被人发现。一个疯子,能说出这样的话么?一个没有疯的人,怎么会……半夜从高台上跳下去呢?” “她……是被人害了不成?”秦念道。 “大抵是这样吧。后来我也同先帝说,提过好几次,盼他听出蹊跷,追究一番,也好叫她瞑目。可是先帝……大概是装出来的,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太后看了秦念一眼,认真道:“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知道,一个女人的性命这么轻贱,你的好与坏,生与死,从来都只是自己的事。” “姨母……”秦念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你是秦家的七娘,身份也尊贵。可是,你是个女子,便总比男人低了一头。”太后道:“好生记住姨母的话,无论你走到哪一步,千万莫要忘记,天下唯有你自己,能护住自己。那些伤你害你的,不必客气。你与那人,没多久的日子了,今后……” 秦念不知她要说什么,一双眼盯住了姨母,心中隐隐有些慌。 “今后你再嫁,姨母便不管了。那新郎君,若是待你好,你便更好待他。若是待你不好,你便好生待自己。人这一生,也就只有这么短,过得难受了,是对不起自己。” 秦念听得这一番话,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可笑,道:“姨母,需得先处理了那王府的事儿呢――至于再嫁,那还早。他没了,儿可得耽误三年呢。” 太后却摇摇头,道:“你这实心眼儿的,放心吧,总有法子,叫你离了那火坑,还不致做个寡妇。为那般不可心的人守三年,那才真真是痴愚。” 秦念不由蹙了眉,道:“姨母总是用这些话搪塞儿。何等法子能堵住世人的口?便是不说这后事,且论如何才能送这瘟神去了,姨母可也没与儿说过。” 太后摇摇头道:“你真是性急。这几日,新罗贡了些佳丽来。我听闻,你府上正在寻觅貌美的新罗婢?” 秦念愕然,道:“那些佳丽是贡给圣人的,哪儿能……” “人牙子弄来的新罗婢,怎生也比不上宫中的贡女啊。”太后眉尖微微挑动:“走,我带你去挑两个。你安插到那两人中随便哪个身边儿去。” 秦念犹自不解,道:“这……姨母,不是儿说,那一两个新罗婢子能成什么大事?” 太后只笑笑,不回答,只拖她下了宜心台,走了好远一段路,见秦念犹是缠问,方道:“新罗道远,那些个婢子,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可这春末夏初时分……原本也容易闹疫病啊。真若是有人病了,又或者更好,别人也恰巧病了,为了这京中生灵,做什么都是有理的。” ------------ 第13章 时疫 那一众新罗贡女的模样,都是不错的。秦念看着,都颇有些挑花了眼儿的感觉。京中的贵人常爱买些新罗婢蓄着,她们的胜场原本也不在貌美,而在温驯。可太后说的没错,人牙子弄来的新罗婢,如何能比得上宫中的贡女呢? 那些女孩儿的容貌,便是秦念这般从小见过无数佳丽的人来看,也很觉得惊艳。她想要的,是身家不甚好,但容颜定不能差的人物,这一眼看去,倒是很有几个合她意的。 这几人之中,她盘桓了一会儿,便挑了一名眉目清秀的,一名艳丽妩媚的——得广平王宠爱的姬妾什么样儿的都有,她实实也摸不准他喜爱什么样的,只得选两个看着全然不同的,也许还好蒙中那么一个。 她想想也觉得头疼啊,挑人容易,可要挑上让广平王也看得上眼的人儿,却难了。广平王原本不是个心清如水的君子,却独有一点“好处”——孝顺。孙氏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是而孙氏病着的时候,秦念实在没把握能叫广平王心性大乱地对某个女人动手脚。 而以她所知,若是广平王不对新罗贡女动手脚,那么便是“染病”也决计没理由染到他头上去——毕竟,那些贡女进了王府便算是她的婢子,婢子和郎君,除了那件不太好说的事儿之外,当不该有任何交往。 秦念便是这样惴惴地带着两名贡女回到广平王府的,心中始终在盘算的也只有这么一桩事,单是这样,便忍不住头疼。连回熙宁堂的路,都走得有些恍惚,于是待那扇熟悉的门打开,见得广平王的身影时,她甚至还后退了一步,四处望了望,以确信自己不曾走错。 “你入宫了?”尚不待她回头,那人便道:“又是去告状的?” 秦念此刻是一点儿不想见到广平王的,又听得他话中带刺,不由顶嘴道:“便是去告状又怎的?” 广平王一蹙眉,正要再说话,却注意到了秦念身后的两名贡女,一怔,道:“这两个是谁?” “姨母说新罗国贡了佳丽入朝。我想着你说过的,要两个新罗婢,这才去向姨母求了来。”秦念冷笑道:“你说她们是谁?大概是陪我告状的人吧!” “贡女……贡女你也敢要?”广平王觑着秦念,道:“这是献给圣人的。” “姨母说赏给我了,这便是我秦念的。难不成,圣人还能同我一个小小的王妃计较这个不成?”秦念道:“你怕,那你便当不知道好了,这两个贡女我敢使唤,自然是我自己担当。” “贡女与新罗婢怎是一回事儿!”广平王道:“她们又不会伺候人,若说伺候,也不是伺候女人的。” “你管我呢?”秦念一双眼看着广平王,道:“听大王的意思,却是想把她们要过去?这府中需要人伺候的,独您一个,不是女子。” 广平王却似乎没听出她言语之中的讽刺,竟笑了,瞥了瞥那两个新罗贡女,道:“也只好是我勉为其难罢——我只要这一个,我喜欢这般长相的女孩儿。” 秦念不意他这样便承认了,还当真是亲自开口要人了,心中惊喜之余,却也难免有些许失落。她看了看广平王指要的,正是那个艳丽的,便也点了头:“好,可这是姨母赐下的人,我总需要同宫中回禀一声……” 广平王嗤笑道:“你回禀什么?这两个,原本都该是我的。你可以假作不知,你姨母还能装作不知么?新罗贡女,送来便是晚间里伺候贵人的,她赏给了你,不就是想叫我向你讨,好笼络我心思?不然,难不成你能叫这两个女娃儿给你温枕煖席?” 秦念听他这话,不由又羞又怒,道:“大王您颜面何在,这样说话!若是她们听得来正音,怕是要羞死了!” 广平王仍是一脸无谓的笑,道:“听不听得懂,有什么关系?男女之间,原本便不必互相听得懂……” 说着,他竟当着秦念的面,将他选中的那名贡女的手拉了起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那贡女一惊,待要挣脱,目光触得他面容,却是脸蛋儿一红,勾了头,有不若无地推了他几下,便也不挣扎了。 秦念心中却登时泛上一阵厌恶来,道:“好了,人我也给你了,你们走吧。莫要在我面前勾勾连连的,叫我盯着难道好看么?” 广平王仍是笑,竟引着那贡女出去了。留下的那个有些焦急,用新罗语言说了几句,那走的也回过头来答一句,之后便不再搭理同伴了。 见得留下那个眼眶泛红,秦念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贡女大抵听不得她言语的,她一时也寻不上通译,只得伸手握了她的手,微微用力,期望这被丢下的一个能感受到些宽慰。 但这一名贡女,反倒挣脱了她的手,蹲下身,哭了起来。 秦念也能猜到她三四分想法,心中不由一声叹。她看着是没有那同伴光鲜,竟不被男子看上眼,想来也算得奇耻大辱。可谁知道祸与福如何界定呢。 不在广平王身边,便不必“水土不服”,不必“春疫”,不必“了断”。 那被带走的一个,果然是得了宠。两日之后,秦念从孙氏那里出来,正遇得她,竟是不能信自己的眼。 前几日还有些拘谨的人物,如今穿了一条妃色长裙,配着宝蓝色莲文对襟衣,唇上点着朱,眉上绘着翠,若是不开口说话,竟活生生像是个中土的贵妾了。 连发式,也是天朝妇人的。 秦念不由瞥了自己身后跟着的那个,果然见她垂了眼,默默无语。 一个风光正好,一个落寞悲伤。那得宠的一个,用并不准的正音向秦念问了安,而对前几日的姊妹,声音却陡然傲慢起来。 秦念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只是第二日,听脉脉道,前一天留在她身边的贡女房中,灯烛一夜未熄。而秦念自己见得她,也果然是眼白泛着通红血丝,眼眶儿都肿了。 “给她些冰,叫她自己敷了。”她只能说这么一句:“不知晓如何爱护自个儿的,活该颓一辈子。” 秦念这话,那贡女自然听不懂,别的婢子也不会译了去。然而大概人心思总有些相通的地方,第二日,她果然不再红着眼出现了。 广平王府里头,谁得宠,谁失宠,从来都不是一桩能引得人太过注意的事儿。连孙氏的病拖得久了,也渐渐失了旁人的关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似是水流过白沙,留不下半点痕迹。但秦念却越等越煎熬。 她有些焦急了。她在等着的事儿,同谁都不能说,只能自己掐着指头算。 她也知晓,这般牵涉重大的决定,是很需要一些时日来运作的。便是她姨母有本事,想让一个身子康健的人犯起病来,也总要在衣食住行上动些不易叫人看出的手脚。可眼见时日过去半个月,指望那新罗女子自己犯了水土不服已然不大可能了,而她们的想法是要她患上“时疫”——哪里有人在王府中好好呆着,忽然便患了时疫的道理?! 从此女进府的日子开始算,总要在一个月内将病况爆发了出来,那才像话啊。 终于,当她等得马上要绝望之时,一个奴仆一大早便惊慌地闯进了熙宁堂的院子里,上气不接下气道:“王妃,王妃……外头不知哪儿来了群军士,将咱们府上团团围住了!” 秦念刚刚起身,听闻这消息,当即怔着,道:“军士?” 她大抵能猜到,当一切都发动起来的时候,为了不让广平王“患病”的真相传出去,姨母是必然要对这广平王府做些什么的。派遣军士将整座府邸箍成个铁桶,自然也是个不错的法子,可如今,广平王还不曾“患病”啊,现下出现的大群军士,又是因了哪门子的道理? “是,看着铠甲,像是鹰扬卫。”奴仆并不敢抬头看她的脸,整个人伏在地上,道:“怕不是误会了吧?王妃能不能去同领兵的将军知会一声呢,他们将府邸围住,灶上的厨子出去采买都难!” “我一个女流,怎好同领兵的将军知会?”秦念不由蹙眉:“大王这几日都宿在府中,你们怎生不去请他呢?” “这……大王这几日,都不曾出那新罗娘子的院子啊!”奴仆磕了个头,道:“小的原本也不敢瞒大王,可刚刚过去,还不曾靠近,便被大王身边的侍儿给赶开了,只说有什么事儿都来寻王妃……” 秦念听得益发感到蹊跷,道:“这几日都不曾出院子?阿家那里他也不曾去么?” 那奴仆伏在地上,道:“这一桩小的不知道,然而听……大概……是不曾去吧。” 他这话说的虽然含混,秦念却听出了某些意味。广平王这样一个把阿娘看得比天还大的人,为何便突然不去探看病中的孙氏了呢?孙氏的病,可还半点儿起色没有呢。 那新罗贡女便是再美,也不至于美到能把他迷成这般模样!而此时回忆起来,她也很有段日子不曾见过那女子了。 那个院子里,一定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吧?秦念想着,竟觉得背上渗了些冷汗出来——如若她猜测不假,姨母一定已然知道了府上发生的事情,这才要圣人调兵遣将将王府围住。而她,身为王妃,却直到这一刻,才隐约体察出其中的不妥当。 “我去见大王。”她猛地站起,道:“我一个女子,夫婿在府中做主,又怎么能由我和外男会面?” ------------ 第14章 斑疹 那奴仆想拦,却被秦念一个眼风给压了回去,只得诺诺退下,而殷殷却拽了秦念的衣袖,道:“娘子莫急,您总得先梳洗好了,才好过去——说来,能在京中调动军士的人可不多,不若,趁着娘子梳洗,奴婢先去探探情形?” 秦念思忖片刻,便也点了头——她也想知道外头究竟是什么情形啊,太后便是调兵,也没有一声都不同她知会的道理。这重兵封住整个王府,情势实在有些蹊跷。 “那么,奴婢先去了……”殷殷说罢,瞥了脉脉一眼,嘱咐道:“你给娘子梳洗,可要快些啊。” 脉脉捏了捏手中的象牙梳子,应了一声,将秦念一头长发放下来梳顺,道:“娘子,您说,外头会是怎么了呢?谁……谁会将王府围起来,咱们可不曾犯事……” 铜镜中映着秦念娇丽面容,她微微眯了眼,道:“咱们不曾犯事,但未必这王府里没人有事啊……话先莫要说满,待你阿姊探听了消息来。” 过不得多久,殷殷果然回来了,却是先示意秦念屏退了周围婢女,才低声道:“娘子,外头确是鹰扬卫的军士,只是,每人皆掩着面帕……” 秦念看她一眼,缓缓点了头。面帕,那当真是要防着时疫的意思了。 “你同他们说话了么?” “说了,奴婢问他们这是怎么的,却不曾有人回答。” “哦?”秦念一怔,道:“你问他们话,他们都不搭理你么?他们知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殷殷失笑:“好娘子,我哪儿好上去便说自己是王妃的婢女?他们怎会知晓呢。再说,他们封着整个王府,难道会因为我是您的婢女便格外好些?” 秦念苦笑着摇摇头,道:“罢了,过会儿我自己去寻大王。” 殷殷点头,退了一步。而秦念却觉得心中有些压不住的情绪,勃勃跳动。 终于要开始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刻意味着什么,而她不能跟任何人分享。要忍着,实在是有些辛苦。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想验证她的揣测了。 而这般急切的心思,在她到得广平王居舍门前时,却是意外寻得了个口子撒出来——广平王身边的阉奴昂儿正拦在门口,见得她便道:“娘子万安。” “大王在里头不在?我要去见他。” “在,但……大王有命,不让娘子进去。” 秦念一怔,广平王为何说这样的话?难不成他有所察觉,或者在这里隐瞒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他只是不见我,还是谁都不见?” “大王只说了,断断不许王妃入内……” 秦念心下一哼,一蹙眉,果断道:“来人,把他拖走。” 昂儿一怔,叫道:“娘子,莫要胡来……你,你们敢动我?” 秦念身边带着的阉奴身份要较昂儿更低些,听他这般说,却也颇不敢动手,几个人拉拉扯扯,倒是把院门堵得愈发水泄不通。秦念看得心中火起,竟亲自上前,一把将昂儿搡开,道:“我敢动你,如何?” 昂儿大概想不到她这出身名门、素日里温雅雍容的女眷会如此粗鲁,竟一时怔住,直至秦念走到堂下,眼看要推门,才边扑来边尖叫:“使不得呀!娘子!大王不许您进……” 秦念猛地回身,纤纤指尖,戟指他颜面,喝道:“闭口!再多说一个字,我叫人当下便杖毙了你!大王这边生了事,你作奴仆的竟然不知通禀一声,打死也是你该!” 昂儿张了口,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来得及。 秦念反身便一把推开了屋门,跨了进去。 她进门的一刻,便听得里头的窸窣。紧跟着,那名新罗贡女迎了出来。此人名字唤作“三月”,正是应了天下三月春意绚烂的意思,然而此刻,秦念眼神一晃,却在她轻纱掩映的肩头上,瞥到了一片“桃花”。 “你身上是怎么了?”她问道。 那贡女眼神一晃,摇了摇头,示意听不懂。秦念却冷笑一声,道:“打量我不知道么,你们被送来之前,新罗王请过上国的文士,教你们正音!你若听不懂我言语,便证实你身份有异,也不知是什么人,混入贡女之中了……” 这一番言辞,自然是她身边的贡女告诉她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说来也好笑,到得前几日,那唤作花风的贡女才同她们说话,一开口,便是这样的消息。 果然,听得她这样道,那三月表情一僵,终于低了头,颤声道:“娘子,奴……奴听得懂。” “那你还不让开?你身上的斑块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大王他也……” “娘子,”三月抬了头正要说什么,却被秦念盯得低下头去,小声道:“是,大王身上也起了这东西……” 秦念先前的猜想已然全数落了实,她只点点头,道:“好,那你让开。让我进去看看!” 三月却摇着头,站在内室门前,坚决不让位的模样。 秦念哪儿有心思和她纠缠,冲脉脉殷殷甩了个眼神,两个婢子便把她连拖带“搀”,从门前移开了。 顾不得三月在身后尖叫的声音,秦念一步便踏入了内室之中。广平王这里,她一向少来,但还分明记得这内室中原本四处垂幔,能把榻遮得严严实实。 然而,今日屋内却是空空荡荡,以致她一眼便看得广平王坐在榻上。 便是这一眼,竟将她惊得后退了一步。 “你看到了?是你自己要进来的。难道,是想让我将病染给你么?”广平王斜倚着,眼神沉沉的,但这森冷眼神也并不要紧——叫秦念怕的,是他身上成片的红色疹斑,有些已然开始溃烂。 广平王是个面目俊美的男人,美得甚至有些像女子。但此刻的他,看着却森森可怖。那些红色斑疹,在三月身上可见的,不过是一片深红,可在他身上的情形,足以叫秦念浑身发冷而胸口鼓荡得想呕出来。 “大王……您……” “你弄回来的好人儿。”广平王仿佛是在冷笑中说出的话,声音都是带着莫大的嘲讽:“你是有心要我病?我便是病了,也没有你什么好处吧?” 怎么没好处?秦念心道,却也不敢抬眼看他了,只道:“我如何知道她会染病给您?新罗进贡的贡女,又是宫中赏下来的,理该是干净的。” “干净,怎么不干净?还是处子之身。”广平王道:“只是她身上有病,你们还看不出,实在有些蹊跷啊。也不知是宫中侍御医有心,还是你姨母有心,又或者,你有心?” “大王这是什么话!怎会是我有心!” “你若无心,何必定要进来,看我笑话?”他道:“你倒是看啊,我许你看,你又不敢了!” 秦念别过了头去,否认道:“我是有事儿要说,谁来看你笑话?这模样吓也吓死人了,有什么可笑的。” “你素来憎恨的人遭了报应,难道不当你欢喜一把么?”广平王道:“也罢,不提这个了,你想什么,我可还都能猜出些许,不必要你亲口说实。你且说罢,什么事儿?” “军士把王府团团围住了,不知是何等原因?一大早便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大抵是昨儿夜里便来了。值当这样周折的,我也想不出别的了,只一桩——大王你若是谋反,自己出去认了吧,莫要拖着一王府的人跟着你担惊受怕!” 秦念原本也想过要好好说话的,眼看着一切事儿都按她的希望走了,她也不吝惜给广平王说几句好话。可他那一张口说出的言语,叫她如何能好言相对? 索性胡诌几句,气他一道。 “谋反?”广平王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谈,先前只是一怔,之后却一声哼笑出来,终于哈哈大笑,道:“好,好得很,先前毫无征兆,突然便重兵将王府围住,这一着真真是好!你不知道此事内情么?秦念,你当真不知道?你竟然敢问我这样的话!” “我如何知道?!” “你那好姨母,先让你弄一个有病的给我,让我病倒,无颜出面申辩。之后便栽赃嫁祸,重兵围住王府,那是断断不许我出言说话的意思了!”广平王道:“无论我是不是当真要谋反,他们想搜,还能搜不出证据来么?我一个宗王,哪儿有本事和圣人作对呢,只能认栽,随他流放又或者杀了干净。你姨母这一套心计,你是全然不知,还是有心瞒我?” “我……” “你出去吧。今日来告诉我这个,只怕你是当真不知道了。”广平王那已然起了红斑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微笑:“否则你大可装聋作哑,直到他们入府搜出证据来——你来告诉我这个,原本是想做什么呢?” “我想请大王去与领兵的将军说一声,看能不能放灶上的厨子去采买些食材。眼看着今日早膳都没了……”秦念道:“不意大王您这般模样。” “你倒是……”广平王摇摇头:“你当真这样痴愚么?秦念,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便是不知晓他们兵围王府是要做什么,也该知晓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虽是对着我来,可如何会放过府中的旁人呢?我若是获罪,连你也得陪着流放去,更莫要说一顿早膳,那算得了什么?” 秦念听得“陪着流放”四字,却是心头一沉。她装傻扮痴只作一切不知,可他会信么? 他这一句,是提点她要和他风雨同舟么?可她怎么会呢,他不曾对她好过,她还要陪他一道背运,这算是凭什么了? “到底要试试才知道。”她一咬牙,道:“大王若不去,我便去。” “那你去就是了——还有,你不必再来我这里。”广平王道:“我不想见你,更不想在这地方见你。” 秦念完全不想搭理他言辞之中的排斥,她只急着去见那领兵的将军,她有太多的事要找他帮忙了。 一来,她很想知晓,如今姨母将她和广平王都困在这里,还能安排怎样的法子让她和他分道扬镳,不受他拖累;二来,为了打探消息,她也得能寻个出王府的机会啊! 秦念细致考量了自己的身手,不为人知地翻出王府的高墙然后自己跑回翼国公府,显然是不大做得到的,于是只能去求那位将军手下开恩。虽然她连他是谁都全然不知。 ------------ 第15章 封府 秦念唤人开了王府的正门,果然被外头的士卒拦住。这些个兵士尽是铠甲鲜明的,甲上饰着飞鹰图纹,赫然便是拱卫宫城的鹰扬卫。 “这位夫人是何人?”为首的约莫是个校尉,道:“圣上有口谕,不准王府内的人出外,也不许外头的人进王府。” “我是广平王妃秦氏,请你们的将军出来说话。”秦念道。 那校尉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愣了一愣,眼中便有些宽泛笑意,道:“原来是秦王妃,末将失礼了,请您稍候。” 秦念见得他这样说,心下便有了点底儿。她先前做过的最坏打算,是这批军士不认她的身份,若是如此,她便不能与太后通音信,无由知晓下一步如何是好――这般困守,才当真要命。 但显然,连一个校尉都知晓她身份与这王府中旁人不同,他们一定是接过特殊的嘱咐的。 须臾,那领兵的将军便被引了来。他自然也蒙着面,秦念能看到的不过是一双眼,虽然觉得有些相善,却也没有多想,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妾身广平王妃秦念,将军万安。” “王妃多礼。末将鹰扬卫右郎将,白琅。” 秦念一怔,抬了头细细辨认,不由笑道:“白将军?我是秦五的七妹,前些日子,在翼国公府见过您。如今是补了鹰扬卫的官缺么?这可是巧的很。” “是,”白琅微微颔首,道:“兵围王府,实是圣命,不能不从,王妃见谅。” “这……敢问将军,是为何要封了广平王府?” “疫病。”白琅有些错愕,然而答话依旧简练。 “原来如此啊。”秦念道:“所以既不许府中人出去,亦不许外头的人进来?可是将军,这府中百来人,粮水皆不足,难道活活饿死么?这一点,可否上奏圣上,请个通融?” 白琅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末将会转奏圣上,只是旨意到前,仍是不得出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秦念急道:“连我,或者我的人都不可以么?染病的只有大王那边的人啊……” “不行。”白琅道。 秦念顿觉有些为难。她原以为白琅既然认她,就该给她行个方便的,便是她不能亲自离开,能叫婢子出去给太后送个信儿,也是好的。可白琅这样说,这府中竟是一个人都出入不得了。而叫白琅转交……她又实在有些不放心。 白琅虽与自家阿兄交好,但到底与她不熟悉。她要和太后相谈的,乃是说出去惊世的险恶算计,断断容不得半点泄露。 太后是如何挑的人啊,这非但是封住了广平王与孙氏与外头联系的通路,也把她自己的人给封在里头了! “当真……不可通融?”她看着白琅,眉心微蹙。她知道自己好看,也知道兄长与他的友人们从来都惯着她,也许,这样试一试,白琅也会心软吧? 然而白琅仍旧摇头,道:“王妃要什么,末将自可代劳,只是出府,万万不能。” 秦念张了张口,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从没被“自己人”这样干净利落地拒绝过,实在很有些难堪。 终究也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忠于职守,很是难得啊。” 白琅便如同听不懂她何等意思一般,微微颔首,道:“王妃过奖。” 秦念算得彻底无奈了,谁能和一个说话都这样无懈可击的人交谈?她只能摇摇头,勉强道一句将军辛苦妾身告辞,然后后退一步,叫仆役将门关了去。 “这……这白将军,不是五郎的好友么?”脉脉极恰当地凑了个趣儿,道:“怎的这般不通人情?” “君命在身不敢有违!”秦念闷声道:“也不是他错,只是……可恨了些罢了。” 她声音不小,亦不知门外的白琅能听到不能。 “如今却要怎么办?”脉脉道:“府上连早膳都没了……这,这白将军什么时候才能面圣去啊?大王那边便是有疫病,也没有把全府的人饿死在里头的说法……” 秦念顿住脚步,道:“饿个三五天,大概也不会死。但疫病这事儿,病个三五天,却难说了。” 若她没有猜错,广平王的“病”,定然不能是那三月染上的。太后同她的商议,便是让广平王“病殁”,初时也只想着将贡女的水土不服穿凿为疾疫,可见这一批贡女入宫之时并不曾被查出有什么毛病。 而纵使贡女有毛病,偏生被她和广平王两轮挑中的机会又有多大呢? 除去广平王是被三月染上毛病的可能,秦念便只能想到一桩可能――这病,是不知吃用了什么有蹊跷的东西才患上的。 太后既然能安排这一招,便一定能安排之后的戏码。所以兵围广平王府,不过是要这王府中发生的一应事情,都传不出消息罢了,至于疫病……真若是有疫病,哪儿有不派医士来,反倒只是把王府围个里外三层的道理?广平王亦是宗室,他府上闹病,怎么也不该放任这一府的人送死的。 如今不过是叫他病,之后呢,想在这样一个地方,要他死,简直太容易了。还需要等得三五天么?暴病而卒,不过是一夜间的事。 “别皱着眉,回头生了竖纹,可连花钿都贴不平了。”秦念微微笑着,对脉脉道:“便是那白将军现下入宫面圣去,咱们今儿的早膳也没了,我房中放着的金玉酥还有些,咱们房中的人,不必饿着肚子洒扫。” “你还笑得出来!”天降一般的怒斥却于此时出现,秦念抬眼,方见是孙氏,身后扶着孙氏的正是怜娘,不由一怔。 她今日可真是将孙氏忘到脑后去了。孙氏病倒之后,对她而言便不过是每天要去探望一次的不存在的人物了。今日忙得脚不点地,先去广平王那里讨一通骂,又来正门与白琅说几句话,还要费尽心思揣度太后下一步要做些什么,自己怎样能和她通上消息,哪儿还有去探看孙氏的念头? “阿家……”她道:“您身子可好了?若是有事,差下人唤我去您房中便是。这轻易出来,吹了风可怎么好?怜娘你怎的也不知事!” 怜娘看她,眼神中几乎都冒出火来,张了口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敢说。倒是孙氏冷笑一声:“你且休要说她!我只道她是个蛇蝎心,可你,你才是真毒啊!” “我毒?阿家可是忘了上一回搜我房中的事儿?翠羽的第七次打还没挨呢。”秦念也沉了脸,道:“这又是无端来指责我,难道秦念便这么好欺负?” 她口气虽不乐,心头却是有些解气的。上一回,她当真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一次,却只要矢口否认。 所谓一报还一报吧。她无心害人,人家要找到她头上来,若不是那一番折腾,她未必会这样想把广平王府彻底毁掉。 “无端?哪儿来的无端!上一回也便不说了,我的容儿还是没了,我寻不出证据,也不来怪你。可这一回呢?我儿是你夫君,你该以他为天,处处想着他,却不料你这样心毒,竟寻个有病的女人给他!这外头重重的军士,又是哪儿来的?!你休想瞒过我,莫要推说你不知道!” 孙氏说话的模样,仿佛全然忘了前阵子日日梦魇的经历了,口气极是笃定,仿佛一应事情全是秦念的策划秦念的错儿。 这样看来,秦念几乎怀疑孙氏先前的病也是装的,不然怎的能这么快便好起来?这精神头儿,看着哪里也不似是病人。 “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念道:“我若是知道昨晚上会一夜围住王府,前一日便该遣我身边的人采买些食材回来,至少我自己不致饿着。至于那贡女么……三月是大王他自己挑的。我带了两个贡女回来,花风留在我身边,至今没有任何异状,三月却病成那般模样,怎生也怪得我?” 孙氏怒道:“不是你带她们回来,我儿怎会见得那三月?!我儿素来最是孝敬,我还卧床不起,若不怪那新罗狐媚子,他怎么会乱了心性?可见是你与那狐媚子串通好了的!” 秦念挑挑眉,道:“阿家,女子能对男人用强么?人是他挑的,亲近也须得他自己愿意。再说句不好听的话,贡女入宫先要验看身子康健清白――我如今还疑惑,这病……究竟是大王先患,染给了三月,还是三月有隐疾,偏生连宫中的医官都看不出呢?阿家可是没去看过大王吧?他身上片片红疹,看着倒像是什么不干净……” “住口!”孙氏当真是怒了,道:“你休得诋毁我儿名声!再者,如若真是这般疾病,便是不封王府,也碍不着别人,那些军卒口中的‘疾疫’,从何而来?疫症与这般毛病,哪里是等同的?” 秦念一怔,她竟没想到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漏了破绽,实属失言。然而事到如此,也不可将话语收回了重说,只得道:“我哪里知道他们怎样推断这里有人患‘疫症’的?他们说是,便是了,方才我也问过,这王府中谁都不准出去,谁也不准进来,阿家若是不服气,自己上书去与圣上申辩便是,却与我发什么脾气?” 孙氏不意她话语直白,身子竟抖了起来,一句也说不出,唯此时,她面上又显出病人的虚弱了。而始终默默搀着她的怜娘却开了言,道:“娘子,您不该这般与老夫人说话!圣人既是您的姊丈,又是您的表兄,您先前便是全然不知,如今也该知晓了,由您上书,一定比老夫人上书好些……” “哦?”秦念睨她一眼,道:“大王便是病着,到底在府里头,更莫说老夫人也还在。这府中……轮得着我来上书么?且莫要说笑了。我若真贸然上书,别人只以为,广平王府连这点儿规矩都没有,那才要笑掉了牙。” 怜娘尚未答话,孙氏却张了口一口血喷了出来。秦念一怔,正叫了一声阿家,便见她手指着自己鼻尖,身子晃了晃,昏死在了怜娘怀中。 ------------ 第16章 禁足 秦念再如何不喜欢孙氏,她昏了,也还是得跟过去的。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府上严禁任何人出入,自然一时片刻寻不着医士,只能由婢女们熬了些糖水,给孙氏灌下去。 孙氏叫这一碗灌下去,竟生生给呛醒了。她睁了眼,先瞥到秦念,便丢出一句:“你给我出去!” 秦念转身便要出去,身后却又传来一声:“把那个贱婢给我拖出去打死了!” 秦念这却是一怔,贱婢?她在说谁? 果然,一边儿的婢女面面相觑,有人便问出了一句。孙氏怒道:“脑袋都叫驴踢了去!那个,那个新罗什么的女人!把这灾星给我处置了……” 秦念却于此时回头,看着孙氏,声音若事不关己般戏谑,道:“阿家这是说真的?可现下容不得您出气了啊――便是将三月打死了,尸首怎么办?外头重兵把守,想用一卷破席子裹了丢出去,那是决计瞒不过人眼睛的。” “没要你说话!”孙氏怒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你。这王府要让你给弄垮了!” 秦念笑道:“阿家若是要打死三月,这广平王府可就真垮了。外头正有人盯着你,只怕你不犯错儿呢。阿家倒是好心,送上把柄给人捏去――三月是贡女,是太后赏下来的,如今说打死便打死,阿家让太后的颜面往哪儿搁?再者出了人命,也要背罪的。阿家是嫌大王养病养得太清闲了不是?是非要折腾些事儿出来不是?” “我不想听你说话,你这悖逆的人,你迟早会遭报应的!”孙氏竟从榻上挣起了半个身子,颤悠悠的手指指着秦念,骂道。 秦念索性也不走了,盈盈笑着折回孙氏身边,道:“阿家急什么呀?您若真恼了三月,我写封信禀告了太后,再处置也不迟。至于报应……” 她俯下身,伸手攥住了孙氏的腕子,将口儿挨住孙氏耳边,极轻声极清晰地道:“我又不曾昧着良心栽赃无辜的儿妇,我也不曾害死自己的亲生孙儿。连天雷滚滚,都不曾劈中我熙宁堂!便是这广平王府上上下下永堕地狱,那也是您二位造孽太多,天地不容,与我,何干?” 孙氏的面色忽然便变得极可怕,她瞪圆了眼,看着秦念,许久方道:“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吗?”秦念放开了她的手,直起腰,笑得娇艳天真,道:“刚刚我的说话也是气急,难不成将阿家气得糊涂了?那么好生歇息吧……” 她转过身走开,到得门口,便听得后头王怜娘道:“老夫人,您别与那凶狠妇人一般见识!” 秦念停了脚步,她可还没走,王怜娘便敢说这样的话?人若是认不清自个儿的身份,说错了话语,那可会很糟糕的啊。[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而孙氏却颤着音,道:“她,她不是什么狠毒妇人……她和她姨母一样,是恶鬼!” 这一句话,秦念与她的婢子们自然也都听到了。脉脉便皱了眉,小声道:“娘子,她们这样说您!” “罢了吧。”秦念却笑了,径自出门,道:“他们当我是恶鬼也很好啊,看着自己的家业落在恶鬼手中随意操持,却无能为力,这感觉……我猜一定好得很。” 脉脉一怔,随即快步跟了上来。秦念分明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 想着旁人比自己更惨,便是要饿着肚子困守愁城,仿佛也要愉快那么一些。 这般时候,整个广平王府都算的是凄风苦雨的,如秦念的熙宁堂,还算得是情形最好的地方。下人们既然能伺候得人,便一定要看得眼色,眼见着外头叫军士围得水泄不通,里头老夫人与广平王都病卧在床,独一位王妃还容光焕发的,自然也生了些心思了。便颇有些从前围着广平王与孙氏的人朝着秦念献起殷勤。 便是兵围王府的那个下午,秦念在熙宁堂中便前前后后见了十来个人,那些个婢仆姬妾,有事儿没事儿都来寻她说两句话,只怕相谈的意思轻,示好的意思重。 她素来不迟这般捧高踩低的人物,她当时被孙氏喝令着要搜房搜身的时候,便是这样的人物在一边儿看热闹,她哪儿有喜欢他们的道理?只是时过境迁,她想着他们的举动会叫那两个人不开心,便也挂了笑容,温雅地同他们说个几句,再许上几句似是而非的愿。 待得当日晚上,脉脉捧了一碗咸肉粥来,道:“娘子勉强用些饭食吧。咱们灶房中,也就剩有米面油盐与菹菜咸肉了――实在做不得别的,只好弄些肉粥,味道还清淡些。说来也是他们一大早地作怪,明明还有饭食可做,竟叫阖府的人饿了一天!” 秦念笑道:“这般时候,能有这咸肉粥已然很好,哪儿那么讲究呢。要讲究,便如今日白日一般,什么都没得吃。也莫要与灶房里的人计较了,谁没有个不得已的时候呢。那病着的两位可都挑嘴,且别说别的,老夫人若是见得这咸肉粥,怕是要连碗带盘一起扔出去了。独有将他们两个饿惨了,才不会挑剔!” 脉脉噗嗤一笑,道:“娘子今日心绪倒是大好咯?竟然会开这般玩笑!只是他们太也愚蠢,要饿着那两位,为什么不做些给熙宁堂送来?娘子可是最不挑拣的人。” 秦念用银匙舀了一点儿咸肉粥送入口中,慢慢抿下去,道:“我要是能挑,也是想挑的。只是许多时候,坐根儿便没有挑的余地啊。只有那一个法子,只有那一样东西,只有……那一条路。” 脉脉有些疑惑,却还是没问出来,只道:“娘子快些用饭吧。都饿了一天,只吃了些酥,怕早就饥了。” 秦念将一碗肉粥喝得干干净净,方抬头,看着脉脉,道:“说句真心话――这玩意儿,可还真难喝。” 伺候在房中的,此时却并不止脉脉一个人。连着小婢女们一共七八个女孩子,听得这话都笑了起来,一时这处所里竟满是欢快喜悦了。 而到了第二天,秦念方才知道,便在她与她的婢子们玩笑的时候,孙氏那边果然将咸肉粥摔了出去。老夫人口口声声道秦念不孝敬,竟让她吃这般粗陋食物,简直大有掀了王府的气势。 秦念闻说此事,也不过笑一笑,道:“她嫌我不孝敬?今日还是送咸肉粥给她。” 随伺她的几个婢女登时都笑了,脉脉却蹙了眉,小声道:“娘子,这般……不妥吧?方才白将军不是送了新鲜菜蔬鱼肉在府门口么?” 秦念瞥她一眼,道:“那不是白将军送的,是姨母和圣人的恩典。然而那些个菜蔬鱼肉够谁吃用?不过是宗王一个人一日分量罢了,姨母送来的信上只说尽着大王用度,那自然只是大王一个人的。与我与老夫人都没得关系,我们自然还是靠咸肉粥度日。” 脉脉一怔,道:“娘子何必自苦!大王哪一日也消耗不了那般多的东西,平日里浪费也便罢了,如今……” “给旁人吃是违旨呢。”秦念道:“他若是想孝敬老夫人,便由他亲自说了将自己的分例承奉她。我是不要搀和这般事情的。” 说罢,秦念又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这熙宁堂里的人,谁也不许去打那些菜蔬鱼肉的主意,你们可知不知道?若是有谁吃用了大王的东西,我定打得他再不能见人!” 脉脉一怔,也点了头应了,眉间却尽是不明所以。秦念也不挑破――今日白琅送了一批新鲜的食材到府门口,顺便还捎了太后给她的一封手书。秦念激动不已,自是要好生看看的,然而太后的信上却是什么要紧的也没说。 她只告诉秦念,那些瓜菜肉鱼,全是给广平王的,和旁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秦念初时还以为姨母这是有心气孙氏,但转念想想,仿佛也不太合理――广平王还真是个孝敬人儿,他得了吃的,哪能不给孙氏送去?就算她要求把这些食物都献给广平王,只怕这些佳肴转眼又都在孙氏那儿了。姨母说这话,除了讨人恨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 那么,这封信里便藏着别的暗示。秦念虽然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但仍然决意按着姨母的提示做,那总是没错的。 她不能要全府的人都不动那些食水菜蔬,但管好自己的人大抵还做得到。只是不能与他们说明缘由,怕是免不了下人们要猫爪子挠心一般了。 三日内,熙宁堂的下人们人人苦着脸,而三日之后,孙氏首当其冲地长起了红疹。 旁人只道是老夫人那一日去探看大王时不慎染上了,秦念却长长出了一口气――鱼乃是发物,生有疹疮的人不能吃。而孙氏那一天痛骂了当值的馔夫,并亲自吃掉了广平王份例里那条鱼的事儿,她是知道的。 自孙氏起了红疹之后不过三五天,她与广平王两边儿处所的下人们也都开始长疹子,秦念便益发笃定了先前的想法――那些食物怕是动过手脚,谁吃谁病。下人们常常吃主人剩下的饭菜,广平王与孙氏吃不下的,自然也有旁人来打打牙祭。 但一众病人之中,唯孙氏这红疹,发得比谁都迅猛些。这一回,她是真真忍不了了,将自己屋中的东西砸了太半,又勒令婢子把秦念叫过去。 秦念却一把锁将她的婢子挡在了熙宁堂门口。熙宁堂里没有人生病,已然成了这王府中隔绝的一个小小天地,既然人人都以为那疫病是人与人接触才会传,秦念索性便把熙宁堂院门都锁了起来,不由人进,也不由人出。至于这满处的婢女们吃什么――她早就差遣人去灶房里把该拿的能拿的都挑过来了。 熙宁堂的主院儿后头有几间空置房子,可以叫她的婢女们先搬过来,而先前的王妃用过的灶房,拾掇拾掇,还可以再用。 秦念对自己的这般布置,简直不能更满意了。之后她一把锁封住熙宁堂,外头的王府闹成什么样,也都和她没有干系。而若是太后或者翼国公府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的――熙宁堂后头过了一个没人住的跨院,便是王府角门。正好开了门接,没人看到,没人知道。 这般情形下,饶是孙氏的婢女在外头声声王妃喊得嗓子都要裂了,也只换得脉脉在门里头不冷不热的一句:“这病疫这样凶猛,老夫人那里已然病成了一片,如今连病因都不知,娘子哪里敢过去?” 外头的婢子竟是差点哭了出来,道:“府上能主事儿的,只剩下王妃一个了,她若不出来,难道我们便等着死么?” “我是不敢出去。”这一回,回答的却是秦念本人了:“暴虎冯河,死不足惜。你们患了病的四处走动,要不患病的怎么敢出门呢?若是也染了疫症,不是白白……去告诉老夫人吧,你们和大王的人,不管发没发病,都不要再出门了。若是你们能做到这个,我便开了熙宁堂的门。你们要什么,都可写在了纸上,贴在院门上,我每日遣人去看过了,再请外头白将军采买了放在你们庭院门口。” 婢女在外头一怔,道:“娘子,这算是禁足?” “你们若觉得是禁足了,觉得委屈,那大可以由我禁了自己的足,独我这儿的人不出去,这可无妨吧?却如何又来唤我呢。”秦念在门内悠悠道:“我不是什么贤德妇人,不想自己赶上门儿去患病,另外也不太想叫这府上的疫病传出去,若是因此得罪了老夫人和大王――” 那婢子在外头侧着耳朵听,但闻秦念莺声鹂语,字字分明地丢出一句话来: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 ------------ 第17章 巫蛊 不知是不是这话语说的有些刻薄,因而遭了人怨恨而在背后嚼舌根,秦念这一天很是打了几个喷嚏。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脉脉不知从何方弄到了姜一块,仔细煮了姜汤,端过来非要叫她喝了,以防伤风感冒。然而秦念对此物来源甚是怀疑,哪里敢动用,只好瞥了瞥外头,道:“我并不是受了寒气,不用喝这东西――外头大概快下雨了,所以呼吸之时痒森森的。” 脉脉也顺着她目光望出去,脸色沉了沉。 外头晴天丽日,惠风徐徐。 “娘子,说瞎话也没有这样说的。”她道:“这姜汤是奴婢亲手煮的,里头又没有毒!吃些下去暖暖身子,否则这般时节,伤了风如何是好。暖也难受,寒也难受的。” 秦念摇头:“我不吃――这姜是从哪儿来的?怕不是熙宁堂里藏的吧?如今王府中多少人染了疫病,他们万一碰过……我嫌弃,不要喝。” 脉脉只哭笑不得,道:“这姜,旁人定不曾碰过,这是奴婢从白将军那里讨来的。” 秦念这才点了点头,接了姜汤正要喝,心里却猛地一转,道:“我刚刚打了喷嚏,你何时去讨的姜?” “这不刚刚赶上白将军他们送给大王的分例过来么……”脉脉的脸色有些为难,声音也小了:“娘子不许咱们用大王的东西,然而这一块姜,又有什么大不了……” “泼了去!”秦念毫不犹豫,道:“凡是他的东西,再莫让我看到!我一样都不沾染,他的好处坏处,与我没有半点儿关系!” “娘子您这是哪儿来的意气呢。”脉脉顿足,道:“也不会有人知道。” “白将军知道。”秦念道:“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已然有这样多的人知道了――我不屈自己的心!便是伤风了,请白将军转告我姨母,遣医士来抓药熬汤也好过占他这一份好处!” “娘子……” “泼了去。”秦念不由分说,道:“将那熬姜汤的罐子也砸了,再不许谁用!你是听我的话不听!” 脉脉张了张口,终于也只能如言将那姜汤泼了,再砸了煮姜汤的罐儿,叫秦念看过了。秦念这才算是放下一颗心,道:“左右凡是他的食水,咱们都别动。这话我说在这儿,你们可记在心上!” 她险些便将那姜汤喝下去了,若是她身上也发起疹子来,事儿便不好说了――如今王府中还不曾有人想到是饮食上的毛病,而她却不与已经发病的人有任何接触,若她也病起来,那便要引人注意了。 秦念倒也不怕长些疹子,不过是一块姜,能有多大作用?想来既不至于溃烂亦不至于毁容,可若是引了旁人注意到广平王的饮食上,她跳出这王府的计划怕就要有些麻烦了。 这般下场,断断不行啊。都已然做了这么多了,此刻稍一大意又或心软,便是前功尽弃。 然而亦不知这几个喷嚏到底是因何而起,她当夜便开始红了眼流泪,到得深夜之间,更是发起热来,额上烫着,双颊通红。脉脉与殷殷几个守在榻边,饶是急得很,也全无办法可想――深更半夜原本便寻不到医士,更何况这王府之外重兵把守,只怕到了天亮,她们也出去不得。 为了迫孙氏与广平王就范,老老实实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头,秦念坚决不肯写信给太后求侍御医来诊看。而如今此举却颇有些作茧自缚的意思……她心思是清明的,然而头疼头重,眼皮子都睁不开,身上的骨头也像是被人打散了一般。 听得一边的喧哗,感到有人将凉帕子搭在自己额上,秦念心里头不由自嘲一句――看着这般架势,患了疫病的,怕是她自己吧? 她攒了许久力气,方才对脉脉道:“明日……托白将军去翼国公府,告诉我爷娘我病着呢……由翼国公府……遣医士过来。” 便是这般时候,她还是不愿向太后出言恳求的。太后若遣来了侍御医,单给她诊疗而不去孙氏和广平王那里,只怕不很妥当。可若是也去了孙氏与广平王处所,秦念先前自封熙宁堂的一切行动,便全都白费力气。 她要靠凡人惜命的惶惶心意,来逼得孙氏与广平王不得不自禁门户。唯有这般,她才能掌控这座王府,带着它走向毁灭――单是死广平王一个,像话么?斩草必除根,从她下定决心要做这件事的一霎起,她便深知再没有半点宽容的余地。 所有的不甘愿和恨,在这样痛苦的夜中便变得格外绵长,仿佛是一条苦味的线,一直延伸到比天边还远的地方。 脉脉口口应诺,秦念方才放下心,打算再睡一会儿,却听得殷殷道:“你在这儿看着娘子!我现下便去告诉白将军!娘子这病来的凶猛,哪儿能耽误!” 秦念很想告诉她不必这样打搅旁人,可她张不开口。力气仿佛都从身上被抽走了,除了心还在跳,她几乎不知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有夜风从倏然打开又合上的门中吹进来,殷殷大概去得很急吧。 秦念合着眼,只觉肉骨俱焚一般难受。脉脉在她身边,将温凉的水滴不断滴在她口唇上。但她却自觉唇瓣儿烫的如同噙了姜,那水洒上去,也是要不得一会儿便没了感觉。 这样下去,会活着,还是死去? 她心思乱得像散在地上的沙,只有一桩清明――与其屈服,再冒着过回从前那般日子的风险,她宁可死! 谁要在别人的嫌弃、猜忌和陷害之下苟活!她便是变了鬼也不能饶他们一次次的伤害,便是因为对夫婿怀有恶意而遭天大的报应,也决不后悔。 不知挨过去多久,天边微微发亮了。秦念这一夜,是半分不曾睡着,然而脉脉她们只怕以为她是昏迷了一夜呢。 有人牵了她的手,将一根细线拴在手腕上,秦念能感受这轻微的动作,便觉得放了心。 一定是医士来了,翼国公府为她请来的医士,一定是最好的。 她原本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如今便更不相信。尤其是当嗅到母亲身上熟悉的熏香之时――柔软的纱袖垂拂在她面上,阿娘的声音带着颤,轻轻唤她阿念。 阿娘在这里,便定不会有事。不过是小病,她定能好起来…… 然而,过得许久,她腕上的线都不动弹,终于听得那医士说话,却叫秦念吃了一惊。 他只道,王妃的情形,看着不似生病,却似中邪。 她虽然不能睁眼,身体也万分痛苦,心思却明白着。秦念一向也不太信中邪这档子事儿,在经了孙氏陷害那桩事后便更加不信,只是,翼国公府带来的医士,也该是有个谱儿的呀。 “中邪?”果然,裴氏夫人仿佛并不信:“你是医士,并不是僧道,如何说这样的话呢?” “王妃该能听到言语,”医士道:“只是睁不开眼,说不出话罢了。这……这并不是病疫之象。唯有巫蛊之术,能抑人至此。” “那要怎么办?”裴夫人的声音,十分着急。 “大概……也只有请些高人来了。”医士道:“小的是没有法子的。” 秦念分明听得母亲一声叹息,她心中也明白啊,自己这般状况,一定不能传出去。请一名医士来,尚且可以瞒过别人,但若是请了僧道施法,如何还能骗过一道墙外的人们? 然而医士所言,却正与她情形相合,又由不得她不信他话。心头不由更恨――谁会对她行这般龌蹉事儿?也独有孙氏与广平王这样恨她吧? “那么,阿念她……到底是有危险没有?”裴夫人道。 “这,小的当真不知啊。”医士道:“她脉相平稳,当无大碍……” 裴夫人大概是深深吸了口气,道一声多谢先生,便唤婢子将此人送了出去。秦念分明感到阿娘在她身边坐下,紧紧携了她的手,呼吸的声音,甚至有些欲泣的浊重。 也是了,看着掌珠般的幼女如今这般模样,有哪个做母亲的还能淡然处之?秦念也心疼她阿娘,却是睁不开眼也说不得话,偏生没有半点儿办法。 可她又怕阿娘一直坐在这里哭――哭有什么用呢?如今唯一能破了这一局的,也只有太后了,若是阿娘想不到这一出,不去寻太后帮忙,那便没有法子去搜查孙氏与广平王的院落,没法子找到咒魇她的凶手,更没法救她。 而她自己,只能着急,全无办法。 大抵是母女连心,秦念最是着急的时候,裴夫人终于动作了。她小心将秦念的手塞进了被中,又复俯下身,将被角压紧,之后霍然起身,道:“你们两个看好七娘,锁了院门!除了我之外,无论什么人都不准进熙宁堂――如果有人硬闯,索性杀了便是!此事牵涉重大,定不能叫任何外人知晓她抱恙在身不能出面!” 这话大抵是对着脉脉与殷殷说的,秦念紧接着便听得她们应了一声,而裴夫人道:“我现下便入宫去找阿姊!这帮无法无天的下作人,我的阿念顾念夫妻情义,他们竟……这一回,断然饶不过他们!” ------------ 第18章 隔世 裴夫人不到中午便从宫中回来了,彼时秦念依然躺在榻上,烧灼般的剧痛半分不减,她愈是心智清明,那煎熬便益发清晰。 这样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然而为了活着,便决计不能死。 她硬撑着半点不敢懈怠,生怕哪一次呼吸的力气不够,自己就这么永远睡过去。 “给阿念穿好衣裳,太后许她回翼国公府!”裴夫人的声音响起的那一霎,秦念几乎要落泪下来――如果她还有力气哭的话,她一定会哭了。 “现下么?”脉脉的声音,亦是充满了喜悦:“好,可是……要不要同那位说一声?” “还同他们说什么!话是说给人听的,不是说给那两个痨病鬼听的!” 秦念从不曾听闻母亲这般出言刻薄,可见裴夫人也是真真被气狠了:“我如花似玉的一个小娘子嫁到这王府里头来,如今却这般人事不知的模样回去!我如何与郎君交代!这天打雷劈猪狗养下的!” “到底也是宗王和老夫人呢……”大概是弄儿的声音,道:“娘子莫要这样刻薄。” “什么宗王,什么老夫人!贼子罢了。”裴夫人一字一顿,声音中仿佛有仿佛有恨意生生扎出来:“走,这王府的事儿,今后便不用咱们再挂心了――脉脉,殷殷,你们今后也不必叫她娘子了,还依从前,叫七娘罢!” 秦念听得这一句,竟惊得忘了身上疼――还叫七娘?依这话,她与广平王,从此便再不是夫妇了么?阿娘是用什么法子做到这一出的? 要广平王休妻,这不是她们单方面能做到的,要和离,也须得广平王同意。只剩下了义绝一条路,可夫家要谋害为妻的,却也不是义绝中的条例。 然而脉脉与殷殷却尽皆不想这些,只是欢喜道:“那可好,娘子……七娘也算是跳出苦海了。” 她们这般说话,便急了下头伺候的小婢子们。(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这些个小女孩儿却不是秦念带来的,自然也不能跟着秦念走,又听得一句“贼子”,难得有一个敢说话的,却连说出的话音都是带颤的:“阿姊,脉脉阿姊,殷殷阿姊,我们可怎么办?我们可也是忠心耿耿随着……随着七娘的……” “你们该如何便如何。”回答的却是裴夫人:“你们是广平王府的人,我总不好带了你们去。但你们好心待阿念的事儿,我都记得,今后若是有难处,来翼国公府寻我裴央罢!” 这一句话出口,便再没有人拦她们。脉脉与殷殷两个人上来扶起秦念身子,为她着衣,梳头,又合着将她身子抬起,搬到院中。 院中早就停了翼国公府的马车,秦念自觉被安置在了车上,又听得母亲的声音在一边儿轻轻唤一句阿念,那车马便走了起来。 终于要回去了。秦念虽不能睁眼,连小指头都不能动弹半分,心中却感叹万分,那一股纯浓欢喜,竟压得身上的痛楚都轻了许多。 从广平王府的角门出去,过了金仪大街,再走得远一些……走不了多久,便是翼国公府了。这一条路,秦念走过许多次,可这一次是例外的。 无论太后用什么法子叫她不用再做这王妃,她都已然是挣脱了这囚笼的鸟儿了。这一回不是归宁,而是回家。 这一回,再不用绞着帕子抹着眼泪告别爷娘跳回火坑中,这一回,再不用笑颜未退添上愁只为欢愉短而煎熬长。 翼国公府里,有她的树,她的房,有她最欢乐的年少时光,有阿娘的小猫,可以抱在了怀里,暖融融地晒一下午的阳光。 只要想着还有这样的日子过,秦念便觉得,让她再痛十倍也无妨,只要还活着,能活着就好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到得翼国公府中,她阿爷果然早请了道人女冠等着。秦念被安置回出嫁前的房间,院中的女冠男道施法作卜,声音极大。可秦念虽不觉得身上痛楚减轻,到底是疲惫不堪,竟也在这样的喧哗中睡了过去。 她并不知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醒来之时,已然是深夜。 一层层轻容纱帘幔之外,灯树跳动着温柔的火焰,她睁开眼,只觉周身上下那烫裂一般的痛苦已然消失,只是无力得很,除此竟然再无半分不适。 她活过来了。 秦念慢慢抬起手,在胸前合十,她想念一句什么来多谢上天的眷顾,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枕上却一点点被泪水沾湿。 就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睁开眼,她还在自己的榻上,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一年以前,她未曾嫁人的日子。 她攒了些力气,便翻身坐了起来,撩开帐幕,亦不顾穿鞋地踏下地来。 这房中的一应陈设,都与她嫁人之前并无二致。她的书架与琴,她的灯树与宫漏,她的妆台她的铜镜……秦念一样样看过去,一切都那么熟悉,然而一切都叫她激动。 书架上甚至还有一本兵书。她目光落在书脊上的一霎,便觉眼中一热恍惚要落下泪来――这本书她当年掖在枕边,被爷娘发现之时,阿娘险些将她训哭。可是,如今他们把这一册书放在她房中了。 秦念将白皙修长的手指按在书脊之上,仿佛这般便能隔着一年火狱一般的时光,触得从前那个阿念,那个秦七娘的指尖。 不觉之间,她脸上已然沾满了泪水,沿着光滑的下巴,一滴滴坠落在寝衣的领口之中。她哭得默然无声,那几乎不是哭,而只是为了落泪才落泪。 夜风从微微开启的窗缝之中吹进来,是暖的。这室内的一切,于她秦念都是温暖的,安全的,再也不会有谁来处心积虑地害她了,再不会有了。 所有的静默,直到清脆的碎裂声从她背后响起方才被打破。秦念慌张地回头,只见脉脉站在门口,脚下碎着一只小盏子,眼中却尽是不敢置信。 她正要说话,脉脉便扑了过来,又哭又笑道:“娘子……不,七娘,你醒了呀?!您知不知道,您回来了,咱们再不去广平王府了,您再不是那劳什子的王妃了!” 秦念点点头,道:“我知道啊,阿娘和你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果然,果然!”脉脉仰起头,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蹭上的秦念的眼泪,还是她自己流下来的:“那个医士说的果然没错,您就是被那心如蛇蝎的人给咒魇了!” “……是么。”秦念叫脉脉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推了推她方才道:“我回来之后便睡着了――那边的事儿,究竟是如何了?” “那边?广平王府那边?”脉脉道:“您还赤着脚呢!您先到榻上躺着去,奴婢同您慢慢说――您可饥了,渴了不?要不要食水?” 秦念被她这劈头盖脸一顿言语逗笑了,便几步溜回榻上,拖了锦被盖到肩头,道:“食水便不用了,你同我说说,他们怎样了便是。” “娘子被他们咒魇了,老夫人便去了宫中告状。太后大怒,下令让白将军他们搜府,一定要找出咒魇的证据。结果……”脉脉道:“娘子您猜,找到什么了?” “难不成是什么更要紧的东西?”秦念已然猜出了八分,但依旧是装作懵懂不知。 “搜到了一个……地窖。”脉脉道:“那里头可不是金银珠宝,全都是刀枪剑戟……” 秦念骇然,她知道姨母一定能让人搜出什么当真了不得的东西,可是……刀枪剑戟这般物事,实在不是一个王府里该大批储备的。 这一定不会是栽赃了,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些东西运进去埋好。可见广平王他们果然是有反意的么…… “您也不信,是么?可那些刀枪尽数精光铮亮,听说,当时连白将军都骇住了。那些东西可不少,听说,若是都用上……这可是天子脚下呀!” “所以,他如今是个反贼了么?”秦念道。 “是了,广平王已然下狱了。”脉脉道:“他这般欺负您,如今也是活该报应!” “下狱了……他病成那个样子,也有人敢碰他?” “却要说给娘子,听闻鹰扬卫踹开他院门的时候……他竟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娘子不是说过,他身上大片溃烂么?他被捉之时,身上却都已然结痂了呢。” 秦念听得,也只得点点头。广平王也不是个痴人呢,他大概也猜出了自己的病从何而起,才有了提防,不然如何会好起来?可偏生这么着急,他这一咒她,竟引得太后暴怒,若非如此,待他病好,她的谋算可便全盘落空了。 世事如此,实乃上天有眼。他们一再逼迫于她,先是要毁了她的名声,如今更是想用巫蛊之术要了她性命,可结果如何呢?广平王入狱,便是长了翅膀,也不可能再飞得出来。 这一局,终归是她险险胜了。 “那么,孙氏如何了?”既然广平王大概已然不再是宗王而是阶下囚,秦念便不必再尊称孙氏:“她……也入狱了不曾?” “谋杀之罪,自然是要入狱的!七娘您要知道,咒魇您的脏东西,便是在她衣箱最底下寻到的,用一堆污秽亵衣……埋着。” 秦念只觉心头一股火窜起来,用污秽的亵衣埋着她生辰八字,这何止是诅咒,还外带了一份侮辱在!孙氏怎样说也是王府之中的老夫人,竟能用出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 第19章 相搏 身前的狱吏已然向前行了几步,秦念方鼓起胆儿,提起裙摆,朝着那黑黢黢的甬道走下去。(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她来,实在是因了一腔压不下的恨。她要见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的夫君了,他的死期,大概也快要到了。一切的怨憎本来该结束,可她在每个深夜里惊醒的时候,胸中的一腔怨怒,还是放不下,抹不去。 她终于还是忘不掉,她想问的也只有一句为什么。 追思她这一年的婚姻,她起初并不曾做错过什么事,是他母子冷待她排挤她,直到用巫蛊之言陷害她,她才会生了杀夫的恶毒念头。 秦念自知不无辜,然而走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想要问个究竟――她长得好看啊,初嫁时性子也温驯啊,怎么就不能待她好一点点?那些什么都不如她的女人,个个都比她风光! 那时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年少娇俏。而他待她,就从没有过半分顾念么。 这一场生死为赌注的较量,是她秦念赢了,可是,他若从来都没喜欢过她毫分,她赢了也是输了,作为一个女人,还有比被丈夫真心厌弃更耻辱的么。 “是这里了。”那狱卒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灯挂在牢房的木栅上,道:“七娘子若是有事儿,随时喊小的,您二位说话,小的便先告退了。” 秦念看着那身影消失在牢房间漫长的甬道中,方扭过头去看被挂着灯的囚室。这些囚室里,唯独这一间里有人影。 那人在墙角靠坐着,像是他,但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秦念曾以为他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可现下看来,当时的广平王,离“被掏空”还远得很。 这一处牢房是关押要犯的,每间牢房都大得很,广平王在那边角落里,她站在外头,看了许久,才开口叫了一声“大王”。 那靠坐的身影打了个颤抖,抬起头来,她方看出这正是广平王没错了。他颏下已然覆上了一片潦草的青色,发鬓蓬乱,当真模样不堪,只是一双眼却比从前亮得多。 秦念竟恍惚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才是他该有的眼睛。从前那总是被醉意蒙着的眸子,不过是一种欺骗的伪装罢了。 “你?” “是我。” 他慢慢笑了,竟站起身来,走到木栅旁坐下,对她道:“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我不过是有事要问你。”秦念从不曾听得他这般平和地说话,竟颇感不适,只得别过了眼睛,小声道。 “不管你是为什么来的,总归是来了。”广平王道:“我没想到在死前还能再见到你一次。难得来看我的是你不是她们。可见你终究还是记得我曾是你夫君。” “我宁可你从来都不是――你的姬妾们或许更想见你,只是你是重犯,不是谁都能见。”秦念道:“你在牢里过的不好吧,瘦了许多。” “也不坏,”广平王竟然笑了,道:“倒是你大概过得不错――我的王妃她真是个漂亮的人儿。倾城倾国,可惜今后再也不是我的了。” 秦念只觉心口一疼,她想说很多的话,这一刻她几乎挫得要将自己的心思全部都和他说一遍,想告诉他,想质问他,想在他眼前哭。 并不是还喜欢他,只是不甘心,太不甘心。 我那么喜欢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喜欢我呢?我没有伤害你而自己躲起来苟活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来伤害我呢?如今我只是来问一句为什么,你又怎么,偏要说这样的话呢?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她压下嗓子里的潮,道:“不要和我说这些,我只来问你一句……” “问吧。” 他坐在木栅边,微微扬起头,昏黄灯光照着他面容,先前那些溃烂竟然已经好了,颜容无损,而唇角上竟还带着笑…… 秦念不愿再看,便别了头过去,道:“你和你阿娘,为什么这么对我?先是栽赃我……” “因为你不适合做我的王妃啊。”广平王的声音轻描淡写,道:“和离,你姨母定然不愿,可你若德行有亏,犯了义绝之章,她便拦不下了。你不也不愿做这个王妃么?难道这不是为你好?” “那么咒我呢?用那般肮脏手段诅咒于我!那也是……为我好?” “我若说并没有,你信不信?”广平王竟笑了,看着秦念的眼神,如同看着个好玩的小动物。 “我不信!除了你们,还有谁想让我死?” “是啊,除了我们,没人想让你死。可你不是还活着么?那巫蛊之术不曾要了你性命,倒是招来了白无常将王府里彻底翻过一遍,除了你要的证据,还搜出了那么多崭新的兵器。若下咒之人是我与我阿娘,怎会容你翼国公府随便请几个道人女冠便破了去。”广平王的笑淡淡的,仿佛在嘲笑什么:“再者,除了你,似乎也没有人想让怜娘与容儿一起死,是不是?可见栽赃嫁祸,原本便不在手段,只在人心……” “你……你直说罢!”秦念看着他,声音都发颤,她很想叫自己转过头拂袖而去,不要再听这魔鬼一般的男人说什么了,他说的一切都是蒙她眼的障幕!可她偏生问出了这一句,听不到回复,她是断断不会走的。 “直说了你怎肯信?我那疫病是如何来的,想必娘子清楚的很,可是你也知晓,世上有吃了便叫人长出疹子肌肤溃烂的东西,何尝便不会有服用后神智清明独肢体动弹不得的药料?” “住口!”秦念向后退了一步,惊骇地看着他。 “你果然不信。” 他嘴上这么说,眼光却笃定。秦念知道,他一定发现了自己方才的动摇和脆弱。他的话……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你不要胡说。”她哑声道。 “我都要死的人了,胡说不胡说,都救不得我的命。”广平王道:“骗你还有什么好处?无非是感念你今日来看我一眼,到底是投桃报李,告诉你这一桩,好叫你提防你姨母些。” “我……我今日只是来问你事儿的。”秦念道:“什么投桃报李……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你什么也不必做。”广平王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你能来,不管是为了什么,我都很欢喜了……便是你恨我入骨,能来这一遭,我便放下心来了。” 秦念垂了头不答话,广平王今日所说的话,她一句都不想相信,然而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他的话仿佛有一种深深的吸引力,缠着她沾着她…… “阿念。” 听得这一声,秦念方骇然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她从不曾听他这般叫她! “早就想这么喊你一声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呢?我若是与你好,我阿娘不答应的啊。”他慢慢地说:“你以为,我当真就半点儿不喜欢你,愿意那样伤你么。只是想着,你若能出了这王府,今后日子也好过些,只是……” 秦念不由向后退一步,哑声问:“当真?”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他道:“如今我阿娘不在这牢房中,我却有一事相求……能握一握你的手么,这一世缘分将尽,最后一点儿盼望,你不会不答应吧。” 秦念摇头,她本能的想躲开他,但在见他微微落魄的眼神之时,终究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抓住她的手腕,动作温和轻缓,仿佛怕碰疼了她。口中缓缓讷出的一句“阿念”,竟叫秦念颤了唇,半晌方回了一声“大王”。 “靠近些……靠近些。” 秦念犹疑着,却还是站到了木栅跟前。广平王的另一只手亦从木栅里伸出,圈上她手腕,道:“若是能早些如此,该多好。” 他的话音依然轻柔,然而秦念却没来由地心慌,她想挣开他,然而心念动时,已然晚了。他握着她皓腕向内猛地发力,秦念始料不及,狠狠地撞上了木栅。 而她疼的几乎落泪的时刻,他飞快地将她手腕以身体压牢,空出一只手,捏住了秦念的喉头。用力之大,叫秦念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 她拼命向后靠,意图挣脱他,全然顾不得手腕被粗糙的木栅磨出火辣辣的疼痛。她要活,可她喊不出声,没有人能来救她,她只有她自己。 “你这样的蛇蝎妇人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死?”他声音如同索命毒蛇的狞牙:“我倒是真希望那时诅咒你的是我,定不容你活下来。想让我死么,你也需随着去死。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可真真是老天有眼。” 秦念耳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清,胸口的心跳勃然,仿佛要从被他扼住的喉管里挣出来。她不要命般向后抽身,宁可将手骨折断也绝不要被他掐死! 手腕处猛然传来一阵火烧一般的疼,秦念竟然将她的手从他身体压制下拔了出来。整个人的身子也便侧了过去,广平王的手不便再发力,却依然不肯放开她颈项。 秦念张着口,只觉呼吸之间尽是血腥气。她空出的手在身上掏摸――她记得自己是带着刀的,今日早上从翼国公府出来之前,她犹豫再三,虽不知为什么,可到底还是将一把秦愈送她玩儿的小刀带上了。 那是一把西突厥的刀子,刃窄而锐利,刀柄上嵌着铜银与琉璃牛骨,煞是好看。 她终于将那把刀子掏出来了,用口噙住牛皮鞘,大力一抽,便朝着广平王仍然掐着她喉管的手上割了过去。她喘不上气,手上也没什么力量,然而借了刀刃的锐利,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还是窜入了她鼻中。 他灼烫的血液滴上她前胸,秦念几乎已然没有什么想法,她只是下了意识要割断让她喘不过气的东西。广平王先前还死不肯松手,然而大抵是被她连着割了数刀,终于是再无法用力。 扼着她咽喉的手松开了,然而秦念已然被血腥气息激得昏了头。仿佛是骨子里世出悍勇的血液复燃,这娇媚的小娘子握了刀,伸过木栅,照着广平王仍攥着她的左手乱捅猛戳。她顾不得刀刃划伤的到底是他的手还是她的手,动作狠烈,不顾一切。 他终于吃不住疼痛放开了她,而她却并没有就此打住。 秦念亦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听得他一声痛哼之时,她手上的刀已然全刃没入了他胸膛。 她惊骇地松了手,连退几步,直到背贴上对面牢房的木栅。那个受伤的男人蜷在地上,地牢里阴沉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黑得泛红,他仿佛想说什么,但张了口,只有血从他口边流下。 她的手紧抓背后的木栅,方才擦伤的所在贴在肮脏的木栅上扎着疼。 “来人!”她终于喊出声来,然而却等不得狱卒赶到,便跌跌撞撞沿着来路逃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秦念那乌骊马拖曳的高轮车便停在了宫城外官女眷出入的侧门边。拱卫宫城的鹰扬卫卫士上来查看,但见她撩了车帘,面色惨白,道:“为我通禀――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如今人人皆知,秦七娘是因了发现广平王府有心谋反,周旋不成反被下咒,才将这一出惊天反案揭出来的,她秦七娘乃是江山社稷的功臣。那上前的鹰扬卫卫士哪里敢怠慢,转身便要去,却正遇得一人驾马而来,由是停了脚步,行礼唤一声:“白郎将。” “这是何人?” “翼国公府七娘,求见太后。” “事先不通禀,没有太后旨意,哪能说见便见?”白琅说罢这一句,后半句便是说给秦念听了:“请七娘暂回翼国公府,向太后上书请求,待得了旨意再入宫。” 秦念早就知晓白琅是个认死理不认六亲的人物,然而此刻要她回翼国公府,她哪儿有那胆子?只得掀了车帘,哀求道:“白将军!奴实在是有了不得等不得的事情啊!” 白琅抬了头看她,目光在她雪一样颈前一顿,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七娘稍候吧。” 秦念不知他今日怎的这样好说话,然而得了这一句,心也便放下了多半。她靠回车中,方听得脉脉道:“七娘到底是怎的?方才出来便失魂落魄――您倒是说一声啊,身上沾这样多的血,手上也处处是伤!如今白将军答应让您稍候入宫,这时分您便同奴婢们说一声,叫咱们放下心也好啊……” 秦念听得她这话,方才看了看自己身上,她果然是一身血渍斑斑……方才白琅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看到她身上的血了? 也罢,看到便看到吧。她将广平王捅成重伤,他若是死了,她私杀大逆钦犯也要背罪名。相比这罪过,被人看到身上的血渍有什么呢?白琅算得是自己人,如果,如果姨母愿意为她遮掩,也许白琅也不会说出去吧。 ------------ 第20章 遣怀 夜色到了最是深浓的时刻,便连夏虫的低鸣都开始变得模糊。然而偏在这样的一霎,秦念猛地翻身从榻上坐起来,背后冷汗涔涔而下,竟是湿了寝衣。 大抵是她动作太过迅猛,将身边睡着的人儿也惊了起来。那正是崔窈,她揉揉眼,惺忪道:“阿念?” 秦念抱着被,呆坐了片刻,方才垂首,低声道:“五嫂……我,我又做噩梦了。” 崔窈便坐起身,将秦念揽在怀中,轻轻拍抚她脊背。秦念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先前微圆的脸已然清减,只显得眼睛格外的大。此刻秦念将头埋在崔窈温软的颈窝中,低声道:“独我一个人睡不着也便罢了,白拉着五嫂也跟着受折腾。” “莫说这姑嫂一桩,我也是你阿窈姊姊,来陪着你,亦是应当应分。再者,若没有我陪你,难道你要将这一件事闷在心里头吗。”崔窈的声音温软,手轻轻拍抚秦念后背。 秦念自那一日一刀捅了广平王之后便进了宫,回来时只不过换了一身太后赏的新衣裳。而自那时起,她便夜夜难眠。 叫旁人看来,不过是广平王“暴病身亡”,而秦念身为他前妻,心思柔善,终究难以全然抛弃夫妻之情而悲伤。可唯有那一日被她惊慌地拖到房中的崔窈才知道,那一天的地牢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因而当秦念夜夜失眠之时,她自去向秦愈说了要来陪秦念。秦愈却是不知内情的,皱了眉只道:“你也劝劝她――已然义绝了,还何必在乎那畜生的生死?他对阿念可是半点儿不好,为他憔悴,算得上什么事!改日另寻良配才是正理,这样憔悴下去,损了姿容,岂不是白白亏负了自己。” 崔窈也将这话与秦念说过,然而秦念只能一声惨笑:“五嫂,我再不想嫁人了。男儿说起假话来,我连听都听不出,索性便不要再与他们接近来得干脆。再说,阿兄不知我为何恍惚,你却是知晓的,如何也这样说起来?那把刀,是我亲手捅进去的,我永远都忘不掉,那刀刃戳进人肉身的感觉……” 崔窈每每想起这话,都觉得脊梁骨上一阵生凉。是而这般时分,她也只能连声道:“阿念莫要怕,他活着都奈何不得你,如今又能怎的?是他自己作孽,不怪你……你没什么好后悔的。” 秦念摇头,道:“五嫂,我哪儿是后悔呢?我一点也不悔――若是能重来,我还是要捅这一刀的。他叫我伤心了那么久!姨母帮了我再多的忙又如何呢,我,我自己做的,只有这一刀。他让我吃了那么多苦,这一刀,是他活该的。” “……”崔窈沉默须臾,道:“你若果真觉得自己杀了他是该的,如何现下又夜夜惊醒?” 秦念看着崔窈,道:“我怕。我杀了他,那是杀了要犯,是不小的罪过呀。” “太后又没有怪你的意思。”崔窈道:“你这痴儿,为了这般事情害怕,太也可笑。” 秦念抿了唇,苦苦笑了一声,道:“我也没想过自个儿这样胆小的。” 她终究还是省了些东西不曾告诉崔窈。地牢里广平王的言语,自然多半儿都是假的,然而他对于她那一天突然发起病来的解释,却容不得她不细细思忖。 或许他那些话都是有心想叫她与太后之间生了嫌隙的捏造。可秦念却也知晓,无论她怎么告诫自己莫要信他,从前面对着姨母的那般信任,都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说的一切,实是都太有可能了――咒魇的事儿,原本真假便无人知晓。而熙宁堂里没人能插得了手,唯一可能和外头传递消息的,除了她身边带来的脉脉殷殷,便是几个太后交代过的“自己人”。(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太后对她这小甥女自然是没什么敌意的,秦念深信这一点。但是,这位姨母能随时拿自己的性命去作赌,她又如何敢似从前般毫无保留地信任姨母?将自己私杀重犯的事儿告知了姨母,她又怎样能放得了心呢。 这些日子的噩梦里,有一半是梦得广平王满身鲜血地站在她面前,另一半却是梦见太后看着她,神色中全无半分慈爱,目光冷冽……能将她吓醒的,唯有那些太后出现的梦。 这样的话,是不能同任何旁人说的。而崔窈揽着她安慰了好一会儿,才双双睡下。 夜已然快到了尽头,秦念悄悄睁开眼,瞥了崔窈一眼――她果然又睡熟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睡意甜美得叫人羡慕。 秦念心里头不由叹那么一声,同样是贵人女眷,她和崔窈的命运,便就这样判若云泥。虽然想来以崔窈的性子,便是真走了她这一步,也断断不会多事到去看前夫一眼问一声究竟…… 这么想着想着,天便亮了。这和广平王死后的许多个清晨并没有什么差别。夏日的早上,总归是清凉而叫人舒服的,只是秦念依旧带着一张疲惫的面容去给裴夫人请安,不由引了做娘亲的一阵哀叹。 若说这一日的早上与平时有何不同,大抵便在于,翼国公秦云衡这一日还在裴夫人房中,刚刚起身,未曾离开。 “我看阿念这几日身子也不见好,安神的药怕也吃了不少。”他看了看幼女,只道:“过几日叫五郎带她出门玩耍吧。散散心也好……” 秦念一怔,她便是再如何忧心姨母那边,到底是小娘子心性,听得父亲这么说,眉宇间便见得明快起来:“阿爷!当真?去哪儿玩耍?” 翼国公看她如此,也是笑了,道:“叫你阿兄带你去狩猎吧。他们几个年轻郎君带着仆役,顺便捎上你一个也无妨。” 秦念正在兴头上,只笑得脸蛋儿上如同绽开了花一般,忙不迭应了。这夏日里贵族子弟们的狩猎,能不能打到猎物倒不重要,她阿爷大概也不指望做女儿的能百步穿杨再为秦氏将门争光,不过是由她出门散心遣怀罢了。然而秦念自己却不愿怠慢,将下人们好一通折腾,她自己人尚未出门,竟也颇有几分神采奕奕了。 待得终于要出去狩猎的一日,秦愈还没拾掇好,秦念便已然一身胡服穿得利落,端端站在他院子前头等着了。 先出来的却是崔窈,她见得秦念这般,不由笑啐道:“你这讨人嫌的!我陪你那许多日,不见你好,如今能出门玩耍了,竟如同没事儿人一般!早知道便叫五郎先带你去划划船,看看花,指不定也就没事儿了呢!倒搅扰得我几夜不曾入眠。” “是五嫂自己说了应当应分!”秦念嗔道:“如今倒嫌我不招人喜欢了。” “你哪儿能不招人喜欢,这么俊朗的小郎君。”崔窈绷不住脸上的“嫌恶”,兀自笑了出来,携了秦念的手,向刚刚踏出门槛的秦愈道:“你看看阿念,这么好看!怎么偏不是个小郎君呢,否则我倒是要回娘家说说,将我小叔叔家的十八娘嫁了她。” 秦愈看了幼妹男装的模样,亦不由笑道:“她是小娘子也好啊――说来,今日的狩猎,明毅他也是要去的。阿念你当真不要再去上个妆?” 秦念如今听得“明毅”二字,便觉头涨得疼。她做广平王妃时,妾室推庶子下水,是白琅救的,府上闹疫病,是白琅带兵围的,她捅了广平王一刀,一身血迹出现在宫城门口时,值守的恰巧又是他白琅――所有丢人失份没颜面的事儿,全叫白琅给见证过一遍了!她哪儿还想见他。 可秦愈这说话的口气,偏生叫人心下生疑。如何白琅要去,便要她补妆?难不成这一场散心的狩猎,是把她拿去给白琅相看的么? “我不去。”秦念硬邦邦道:“去狩猎还上什么妆。马跑起来,那脸上的粉叫风一吹十里,好看么?你们男儿都不涂脂抹粉的,别来说我。” 秦愈莫名被她一顶,虽然不明情形,却也不曾恼怒,只笑道:“怪生生的。罢了,你不愿意涂脂抹粉,那便不打扮无妨。反正我家阿念俊俏,我看啊,便是不打扮,也比旁的女儿家梳妆了好看。” 秦念不想听他打趣,索性瞪他一眼,转了头便走,道:“马厩边儿等你。我同阿爷说了,玉花骢今日是我的,至于阿兄,便随手找一匹马凑合吧。” “……你……你还真打算大显神威啊?”秦愈怔了一怔。 “阿兄是带我去狩猎的。”秦念站在门边,回头满是挑衅地一笑:“我可听说阿兄箭术欠佳,上一回空手而归,丢尽了翼国公府的颜面啊。” “我那是坠马伤了手腕!”秦愈争辩道:“你这讨打的!世上可有你这般打趣兄长的小娘子!” “有啊,我啊。”秦念曼声道:“有你这般最宜被拿来打趣的兄长,便须得有我这样凑趣的妹子――今日你若比不过我,我今后可便唤你阿姊了……” 秦愈怒不得笑不得,还未及说什么,倒是崔窈掩了口弯了眼,笑道:“你叫他阿姊,又要如何称呼我?” 秦念眨眨眼,笑道:“姊丈?” ------------ 第21章 相救 贵族子弟狩猎,同寻常农夫猎户自然不同。那正经打猎的没几个人,随员扈从猎鹰犬豹,倒是可以浩浩荡荡排出老远去。 秦念策马在秦愈身后一点儿跟着。一众少年郎君,从官衔上来看也分不出个上下,便这么热热闹闹并一处行了说笑。这一群人中,多半是秦念自小便相熟,一道翻墙偷果喧哗祸害的,如今虽经年不见,却也算不得见外,自然你来我往也说得几句话。 喧闹的一群人中,唯有白琅一个安静的。秦念如今见得他便想起从前那些提不上愉快的事儿,又因了兄长言语中明明暗暗的示意,益发觉得尴尬,目光连往他脸上扫过去都不敢。 那猎场离京城倒也不近,饶是诸人皆骑马驰骋,到得前头也到了半下午的时刻。且喜先前到的奴仆们已然做过准备,趁着天黑之前,倒也还能先玩个半天。 下人们早将野兽驱赶出来,一众少年便也不客气,各自催了马弯了弓逐猎去了。那猎鹰在天上旋着,猎犬在草中窜过去,人喊马嘶,倒是好生热闹。 秦愈回头正看着秦念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失笑道:“等什么?还要我许了你去你才肯去么?” 秦念笑着摇头,道:“我要等个漂亮的……” 话音未落,她便双膝一磕,鞭马冲了出去。秦愈顺着她方向看过去,那果然是个“漂亮”的,正是一头生着好看犄角的大雄鹿。 秦念的箭法素来是不错的,她开弓,箭矢便稳稳朝着雄鹿后脑射过去,可那鹿倒也似是成了精了,身形一闪,竟然避开了这一箭。 秦念哪儿能就这么放过它,径自策马追上去。雄鹿跑得脚下生风,她也不想落了半步。今日她原是想着要霸占了阿爷的玉花骢的,只是恰好赶上这马闹不爽利,骑不成,因而只好选了匹俗常良马来骑乘了。 莫看那只是些许的速度差异,秦念便因了这一点,始终追不上那头雄鹿。连发数箭,都在差那么毫分的地方力尽而坠。 倘若这鹿吃她一箭便栽倒,那也就罢了。可越是这样射也射不到,秦念便越发好胜。那猎马狂奔,扬起一路飞灰,她竟是丝毫也顾不得,越去越远――虽然是女眷,但倘若顾念形容不肯放肆玩耍一回的话,又何必出来狩猎呢? 那鹿倒也聪明,这猎场周围原也有树林山地的,它是从树林中被赶出来,如今也是身子一晃,直朝着另一处树林的方向冲过去。秦念勒马不及,险些把自己摔下去,只这耽搁的刹那功夫,雄鹿便已然接近了树林边缘。 由得秦念再追上去时,它早就撞开了一溜儿矮树逃远了。她哪肯放弃,竟也不曾注意那些驱赶兽鸟的仆役并不曾往这边来。且喜这树林算不得多茂密,她不至于叫树枝给挂下马来。 雄鹿大概是以为进得树林便安全了,竟停下了逃奔。秦念遥遥见得树枝一般的鹿角停在那里不动,便一把勒停了狂奔的猎马,再小步靠近。但终究不知是不是她踩动地上细枝木叶的声音惊扰了鹿,它一回头,便与秦念对视个正着。 说得迟那时快,秦念抽箭弯弓射过去,雄鹿却好巧不巧凌空跳起向她撞过来,她惊骇之下手一抖,箭矢便偏了方向,不知射在了什么上――总之,是不曾射到鹿身上。 但她倒也还有一招后手,马鞍后头,还横着一杆短锥枪。秦念摘了枪,侧手一捅。她原也没想这一枪能捅中这头精怪一样的雄鹿,然而耳边偏生便听得一声鹿鸣,手中的锥枪被巨大的冲击力带的脱出去,那头鹿竟向前冲了几步,一头栽倒了。 秦念一怔之下,自然是欣喜这意外收获的,也顾不得手撞得疼痛,忙上前想把锥枪给拔下来,然而靠近了鹿尸方才发现,鹿颈上还插了一支白羽箭。她不记得自己射中过它,便跳下马细看,可这一看心里头便是一沉――箭杆之上,那一个“白”字也太过明显了,她便是想装着看不到也是不能了。 又是白琅。还是白琅。怎么处处都有他?他什么时候射中了这头鹿,难不成他人也在附近? 秦念很是犹豫,她也很想要这头漂亮的大雄鹿。若第一箭是白琅射中的,这便不该是她猎物了,可若要她去找白琅开口央求,她又偏生做不出来…… 正在犹豫之间,她却听得那猎马一声长嘶,从她手中挣开了缰绳。秦念不意这马会突然受惊,愣怔之下被拖了一个踉跄,绊了一跤方忙放了手,但见猎马飞跑而去,而她跌坐在鹿尸旁边,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她从没听说过这样专门用来狩猎的马会怕野兽的尸体。这算是个什么情形? 心里头刚浮上这个念头,耳边便听得一声野兽的低哮。这声音将她吓了个寒颤――这不是鹿,也不是羊,甚至不是野猪……她听得那声音,一定是来自肉食的猛兽。 秦念扭头一看,果然见得是一头斑斓的豹子。它身上没有标记,显然不是他们带来打猎的驯豹,亦不知她如何惹了这畜生,它只步步进逼,秦念便也一步步向后退。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马跑了,弓在手上,可箭囊悬在马鞍上。 至于拔了死鹿身上的锥枪和豹子拼命,她又实在没这个胆气!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能和这样凶暴的野兽拼力气呢! 秦念绕过死鹿,只盼那豹子不过是想要食物,见得这里有头鹿,便能放过她。然而她刚刚退到鹿尸后头,那豹子便纵身朝她扑了过来。 退无可退之间,秦念来不及多想,便侧着翻滚了过去,险险避开那豹子尖牙,然而小腿之上却已然叫利爪给划个正着,一条狰狞的血口子登时便露将出来,那一股子热辣的疼痛伴着腥浓血味儿,冲得她差点便哭了出来。 然而人于生死关头哪里能落泪?便是她心里怕得想哭,身子早有反应――滚让之间,她已然抓住了锥枪枪杆,只望能把这枪拔了出来。不管能不能胜,总不能生生叫这畜生白白咬死吧? 那豹子转身也快得很,秦念手中的锥枪却还不知卡在鹿颈里什么地方,死生拔不出。 看着那豹子如猫一般压低了重心意欲前扑,秦念几乎万年俱灰,然而偏在这一刻,她眼前一闪,正是一枚箭矢射过耀起的阳光。 豹子吃痛低吼了一声,秦念这才看见一支羽箭正戳在豹眼当中,浓稠的兽血流淌下来。她也不敢耽搁,忙趁了这一刻向后再一滚,可还没起身,第二支箭便擦着她面颊射了过去。 秦念生生吓木了,连回头也不敢,只看着那箭矢一闪没入豹颅之中。这禽兽吃痛,朝着发箭之人扑来,紧接着便是一声猎马的痛嘶。秦念但觉心都挂在了弦儿上,忙定睛看过去,才见马背上的驭手已然翻身跳了下来,而那匹马,竟被豹子划破了胸腹,倒在了地上。 仓皇之间,她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只见他一个箭步抢到她身前,手攥住枪杆,一把将锥枪扯了出来。 但说来好笑,她偏生能记住,下午斜着洒进林间的阳光照在那人的手上,骨节匀称,肤色白润几乎剔透。 他站在她身前,身体微微压低,看着那转身时动作已然明显跌撞的花豹。 秦念不敢出声,手却兀地摸到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弓。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然将弓握在手中,掌心细细沁出汗珠,而腿上的伤,却再不那么疼了。 花豹大概是因瞎了一只眼的缘故,再扑上来时方向已然偏移。挡在她身前的人双手持枪,却是不避不让,将枪尖从斜下方狠狠捅入了豹子的胸膛。 那豹子余势极大,带着来人一起向前冲摔过去。饶是彼人动作迅捷,松了锥枪,也还是被带得滚了几圈,撞在了树上。秦念生怕那豹子濒死反扑,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将鹿颈上白琅那一支箭给拔了下来,搭在弦上,射了出去。 这一箭,从侧后方射瞎了花豹的另一只眼。这畜生便是有一身蛮力,瞎了双眼,一时也只能原地痛鸣跳跃撕抓。那救命的人物却已然站起了身,从腰上拔了直刀,猛地一跃,从后头跳上豹子脊背,那一条雪亮的刀锋便从豹子脊梁上直戳下去。秦念生生看得他双手握了刀柄一转,那豹子终于是软瘫在了地上。 而她仍坐在死鹿旁边,手上紧紧攥着弓,面色苍白,望着他走过来――她认出他了。 “白将军。”她小声道:“多……多谢了。” 白琅不应她的谢,只是信手捋了几片阔大树叶,将手上沾的豹血擦了去,又道:“腿上伤了?可能站起来?” 秦念这才想起自己还坐在地上,不由脸上一红,忙点了头便扶着身边的树要站立。可这一用劲儿,她才感觉那受伤的右腿竟全然不能着地,整个人身子一晃,若不是手还按在树上,几乎要跌倒了。 白琅自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又问一句:“你的马呢?” 秦念的脸便更红,道:“大概是闻到了花豹的气味儿,方才受惊,跑了……” 她看着他皱了眉,心中更是忐忑,不知他要说什么――秦念还是很怕这始终一脸严肃的白将军的,可她却如何也料不到,他会转过身,背对她,单膝跪了下去。 “上来,我背你走。” 秦念哪儿敢伏在他背上,牙齿仿佛要咬了舌头一般只是说:“这般不可,将军先去告诉我阿兄,再牵马来接我不迟。” 白琅却头也不回,只道:“血腥味儿会招来旁的凶兽。天快黑了,莫再耽搁。” ------------ 第22章 恩情 秦念在白琅背上待得极其难受。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年纪相当的男人挨得这样近――虽然她已然竭力将上身挺直,不要蹭着他了,可他的臂弯钳着她的腿,她的手也必须扶住他肩头,这样的动作,看着便暧昧之至。 她腿腹伤口一直流着血,疼痛倒也不太明显了,可她头却越发地沉越发地晕。她也不知晓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事儿,偏又不好意思和白琅说,忍着忍着,竟将头贴在他肩上,昏睡了过去。 是而她不知晓他到底走了多久才碰上了旁的人,更不知那时的情景如何,总之醒来之时已然躺在了一顶营帐之中,秦愈的表情很是复杂,见她睁眼,方才吁一口气:“你可算是睁眼了。” 秦念头疼的很,只能躺着听他道:“白琅说你们遇上豹子了――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不过是一头鹿!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儿,阿爷非生撕了我不可!” “我觉得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秦念小声道。 “是啊,你能有什么大不了!”秦愈瞥她一眼,道:“你的命比仓中硕鼠的都牢靠。腿腹都伤成那般模样,口子再深一点点,伤了筋脉,你这条腿便废了,你可知晓?若是腿不好了,你今后这一辈子,可怎么是好哟。” “……阿兄比阿娘还唠叨。”秦念道:“我要是废了腿,是不是便算不得秦家的女儿了?阿爷会不要我么?爷娘百年之后,你们会把我这可怜的小七娘赶出门外么?左右我一辈子吃喝不愁,阿兄何必因了这个为我担忧啊。” 她自己的腿上在疼,心里也不是不后怕,然而见得秦愈这忧心忡忡的模样,便实在不能忍住唱几声反调的念头。 欺负一下秦愈,简直是人生中最欢喜振奋的事儿。趁着他孩儿还没长大,暂且还不需要做阿爷的权威,秦念很是珍惜这做妹子的好处! “你还真打算在娘家住一辈子?”秦愈一怔:“你……你不是说气话?不是逗我开心?” 秦念也不意他这样说,抬眼望他:“我说什么气话?为何要逗你开心?阿兄这意思……难不成是要我非得嫁人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年方二八好岁数,难道就在家里头枯守一辈子?” “我……我倒是觉得,在家里头挺好。(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秦念心知秦愈这话说出来,十个人有十个半人是要赞同的,少女嫩妇,不再嫁做什么?若是广平王死时她还是王妃,那么三年之内还不能嫁人,可她捅他的时候,他们已然义绝了,他死活和她没关系,父兄自然便急于再为她寻个良配。 然而,秦念目下实在是很难对男人再抱有什么念想了。 世上不是没有钟情一个女人一世的男儿,然而实在是太少。与其嫁了人与阿家斗智与妾婢斗勇,那还不若在娘家做小姑,由着阿爷兄长侄子当家,都得护着她。 嫁人比不嫁的好处,不过是多个夫君。但那又算的什么真好处了? 她自己心里头这么想,却不敢这么说出口,因而上一句话讲得格外小声,畏畏缩缩的,浑不似她平时光华耀扬的风格。 “你一定是流血太多糊涂了。”秦愈断言,朝着帐外瞄一眼,然后凑到秦念跟前,小声道:“你是个女人吧?” “我倒希望我是个男人。” “那你这……”秦愈抬了手,遥遥指指她胸口:“你这心有毛病么?怎么生出了在娘家住一世的鬼念头――实话同你说,这次围猎,白琅也没打算来,我软磨硬泡把他拽来的,就是为了叫你们俩相看相看。他人不坏,前途不坏,长相更没得挑剔,你们女郎行,不就爱一个郎君俊俏么?你看不上他?” “我……” “你怎么的?”秦愈道:“难不成还是因为那个死鬼?我同你说啊,你个痴儿,你记好了,他人都死了,就算你猪油蒙了心还爱重他,他也活不转了,你知道不知道?再找个好男儿,成了婚,好好过日子,生上几个儿女!白头偕老,那才是死后合葬的郎君呢。” “阿兄,我不是喜欢他!只是世上男子,有几个肯守着一个女人一世的?”秦念蹙眉道:“那个人自然算得是渣滓之中的领袖,混货之间的翘楚,可寻常男儿眠宿于外,身边姬妾也少不下四五个的……做正室的,一个月到头未必能见得夫婿几回,便是能管着一大宅子的人,我看也没什么可欢喜的。” “寻常,寻常!你也看看,总有不寻常的啊,你看阿爷,再看看你阿兄我。”秦愈一双明湛湛的眼睛闪着几分得色:“我心里头还是最爱重阿窈,她就是我的心尖子肉。我这样的夫君不好么?” “你好,你好也是我兄长,你好不好,同我何干。”秦念按了按跳痛的头。 “可白琅也好啊,我和你说,我特意找人打听了――军中那些健儿们是何等习性,你也该听说过,独这白琅连女俘都不沾,回了京中,也没曾与平康坊里的小娘子们沾染什么……这性子拿来做夫婿还不放心?” “这性子……”秦念沉吟片刻,问道:“他可是有龙阳之好?” 秦愈霍然而起:“和你这鬼东西说话真没意思。让你找个寻常男儿吧,你嫌弃他花街柳巷不检点,找个白琅这般检点的,你又有这样没意思的念头。左右你是打定主意在翼国公府赖一辈子?” “……是。”秦念考虑片刻,坚定地点了头:“翼国公府里,只有我欺负人,没有人欺负我的。” “可白琅家里头也没人欺负你啊。”秦愈大概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叫这七娘答应了和白琅这桩事儿,道:“他阿爷,早为国捐躯了,阿娘,他四岁的时候就没了。家里头那个庶母,妾室出身,敢和你摆脸?别的便只剩一个庶妹,他若爱重你,家里头一个庶出的女娃儿有啥大不了?” 秦念只觉头愈发地疼,道:“阿兄你快些住了吧。白将军与我,郎君无情妾无意的,何必非往一起凑?” “怎么不能凑?我还特意找人看了你们两个的八字,合得很,宜子孙!”秦愈又兜回来,道:“我就你这一个小妹了,做兄长的操心你的婚事,哪儿不妥?你却这般抗拒,难不成有旁的缘由?” 秦念自然不能说人生之希望便在于赖在翼国公府混吃等死,被秦愈逼问急了,也只能道:“这婚姻大事,又不是抢亲来的,阿兄光与我为难作甚。父母命媒妁言,我做女儿的哪有多言语的份儿。阿兄有空与我口舌,不若先问问那白将军,他可愿意娶我?” 秦愈一怔,竟笑了出来,道:“我当你是不喜欢他,却原来是害羞了?” 秦念想申辩,偏又怕说话之间将好容易推开的火再惹到自己身上,便也闷声不语了。她阿兄又要说什么,外头却有人高声唤秦五,正好将事儿岔了开,秦念见他出去方安心,然而立刻便又坐直身子,对秦愈的背影喊一嗓子:“阿兄,我口中渴得很啊!” 秦愈自然吩咐婢女为她倒了温热的水,自己却很久方才回转,脸色竟不复方才的轻松,道:“下人们去把那头鹿与豹子抬回来了……” 秦念深觉他这一句乃是废话,居然也能说的这样慎重且严肃,不由笑了。可秦愈颜色益发沉,竟似是后怕,道:“那两头畜生都被不知什么东西……撕吃得只剩下白骨了!那林子里可还有异状?实在是可怕!” 秦念一怔,莫名打了个哆嗦,道:“有什么异状?我是不曾注意的,要不阿兄问问白将军去――这地方不是经常狩猎的旧围场么?怎会有这须臾时间便能将鹿和豹子这般大物撕吃干净的野兽?” 秦愈严肃起来的面容竟也颇有几分大将风度,他道:“无论是什么东西,总之那地方很是凶险,若不是白琅将你背回来,你们……他真正是救了你两回了。” “当重谢他才是,”秦念道:“可如今阿兄你们作什么打算?那地方的东西既然这样凶暴,只怕也不是什么善类,天都黑了,咱们还是点起多多的松明火把,以防万一的好――阿兄,带我出去看看那鹿与豹子可好?” 秦愈便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去至帐外。狩猎的贵族少年们所住帐篷围成一圈,独中央留下一大片空地,此刻正被争睹的人群挤满,松明火把照得通亮。秦愈过去,下人们自然让了路,秦念借着兄长高大身材的好处,居高临下,将人堆中间的东西看了个分明,不由打了个寒噤。 那豹子与鹿,活着的时候是何等矫捷美丽的东西,如今堆在中间的,唯余森森白骨。骨架上莫说肉了,连毛都不留一根。 唯余白琅的那支箭仍深入豹颅,箭羽在夜风中微颤。 秦念的手不由攥紧了兄长的衣领,声音绷得有些高:“阿兄,看看这些骨头上……有什么痕迹没有?” 有下人仔细查看后拾起一根骨头捧上来,映着火光,秦念分明看到那骨面上留着深深的痕迹,仿佛是被兽齿啃噬。 ------------ 第23章 狼群 夜风冰凉地吹,这旧围场的夏夜,比京城之中的凉许多。青草的气息混合着白日里狩猎到的野兽的鲜血气息,夹杂着仆婢们烹煮兽肉与美酒的香气,这个夜晚,原本应该痛饮狂歌,恣情玩乐的。 然而此时的人群却静默无声,贵族子弟们手中传递着那一根齿痕密凿的兽骨,但凡是看过的人,面色都不那么好。 火焰毕剥响声清晰,终于有人问:“这……这骨头是什么东西啃的?” 秦愈张了口,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说出口――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太过清晰,听得出,那马一定被驭者打得快要吐血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如同疾雷,由远及近不过转瞬之间的事儿。 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那驰来的骏马上,终于,马匹在驰入帐圈后被勒住,驭手滚鞍下马,几步扑上人前跪下,面朝的却是秦愈。 “五郎!是,是狼群!”那人的额上滚落大颗的汗珠,道:“小的方才去了您说的猎户家中……只,在他掌骨中找到了这个。” 那家奴抬起手,秦念分明见得他的手掌在颤抖,那缓缓张开的掌心中,有一簇灰白色的粗糙毛发。 “他……他家人呢?!” “小的进去时,但见一屋皆是白骨,”那家奴的声音颤着:“独有一人手掌紧攥,小的掰开他手掌,才看到这东西……是狼毛。” 秦念只觉不寒而栗,她看着兄长的脸――他的唇紧紧抿着,她是很少见到秦愈这样认真的表情的,原来他严肃起来,还真有些阿爷的模样。 “阿兄……”她小声唤了他。 寂静之中,秦愈慢慢俯下身,将她放在了地上,道:“你先坐着――各位先召集自家的奴仆!所有的人全都聚在此间,在营地周围全点上篝火!今夜都不要睡了,明日一早,先回了京中再说!” 一众贵族子弟这便要召集家奴,然而偏有一个人立在原地不动,正是白琅。他看着秦愈,道:“狼群为祸百姓,便这般一走了之?” “此地是围场啊!”秦愈道:“只有几家猎户在此……你同阿念久久不归,我方想到遣家奴去寻本地猎户做向导的。可派出去的家奴如今只有这一个回来――若果然是狼群,定是大狼群。(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咱们这么些人,还有不少是女子!能逃过今夜便是万幸,至于这狼群,实在不是以现下的能力能剿灭的。” 白琅却也不再置辩,道:“你既然要大家都集中到这里来,便叫他们把今日的猎获也都拿来。那些个猎物身上也有伤口。狼的鼻子灵光得很,嗅到血腥味儿,说不定便跟了过来。刀枪剑戟与猎马,也都弄到近前来才是。” 他说了什么,有道理没有,秦念是没怎么注意。她只惊诧一件事儿――白琅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这么多话。 那些家奴手脚自然是快的,性命堪虞之时,谁的动作都不慢。过不得多久,所有人便带着猎获与弓马聚集到了营帐围成的空地上。 夜色依旧浓,沉沉笼罩着四野。篝火静默地燃烧,人群聚在一处,却无人说话。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每个男人的表情都静默又严肃。只是这般严肃之中却也略有不同,秦愈是皱着眉想些什么,白琅却盘腿席地而坐,手持一块生牛皮,慢慢擦拭他的刀。 旁的人也有揪着地上的草的,也有一下一下攥紧刀柄的。 秦念不知道他们都动着什么心思,只觉得这小小的营地上空,连空气都要凝滞了。 她其实并不很怕,这一支队伍人不多,可也有一百来人。狼生性怕人,便是主动袭击人,也往往是挑了人少的时候。前一日打前站的仆婢们都没有遇袭,可见狼群未必敢来袭扰。 便是果然来了,她也不相信这地方会有几百只狼。真正的大狼群,只可能是从相邻的突厥草原跑来。然而若狼群数量惊人,边民又岂会毫无察觉? 然而旁人都毫无笑意,她也不好表现出太过放松的模样。虽然头疼且疲惫,她也只敢将额头抵在膝上,稍作小睡。 她是被狼嚎声给惊醒的,彼时已然快到了下半夜,那一声一声叫人心慌的长啸接连响起,饶是秦念自觉性命无虞,也不由吓得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新伤,她未及用力,便觉腿上一阵剧痛,若非身边有人扶了一把,便要跌倒了。 这扶她的人,却是白琅。他正站起身,将刀归鞘,看她一眼方道:“你歇着吧,不要紧。” 秦念哪儿能信不要紧?她头皮都快炸了――隔着熊熊的篝火,她分明看到围成一大圈的绿色狼眼。一双一双,如同夏夜腐草间密聚的流萤。 野兽身上的骚臭气味一阵阵扑来,叫她胸口一阵翻滚。 儿郎们俱已持了弓刀,站在篝火后头,严阵以待。人和狼,谁都不敢前进一步,人的眼睛对着狼的眼,中间唯有火苗翻腾。 秦念便在这样的时刻强撑着站了起来,仆妇婢子们在中间陪着,见她起身,自有人忙问她意图,秦念腿疼得不想说话,只伸了手,指了指自己的那匹马。 这马虽然讨人嫌,抛下她自个儿跑了,可她的箭囊还挂在马上。 她虽是女儿家,但这样的时刻,她比那些仆妇婢女们强大许多。她的兄长也站在那里,她要去和他们一起。 这狼群一眼看去不少上百只,能多一个人,也总是好的。 她站到秦愈身边之时,腿上的伤处大概又裂开了,分明能感觉有温热的血流沿着肌肤淌下,只是并不严重,她便咬紧了牙,扣住了弓弦。 秦愈扭头正见得她,不由眉心一蹙,道:“你来做什么?回去坐着去。这儿有的是儿郎子,不用你一个女娃儿家逞英雄。” “我是翼国公的骨血,可我不能和兄长们一般沙场建功又或者考取功名。我能与你们一道行动的机会,大概也只剩下今夜了。”秦念小声道:“阿兄,别……就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怕?”秦愈问着,眼神却不向她这里瞟一下,依旧死死盯着狼群的动向。 “我猜,如果我站在这里的话,别人会少害怕一些。”秦念说着这样的话,自己便仿佛真的不怕了:“你们都在,我不会有事的,我还可以帮你们射几箭!” “痴儿。”秦愈说着,却也不再赶她,只道:“你若是累了,便退回圈子里头歇息一小会儿。今日你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莫要逞强。” 秦念应一声。 天上星光黯淡,月亮上映着一层毛茸茸的晕。风越来越大,明明是夏日最炽热的时节,这晚风却凉得扎骨头。 狼群开始焦躁不安了,秦念瞥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觉得大概已然快到了四更――若是这群狼再不行动,可马上便要天亮了。 而列成圆阵防御着的贵族子弟并他们的家奴却都有些困倦了。秦念咬了嘴唇,用疼痛来避免自己睡着,然而眼皮子越来越沉,勉强睁眼,却也看到周围几位郎君眼神很有些恍惚。 便是这一刻,狼群之中发出一声长嚎。朦胧的月光底下,秦念看到那条长啸的大狼周身黑毛,体格也比旁的狼巨硕,分明便是这一群恶鬼一样的畜生的头领。 随着这一声狼嚎,她身边的秦愈松开了弓弦,锋锐的箭矢裹挟着飙风激射而出,然而偏是那一瞬,一头灰狼从旁边冲出来,竟用身体挡住了这一支箭。 灰狼在地上翻了一圈,大抵是活不成了,而狼群的包围圈则一点点缩小,朝着火圈压过来。 “畜生。”秦愈低声道:“不怕火么?还是饿疯了?” “阿兄,那一只是狼王罢?”秦念道。 “是……杀了它大概狼群就会退却……”她不曾见过兄长这样的神情,在秦念眼中,这一刻的秦愈,竟活生生有一种她父亲身上才有的沉着与她从未曾见过的凶狠。 “大概不太好杀……”她也道:“方才那支箭,竟被别的狼挡了去。” 言语未曾落地,几条大狼便率先跃起,竟是要从火圈上方跳过来的架势,早有人开弓发箭,那几头狼尚在空中便被箭矢命中,跌落下来,正落在火堆上。火焰烧焦毛发的臭气大盛,夹杂着凄厉的狼嚎,这令人心生厌恶的体感便如同一枚丢入油锅的火把一般,将狼群激得疯狂了起来。 转瞬之间,几十条狼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冲了过来。箭雨齐发,有狼中箭跌倒,然而后来的却踏在地上的狼身上,接着向前猛冲。 秦念这方才明白了那几户猎户何以全然不能反抗便丢了性命――面对这么多狼,一家人能怎么办呢?他们这一群人都难以坚持啊。 “箭头沾火!”几乎是同时,圆阵两边的秦愈和白琅喊出了同样的话。秦念这方才发现兄长再次扣上弓弦的,乃是箭头上系扎布条的箭。 那布条被放在篝火上引燃了,就在秦愈松手的一刻,几十支带着燃着火苗的箭矢射向了狼群。这箭头的杀伤力自然有限,然而那火苗落出燎着群狼皮毛,却是转瞬即着。 身上着火的狼还不曾死,一边哀嚎一边乱冲乱撞,将更多的同类引燃。 而此刻,秦念听得身后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她本能地一让,便见得那骑手驾马一跃,冲出了火圈,径自冲向了狼群。 她几乎惊得喊不出声――那人手上提着一大块用来搭帐篷的篷布,如今也引着了火,随着他的挥舞,那块布简直是一片火云聚成的旗,所到之处群狼凄厉哀鸣一片,自相践踏逃窜。 而彼人所乘之马竟也似毫不害怕,只向着狼阵后头的头狼冲过去。 秦念看得只觉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这人若是一不小心栽下马来,定会叫狼群撕得血骨不留! 这不要命的悍勇啊。 不知那头狼是不是也被这疯癫一般的人给吓着了,又或者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竟仍留在原地,不动不逃。 她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冲向头狼,距离飞快地接近,直至到了头狼面前,他用力一甩手中快要燃尽的布旗,那一块布翻飞如火焰开出的花,正落在头狼身上。 秦念听到头狼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那冲进狼阵的勇士自拨转马头,然而便是这稍许的速度迟缓,他已然被反应过来的狼群重重包围住了。 秦念但觉一阵绝望,却不料那骏马猛地发力,竟从狼群之上跃了起来,踏着尚未熄灭的篝火,引着一身烧燎的灼热冲入了火圈。 一个多时辰之后,天亮了。 狼群已然彻底退去,地上只余几十具焦臭的狼尸,而惊魂未定的下人们拾掇残局时,方有人从那狼王的身上拔起一把刀来。 秦念已然被兄长扶上了马背,准备启程返京,却正见捧着刀的奴仆朝着白家的营帐过去,不由轻舒了一口气。 白无常啊,果然是无常鬼一般可怕的人物。他冲向狼群的时刻,几乎像是带着死一样的威压。 这样凶悍凌厉的气势,当真是那个面容温润,君子从容的白琅的? ------------ 第24章 狼群 夜风冰凉地吹,这旧围场的夏夜,比京城之中的凉许多。[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青草的气息混合着白日里狩猎到的野兽的鲜血气息,夹杂着仆婢们烹煮兽肉与美酒的香气,这个夜晚,原本应该痛饮狂歌,恣情玩乐的。 然而此时的人群却静默无声,贵族子弟们手中传递着那一根齿痕密凿的兽骨,但凡是看过的人,面色都不那么好。 火焰毕剥响声清晰,终于有人问:“这……这骨头是什么东西啃的?” 秦愈张了口,像是想说什么,却终于不曾说出口――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太过清晰,听得出,那马一定被驭者打得快要吐血了,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如同疾雷,由远及近不过转瞬之间的事儿。 所有的目光便都落在那驰来的骏马上,终于,马匹在驰入帐圈后被勒住,驭手滚鞍下马,几步扑上人前跪下,面朝的却是秦愈。 “五郎!是,是狼群!”那人的额上滚落大颗的汗珠,道:“小的方才去了您说的猎户家中……只,在他掌骨中找到了这个。” 那家奴抬起手,秦念分明见得他的手掌在颤抖,那缓缓张开的掌心中,有一簇灰白色的粗糙毛发。 “他……他家人呢?!” “小的进去时,但见一屋皆是白骨,”那家奴的声音颤着:“独有一人手掌紧攥,小的掰开他手掌,才看到这东西……是狼毛。” 秦念只觉不寒而栗,她看着兄长的脸――他的唇紧紧抿着,她是很少见到秦愈这样认真的表情的,原来他严肃起来,还真有些阿爷的模样。 “阿兄……”她小声唤了他。 寂静之中,秦愈慢慢俯下身,将她放在了地上,道:“你先坐着――各位先召集自家的奴仆!所有的人全都聚在此间,在营地周围全点上篝火!今夜都不要睡了,明日一早,先回了京中再说!” 一众贵族子弟这便要召集家奴,然而偏有一个人立在原地不动,正是白琅。他看着秦愈,道:“狼群为祸百姓,便这般一走了之?” “此地是围场啊!”秦愈道:“只有几家猎户在此……你同阿念久久不归,我方想到遣家奴去寻本地猎户做向导的。可派出去的家奴如今只有这一个回来――若果然是狼群,定是大狼群。咱们这么些人,还有不少是女子!能逃过今夜便是万幸,至于这狼群,实在不是以现下的能力能剿灭的。” 白琅却也不再置辩,道:“你既然要大家都集中到这里来,便叫他们把今日的猎获也都拿来。那些个猎物身上也有伤口。狼的鼻子灵光得很,嗅到血腥味儿,说不定便跟了过来。刀枪剑戟与猎马,也都弄到近前来才是。” 他说了什么,有道理没有,秦念是没怎么注意。她只惊诧一件事儿――白琅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这么多话。 那些家奴手脚自然是快的,性命堪虞之时,谁的动作都不慢。过不得多久,所有人便带着猎获与弓马聚集到了营帐围成的空地上。 夜色依旧浓,沉沉笼罩着四野。篝火静默地燃烧,人群聚在一处,却无人说话。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每个男人的表情都静默又严肃。只是这般严肃之中却也略有不同,秦愈是皱着眉想些什么,白琅却盘腿席地而坐,手持一块生牛皮,慢慢擦拭他的刀。 旁的人也有揪着地上的草的,也有一下一下攥紧刀柄的。 秦念不知道他们都动着什么心思,只觉得这小小的营地上空,连空气都要凝滞了。 她其实并不很怕,这一支队伍人不多,可也有一百来人。狼生性怕人,便是主动袭击人,也往往是挑了人少的时候。前一日打前站的仆婢们都没有遇袭,可见狼群未必敢来袭扰。 便是果然来了,她也不相信这地方会有几百只狼。真正的大狼群,只可能是从相邻的突厥草原跑来。然而若狼群数量惊人,边民又岂会毫无察觉? 然而旁人都毫无笑意,她也不好表现出太过放松的模样。虽然头疼且疲惫,她也只敢将额头抵在膝上,稍作小睡。 她是被狼嚎声给惊醒的,彼时已然快到了下半夜,那一声一声叫人心慌的长啸接连响起,饶是秦念自觉性命无虞,也不由吓得想站起身来――只是腿上新伤,她未及用力,便觉腿上一阵剧痛,若非身边有人扶了一把,便要跌倒了。 这扶她的人,却是白琅。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他正站起身,将刀归鞘,看她一眼方道:“你歇着吧,不要紧。” 秦念哪儿能信不要紧?她头皮都快炸了――隔着熊熊的篝火,她分明看到围成一大圈的绿色狼眼。一双一双,如同夏夜腐草间密聚的流萤。 野兽身上的骚臭气味一阵阵扑来,叫她胸口一阵翻滚。 儿郎们俱已持了弓刀,站在篝火后头,严阵以待。人和狼,谁都不敢前进一步,人的眼睛对着狼的眼,中间唯有火苗翻腾。 秦念便在这样的时刻强撑着站了起来,仆妇婢子们在中间陪着,见她起身,自有人忙问她意图,秦念腿疼得不想说话,只伸了手,指了指自己的那匹马。 这马虽然讨人嫌,抛下她自个儿跑了,可她的箭囊还挂在马上。 她虽是女儿家,但这样的时刻,她比那些仆妇婢女们强大许多。她的兄长也站在那里,她要去和他们一起。 这狼群一眼看去不少上百只,能多一个人,也总是好的。 她站到秦愈身边之时,腿上的伤处大概又裂开了,分明能感觉有温热的血流沿着肌肤淌下,只是并不严重,她便咬紧了牙,扣住了弓弦。 秦愈扭头正见得她,不由眉心一蹙,道:“你来做什么?回去坐着去。这儿有的是儿郎子,不用你一个女娃儿家逞英雄。” “我是翼国公的骨血,可我不能和兄长们一般沙场建功又或者考取功名。我能与你们一道行动的机会,大概也只剩下今夜了。”秦念小声道:“阿兄,别……就给我一次机会。” “你不怕?”秦愈问着,眼神却不向她这里瞟一下,依旧死死盯着狼群的动向。 “我猜,如果我站在这里的话,别人会少害怕一些。”秦念说着这样的话,自己便仿佛真的不怕了:“你们都在,我不会有事的,我还可以帮你们射几箭!” “痴儿。”秦愈说着,却也不再赶她,只道:“你若是累了,便退回圈子里头歇息一小会儿。今日你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莫要逞强。” 秦念应一声。 天上星光黯淡,月亮上映着一层毛茸茸的晕。风越来越大,明明是夏日最炽热的时节,这晚风却凉得扎骨头。 狼群开始焦躁不安了,秦念瞥了一眼天上的月亮,觉得大概已然快到了四更――若是这群狼再不行动,可马上便要天亮了。 而列成圆阵防御着的贵族子弟并他们的家奴却都有些困倦了。秦念咬了嘴唇,用疼痛来避免自己睡着,然而眼皮子越来越沉,勉强睁眼,却也看到周围几位郎君眼神很有些恍惚。 便是这一刻,狼群之中发出一声长嚎。朦胧的月光底下,秦念看到那条长啸的大狼周身黑毛,体格也比旁的狼巨硕,分明便是这一群恶鬼一样的畜生的头领。 随着这一声狼嚎,她身边的秦愈松开了弓弦,锋锐的箭矢裹挟着飙风激射而出,然而偏是那一瞬,一头灰狼从旁边冲出来,竟用身体挡住了这一支箭。 灰狼在地上翻了一圈,大抵是活不成了,而狼群的包围圈则一点点缩小,朝着火圈压过来。 “畜生。”秦愈低声道:“不怕火么?还是饿疯了?” “阿兄,那一只是狼王罢?”秦念道。 “是……杀了它大概狼群就会退却……”她不曾见过兄长这样的神情,在秦念眼中,这一刻的秦愈,竟活生生有一种她父亲身上才有的沉着与她从未曾见过的凶狠。 “大概不太好杀……”她也道:“方才那支箭,竟被别的狼挡了去。” 言语未曾落地,几条大狼便率先跃起,竟是要从火圈上方跳过来的架势,早有人开弓发箭,那几头狼尚在空中便被箭矢命中,跌落下来,正落在火堆上。火焰烧焦毛发的臭气大盛,夹杂着凄厉的狼嚎,这令人心生厌恶的体感便如同一枚丢入油锅的火把一般,将狼群激得疯狂了起来。 转瞬之间,几十条狼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冲了过来。箭雨齐发,有狼中箭跌倒,然而后来的却踏在地上的狼身上,接着向前猛冲。 秦念这方才明白了那几户猎户何以全然不能反抗便丢了性命――面对这么多狼,一家人能怎么办呢?他们这一群人都难以坚持啊。 “箭头沾火!”几乎是同时,圆阵两边的秦愈和白琅喊出了同样的话。秦念这方才发现兄长再次扣上弓弦的,乃是箭头上系扎布条的箭。 那布条被放在篝火上引燃了,就在秦愈松手的一刻,几十支带着燃着火苗的箭矢射向了狼群。这箭头的杀伤力自然有限,然而那火苗落出燎着群狼皮毛,却是转瞬即着。 身上着火的狼还不曾死,一边哀嚎一边乱冲乱撞,将更多的同类引燃。 而此刻,秦念听得身后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她本能地一让,便见得那骑手驾马一跃,冲出了火圈,径自冲向了狼群。 她几乎惊得喊不出声――那人手上提着一大块用来搭帐篷的篷布,如今也引着了火,随着他的挥舞,那块布简直是一片火云聚成的旗,所到之处群狼凄厉哀鸣一片,自相践踏逃窜。 而彼人所乘之马竟也似毫不害怕,只向着狼阵后头的头狼冲过去。 秦念看得只觉心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这人若是一不小心栽下马来,定会叫狼群撕得血骨不留! 这不要命的悍勇啊。 不知那头狼是不是也被这疯癫一般的人给吓着了,又或者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竟仍留在原地,不动不逃。 她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冲向头狼,距离飞快地接近,直至到了头狼面前,他用力一甩手中快要燃尽的布旗,那一块布翻飞如火焰开出的花,正落在头狼身上。 秦念听到头狼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那冲进狼阵的勇士自拨转马头,然而便是这稍许的速度迟缓,他已然被反应过来的狼群重重包围住了。 秦念但觉一阵绝望,却不料那骏马猛地发力,竟从狼群之上跃了起来,踏着尚未熄灭的篝火,引着一身烧燎的灼热冲入了火圈。 一个多时辰之后,天亮了。 狼群已然彻底退去,地上只余几十具焦臭的狼尸,而惊魂未定的下人们拾掇残局时,方有人从那狼王的身上拔起一把刀来。 秦念已然被兄长扶上了马背,准备启程返京,却正见捧着刀的奴仆朝着白家的营帐过去,不由轻舒了一口气。 白无常啊,果然是无常鬼一般可怕的人物。他冲向狼群的时刻,几乎像是带着死一样的威压。 这样凶悍凌厉的气势,当真是那个面容温润,君子从容的白琅的? ------------ 第24章 真相 重回翼国公府的日子,于秦念来说是十足惬意的。她腿上的伤口虽深,却不曾伤及筋骨,裴夫人不许她走动,她便也不走动,只安静养着。 夏天暑热,为了防止她伤口溃烂,她屋中甚至还摆满了冰盆,单是这一桩,便是从前如何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至于美食佳肴更是样样不断,生生让她先前瘦削下去的脸复又丰盈起来。 说来也奇怪,自从围猎遇险之后,她便再也梦不到广平王与太后了。先前的那个梦魇,仿佛已然放过了她――秦念的生活,便又恢复到了未嫁时的轻松自得。她甚至还想,若是这样的日子再过一阵子,她会不会也就彻底忘了和广平王那桩糟糕至极的婚事,转而得以用一颗随和的心思,再嫁个什么人? 如果可以再嫁,白琅应当也是良配呢……虽然有他在的时候,她总是落魄又倒霉,可大概正是因了在他面前她总是倒霉的原因,她如今想着白琅,却只觉此人可靠非常。 这般悠闲无事的日子便如水一般流淌着,无波无谰,滋润得秦念脸上的笑影子日日见多,直至某一天,秦愈阴沉着一张脸进了她室中。 彼时秦念正斜倚在榻屏边看书,行迹十分不雅观,见兄长进来,忙坐直了身子――自那一夜之后,她看着秦愈,便总觉得有些敬畏了。 “阿兄,”她叫,脸上现出些笑容:“怎么这时候到我这里来。” 秦愈的眼光沉沉的,环视她房中众婢子一圈,抬手挥了挥,示意她们退出去。秦念不明他意,但也不好逆了他想法,便向脉脉道:“你们出去吧,无妨的,我这里要你们进来伺候,再喊你们。” 她言语落地,婢女们自然一个个出去了,见房中再无旁人,秦愈方开口,道:“阿念,你告诉我一件事――广平王,是怎么死的?” 那一刻,秦念脸上的笑容,便如退去了潮水的沙滩一般,眼见干了。 “和你有关系,是吗?”秦愈道。 “我……我……”秦念全然想不到他会突然问这般事情,全然措手不及:“阿兄问这个作甚啊?” 秦愈不说话,只从袖中摸出一把刀来,放在秦念面前的矮几上。 那一霎,秦念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抬起头,望着依旧沉着脸的兄长,道:“阿兄……这……” “这刀你认识吧?你喜欢,我送给你的。”秦愈道:“你还要我再说什么吗?” 秦念咬着嘴唇,慢慢摇了摇头:“阿兄,我……我不是故意要杀了他的……” “杀了他也该,他该死,可就是杀,那也不是你该做的事!”秦愈一拳打在矮几上,那把精美的小刀跳起来,落在秦念裙边:“你杀了人也就算了,刀子还插在他胸口上――你是怕人不知?” “我……”秦念道:“我戳了他一刀,他便向后倒了,那时候我慌得要命,如何还顾得……” “你顾不得。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秦愈苦笑一声:“今日白琅拿着这刀问我,我怎么说?说是我去杀了广平王吗?” “白琅?”秦念一怔:“怎么又是他?” “你这意思,便是认了?”秦愈道:“那广平王果然是你杀的?你亲手……” 秦念张着口,迟疑半晌,终于哭了出来:“阿兄,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是我痴愚,我到了他能够得着我的地方,那时候他扼着我的颈子啊,我不反抗,他会杀了我!我是失手的,我不是故意要私杀钦犯的啊!” “你……”秦愈摇了摇头,道:“所以,那时你噩梦连连,夜夜惊扰,也不是因为怀恋故夫,而是心虚胆怯?” “我怀恋他什么,我巴不得他骨肉都做了灰!”秦念伏在矮几上,声音都哭得闷郁起来:“他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你……你别哭了!”秦愈将不知哪儿抽出的帕子丢在了秦念面前:“且喜此事没有什么外人知晓,你名声还得以保全――只是,你和白琅……怕是不成了。” “什么?”秦念抬头看了秦愈,须臾之间,她眼睛已然哭红了,看着像个兔子。 “这刀,是白琅给我的。”秦愈在她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重复道:“这东西是他在外戍守的时候偶然得见,自己便买了留下,后来有一次出去玩耍,他拿着这刀子,我看着漂亮,他便送了我。可巧你也喜欢……” “你……”秦念竟觉得胸口有千万句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刀,原本是白琅的。它那么精美殊异,只怕找遍整个京城,都再寻不出第二把来。 白琅将它带在身边的话,只怕旁人也看到了。所以处理广平王后事的官员将刀还给了白琅。 而那一天,她偏生一身血迹地进宫,偏生,守宫门的,便是白琅。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以他的聪明,一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他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么绝望,不知道她只想活下去,不知道她的恐惧与不安。 他只会知道,是她亲手杀了她的第一个夫君,用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捅进对方的胸膛里去,一刀致命。 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杀了自己前夫的女人呢。旁人大概以为秦念是个温柔忠贞的人,可白琅,见证了她整个复仇过程的白琅,一定会认为她凶狠毒辣的。 炎炎的夏日,她只觉得手足冰凉。 从前是不喜欢白琅啊,可是,人人都说她该和白琅成婚,对方便是不曾寻媒人上门,可素日里也与五郎走动,她自然觉得白琅迟早是自己的夫君。 再想想他的沉稳英勇,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阿兄,他,他怎么说?”她嗫嚅道:“他应该早就收到这把刀了,为何今日才说?” “也是我操心,我对他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想想成亲的事儿了。”秦愈道:“他便拿了这东西给我――阿念,杀了广平王的罪责,可是他替你背的。” “可是……” “你入宫,姨母叫你换了衣裳回来,大概已然是决定遮掩此事了,正好人人皆知白琅是圣人新近提拔的得力将军,又有谁敢多问。” 秦念垂了头,惨笑道:“是了,阿兄替我多谢白将军吧。他定是不会愿意娶我的。”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听得她这样说话,秦愈一时也再说不出重话来,只能叹一口气,道:“所幸白琅此人话风紧,他不娶你,也不会将这些闲话说得满天飞,也不耽搁你与旁人……” “阿兄。”秦念打断了他道:“嫁不嫁人,我不在意这些个,只有一桩,烦请阿兄……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爷娘。怕也罢,悔也罢,所有难受的事儿,秦念一个人担当便是。白将军若不喜欢我这般凶狠恶毒的妇人,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不用为我改变什么。” “阿念……”秦愈叫了她一声,然而目光相触,偏又说不出什么,最终也只得道:“世事不公至此。” 秦念从裙边捡起那把刀,反倒轻轻笑了:“不公?其实并没有。阿兄,是我自己犯痴愚,方有此一劫。姨母已经帮我免去了罪名了,我还能抱怨什么?秦念如今在这里好好活着,而不是因了私杀重犯的名头入狱,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秦愈摇摇头,叹道:“罢了。那把刀……你要留着么。” 秦念低着头,挑挑唇角,道:“留着。留着它提醒我,我……做过多么何等愚不可及的事儿。” 秦愈默然良久,终于还是转身出去了。 秦念看着他出去,将手中的刀抽了出来。那刀刃精光闪烁,显然是一柄利器。那上头的血渍,已然被人擦干净了。 她的指腹之间转动着刀柄,嘴唇抿着,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从这一日起,她便也很少笑了。人做错一件什么事,总要有更多的后果,埋伏在今后的路上等着这个人的。她那一日既然去看了广平王,就该承担这一切后果。 也不过是在练字时,将珏写做了琅。 唤婢子取来了火盆,她将那一张纸揉皱,丢了进去。火苗熊熊,袭裹纸张,那雪白的纸被熏黄了,然后变黑,卷曲,边际燃起瑰丽的红色。黑色的字迹,便一点点被那红色的纸边带走。 他大概真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但他,不是她的。 所有的设计,期许,其实都抵不过现实中的一场落空。 她正看着那张纸的最后一点儿变成飞灰,门外却闯进来了脉脉,这婢子跑得脸通红,见屋内还有别人伺候,忙道:“你们……七娘,叫她们先出去可好?” 秦念出着神儿,叫她打断,不由一怔,方好脾气地笑了笑,道:“好,叫她们出去。” 那些伺候的婢女们退下去,便将门关上了,脉脉趋近两步,向秦念道:“七娘,白将军这几日怎么总不到咱们府上来?” 秦念如今听得那三字,便觉得胸口一疼。他和她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他也不过是她兄长的友人,与她本人却是不该有什么牵连,但她偏生就记住了,偏生就惦念了,可还……连惦念都没有理由说出口。 “他啊,大概是阿兄不曾约他吧。”她轻声道:“他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怎么好总来呢。” “可是……”脉脉一副又急又不敢急的模样,道:“可是,白将军家世不坏,人品也好,功勋在手,前途无忧,这满京城官宦人家的未嫁之女,可都瞄着他啊。别的不说,吏部徐尚书家那三娘子也差不多是这样年纪。听闻,过几日白将军还要去徐尚书家做客,这消息,七娘您可知晓?” “徐三娘是有名的淑女,配他,挺好的。”秦念慢慢地说,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笑了:“他应该有个温雅的夫人。” “可……”脉脉道:“七娘,您不也喜欢他么?” “谁说我喜欢他!”秦念叫出这一句,方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敛了眉,压住声气道:“这不打紧的。他和我,根本不该有什么。” “什么是该,什么不该?”脉脉的眼神炽烈,道:“七娘,您从前不是这样的!奴婢也看得出,您心里头有白将军,他也是最适合您的人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也不要再问了。”秦念扭过头。目光扫过书案边的裁纸刀。 刀柄镶金银骨玉,形制特殊,显然不是中原的物产。他握过这把刀,她也握过,最后却因了这东西错过了……世上的缘,真是不堪一说的。 散了便散了吧,她心里有多少痛多少苦,不必叫人知道。 他再如何俊朗英武,如何沉着可信,如何君子有礼,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个亲手杀了前夫的女人,杀人是重罪,更何况那被杀的人,原本也做过她的天! 白琅没有必要知道她在广平王府忍得有多苦,也不需要知道她只是为了求生才刺出那一刀。他对她,根本没有承担什么的义务,他救她,大概也不过因为她是友人的姊妹。 徐尚书家三娘也想与白家为亲的事,连脉脉都听说了,她哪儿是不知道呢,只是她什么也不可为。 崔窈前一天便与她说过此事了,五嫂也是一脸不解――说来,崔窈从来都没觉得她杀人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可她却不敢告诉崔窈她杀人的事情被白琅知晓。 当崔窈问她:“你颜色才干家世,都胜徐三娘不少,为何你要这般容忍?若我是男儿,我也愿意娶你”时,她也只能如同今日对着脉脉一般,假作不在意,笑着道:“娶谁,那是白将军的意思。也许,真有人不在乎妻室的颜色才干和家世,只希望有个温婉知礼的在身边陪着呢?” “你不也可以装么?”崔窈简直是恨不得敲打她的模样。 “他会信么?温婉知礼的女人,如何会告发夫家,还意图胁迫阿家与夫婿就范?”秦念道:“五嫂,莫撺掇我做那笑话了,秦念不和人争,怕争输了,更丢人。再者,以我身份,总不至于嫁不出去吧?嫁什么人,其实……也没有分别。” ------------ 第25章 生辰 秦念对那徐三娘是毫无恶意的,虽同为京中贵女,但她素来和徐三娘那一伙子“有才情”的玩不到一块儿去。只是遥闻此人文名显赫,身为女子,竟也颇有几首诗文在儿郎中吟诵流传的。 这样一个写得一手好诗文的女孩儿,一定家教良好,温顺恭柔吧……秦念有时想着,也颇为自己感到难过,她也可能成为一名真正的闺秀,但不知怎么的,就成了目下这个样子,便是想幡然悔悟,也已然找不到重做淑女的半点儿可能。 若她是白琅,也会喜欢那些贤淑的女孩儿,而不是如自己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做得出的悍妇。 抱了这样的念头,秦念心底下倒也有些释然,即便这释然有些痛苦。 是而当白家遣来的媒人到得翼国公府时,秦念委实是吃了一惊,将偷偷前来报喜的秦愈一把扯住,道:“阿兄,你莫要这般消遣我呀!” 秦愈一脸的喜不自禁,倒好像秦念能嫁了白琅全是他的功勋一般:“谁消遣你来的?人还在前庭里,你若不信,自己去看。” “我怎么好去看?”秦念翻他一白眼,然而面颊上也不由带了笑意:“我只是觉着……白将军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喜欢我这般悍妇罢?那徐家三娘,闻说也是个面貌姣好的女孩儿,他为什么……” “那徐三娘和你比算得什么?”秦愈道:“我的七妹,在这满京中的女儿里,算得上一等一的容貌家世!” “可……”秦念摇摇头,道:“阿兄,换了你,你愿意娶一个面容好看却心狠手辣,连自个儿的前夫都能一刀捅死的女人么?” “这……”秦愈面色一僵,道:“说不定,他就欢喜你这般的呢?” 秦念微微垂了头,几不可见地笑了一声:“好吧,便当他欢喜我这样的悍妇!可,阿兄,你觉得阿爷会答应这一门亲事不会?” “阿爷若是不答应,当初怎么会许我三天两头请明毅过来?我看他望着明毅的眼神,倒比看着我还赞许。[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秦念瞥他一眼,有些害羞,却也忍不住道:“你这样……你拿什么和人家白将军比啊,谁看你都不会如看他般赞许的!你倒也弄些功业出来……” “我可不爱听这个。”秦愈大咧咧摆了手,道:“女生外向啊,这亲还没定呢,心就向着人家去了!做阿兄的当真是伤了心了。” 秦念叫他说得益发不好意思,脸色红起来,道:“阿兄!平白无故嚼舌根子……谁心向着人家去了!是你太过混赖!” 秦愈倒也不和她争辩,一脸全然知晓的模样,仰天大笑而去,直看得秦念在背后咬牙根子。 翼国公府果然允了这一桩婚事,隔不得几天,白家便来下了婚书,拿了回函回去了。秦念自己偷摸看了看那一纸求亲书,心中尚且跳个不住,又颇觉得有些好笑――那“令淑有闻,四德兼备”的赞语,实在是太有些过奖了。 白琅父母早亡,这下婚书的乃是他伯父白幼楹。秦念实是不知白琅看过这婚书了没,若是看过,只怕他也不能赞同这八个字。倘若连她这样的人都称得上四德兼备,那尚未见面便落下败去的徐三娘简直是要德行昭昭光耀天地了。 而莫名其妙便胜了的她,也着实想不出为何白琅要娶她。是为了翼国公府的权势?又或是因为她生得真比徐三娘好看?难不成白琅当真是想要挑个刺头的夫人,好昭显他德行宽厚足以让她这般劣迹斑斑的人物改邪归正么? 她实实想不通此事,想啊想的也便决定不要再想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婚书下过了,剩下的顺其自然便是了。白琅自然不能无事朝着翼国公府行走,她也不便再出去见人,原以为便这样等到卜卦占出的吉日便好,却不料又横生了一番枝节出来。 那却是徐尚书家送来的邀贴,只道三娘的十六岁生辰要到了,特要请她过府赴宴。秦念看着也不像什么好事儿,须知徐三娘从前及笄时都不曾邀她,如今这十六岁算不得什么大日子,却派了帖子过来,不用想也知晓此事必与白琅有干系。 她原本是要撂下这帖子,假作有事抽不开身,不能过去,敷衍了便是。然而细细打听,这徐家三娘与四郎却是一双孪生姊弟,四郎的生辰,却也邀请了白琅与自家兄长去。 这便叫秦念踌躇了起来。按说,白琅去过了徐尚书府上,徐家又颇有那些心思,他却和秦家求了亲,与徐尚书的关系便要尴尬了。如何还能去赴人家儿郎子的生辰宴?便是他不介意,徐尚书也该想想自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可他偏生就请了,容不得秦念不多想。 左思右想,她也只能道:“罢了,我去便是了。” 还好这一趟赴宴,不是单她一个人过去。秦愈与崔窈这一双也收了帖子,自然是要随行的。秦念与五嫂一同登车,心中便宁定了不少。须知崔窈此人看似活泼随和,心思却是深的――那世家里出来的小娘子,有谁心里头没个弯绕?她只要跟定了崔窈,两个人一道不分离,便什么都不怕了。 待得到了徐尚书府上,秦念的疑心便益发重。女眷们与郎君们宴席并不在一处院子里,她不知晓男子们处都来了什么人,但她一眼眼看过去的女郎少妇们,却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 她还记得,前一年徐三娘及笄,都不曾请这样多的人,至少她与五嫂都不曾过来。因了这一桩,还颇有人传说徐家勤俭堪赞的。 然而今日这排场,却是与“勤俭”二字丝毫没有干系。 满堂佳人言笑,各色香料的气息交织,夏末暖风悠悠然吹动垂下的丝绸帘幕,婢女们托着金银酒器盘盏来回穿梭布菜――这是富贵人家的常景,却似并不符合徐家一贯示人的清雅之气。 见得她与崔窈进门,颇有几个先前到了的贵女丢来几个眼神,刹住方才的话头迎上来问候。秦念也随着五嫂含了笑一一应付过去。堂内多的是她们这般三五成群说笑的年轻贵女,主人未曾到来,宴便不开,这短短的一点儿时间,便是这些素日深闺里待着的女子说尽言语的好时机。 秦念有心没意地听着。她是这一众人里最最如坐针毡的角色,那徐三娘,她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彼人是何等模样,如何性子,她皆不知,当下只不过是直觉般有些担忧。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分,徐三娘总算是露了面――秦念遥遥见得一个人披金戴玉地从外头进来,正诧异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那几个与三娘交好的人儿便迎了上去,没口地夸赞她今日好生俊俏。 然而秦念定睛看去,却颇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她轻轻碰了碰一边儿崔窈的手臂,低声道:“五嫂,您觉得,这徐三娘的打扮如何?” 崔窈抬眼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咱们该早些把给徐三娘的生辰礼送来,那有好几匹上好蜀锦,若是早几日到,她今日还要美几分呢。” 秦念自然听得出崔窈的言外之音――崔窈怎么会喜欢徐三娘呢?清河崔氏名门大族,哪位小娘子没有一手好文采,只是家风严谨,姊妹们里看了也便罢了,不会向外传散。以秦念的眼光来看,五嫂崔窈的文笔,丝毫不弱于徐三娘,不过是没那个机会扬名罢了。 所谓文人相轻,何止限于男子! 再者,徐三娘的打扮,也着实给了崔窈好一把子刻薄的因头:她那一身装扮,泥银绣金的,自然不省银钱,只是锦缎料子乍一看还算的光色好,细一看却远远不若翼国公府的女眷们惯用的宫中赐品。 “今日是人家生辰呢,五嫂休刻薄。” “你不就盼着我刻薄?”崔窈眼朝秦念一瞥,旋即转回明眸,盈盈笑了,正对上迎上来的徐三娘,行下一礼:“奴与小姑久闻三娘才名,今日一见,颜色竟也光艳照人!” 徐三娘的笑意亦是无懈:“崔夫人与七娘身份之贵,今日竟当真来了,奴简直要惶恐了!这边儿膳食不若翼国公府的精致可口,招待粗疏,也望二位多多包涵!” “这般款待,如何称得上粗疏?三娘真真过谦了!”崔窈笑得柔甜,眼风儿一瞥,看着一边秦念,道:“你也多学学人家徐三娘,这般温雅有礼!这才是贵女气派。” 秦念遂也垂了眉眼,勾起唇角,如母亲细心教过的一般行个礼,轻声道:“多谢三娘相邀!” 徐三娘看秦念的眼神便与看崔窈有些不同了。秦念见不着,崔窈却分明看在眼中,心中自有了些计较。 主人到了,自是宾客落座,笑言欢宴。乾和葡萄水精杯,琵琶羯鼓胡旋舞,这一场宴席,竟办得颇为豪奢。秦念于落座之时得了五嫂一个眼风,此时虽是饮酒欢笑之时,却也不敢有半分怠慢――怕因饮了酒而昏了头落下笑柄,她每饮一杯酒皆要用旁边随时续上的冰饮镇一口,这般虽不至于如旁的小娘子数杯便醺醺然,却也叫她颇有些内急起来。 ------------ 第26章 心思 秦念先告了个假,方才退出正在欢宴的厅堂。(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做这般事情,总不好拖着崔窈一起去,然而便在她起身之后,仍然对崔窈眨了眨眼,示意她注意自己。 她觉着,只离开这样短促的一会儿,应当也不会如何的。这里到底是徐尚书的府邸呢,她的安全,大概并无任何堪虞之处。 门口早有个婢子候着,她一出门,便听得其人柔柔糯糯唤道:“您可是翼国公府的七娘子么?” 秦念一怔,看着这婢子,衣着打扮均没什么特异之处,便道:“正是了,你……” “三娘特意嘱咐奴婢们在这里候着,若是有贵人想要行个方便,好引着过去。”那婢子的声音十分好听:“尚书府中女宾所用的净所偏僻的很,若是没人带着,怕走错了,迷失了方向可便不好了呢。” 秦念点点头,道:“这样说,三娘真是个想得极周到的人儿!便劳烦小阿姊相引了。” 那婢子连道不敢言劳烦,引着她便走。这去净所的路,果然是好生曲折,穿堂过巷地走了也不知多久,秦念初时尚且不觉,可走了一阵子,便觉得心里头有些疑惑起来。 她虽然自觉不是个太聪颖的人物,可天生能辨得出方向。这尚书府,她是第一回来没错,可按着这婢子引的路,却分明是向着到得府上时她阿兄过去的方向。 如果她不曾猜错,与三娘同一天生辰的四郎那边,郎君们也正在宴饮。 谁家会把为女宾准备的净所安置在自家儿郎子们宴请男客的处所附近?这净所又不是一座府邸上仅需一间的东西,独此一处别无可去…… “这位小阿姊,敢问,今日用来宴请的厅堂,素日里是做什么的?我看着装饰很是素净雅致。”秦念试探着问道。 “娘子们所在的那一处院落,便是三娘与几位姊妹的住所,郎君们欢宴的地方,乃是当下四郎自己的院子。(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婢子道。 秦念点点头,道:“这么说,我倒很是欣羡三娘了,有个年纪仿佛的阿弟多么好。我只有兄长,好凶的。这一双姊弟,住的也近,想来亲善得很。” “近?”婢子一怔,咯咯笑了起来:“想来翼国公府大得很,所以七娘子只当这两处近。您看,咱们方才走过这一段儿,其实已然穿过了大半个尚书府了。” 那一刻,秦念分明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假惺惺得像个狐狸。 她又走几步,突然顿下,道:“我带的婢子呢?” 那引路婢一惊,停了脚步,看看秦念,方笑道:“七娘子身边的阿姊,怕是没有跟出来?” “这欠敲打的。”秦念将愠怒做了个十足:“我叫她莫要离开我半步,怎的……也是你太过殷勤,我竟没注意这小贱骨头不在!” “七娘子寻您身边的阿姊有甚事?”那婢子道:“若是无事,便不甚要紧,这尚书府也不大,路虽然曲折,可找个人还是无妨的。” “有要紧的事儿!”秦念秀眉微蹙,脸颊飞红,道:“……我,我今日身上不大方便,那要紧东西却收在那贱婢手上!怎的……你还是带我回去,寻到这厮!” “这……”那婢子面上微微犯难,道:“要不,奴婢去取三娘子那里新做出的……免得您来回颠簸?” 秦念见她这态度,心头揣测益发笃定几分。哪儿有将这种东西拿给旁人使用的道理,便是不曾动用的新货,也不是这一个婢子一句话便能给她取来的! 倘若这婢子在主人面前如此有颜面,如何会被分派一个站在堂门口等着带人去那不洁净地方的破差事! 这婢子越是想叫她去那一处净所,她便越是不能去。谁知晓那里会发生什么,她一个女子,做这样隐蔽的事情之时,还是离可能有男儿出没的地方越远越好的。 “不。”她摇头,坚决至极:“这东西如何能用旁人的?你还是带我回去吧!” 那婢子面上很有些犯难,但终究也只得答应。秦念随着她往回走,走到了方才宴会的堂外不远处才见得一脸焦急的殷殷。 这一刻,她几乎庆幸自己明智地带了殷殷而不是脉脉那个痴货过来。 “你这挨千刀的东西!”秦念脸一沉,斥道:“走到哪里去了?连跟着我都不会?!” 殷殷虽然莫名其妙,到底心思灵巧,忙垂了头,道:“全是奴婢的错,七娘莫气恼!” “我都走到那远极了的地方了,就因为你没跟着,还要回来取东西……”秦念道:“走吧,跟着我,再走丢,仔细你的皮!” 殷殷忙诺诺应了,秦念却觑了方才引路的婢子一眼,道:“说来方才那一处净所好远呐。你们在三娘身边伺候着,难道每次也走那么远的路?你们所用的净所在何处,我先用用可行?” 那婢子的神色一僵,笑得尴尬,道:“奴婢们用的东西,怎么可以给贵人使?肮脏得很!” 秦念摇摇头,道:“那有什么,我实在是不愿走那般远的路!再说了,奴婢们用的,与贵人们用的有何不同?我猜不过是没有熏香,打扫也不甚仔细吧?情急之下,有什么用不得!” 那婢子犹豫踌躇许久,方道:“烦劳七娘等一等,奴婢马上去回禀三娘一声。此事尊卑有别,实在了得,奴婢不敢自专!” 秦念点点头,道:“那么,多劳小阿姊了。” 见她跑走,她才瞥了殷殷一眼,极低声道:“记得我今日身子不方便!” “您的信期不是……”殷殷大抵初时不明白她意思,问了半句,方将后半句咽回去,点了点头。 须臾那婢子回来,道:“三娘说,七娘子身份贵重,断断不能使奴婢们用的净所,若是实在迫切,便去小娘子们自己的地方也可。” 秦念再次换上了盈盈笑意,道:“劳烦相引。” 这一回却没出什么意外,若说有什么意外,便是她出得净所,一抬头,便见得主人徐三娘立在面前。 这由不得秦念不吃惊,她眉眼一挑,方笑道:“三娘如何来了?堂上的宴席,莫非已然结束了么?” “正是了。”徐三娘笑着向前一步,道:“今日招待不周,还望七娘子莫要恼怒呀。” 秦念微笑道:“我哪里是那样容易恼恨旁人的人呢?再者,三娘子思绪机敏缜密,秦念佩服得很呢。方才这一处……也该多谢三娘子的好心!” 徐三娘笑得有些尴尬,道:“如今宴席已然结束,娘子们都到了后园,行走游玩。我怕七娘子不知,特意来相邀的。” “哦?”秦念一怔,笑道:“那么,我五嫂她们都已然去了?还劳烦三娘子特意相邀,秦念甚是惶恐呢。” 徐三娘微微颔首:“七娘子请吧。” 秦念瞥了殷殷一眼,自己便提足跟着徐三娘行去了。 这徐尚书府,比及她翼国公府显然是差得远的,若单论园林亭台,这处府邸里的东西还尽数皆上不了秦念的眼。 然而,这府中最最吸引人的,却不是那些花木楼阁,反倒是如今陪在秦念身边的这个徐三娘。秦念虽不晓她性情,却分明知晓她是京中公认有才名的第一个女子。如裴家崔家那样的高门世族,自然不稀罕女孩儿们传出什么诗名才名,可再低的人家,又供不出那个叫女孩儿扬名立万的台级。 而再低贱一些的平康娘子们,便是有才气有名头,也未免被艳声拖累了。 独有这位徐三娘,既是做官人家的女儿,又久有才名,风头之高,简直冠绝京中。求亲的少年郎君自然也不少,可不知为什么,徐家偏就看上了白琅,还颇碰了一鼻子灰。 秦念想想自己与徐三娘这一层,便觉得心底下别扭着个什么东西,只是徐三娘笑得温煦,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我家的园子比不得翼国公府,七娘子将就看看便是。今日姊妹们还想着题诗文作一哂,不知七娘子有心思来耍一晌没有?” 秦念听得“诗文”二字便觉头大。她倒也不是不能写,只是这题诗作文的事儿,但凡写不出彩,便是拿去给人当陪衬的,没得自找无趣,她又偏生没有把握胜过徐三娘,便笑道:“我不擅长这个。三娘子若一意相邀,也不敢不从命,只怕写出的物事不堪入今日诸位才女之眼目罢了。” “都是胡写的,女儿家,哪有那么多讲究?”徐三娘笑道:“图个乐子罢了――七娘子若是不乐意参加,倒也无妨。不过,若是不找些乐子,未免太也无趣。我家的晚荷倒是生得好,不知七娘子有兴趣去看一眼不?” 秦念心中一动,面上笑道:“三娘子相邀,自然是要去看看的。秦念庸俗,不太晓得如何欣赏莲荷这般清净花朵,果然还是要有三娘子这样的雅致人物提点,才能到得妙处呢。” 三娘子道她谦逊,便引着她又走一程,转过一条廊子,眼前便忽然现出一片晚荷来,看得秦念不由眉间一挑,拍手赞道:“这却是稀罕了!如今荷花已然过了盛开时日,这一片池子,却真真是留了一截子夏日辰光下来呢!” “这尚书府,也就只有这一片荷塘,人人见得人人赞。”徐三娘道。 “这是如何说?”秦念微微侧了脸,道:“尚书府上,真真人人见得人人赞的,难道不是三娘子么?您才名京中谁人不知!如何是这般无情草木堪比的。” “这却未必。”徐三娘敛眉,道:“譬如,七娘子您的未婚夫,便丝毫也不在意这些个浮名!” 秦念不意她此时提得白琅,诧异之下,眼光不由朝后瞟去,然而这一瞟,却叫她心中一惊――殷殷同徐三娘的那些个婢子,竟而一个都不在此处!她们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们去哪里了? 这一片荷塘前,唯有她和她……秦念打了个寒颤,强笑道:“这……三娘子是指白将军?” ------------ 第27章 贱妇 徐三娘垂着头,默然许久,终于如下了天大决心般点了点头:“是!” “这……”秦念登时觉得气氛尴尬至极。她原本也想不到这徐三娘会直言不讳的,究竟是才女,如何能这样毫不遮掩地开口便一副怨妇声腔提及旁人的未婚夫婿? “我当真想知道,七娘子究竟有什么手段?”徐三娘看着她的目光,仿佛是淬满了毒:“我听我父兄说过,邀请白将军来府上之前,他尚且说过希望有一位温顺知礼的夫人。我却是不知……这温顺知礼四个字,七娘子您做的当真比我好么?!” “这我却是不知的。”秦念听得她这般说,心中难免有些愠怒,然而愠怒之外,却也多了几丝嘲讽之意:“他爱温顺知礼的,果然是更该来徐府上求亲。先前他可也向我阿兄透露了不愿与我结缡之意――至于为何来了徐府之后便遣了媒人送婚书,我同三娘子一般,丝毫不知晓。” 徐三娘眉心一颤,道:“是么?若按七娘子的话语,是……是说我太过糟糕?” “三娘子不必妄自菲薄。”秦念道:“太过糟糕这样四个字,无论如何也不该冠在文名动京城的您身上。这世上,总有什么人是不会欢喜你的,便是天仙一样的佳丽,也未必便能叫每个男子都一见倾心,更何况你我皆肉体凡胎,何必这样在意一个人的心思?” 徐三娘的眼眶儿泛出淡淡的红,声音也加了些哭腔:“可我是真的喜欢他!七娘子,您身份远比我高,您把他让给我,不行么?您是翼国公府的小娘子,他家世还不若您好,这样的婚事,长久不了的。” 秦念见她先前那般模样,只觉可怜,然听得一句“长久不了”时,禁不住变了颜色,冷笑道:“长不长久的了,与你何干?是他自己来求亲的,可不是我用什么脏的臭的手段,逼他不能不娶我的!便是长久不了,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 “当真么?”徐三娘道:“您用了什么手段,真当我全然不知?好好的女儿家,和男子们出去狩猎,呵,还要白将军背您回营地?想来您母亲亦是高门大族,怎会养出您这样的小娘子!您的行止,真真是……” “你说什么?!”秦念看着她,一时竟想不出下一句该如何反驳。离开广平王府太久了,她已然不太习惯与人言辞尖锐地对峙了。 “您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己当知晓。”徐三娘的话说的很慢,道:“世上不是没有报应这一说的,拆了人家的姻缘成全自己,秦七娘……哦,广平王妃,您好手段。只怕,白将军当年封守广平王府的时候,您便已然动了心思吧?因而处处安排着和他接近……” 秦念广袖中笼着的手攥成拳,复又松开,她压着怒火,声音泛着一股狠劲儿:“若是听什么便信什么的话,京中的第一才女,也不过是把叫人使叫人玩的刀罢了。” “不能信么?我这可都是有理有凭的。”徐三娘道:“您在广平王府做下的事儿,我也还知道不少呢――您既然不知进退,便莫要怪我……”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秦念只觉得心在抖,血在骨头里烈烈地烧,她道:“可再说下去的话,你会怪你自己呢――秦念修养不好,有负母亲教导,脾气冲起来,是会打人的。女郎行,谁不留个漂亮的指甲呢,万一不小心将三娘子的好容貌挠花了……” 徐三娘一怔,她显然想不到,京中的贵女里还会出秦念这般扬言要打人的异类。 “你若只是欢喜白将军,欢喜到京中儿郎子弟中非他不可的程度,我倒也可以托我阿兄去说一声,看他乐意不乐意纳个妾。”秦念微微扬着头,踏前一步,逼视着徐三娘:“至于你……你说要把我在广平王府做的事张扬出去,请便吧。秦念不在乎这个,便是嫁不出去,翼国公府也养得起我一世――至于你,你也别想好,白将军要的是温婉贤淑的夫人,不是牙尖嘴碎的贱妇!” “你说我什么?!”徐三娘当真是个温婉女子,这听得秦念言语的一瞬,泪光便突兀地在眼眸中转了起来。 “我说啊,牙尖嘴碎的是贱妇。”秦念道:“你要做贱妇不做,全由得你自己!” “秦七娘自己做得出还怕人说么?!我只是不愿白将军那样的好男儿……” “我不是什么好女儿,我配不上白将军。”秦念昂然道:“然而你也不是!白将军便是不要我,我也想得通,便是不娶我,我也会盼着他有一位真真合意的夫人――可他若是瞎了眼看上你这种虚伪的人物……” “那你又要怎样?!” 秦念微微一笑,道:“我猜,白将军不会这般眼瞎。” 徐三娘方才涨红的面色一瞬间白了,她摇摇头,道:“你……” “怎么,三娘子还要同我谈些什么?”秦念道:“若是无事,秦念先告辞了,我还要叫上五嫂早些走,省得有人看秦念不惯,再安排些什么好搞臭了我的名声呢。” “我没有……” “你没有?”秦念冷冷一笑,道:“穿过大半个府邸,将女宾们所用的净所设在紧邻儿郎子居所的院中,这样的做法可真是有意趣啊。我的婢子素来是会跟着我的,如今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难不成进了这徐府,人人性情都要大变一番不成?” 徐三娘脸色煞白煞白,道:“你不可冤枉我!” “是冤枉不是冤枉,只有你做下的人清楚。”秦念道:“方才三娘一口咬定我用尽下作手段的时候,不也没想过我可能是冤枉的么?如今也莫要纠缠了,秦念与三娘您相看两厌,再不叨扰便好!日后便是秦念与白将军成亲后,也决计不向三娘您撒一份请柬。这京城虽不大,可避着个什么人一辈子不见,倒也不难。” 她说罢这话,转身便走。自从怜娘推容郎下水一事之后,秦念对在水边待着便很有些戒备。再者这荷塘里头全是污泥,若是掉下去,只怕比掉下青萍江还要狼狈千分。 而便在她转身的一瞬,听得了身后的脚步声。 秦念向旁边踏了一步出去,紧接着便觉得有人扯住了她的某件衣裳。 之后,她便看着徐三娘跌进了荷塘,手上还扯着她的帔子。 那一刻,秦念看着她方才还妆容精致的脸上向下淌着污水,简直忍俊不禁。 “你这是何苦来着?”她道:“你不会当真以为,你能把我推下去吧?” 徐三娘却是一脸凄苦,并不见愤怒,两行泪同泥水一道往下流:“你……” 秦念忽然便觉得有些异常,她向前踏了一步,递出手,道:“上来啊!” “你不要假惺惺的!”徐三娘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放声哭了起来:“这是我阿爷的府邸!你便是再尊贵,如何能……” 秦念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若是能推自己下去,那当然好,若是不能,她翻过舌头便能颠倒了黑白。 “苍天有眼,说瞎话不怕闪着舌头?”她道:“你上来不上来?你若不起来,我便不管你了。” 徐三娘果然不上来,只站在藕塘之中落泪。而秦念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的?” 秦念回头,却正看着白琅。 那一霎,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解释。若解释,如何解释? 却是徐三娘开口,哽咽道:“白将军……全是奴言语冒犯,不怨七娘恼怒。” 白琅侧了脸,看看秦念,秦念心中发毛,从他的眼神里,她找不出任何可做凭据的信任或不信任,他仿佛只是想这么看她一眼,而完全不打算从这一眼中得出任何结论。 “你不上来么?”白琅这话,却是向着徐三娘说的。 徐三娘咬了唇,一脸的柔弱无依,道:“奴自己上不来,这荷塘湿滑得很……” 秦念心中却是恨得发疼。她伸手之时,徐三娘完全不要她相助,而白琅在场,她却这样柔弱,难不成还期望白琅伸手拉她上来? 白琅却点点头,道:“七娘莽撞,白某代她向三娘子赔个不是――七娘,你拉她上来。男女有别,恕白某不能援手。” 徐三娘的神色,那一刻尴尬至极。而一众下人,直至此刻才蹊跷地赶到,正遇着秦念将衣衫湿透的徐三娘拽出水来。 “三娘!这是怎么的?”一个婢子几步奔了过来,道:“您怎的落入水中了?” 徐三娘不言不语,只用一双红红的眼,望着秦念,目光中哀怨难言之意,竟是淋漓尽致。 “七娘子……”那婢子也望向秦念,道:“您……” 秦念自然听得出她未出口的言语之中的意味,心中恼火难抑,咬了牙,道:“秦念是那般去人家家中做客,反倒把主人推下水的人物么?” “别怪七娘,是我自己言辞不当……”徐三娘嗫嚅道,十足可怜兮兮的人儿。 “你原来也知道自己言辞不当。”秦念冷笑一声:“说旁人的婚事长久不了,说我用尽手段……也罢,我想,我和意图推人下水却自己栽入荷塘的人比,还是有些手段的。” “你诬陷我!”徐三娘登时不委屈了,一双眼望着秦念,哀道:“我如何会推你,我如何堪与你相比!你家世身子都好似我,我……” “是啊,我什么都好似你,何必还要把你推下水,让你过得更凄惨?我当真是闲极……”秦念正说着,却听得白琅一声颇为不耐的“七娘”响起,登时便住了口。 她以为他不愿听她辩解,却不料他道:“白某方才说过,七娘性子直率,若有得罪,还请三娘多包涵。言语多余,白某不欲再说。告辞。” ------------ 第28章 对质 秦念听得白琅这般说,自也转过身,此时发现原来那一群贵族女眷已然全部都赶到了此处,正窃窃相问方才的事情。 崔窈亦在人群之中,神色满是惊愕。 秦念尚未曾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一股子愤怒的女声响起来:“白将军!秦七娘!我们徐家势力比不得翼国公府大,然而便是翼国公府,也该讲规矩!怎么能在做客之时,将主人家的小娘子推下水去?” 说话的,正是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孩儿,她满脸的不甘与义愤,上前搀扶了徐三娘,道:“何谓言辞多余?!秦七娘为何将三娘推入水中,总该有个交代,这交代,可不是多余吧?!” 白琅眉头微微一蹙,道:“白某可既不眼瞎,也不耳聋。不巧方才的事,白某尽数都看到了,你们还要当着面冤屈七娘?!” “白将军与秦七娘乃是未婚夫妇,您有心回护她罢了!”那婢子道:“若不是七娘将三娘推入水中,难道我家三娘会自己跳下去么?” 白琅颜色益发阴郁:“哦,这么说来,是白某偏袒七娘了?” 秦念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冷笑一声道:“你是个什么人物,贵人说话,有你插言的地方么?我这还是头一回见得贱丨人敢向官身的郎君自称‘我’的!徐尚书也是个正经科考的才子,怎生家教这样好?你这样的婢子都能出人头地,可见你家三娘自己跳荷塘也不是说不过去!” “秦七娘好凶啊。”这开口的却是徐三娘。她面上神情,依旧是那般委屈,却又添了些许愤怒:“徐家的下人,轮不到您翼国公府的贵人来管教!她不过是为我声张,急了眼,才会言辞冒犯……” “她若是冒犯你徐家的人,秦念自然不管,可她冒犯的是谁?难不成我们来做客,便是为了低人一等,被主人家的下人污蔑又冒犯的?!”秦念冷笑:“为你声张――你看,今日来的女宾们都到齐了,方才你是怎么摔下水的,可只有你我与白将军三个人看到。你若一口咬定是我推的,我自然是辩驳不能,从此我的名声在京中的贵族女眷中彻底毁了去。这一手如意算盘呵……” 徐三娘的脸色白了白,道:“七娘,便宜都占了,您何必还这般咄咄逼人?难道您府上权势熏天,便能扭曲黑白么?” “扭曲黑白的是你!”秦念道:“要么,你我发一个誓好了!若是秦念推了您徐三娘下水,教秦念父兄获罪全族牵连,男子流放女子没官,子孙代代为奴为婢,千秋万世永不翻身。若是您徐三娘想扯秦念下水然而反将自己摔下去的话……” “怎么……” “你便发誓,教母家祖先山陵难安,子侄后世男盗女娼,夫家获罪破落,郎死子夭,孤苦无依,死无面议葬无椁!如何?”秦念踏前一步,脸上全然没有笑影子,目光狠得像狼。 她声音朗朗,唯有愤恨,无有心虚。那字字句句分明落在围观众人的耳中,贵女们面面相觑,却是一个二个都满面惊愕。 那誓言太沉了,太狠了。 “我……”徐三娘眼神与秦念交触三四次,终于道:“若是徐三娘今日有心推搡污蔑秦家七娘子,教我……教我徐家祖宗……山,山陵不安,后世……男……男为奴,女为婢,夫家……” 秦念不动不摇地看着她,眼神如刀。 “阿姊!”便在这时候一名少年从围观的人群中冲了过来:“你别说了!” 这少年穿着打扮华贵的很,看年纪与徐三娘相仿,想来正是徐家的四郎,今日的另一位寿星。 秦念心思动处已然猜出了几分――徐三娘引她来做一出落水的戏,白琅却恰好出现,怕就是这徐四郎带来的。只是谁料她不曾怒火攻心出手推搡三娘,而四郎和白琅来得又恰到好处地“早”了一些呢。 徐三娘却于听得阿弟的一句话时放声哭了出来:“我……阿弟,我……” 四郎却不搭理哭泣的她,只是甩手一耳光抽在了方才“打抱不平”的婢子脸上:“谁给你的本事顶撞贵人!” 那婢子捂着脸,不敢言,不敢动。 “你哭什么?”秦念却并不为这一出打动,瞥了徐三娘,道:“你若不心虚,方才的誓言也不过是嘴皮子一碰的事儿,祖陵后代无恙,夫婿儿郎无患的,何必做出一副我欺负了你的模样?” 徐三娘张了张口,这是驰名京中的才女,然而诗文之外的言语功夫,却浅薄得很,竟然叫秦念几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手反倒是越来越紧地捏住了被她扯下来的秦念的帔子。 “那池边生有不少青苔。”四郎赔笑道:“家姊怕是心气浮躁,脚下一滑,自己摔下去的。还扯脱了七娘的帔子,实在是有愧……” “哦,现下就成了自己摔下去的……”秦念瞥了这一双姐弟一眼,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啊,您说说,是秦念推您的,还是……您自己摔的?” “我……”三娘哽咽一会儿,道:“我……我脚下一滑,哪里还知道是旁人推的,还是自己摔的?” 秦念便不言语了,倒是崔窈从交头接耳的人群中踏出一步,笑着挽了秦念,向徐三娘脆生生道:“哎呦,我家小姑便是这么个臭性子,受了丁点儿的冤屈,便不知晓饶人了。徐三娘看在我清河崔氏的面儿上,便宽恕了她吧。我小时候也曾经失足滑进过水里头,直吓得魂儿都丢了一多半去!只是自那时起啊,我阿爷便把那池塘周围都砌上了栏杆,这才万无一失呢。不过……我倒是很有一事好奇,不知四郎与三娘,有没有心思教导我一番?” 三娘的颜色糟糕透顶,唯有四郎还陪着笑,道:“崔夫人要问什么,但问无妨。” 崔窈甜甜地笑了,道:“这晚荷池周围一圈儿,尽数围着雕栏,怎生就只有三娘落水这短短一处所在,既满生青苔,又无有栏杆呢?您看……” 不顾四郎瞬时也惨白下的脸,崔窈扬起绘着丹朱的指尖,点着靠近水岸的所在,道:“此处连草都不生一根,全然与园中旁的地方之清脆蓊郁不同,可见是近来翻动过了,会不会是近日才平了此处的围栏?七娘她无知,可徐三娘乃是府上千金,怎么偏生选了这一处与七娘交谈?多危险呢。” “这里原本栽着花木,前些日子挖走了。”四郎的声音听着也很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崔窈仿佛满意这个答案,她点点头,仍然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千金风范:“原来是这般啊……对了,三娘身上还湿着呢,池子边儿上凉风大,可别受了凉!女子最是怕寒了!” 说着,她眼风朝着方才多言挨了一掌的婢子瞟过去:“忠心护主的好奴婢,快搀着她回去喝姜汤啊。” 秦念见得崔窈出人群的时候,便猜到五嫂定是要来扮个好人,顺便狠狠再摆那徐家姊弟一道的。她们两个自小便是这样,但凡小女伴们闹了别扭,她和崔窈之中的一个便去和人家吵,另一个寻些蛛丝马迹把人家逼到无可退。 说来,一多半时候都是崔窈去逼着最后一手的。不为旁的,只因崔家家教严谨,若是崔窈言辞尖酸了,要吃好大一顿手板,她秦念却没什么好怕。 时隔这么多年,崔窈挖坑害人的本事,竟是半分都没有丢下。 那围观的一众贵女又不是傻子,方才徐三娘不敢发毒誓,已然是落了一城了,崔窈又点出她带着秦念来没有栏杆的岸边居心可疑一点,人人面上便都多少带了些看戏的幸灾乐祸之意。 “三娘要回去捂暖了身子呀。”崔窈颜若桃李,声若莺啼:“今日龃龉,三娘还是忘了好――我们姑嫂不便再留着叨扰了,告辞。” 她拽着面上愤恨未消的秦念,一道向女眷们行礼告辞,之后便走,走出几步,方回头看了白琅一眼:“白将军,多谢您为我家小姑证清白。过些日子,请随五郎来府上饮酒以表相酬啊!” 白琅怔了怔,看看秦念,唇边带了个浅浅的笑,拱手道:“多谢崔夫人相邀。” 秦念亦随崔窈回了头,与白琅四目交对之时,看他一笑,心跳便猛地一重。 她匆匆扭过头和五嫂走了,上了马车,方才渐渐觉得双颊红烫。 “傻阿念。”崔窈在马车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倚着:“你居然随着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一起去荷塘边!” “我哪儿想得到她要自己跳呢?”秦念才从白琅那一个笑里头醒过神儿,道:“我原本想着,她好歹也是名扬京城的才女,不至于这般下作可恨呀。” “才女。”崔窈轻轻笑了笑:“这般才女比寻常女孩儿还讨人嫌!你想想啊,若不是心思极灵敏之人,如何能看得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若不是极在意细处之人,如何能作得出旁人作不出的诗赋?如她这般人物,若是得了意,不过是张牙舞爪地讨嫌罢了,若是如当今一般失了意啊,只怕心思便……如那黄蜂的针青蛇的口,毒得很呢。” 秦念轻轻叹了口气,道:“好赖今日算得上是将事情说清楚了,只不知……她们会怎么看?” “她们?”崔窈一怔,道:“那些贵女么?你在乎她们的看法么?” 秦念默然一阵子,点了点头。 “不必在乎。今日所有在场的人里头,需得你在意的,只有白琅一个人。他不是很回护你么?这便足矣。”崔窈道:“那些个女眷们啊,你管她们作甚?反正今日你大不了落得个脾气暴躁得理不饶人的罪过,总胜过徐三娘,博了个心思恶毒的声名。” ------------ 第29章 远行 过了七八天,白琅果然来了翼国公府,只是这一回,并不是应了崔窈的邀前来吃酒玩耍,却是直接去见了翼国公。(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这即将成为翁婿的两人闭了门谈了许久,秦念听闻白琅上门,便偷摸溜到了窗外窃听。翼国公府人人知晓七娘无法无天,竟也无人拦阻告发她,由着她站在堂后听着。 下人们为了避免叫旁人发现自己看到七娘却不拦阻的名头,见得堂后的一袭裙摆,都纷纷绕路而行。秦念站了一个多时辰,脸色由粉润渐趋苍白,到得白琅要告辞的时分,她整个人竟倚靠在墙上,腿软得时刻会跌倒。 而隔着一堵墙,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说:“明毅告辞。” 秦念从窗缝里瞥过去,她多想再看他一眼,但从这里窥去,只能见得半扇绣着山水的屏风,却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她慢慢蹲下身子——他要走了,离定下的吉日只剩下四个多月,他要出征。 她知晓他身经百战,但当着这样的时候,她却只觉得恐惧如山崩海啸,向她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她避无可避。 不知过得多久,她听得阿爷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你可偷听够了?” 秦念勉强抬起头,看着他的面容,笑了笑:“阿爷……我……” “失魂落魄的,像什么样子。” “阿爷……”秦念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朝中那么多良将,为什么是他呀!” “做将军的,没有战功,哪儿有前程?”秦云衡看着她,笑叹道:“他便是现下不去,早晚有一天也要去的。莫非你便希望他在鹰扬卫困一世?” “可鹰扬卫好赖是守宫城的,阿爷,儿怕他遇险呀。” “你当守宫城便没有危险了么?痴女儿!”秦云衡道:“他既然是个将军,造化富贵,便全都在枪尖子上了。你便是哭,又有什么用?让他出征,那是圣人的意思,是提拔的意思。” “可……马上就要成婚了呀。他这一走……”秦念的眼红得活像个兔子。 她阿爷反倒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道:“不过是突厥牲畜病疫,因而生了抢掠心思南下罢了。天军威武,还有打不过的事儿么。你们的婚期还有四个月,他定能在吉日之前得胜还朝的。” “……阿爷。”秦念默然一阵子,突然抬头,道:“儿能跟着去吗?” 这一句话,却把秦云衡惊了个寒噤,他看着秦念,似是不敢信般,问:“你说什么?你要跟着去出征?” 秦念点点头。 秦云衡当即沉了脸下来:“你一个女儿家,疆场厮杀之所,你怎么能去?” “……堂兄不是主将么?”秦念极小声道:“阿爷既然说这一回出征不危险,儿去一次,也当是无所谓的……” “军中不可有女子。” “可是,本朝立国之时,不就有长公主所率的娘子军?” “长公主是长公主,你是你,你……” “可见这军中不能有女子一言,全然没有道理呀!”秦念道:“阿爷,阿念发誓,便是去了,也好生听堂兄的话,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行。” “阿爷……” “你当我不知晓你什么心思?若是白明毅不去,你会闹着要去?”翼国公压下脸来,道:“你年轻轻的女孩儿家,未嫁之身,为了个男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有那些个年幼无知的小娘子才会觉得是一段佳话!” “阿爷,儿定不会做出什么有辱门楣的事情……”秦念心里头一慌,道。 “我知道你不会,可旁人未必便相信你不会。”秦云衡沉声道:“秦氏行伍出身,原本算不得尊贵,然而自你曾祖,代代迎娶的皆是有声望的世族出身的正妻,你可也想想自己身上流的是何等尊贵的血。素日你顽皮我不管你,可疆场上安危难卜,容不得你这样放肆下去了。” 秦念垂了眼,闷声道:“阿爷,当真是不行?” “不行……”秦云衡说罢便转身,走出几步,却又停了,看着孤零零立在那里,垂着眼泪一声不吭的小女儿,僵持一忽儿,叹了一声:“待我与你阿娘商议一声。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你若要跟去,还得禀报了圣人。你与明毅不曾成亲,今日做主将的又是秦悌,也寻不出堂兄带着堂妹的先例来……” 秦念听得父亲这言语,算得上是松动了,颜面上不由便现出喜色来:“阿爷,儿若是去得,一定好生听堂兄的话,不该做的,是一件都不会做的。阿爷您放心……” “你一个女儿家,在军中可如何是好。”秦云衡叹道:“起居用度,处处不便啊。” 秦念眼里头泪花还没干,脸颊上便勾出一双酒窝儿来:“阿爷,儿知晓了,到了那边,若是堂兄果然以为不便,那将儿安置在某处城中也无妨的。” “你……那你又是何苦来哉!”秦云衡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莫要再这副委屈模样儿看着我!” 秦念点点头,极规矩地行礼:“儿告退,阿爷万安。” 而秦云衡看着她,似是想叹,却终究只是苦笑了一声。 大抵是半个月后,白琅率军至塞北落凤郡,与先期到达的秦悌所部会合。他是做副将的,自然是要去主将那边儿拜会,却不料抬眼之间,正看着秦悌身后着一身铠甲的人特殊得很。 而彼人目光与他一触,登时便垂下了眼神儿去。 须臾出得帅帐,白琅便沉着脸在不远处等着了。果不其然,那人也随了出来,站在他身边稍远地方,却是期期艾艾,像是要说话,又说不出话。 “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他先开了口,口气全然不善。 “我……我想来。”秦念不敢看他,道。 “你是个小娘子!这军中尽是男儿,你在此间多有不便,你可知晓?过得几天两军交战,敌我交错生死相搏,你一个身娇骨软的女儿家又能做什么?不过是个拖累!”白琅道:“翼国公竟也许你来!” 秦念低声道:“我求阿爷的。” 白琅素来少话,能一气儿说这么多,显然是动了火气,秦念哪儿敢对他眼睛?然而要她走,她却是不依的。好容易求来的,怎么能这么就算了?这白琅训斥她,倒也无妨,反正她抵达落凤郡中第一日,便叫堂兄秦悌给训了个狗血淋头了。那也不过是哭了一晚上的事儿——秦悌当下也抽不出人手把她送回去不是? 连圣人都同意了的事儿,他们这些个将军,便是再不乐意看得她在军中,又能怎么的? “你……”白琅道:“七娘,你听我一句劝。如今突厥人声势虽不大,然而两军接战的时候,当真不是好做戏的。你如今来了,想走只怕也不那么容易,便留在落凤城中吧。再莫要耍小性儿和我们出征了。” “白将军如何知道我还想随你们出征的?”秦念叫他说中了心事,不由问道。 “你穿着铠甲,不是要上阵的意思?” 秦念抬抬眼,对上白琅的目光。他眼神中的不悦何其明显,她几乎要沮丧地哭出来了。 他不愿意让她随行,谁都觉得她是个女儿身,便不该到这塞北苦寒之所来。只有她一个人相信自己不会成为他们的拖累,可……可他们都不信啊! “我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拖累你们的。”她小声道:“我跟着,不行么?我的箭术,白将军也见过的。我堂兄不知道,可您知道啊。” “不行。”白琅的回答,却比她阿爷的要斩钉截铁千倍。 秦念满面委屈地抬眼望他,却终究发现,便是同她定了婚的白琅,也还和从前那个油盐不进的白琅一般。对于她堪怜的神情,他全然不作反应。 白琅这人啊,怎的这样难说话?秦念在心中抱怨一句,又想着——他要是不这么俊美,她一定不会这般忍他的脾性。 如白琅这样的性子,简直讨人嫌到有些许好玩。 但秦念心里头其实也并不怕他不带她——这军中的主将,是她的堂兄秦悌。带她不带,秦悌说了才算数儿,白琅说的,毕竟什么都不算。 她若是真不随军前行了,一定是为了顾全他的愿望,而不是被他们嫌弃地丢下。 揣着这样的念头,秦念口上便答应了个满满当当,白琅这才罢了口——此人能为她啰嗦这么多,秦念便是挨了训,也颇觉得有些隐隐的欢喜。 只是这般欢喜,待得大军出城的前一日,却尽数被扫了个干净——秦悌唤了她去,竟是将一封信递到了她面前。 秦念捏了信,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慌,便开言道:“阿兄,这是……” “这便是二叔要你带来给我的那一封信。”秦悌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微微挑起一丝笑:“你可真是个老实的小娘子,一路过来竟也没想着偷偷拆看。也罢,今日你可以看了。” 秦念那一股子心慌的劲儿更明显了。她颤着手抽出信笺,眼光落下去,面上的神色立刻便换了惊诧:“这是我阿爷要我带来的书信?就写了这些个?!” “正是。”秦悌颔首,道:“我爷娘早亡,全靠了二叔与婶娘教养,如今二叔的言语,便如同生父的嘱咐一般,半点儿不能违拗——七妹便好生在落凤城里等着吧。哪一日王师凯旋,哪一日许你出城。” 秦念原本见得白琅一面,又亲眼看了将士操演,那些个不安心思早放了多半下去。能留在落凤城将军府里头,她原本也愿意的。只是,自己愿意留下和被兄长当个拖累一样丢下,这两般情形,哪儿能一样? 她阿爷才真真是老奸巨猾,不忍心看她委屈,便把她送到这里,还连铠甲弓刀都为她准备好——最后却叫她带一封信给秦悌,好把她关在落凤城里头不得前行半步! 她可是被秦悌念叨了小半个月啊!每日价道她性子太野行事堪虞,她若不是还要维持身为贵女的优雅模样,早就摔门而出了。她千里迢迢从京中赶至此地,难不成就是为了听素来严肃毫不可爱的堂兄啰嗦她么? 秦念苦着一张脸,她现下是当真恨透了这“千金有礼”的行止规矩了。她极想哭闹一场,但是,秦悌不同她阿爷,更不同秦愈,看着她哭闹,只怕非但不会妥协,更会以长兄的身份罚得她再哭不出来。 “这般温和贤淑多好。”秦悌看她一副既不敢怒复不敢言的模样,悠然道:“二叔说你性子泼悍不服管,我看,七妹柔雅得很啊。崔卢李郑世家女,亦不过如此啊。” 秦念听得这一份夸赞,但觉胸口塞了块泡胀的胡饼。她阿爷一定是有心将她塞到秦悌手上磨性子的! ------------ 第30章 危城 落凤郡这地方,原本便是数代王朝经营屯兵的所在,然而战事远非年年滋生。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太平的时日久了,来往的商贾也多了,兵营附近渐渐便有了人烟百姓。 再之后,便有了这一座落凤城。 此处胡汉杂居,民风剽悍,然而土质贫瘠不利耕种,是而乡民多以放牧为生。便是想种田,爱种田的,也只有那么些许薄地,种些耐旱黍米。日子不宽裕,饮食中又多肉奶,这地方的男女便分外直爽好斗。城中多一半的男丁,此刻倒都随着出征了。剩下的无非老幼,而秦念此时在落凤城中看到的,连拉车的都是女人。 “这地方有什么好的?”在驶过街道的马车上,秦悌的正室林氏问秦念:“七妹原本在京中,那是何等清贵的好地方。非得到了此处――你看,连风都是野的。时不时还能看到娘子拎了鞭子将郎君打出家门,当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 秦悌原本轮在落凤城值守,正是第三年。他的家眷也便皆来了此处,秦念所住的便是他府邸,时日一久,也便和秦悌的正室林氏,良妾宁氏熟络起来。这两个妇人算不得什么大家出身,然而素日里行事无不一板一眼,想来是因了堂兄治家太严的缘故。与她们两个待在一处,秦念生怕行止上露了狐狸尾巴叫她们看轻,也只好拿出阿娘裴氏教育的规矩来。 她的规矩,自然比林氏和宁氏所见到的要严谨的多,过不得几日,两个妇人的行动便模仿着她的样子来了,再过数日,整座落凤城中官员女眷,都寻着理由来将军府看看京中来的贵女。 秦念这一回来,对外头只说是为了来探看堂兄堂嫂与小侄儿。只是这大敌当前走亲戚的事儿也实在太过蹊跷,落凤城的女眷们虽然性子多豪爽直白,作为女性必要的闲言碎语却也少不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一个二个盘问打听,也不知是谁将秦七娘的未婚夫婿这一回随同出征的事情讲了出去。 这一回,女子们的说法便分了两派。有人道这位京中来的小娘子好不知事,竟敢跑到这马上要烽火连天的地方,亦有人死活不信,只说此事太过荒诞,那位小娘子看着知书达理的,怎的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们私底下嚼的舌根,自然是顺理成章要叫秦念听的。秦念听了,也是气不得笑不得。如今想想,她自己也不知晓为何非要跟着来这一趟――只是因为白琅来了么? 如若真的只为了白琅,那么,她都到了落凤城,便是偷偷跟出去,也不会比求恳阿爷更难了。可见了他那一眼,她便没打算再追着出去了。 她为什么要来这地方?林氏不解,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大概是那时候猪油懵了心,方才闹着委屈,非要来一趟,实在任性又无理得很。 只是人都已然来了,想回去便是不能。还好落凤城中还算得是安宁的,除了水咸天干,倒也没什么受不了的事儿。此地的人心也简单,倒是更对她心思,便连秦悌的长子怀郎,也比一般年纪的京中孩儿直率许多,竟能牵着她的手,笑嘻嘻甜润润道:“阿姑莫要为白将军担心!我阿娘都不为阿爷担心的!” 秦念听得这一句,只觉哭笑不得,究竟是谁将这样的昏话说给这四岁不到的孩儿听?!再者,林氏又怎么会不为秦悌担心呢,那闺房中亮到天明的灯,与她这边儿的交相映着,两片压抑的光,浮在夜中的将军府里,孤独里隐隐带着些温暖。 说来也是奇怪,大军离开了将近一月,非但没有胜利的信儿,连回来个人通报一声的都不见。秦念眼看着林氏由先前的笑意满面转为双眉紧锁,胸中那一点儿没来由的慌张便越放越大,抓着心肝儿难安。 她听了不少父亲讲述的故事,也看过不少的兵书。然而却不曾听过这军行千里渺无音信的先例。 城中的女子们多有父兄也随同出征的,这些日子以来,街上巷里,气氛亦益发地低沉。 所有的人都在等,但一日日过去,什么都等不到。 有时候秦念与林氏去城中佛寺听经,也会揭开车帘朝外张望一眼,但见城头军旗猎猎,在干烈的风中翻滚,竟显得肃杀又萧条。 林氏亦不问她为何来了,只寻她闲聊的次数见多,且还在某一日握了她的手,实心诚意道:“若不是七妹这一遭儿过来,我心慌都不知晓能寻谁陪着去。” 秦念点点头,努力叫自己笑得可信些,她反手握住林氏的手,道:“阿嫂也莫要太着急,军中若有机宜之事,暂不通传消息也很是有的。此般情形,没消息,已然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林氏看着她,仿佛并不能却又不得不信她所言。可秦念此刻如何能想到,消息第二天便来了,还是天大的坏消息。 那一日她刚刚起身,将军府的婢子正为她挽发,便见得林氏脚步伧浮地冲进来:“七娘!” 秦念见林氏颜色惨白,心头便是一沉,道:“怎么?阿嫂这……您先坐了,慢慢说……” “突厥人来了。”林氏却并不坐,声音虽然没有打颤,秦念听着却觉得浮空得很,一时竟不敢信:“什么?!” “城下全是突厥的骑兵!”林氏道:“怎么办?怎么办?” “怎么会!”秦念霍然站起,全忘了一头乌发还在婢子手中握着,这一站,头发被拽着,疼得她险些落下泪来:“大军已然北伐了,突厥兵士如何能到此处来?!” “天晓得这些贼子从哪儿冒出来的呀!”林氏伸手,紧紧攥着秦念的手,指甲扎得秦念手心儿生疼:“七娘,怎么办?他们,他们……” “他们如何?”秦念几乎来不及反应,便道:“阿嫂莫非是觉得,他们……全军覆没了?” 她说出这一句,连自己都被吓了个寒噤。 林氏说不出话,面色森白,眼泪滚滚而下。 秦念这时简直后悔之至。她大概并不算是个情深的小娘子,到得这般时候,她自然挂心白琅,但更着急的却是自己这身处的一处危城。 城中守军,不过四百来人,城外的突厥骑兵既然能落凤城困住,至少需得有两万人众才行得通。 此处是以寡敌众,那十七万出征的大军却是生死未卜,远在京中的皇帝未必能及时得知消息――便是知晓了,大抵也来不及遣人相救了。 她千里迢迢来此,只怕并不是为了接受秦悌的教诲,反倒是来以身殉国的。 还有比这更壮烈的法子以求死么?秦念素来觉得自己那灵光一闪的念头都很准,可“灵光一闪”地来这处所在,真是眼瞎至极的决定。 她呆呆地坐着,连何时梳好了头发都不知晓,亦不知何时林氏开始哭起来,等她注意到,林氏脸上的眼泪已然将领口都打湿了。 “阿嫂。”她勉强定了定心思,站起身,握了林氏的手:“城中守将可认得您?带我上城墙看看。” “你可有退敌的法子?”林氏抬眼看她。 “……放信鸽回京。”秦念道:“旁的能有什么法子?” “那你去城墙上作甚啊?” “不亲眼看看,总不能死心的。”秦念道:“或许,或许那些突厥人不过虚张声势呢?或许咱们……还有机会获胜呢?城中没有多少男子了,可我看此处的女子们也剽悍,说不定能拖延到援军赶来……” 林氏看着她,摇着头,眼神几近绝望。 “阿嫂!”秦念急了:“容不得再拖了――您要知晓,若是守住落凤城,阿兄他们或许还有回来的指望,若是守不住此处,周遭百里之地再也无处可守,他们便再也回不来了!” 林氏的表情依旧是木怔的,却终于抓着侍婢的手,挣扎着站了起来。 将军府的马车一路疾驰至城下,秦念见阿嫂与城头守将说得几句,士兵们让开路来,便忙拽了裙摆,冲上了城楼。这一刻她再顾不得别的――城外突厥人的马嘶声声入耳,那上台阶必平步的贵族风仪,如今要了也是累赘! 及至上了城墙,她方喘出一口气来,心却犹自提在嗓子眼上。那些突厥人列阵出来的,约莫是一万人众,而远处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人马。 秦念是知晓假灶松灰的伎俩的,倘若远方的烟尘只是突厥人鞭策空背战马踏出来的,那么情形便比她的猜测要好,可若都是军士,情形便不能更糟了。 城头之上一片安静,天军士卒皆握了弓戒备,然而看着这般人数,秦念只觉心虚得很。 如今突厥大军方至,守城的校尉们自然是将所有能上城头的军士都赶上来了,便如此也只能堪堪站满垛口。战端一起,士兵势必要几拨儿轮倒,那样的话,射出去的弓箭只怕稀稀落落得可怜,哪儿能有半分效用? 后方空虚乃是用兵大忌,连秦念都知道,她不信堂兄秦悌不知道!可他们偏就做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的情形,当真是合了“孤城落日斗兵稀”一句了。 她站在城墙上,一句都说不出来,心里发烫。 ------------ 第31章 诛戮 阳光一点点炽烈起来。如今已是入了秋的时分,然而塞北天高云淡,那天光无遮无拦撒下来,照得人身热眼疼。 秦念听着守城的执戟长与林氏交谈,耳中落入的声音一点儿不落地又都落出去,半点儿不能留在心上。 守城易,攻城难,对于那些个惯于骑马奔袭却无攻城器械的突厥骑兵来说尤甚。然而一切的天时地利,都抵不过人数的巨大差距,亦抵不过这城中群龙无首的现状。 城中倒也有文官,可文官未必会打仗。至于武将,只留下了个校尉,这样的人物到底可信不可信,秦念实实是不能不怀疑——她自己就见过几次,那位校尉郎君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摇晃而来,扶着某棵树一阵作呕,再摇晃而去的场面。 她心思不定之际,却有一名军士狂奔而来,向执戟长行了个礼,道:“易校尉有命,撤防!” 执戟长一怔,秦念听得这话,也瞬时回了神,道:“什么?!” 那传令士卒不识她,颇为惊讶地瞥了这城头上的女子一眼,方注意到执戟长身边的林氏,大抵也猜出了秦念的身份,立时便垂下了头去:“易校尉有命……撤,撤防……” “撤防?!”秦念这一番是确信自己不曾听错了,她眼睛瞪大,道:“现下撤防?!突厥人就在城头底下,撤了防谁来守城?!” 那士卒的下巴都快要埋进脖子里,道:“这……易……易校尉的意思是啊……反正这落凤城也难守,不如便不要浪费弟兄们的性命了。那些突厥人来,无非是为了财物粮畜,让他们抢走些总胜过……” “住口!”秦念从不曾想过那姓易的竟会想出归降突厥的法子来,脸蛋儿一瞬涨红:“让他们抢?这也是你们八尺男儿说得出口的话!” “七娘子……”那士卒勉强咽了口口水,道:“这出降,是易校尉说的,咱们也只是个传话的。您也知道,这军命,不敢不从啊。” “是不敢不从,还是你们骨头软了,愿意相从?”秦念凝眸看着他,口气中带着几丝不加掩饰的猜疑。 大抵是这一份猜疑戳痛了那卒子心里头的某一处,他猛地站直了身子,几乎是咆哮般回答:“七娘子!但凡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谁愿意投降他们!” “叫唤什么!”却是执戟长拉了脸呵斥那年轻的军卒一句,道:“同七娘子也好这般拉直了脖子学那叫驴吗?!” 说罢这话,他颜色稍霁,向秦念道:“七娘子,那些个贼兵凶悍成性,真若是进了城,只怕咱们的性命能保住,金银女子,却是样样都要归了他们的,但凡是有一点儿指望获胜,谁都不想投降啊!” “能胜。”秦念咬着牙道:“我说,能胜。” “当真?”执戟长眼神一亮,道:“七娘子何来的……把握?” “落凤城城高墙厚,他们无有器械,一时之间毁不掉城墙。如今咱们的兵丁虽然不足,可弓矢礌石滚木火油诸物事却着实不少。我看着落凤城中民风剽悍,再不得,将妇女与少年皆唤上城头,也可守上月余。”秦念道:“只要不让突厥骑兵上了城头,咱们就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她说着这话,声音是笃定的,心却是虚的,只强压了那份不安,不敢叫旁人看出来。 决计不能许那易校尉投降。这落凤城若是失陷了,她的堂兄,她的白琅,便是还活着,也回不来了!落凤城外土地荒芜贫瘠,且不说如今黍谷不熟,便是熟了,也供不起大军吃用。给那些至今毫无音讯的亲人留下的只有一条生路——坚守住有粮谷储备的落凤城。 执戟长却沉默了许久,秦念不知他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又怕这饱见战事的执戟长听出自己话中纸上谈兵的破绽,心中益发慌张。 然而便在她几乎等不下的时候,执戟长瞥了那个传令士卒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七娘子说,这城能守住,叫弟兄们不要撤防!” 秦念听得这话,心头绷得快要断了的那根弦瞬时便松了下来。然而,便是这一瞬的放松之中,她也能隐隐感受到益发强烈的畏惧。 她说能守住,可若是守不住呢? 若是守不住,谁来承担这一城军民的性命?她最大的指望其实还着落在秦悌他们身上,若是他们能及时赶回来,这一仗定能获胜,可若是他们当真全军覆没,便是下一波援军解了落凤城之围,对她而言又同城破有什么两样? 一个人的坚守,总是要有个盼头的。 那传令的士卒转身就跑,而执戟长却道:“七娘子,那易校尉若是想归降,怕是现在便要做决定了。您虽是秦将军之妹,可到底不是男儿,更不是将军,您的命令抵不过他的决定的。要么……您还是须得说服此人啊。” 秦念一怔,忙点了点头,她方才实在是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给震懵了,竟忘了这一遭——她的堂兄不在此处了,姨母和圣人表兄更是远在天边,此刻她说出的言语,其实并没有任何力量。 然而一想着要去说服那个易校尉,她便打心眼儿里恶心。要同那个总是酗酒的低级军官讲话,这事儿实在是糟糕透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只是,时间已然容不得她再犹疑——自城门内侧的大道上,几骑人马已然越来越近,当先的,分明便是那个易校尉。 “他性子阴僻得很!”林氏皱了眉,道:“七妹你如何劝他?” 秦念一怔,信手从墙边武架上取了一杆枪,拽起裙摆便几步下了城墙,牵过一匹马,迎了上去。 那易校尉仍是带着些醉意,眼中网着密密的红色血丝,瞥了秦念一眼,便大着舌头道:“秦……秦将军的七妹?” “正是。”秦念勒了马头,她握着枪杆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敢问易校尉此去是为何?” 易校尉抬眼瞥了瞥城头上,眉头一皱,道:“我不是说过,叫他们撤防的么?!军令都不听了——七娘子问我去做什么?这城池守不住了,早些投降,也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 秦念真不料他有颜面将此言直说出来,脸色不由一沉,道:“易校尉也是我天朝男儿,如何能想出未战先降这般有辱祖宗的主意?!” “什么?”那易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耐道:“七娘自重些吧!你一个女流之辈,莫说杀人,怕是杀鸡宰羊都未曾见过,如今也要对行军打仗的事儿指手画脚?!你莫非要赔光这一城军民的性命么!” “那么你投降便能保全他们?”秦念抬眉,道:“且莫说突厥人虎狼成性,若是进了城,金帛子女样样都留不下,便说来日我天朝大军收复落凤城,如何处置这些背国投敌的叛贼?!易校尉要全城百姓蒙辱忍耻,最后落得个背国逆贼的罪名,男子流放女子没官吗?!” “你这女娘好不知礼!”易校尉怒道:“你堂兄还不知活没活着,谁给你的本事拦着我?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等到突厥人进了城,你便是再身娇体贵,也不过是……” 他话音未完,喉头已然被一把长枪抵住。 秦念长裙罗带,乌发朱唇,便是骑在马上,容色也是娇美柔婉,然而偏生是在这样美貌的一张脸上,满满填足了恼怒与决绝:“突厥人进不了城——无论易校尉您要出降不要!” 那易校尉一怔,反倒仰天大笑起来:“小女娃子也学人玩枪?可真有意思,这么的,若是你现下老实些,等突厥人进了城,我可以求求他们把你赏了我,这般你也免得受那胡人……” 然而他的下一个字却被生生封住了。枪尖扎进了他咽喉处,鲜血涌出,沿着倾斜的枪头染上朱缨。 “你……敢……” 他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情形。而他的随员初时并不信秦念敢出手——世上哪儿有女人这样凶恶,拿了枪也罢,还真敢杀人的? 待得他们回过神来,秦念已然向着仍坐在马背上,身负重伤却未曾栽下去的易校尉轻轻笑了:“你说我敢是不敢呢?秦念虽为女子,翼国公府的血可也不是白流的。” 这一回,她收枪再出枪,动作疾速又利落,枪尖带起一片寒光,明闪闪地从易校尉铠甲之中透过。 这动作是数年前秦愈教她剑术时她时常练习的。枪与剑不同,她对自己的枪法毫无信心。倘若对方是秦愈,她这样的速度显然是落不得半点儿便宜的,可对方是个半醉的俗物,又不曾提防,因而这粗劣的模仿竟然也很有效用。 浓稠的血,这一回是沿着枪杆子往下蜿蜒了。 而落凤城中目下身份最高的一名八品校尉,圆睁着眼栽下马背之时,已然没了性命。 “你们还有谁想出降的?”秦念看着他们,明明是不着甲胄的佳丽,手上那杆长枪却蜿蜒滴下血滴,那一股肃杀之意,竟压得那几个随员不能出声。 “我问你们话呢,还有谁想出降的?!”秦念的声音拔高些许,道:“身为男儿不思报国也就罢了,连不可助纣为虐的良心都丢了个干净!你们可还有人要去投敌的?我再问一遍!若是没有,我便以为你们甘愿留下来生死与共同抗外辱了。” 几名随员相视一眼,这些个俱也是贪生怕死的东西,领头的都没了,哪儿还敢和秦念这般修罗女一样的人物较劲儿?自然也是没人说话的了。 “好,如今要投敌的败类已然伏诛。”秦念道:“诸位且各守各的地方吧,若是军丁不够,便召集城中健妇恶少相助,若是还不够,便自己顶上去——但若是有谁心怀降意,弄得城墙失守……秦念堂兄那里可也养了些好信鸽,秦念殉国之前也势必将此君名号上报圣人,好教此人从此生不能,死不得的。” ------------ 第32章 孤城 到得两军开战之时,秦念方才感受到——无论她读过多少兵书,身处这围城之内,其实都无法可想。 所有的计策谋划,说到底不过是绝不让对方攻上城头。落凤城中的百姓,无论男女,但凡是身体健壮的都已经上了城墙,会弯弓射箭的守着箭垛,扯不动弓弦的,亦守在礌石滚木旁边。 敌军并没有云梯凿车,那些骁勇的骑兵却仍旧骑着马冲过来,将带着勾爪的绳索甩在城头侍缝上挂住,然后向上攀爬。 这也不必要秦念去指挥什么,士卒们自然抽刀将绳索砍断。那些口衔弯刀的突厥军士便坠下城去。此举看似徒劳无功,可对方的人着实是太多了。城上的人忙着砍绳爪,城下的敌军却有一大批举着圆盾靠近了过来。 那一霎,城下城上箭雨飞映,秦念见得一支利箭正正射在身边一名士卒胸口,他退得一步,便直直栽倒了下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但却是第一次,因一个人的死这样激起她的愤怒。 如果不是城下的那些凶手,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儿郎不会死,目下还在守城的弟兄们不会死,毫无音信的那一支大军,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跳下马背,从那士卒手中抢过弓,然后翻身上马,借着这高度,搭羽箭直直向那圆盾背后的弓手射去。 然而,箭矢仍旧是穿不过厚重的盾牌的。那一杆白羽戳在盾面上,她甚至还能看到箭翎的微颤。 城下的士兵仍旧源源不断地涌来,无数的勾爪搭上城头,被人砍断了又抛上来新的——秦念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有力气将这东西甩上十余人高的城墙! 不断有突厥士兵摔下去,也不断有天军士兵被对方的羽箭射中,有死有伤。 只是那一群持圆盾的射手益发靠近,看得秦念心中窝火却又无法——这守城战开始尚且不到两个时辰,若是这便陷落了,她简直要成为秦家的耻辱。 正巧,守这一边城墙的执戟长正巡视过来,秦念见得此人,心中忽然一动,催马上去问道:“敢问城中可有弩机没有呢?” 执戟长一怔,道:“大约有十余架强弩,然而许久不用……” “在哪里?”秦念道:“差民夫拖上城墙!四面城墙全部安上弩机,不能再叫那些带盾牌的射手靠近了!” “这……”执戟长一怔,木呆呆地指指高处箭楼,道:“弩机皆安在箭楼上,难道还要拖将下来么?” 秦念听得这话,也是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她怎会如此之愚蠢,谁会将弩机收在城中?如落凤城这般时刻备战的所在,自然是要将弩机安在时刻能用的地方了。 “那么,快些遣人上弩机。”她道。 守城所用的巨弩,所射出的却不是寻常的羽箭,看上去倒更像是长矛。果然,弩箭如雨般射向盾阵之时,那些圆盾便生生被贯穿,连着后头躲藏的射手一道被钉在了地上。 这盾阵约莫也就是五百人上下,待得射死射伤了三百余人时,盾阵互相掩护的用途便已然废了。而没了盾阵弓箭手的牵制,原本已然快要爬到城头的几名士兵也被守军大胆地砍断了绳索跌将下去。 落凤城地处塞北,没有护城河,却挖了护城河槽子。那深十余米的河槽子里,没过多级便铺满了残肢断腿的军士。 血腥味浓重得熏人。秦念虽是督战的,不必亲手杀敌,然而仍旧觉得心慌不已,对方实在是太过剽悍不畏死了,这样攻下去,只怕用死人的尸首垒起来也够他们冲上城头了! 这不是突厥军士的作战习惯——在秦念的记忆中,父亲曾说过,无论是哪一部突厥人,所擅长的都是以骑兵突袭的法子。只要在马上,只有在马上,中原的军士再如何拼命,也不可能一对一地战胜他们。 可如今他们不要命了一般要攻下落凤城……没有别的解释,能吸引这帮人的只有一样东西——粮草。 秦念那一刻便下定了决心,便是这落凤城终将失陷,她也要将粮草耗完,要让突厥人舍下无数性命,终究徒劳无功。 箭矢呼啸军士呼喊之间,她心中反倒澄明下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便在这样的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天上的哨音。 抬起头,果然有信鸽从城中高飞而起,于城外突厥人的弓箭射不到的高度向南疾飞而去。烽火台上湿柴烧出的浓烟直上云天——一切能报讯的手段都用了,能守住城不能,从此便是上天的意思。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而已。 一昼一夜。再一昼,复一夜。 天光交替轮回,松明火把与炽烈的阳光将落凤城城头照得日夜通明,城外的尸首开始腐败,臭气熏天,然而彼时的秦念已然全没了香与臭的感受——这两天她不曾回府,甚至不曾下过马背,吃的与军士们一般是噎着喉咙的干粮,喝的也不过是一口凉水,只是粮水入口,没有味道,咽下去,亦不知饥饱。 风刮在脸上烈烈地疼,有时一抿嘴唇,口中便是一股子混着灰土的血味儿。林氏时不时来看她,硬拽了她要给她敷些口脂。秦念实在无法,只得从马上俯下身让林氏涂抹,然而这短短片刻,她竟然睡着了,差点儿头朝下栽下去。 林氏自然唏嘘,她却只能向阿嫂装作不在意地一笑,道:“原来人还真能在马背上睡觉呀,我小时候,阿爷同我说突厥牧人就这么歇息,我还不信呢……” 这声音传入耳中,却连她自己都不由一惊。沙哑抽痛的喉咙里,出来的是宛如乡野村妇一样粗粝的声音。那个娇娇俏俏的秦念,仿佛从两天前她一枪捅死易校尉的时刻,就已然不在了。 如今,她不是将军,却近似是将军。弱质女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离奇又好笑。她在偶尔走神的时刻甚至会想到离京前与阿爷的对话——她曾经无比崇拜的那位领军作战的长公主,只怕也并不是喜欢军旅生涯,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就算身为女儿,也会有想要拼尽一切捍卫的东西。譬如她的家,她的家人。 史书中只写长公主与驸马于故乡起兵,呼应远在治所起事的父亲,却一定没有考虑过,身为女子,她除了同父亲夫君同生共死之外,全然无可选择。 而白琅那一句“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也曾在她心中又打了几个转。若是现下还可以回答他,她一定会告诉他,这地方是我该来的。 我会在这里,只要这座城还在,我便为你们拖住突厥大军。 我只能做这么多,我只有这么点儿的本事。但我一定尽力。 战事益发激烈,那些突厥军士若不是当真饿疯了,亦不会舎出性命来攻城——这一回,他们倒是不四面开花地攻城了,所有的骑兵皆聚集于东面城墙下。秦念初时不知他们的意图,然而随即便见得那些骑手们手中提着布袋,冲至城下,将布袋甩过来便拨转马头冲回去。 城下原本已然积了一人多高的尸体了。秦念见得这一幕,方才知晓对方的想法——既然用绳索攀不上城墙,那么便用土袋填出一条骑兵可以驰骋的大路来! 这般填路,便是慢,可也有效。 绳索可以砍断,云梯可以烧毁,但是只要不下城墙,你能将一条土路怎么样呢?拆不掉它,毁不掉它,只能几近绝望地等着对方的快马在远处蓄力,冲过来,抡圆的马刀带起再也不会看到的光亮。 全城堪战的军士只有二百余人了,恶战两天,只死伤一小半,这已然是不错的战绩。可是,若是敌方冲上城头,便是还剩两千人,也丝毫没有抵抗之力了。 秦念坐在马背上,静默地握紧了腰上的刀。这两日的困斗之中,希望忽明忽暗,但始终都还在。只是,如今怕是马上便不在了。 “留下三日口粮,剩余粮草,全部分发百姓,由百姓掘地埋藏。”秦念听得自己嘶哑的声音下达命令:“分不掉的,全部烧掉!粒米丝草,也不许留给敌军。” 战至此时,便是她不说,那些饱见战阵的军士们也知晓守无可守了。城下突厥人马来回奔驰,一个个土袋累积起来,没过多久,便到得了半城墙的位置。 而城中冲天火光已起。稻麦被烈火焚烧的香甜味道,一时竟压过了尸臭血腥。 “秦念无能。”她道:“无法保全诸君了。若是有想走的,秦念不勉强诸位,脱了衣甲回家,只说不曾参军便是。” 整座城的守军已然大半集中于此,夕阳斜照下,秦念看着那些被战火熏得黧黑的脸,心头酸疼,却终究哭不出。 是她不够有本事。是敌人太过聪明,竟想出这种法子。是无法回援的大军……四顾无路,上天已经抛弃这座城了。 她是秦家的骨血,她只能为这一座落凤城殉身。但别人,着实也没有这一份不能推开的责任。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能保全一条性命也总是好的。那些士卒年纪都不大,有些人大概刚刚娶亲,有些人或许才有了孩儿,他们若是死了,他们的妻儿怎么办呢。 秦念已然断定自己是再等不到白琅了,那么,给旁人留一个盼头吧。 “若是要降,咱们何必跟着小秦将军死战?”却有人朗声道:“既然打了,便一战到底!京中人素来认为落凤郡民风剽悍不驯,却不知咱们这一处的男儿,战死易,投敌难!” 秦念不是第一次听闻士卒们口中“小秦将军”这一称呼,却从没有过这样一瞬,这四个字狠狠戳着她心口,叫她咬着牙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她是女儿身,原本不是什么将军,也不可能成为将军。这守城的战役,亦不需要她读过的兵法学过的文章。她做的不过是与他们同甘共苦。 却有另一名军卒亦开了口:“哟,小秦将军快哭啦!咱们也别激她啦,磨磨刀,过会儿和贼子们拼命去!” 那些军汉们竟而哄笑成一片,秦念听着,只抿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城外,突厥人的土道已然又高了不少,还差一匹马的高度,便足以登上城头了。 秦念却于此时心思一动,扭头向一边的军士问道:“城中可有火油没有?!” 土固然能灭火,然而,若是这一整条土道都被浇满火油,熊熊地烧起来,再配上箭雨弓矛,对面只怕想灭火也难。也许他们还能撑到天明。 即便没有希望,能多拖一刻,也是好的。 ------------ 第33章 终战 烈火如同盛开的红色牡丹,耀耀灼人地在那条土袋堆起的坡路上绽放成连片的光华。(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肉身被烧焦的臭气被萧瑟的夜风一阵阵灌进城中,墙边的弓箭手仍旧开弓搭箭,将敢于上前灭火的敌兵射下马来。然而对方冲锋的人却越来越多――火油一桶桶浇下去,烈火在坡道的每一寸路面上燃烧,却阻不断那些冲上来送死一般的敌军军士。 火与活人的对抗。 战马在烈火中跌倒,骑手在被烧死前丢出手中的土袋,压灭一点点火焰,然而来不及由后来的人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战果,新近倒上的油便载着火重新覆盖那一片地方。 城上城下,所有的人都是疯了的。 秦念守在城头上,心中除了怖惧,还有一丝疑惑――守军决计不敢让坡道上的烈火熄灭,所以无论城中的火油有多少,都始终要用,那么总是要烧完的,这些突厥人为什么非得抢在一时攻城? 他们等不及了,可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为什么会这样迫不及待?难道是看了城中烧毁粮草的火光,以为现下攻破落凤城还能抢掠到一些粮草么? 秦念实在不敢相信对方的统帅会愚蠢到为了抢一堆焦炭而把自家军士都变成焦炭。 而另一种揣测,她却连想都不敢细想――希望这样的东西,经不起太多次的升起又消失。 火烧到天明,依旧未熄。天边染起了殷红的朝霞,看着倒似乎是这一把火燃上了万里长空一般。 只是秦念却在看到那朝霞的一刻心灰,出朝霞,那是即将有风雨的预兆了。若是天晴,城中的火油约莫还够坚守一整日,然而若是风雨大作,一切的努力怕都要付之东流。 而突厥军士的强攻,却在她心头发颤的一刻,有了减弱的迹象。 他们,也在等么? 便在这一刹,箭楼上操控弩车的军士却撕破了喉咙般大叫出声来:“他们回来了!” 秦念甚至来不及揣测那一声“他们”是指代了谁,便见得黑压压的敌军军阵后方亮开了一片火红的战旗。朝霞和云层之间投下细密的金色阳光,照得那军旗的颜色红得灼眼。 突厥人的骑兵开始朝阵后压过去了。 “放箭!”秦念脱口喊出这二字之时,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等得已然绝望了,但是就在这样的一刻,援军到了。 那远处铮亮的盔铠映着天光,便是明晃晃的一大片,如同潮水一样涌过来。突厥骑兵饶是回防迅捷,然而到底逆了自己的阵势,两军交接之时甚是混乱,一时落了下风。 天军将士从一片乌压压的敌军中撕开了一条通路,几十骑人马从这一条通路中直冲城下。尚有拥堵着来不及撤回本阵的突厥军人,头顶着守军的箭雨,面对着援军的马刀,竟是发了狠做困兽之斗,须臾之间第一拨赶到城下的天军将士已然有大半栽下马来。 这是秦念第一回见得骑军之间厮杀的场景,弯刀在空中划出夺人性命的曼妙弧线,破开每一寸迎上的血肉,而马槊的长锋沿着铠甲的缝隙捅入人体,穿出背后,再朝着下一个敌手捅过去……战马的速度配合儿郎的力量,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场面比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大地而军士们誓死相搏的场面更宏大且悲壮了。 这才是战争。 她一次次将箭上弦,瞄准,松开指尖。 即便她一日前便疲惫得禁受不住了,但在即将脱困的刺激下,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累,精神反倒格外好些。那离弦之箭,竟是比从前的千万次都还要准。 越来越多的天军将士已然冲至城下,而被围困再也走脱不得的突厥残军仍在拼命。战事在眼看要胜利的时刻,微妙地胶着起来了。 秦念正见得一人与一名突厥军士相较,他的马槊架住对方的弯刀,一时间二人谁都胜不得谁,而另一名突厥人已然挥刀接连砍倒三四名天军骑兵,朝着这边抡刀而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那气势凶得骇人,不由心中一紧,将刚刚搭上的箭朝着那人射去。 大抵是她手抖,这一支箭却不若方才的箭一般能直入敌军胸口,反倒是擦着将被暗算的人护心镜飞了过去,正中来者乘马的额心。 便在同一刻,彼人突然发力,荡开了对手的刀,马槊直将那突厥武士挑将起来,在空中一抡,摔飞出去。二人包抄的困局顿解,秦念出了一身冷汗之外,方才注意到此人穿的竟是将军衣铠。 彼人正控了马不急不缓地原地转了半圈,而秦念一把掩住口,险些尖叫起来。 她可以认不出重盔下那人的脸,但不会忘记数月前从狼阵之中一跃脱困的神骏黑马。 白琅,她的白琅,他回来了。 她禁不住咬了唇有些羞又有些欢喜地微笑起来,虽然城墙上没人会注意她。每个人都忙着开弓射箭支援城下的精锐骑兵,谁会发现她的目光始终贴着那个转身跃马厮杀回去的少年将军呢。 见得白琅冲阵,秦念才算是明白了他何以被叫做“白无常”。返身掩杀之时,他已然将马槊抛下,只用马刀,那黑骏马铁蹄所过之处,竟是断肢残体纷飞――既不见活着的,也不见死得保有全尸的。 无常索命,不过如此。 而秦念看着这几乎是屠杀的场面却并不觉得如何别扭,反倒有一些隐隐的骄傲――那神勇的白将军是她的夫君,即使还不曾成亲,但迟早是她的。 她还以为自己见不到他了呢!但天无绝人之路,他回来了,也许今晚,她就能和他遇到了。 想到这一出,秦念却忽然变了脸色,她去寻了执戟长,道:“援军已至,重围已解,我便先回府去了。” 那执戟长对她好一番赞扬,秦念却来不及听完,陪着笑跳上马背便走――要她用如此尊容见白琅,不比杀了她容易。 她要回府去沐浴熏香,梳妆打扮,她要白琅从尸山血海里回来时,见到的还是京中那般花一样娇美的她。 她想看他对她微笑,不说话也好,笑一下就好了。 她自己也不知晓怎生会这般想见得他,又如何会像小猫小狗渴盼主人怜爱一般盼望他的好意。明明先前做王妃时也不曾这样在意广平王,如今却如十三四岁未曾既笄的小娘子一般心思,说出去怕要笑死人了。 且喜府上林氏心思灵敏,给她备好的沐浴热水中尚放了活血疏络的药材,她一进了浴桶,便恨不得整个人瘫在里头才好,那热水顺顺地漫过肌肤,淡淡药香萦绕鼻间,怎一个惬意了得!秦念此刻方觉得自己从骨头到肉没有一处不酸痛的,沐浴罢了竟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她向婢女打听一声,才知城外恶战已然将尽,大军追杀残敌去,约莫要第二日才能回返。秦念听到这话,瞬时便疲惫得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榻上便睡了过去,不吃不喝直睡到第二日辰时方睁眼。 这时醒来便要好生打扮了,她将细白的粉扑在前胸后背襦裙所不能遮挡的部位,穿了自己带来落凤城的最好的衣裳,乍一看又是从前的自己。 只是要对了铜镜,秦念才能悲叹于自己容貌的粗糙――她的脸叫太阳晒黑了,又被风吹伤,连洗面的温水碰在脸颊上都有丝丝的疼痛,而双唇干裂,便是用香油兑了蜜糖厚厚敷一层,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复原出从前的娇嫩。 至于双手,那叫弓弦勒出的血口子,更是不能叫人看。 战场的确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莫说厮杀的情形太过激烈血腥,便是这风沙肆虐昼夜颠倒的生境,都足以将一个小娘子最在乎的容颜毁掉一多半儿。 这般想着,秦念此时是再没有先前的兴奋了,她甚至想,若是白琅能来府上而不必见她,她只躲在屏风后头偷偷看他,那便最好了。 男人总是不怕丑的! 然而她终究是打扮好了,肌肤上怕是有细小的裂纹,她便先用了蜜糖兑了水薄薄地在面上匀一层,再扑上素粉,这样乍一眼看去也不算是太过异常。及至将眉唇绘好,花钿贴罢,铜镜里的人除了仍不能细看之外,倒也不差了。 白琅那般行事谦谨的人,总不会仔细盯着她看。 这般想着,她便从妆台前起了身,而恰在此时,她闺房的门开了,林氏进来,笑道:“七娘醒了?这一打扮,真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啊――说来,郎君他知晓七娘的行举了呢,邀七娘过去说话!” “阿兄身边,没有旁人吧?”秦念先问了一句,见林氏点头,方与她款款行去。 秦悌身边果然是没有外人的,他见得秦念,便笑了,道:“七娘当真是个女儿身?行事同七尺男儿比也不差毫分!” 秦念听得兄长夸奖,心里头还是欢喜的,她自小就怕秦悌,此人在翼国公府上时若与她说话,定是言辞锋锐难以招架――她若不曾记错,这是秦悌第一回夸她而并无挖苦促狭之意。 然而她还是低了头,假作并不在偷笑,道:“事不得已,也是没法子的。若是城中有哪怕一个靠得住的将军呢,我也不想上城头吹风喝灰去啊。” “幸甚有你。”秦悌道:“然而我看你现下也还水灵的很,全不似才打完仗的模样。可见女孩儿家还是同男子不一般,总要打扮才好见人的。怪道木兰辞也要说那一句当窗理云鬓!只是你可也要出门看看那些随你守城的将士?小秦将军这一声称呼,倒是有趣的很。” 秦念此时方觉得羞,她是在府上见得外男都要掩面的贵女,竟然那般不讲究地和一群儿郎守了那么久的城墙!这虽是不得已,可也没规矩透了,若是白琅也知晓了,会怎么看? “堂兄,”她鼓足勇气问了一句:“白将军……他知道此事了么?他,怎么说?” 回应她的却是沉默,秦念低着头等得有点心慌,可一抬头对上秦悌的眼神,那一份慌便益发明显。 秦悌开口时,声音很是低沉:“白琅……他……” “怎么?” “他,没回来。” ------------ 第34章 尴尬 秦念从半下午便到了城墙上,带着四个随伺婢子,静静地一直坐到了日薄西山。[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就在这个地方,昨日她射了一箭。那锋锐的白羽箭擦着他的后心,射倒了偷袭的敌人。 她还记得那匹黑马在他驾驭下不疾不徐转的那半圈――彼时来不及注意,如今想来,却仿佛有光在他盔铠上流动。 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吗。 想到这一出,她便觉得胸口被什么利器挑戳一下,尖锐地疼那么一瞬,随即又恢复成麻木。仿佛这念头只是一个残酷的猜想,而绝不可能成真。白琅怎么会战死呢。 “白将军率部追杀残敌,对方顽抗,我军竟而不支。及至逃奔的散兵收拢归来之时,才发现将军没了踪影。白将军性烈,怕是不肯做俘虏的。” 堂兄喟叹着说这样的话,言辞之间尽是可惜,可她听着,却觉得荒诞,一时连惊讶痛苦都不曾有。 白琅性烈不肯为俘,但不做俘虏也未必就要战死。他也许只是迷了方向,也许,也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堂兄已然遣了人去寻找,然而突厥大军并未全然退去,甚至还有本事阻击,那些寻人的军士也不敢走得太远,一日之内,徒劳无获。 她坐在此间,也只能看着城下忙着收敛尸体的军丁民夫忙碌。且喜已然是秋日,塞上几乎下了霜,否则尸体臭烂起来,真是要闹疫病了。 可便是这么看着,她心里也会突然晃过一个念头――他若是真的不在了,他的身体会在哪里?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也没有人带他回到故乡。其实回不回去,对于白琅这样尚未成亲,更没有子嗣的人有什么区别呢,可她秦念,偏生就不能想让这个自己深深在意过的人永远安眠在这远离她的地方。 塞北的风那么冷。冬天的话,听说雪都能堵住宅院的大门。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会很冷的,也会很孤单。 不过未婚夫妇,她连未亡人都不算。她与他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现下回想,她闭上眼便还能记起每一回见面时他的眉眼神色。 她可以再嫁旁人,这是无妨的。可是世上还有谁能比白琅好?从容貌到才德,她有过白琅这样的期盼,便很难再为旁的儿郎心折了。 这一刻,秦念忽然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然把此生走到了尽头。最美的年岁上,遇到了最值得欢喜的那个人,那么她最好的一篇已然写完了。 今后还会有的漫长一生,也不过是一曲歌的余音。 太阳沿着天边青黛色的群山滑落,最后一丝温热渐渐消融在冷起来的风里。随侍她的婢子是秦悌府上的,自不如翼国公府的脉脉与殷殷知心,此时虽然依旧安静,交换的目光里却依稀有了些不耐。 秦念正好转了身,看到,不由轻轻一笑:“咱们回去吧,很晚了。” 几个婢子相视一眼,应了,便要为秦念牵过马来。然而便在这一瞬,秦念的身子突然绷紧了――她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耳中听闻的一声马嘶,仿佛预兆着什么。 来不及顾及婢子们的想法,她回身扑到城墙垛口边向下张望,果然见得白琅的那匹黑马如天降一般出现在了城墙下。它仰头嘶鸣,缰辔上缀饰的银花片竟被残阳照出了温润的红。 秦念一手敛了裙摆,一手撩开遮面帷帽的垂纱,三步并做两步冲下了城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得那么快的,总之仿佛是眨眼之间,她便扯住了黑马的笼头。 “你认不认识我?”她问它:“白琅呢,他在哪里?” 骏马的鼻息喷在她手腕上,暖暖潮潮的。黑马大概是嗅出了她身上的气息,先前不安踏动的脚步也停下了,马头亲近地在她颈边挨擦。 “白琅呢。”她追问黑马:“你回来了,他在哪儿?带我去找他!” 将门出身,秦念早听说过用久的战马通人性,尤其是与主人心意相投。然而她却也没想到,这黑马聪颖到听得此言便转过身子,将马镫亮在她面前的地步。 她只一迟疑,便踩蹬翻上了马背。 骏马一声长嘶,却是不顾她手中无鞭更无弓刀,径自向西北方直冲而去。秦念一惊,想勒马亦半分作用不见,黑马的跑速反倒益发快。 城外打扫战场的军士们目睹了这一场,自是惊讶纷纷,有人反应快的,提脚便奔向城中要禀报秦将军,然而由得他们入了将军府把话说清楚,秦念早就去了七八里开外。 她也怕,她一样防身的东西都没有,莫说遇到突厥士兵,便是遇着狼,都没法子自救。 然而此时身不由己,她再如何勒马缰,用几近哀求的声音求黑马送她回去,由她带了军士来都无用。秦念索性也便认了――或许就只该由她一个人去见他,或许这是上天的意思。 那黑马跑出了多远,她是不知晓的,跑了多久,也无法精确的计量。只知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一轮圆月升上天空之时,黑马方停了脚步,不安地喷着响鼻。 这一处所在,却把原本便很感寒冷的秦念吓得险些栽下马来。此处尸首纵横,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恶战的,远处依稀传来兽的呜咽嘶叫,不似是狼,多半是撕吃尸首的野狗。 月光明净从天上洒下来,照得那一地尸骨血肉分明可见。秦念直叫那股子血腥味熏得快要呕出来了,然而她用薰过香的衣袖掩住口鼻,便是再怕,目光也还是盯着地上搜寻。 既然被带到了此间,那么白琅也该在此处。 她没有找太久,看了几个人,便寻到了他。 白琅仰面躺着,双目紧闭,面色温润,竟似是睡着了一般。她跌撞下马跑过去,跪坐在他身边,扶起他身体,让他的上身靠在自己怀里。 头脸脖颈皆无伤处,他的脸洁净得全然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月光照着他密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有些发青的嘴唇,这是秦念第一回这样切近地看着他。 她手臂加力,使劲儿抱着他,他的肩甲硌着她的腰腹,生疼的。 秦念觉得鼻间酸涩,她真的要哭出来了。他就在她身边,不言不语,所有的幻想和奢望,这一刻就被击碎了,再也拼不回来。 她不由俯下身,用自己的面颊贴住白琅的面颊,她也不知晓这样算不算是亵渎他,可如今她想这般便这般做了――白琅若是活着,总会是她的夫婿,他们做什么都不过分,而如今她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一个拥抱了。 然而在俯身下去的一刻,她却分明感觉到胸前一阵刺痛,待直起腰来看时,她不由倒吸一口气――刺着她的,正是白琅的护心镜,可那护心镜不知被什么东西大力击打过,竟然碎了。 当时的他,该有多疼呢? 她颤着手将碎裂的护心镜一片片捡开,扎着指尖也全然不顾。只是,最后一片碎片被她丢开时,她惊异地瞪大了眼――白琅这护心镜是内外两层的,外层虽然碎裂崩坏,内层却完好无损。 若是这般,他胸口所受的重击当不是致命伤。而借着月光,她分明可见,白琅周身并没有外伤造成的大片血迹。 秦念猛地打了个哆嗦,伸手将白琅手腕抓了,也不顾腕甲坚硬,便去摸他脉搏。 她紧紧掐住他的手腕,一时之间竟而惊喜得险些落下泪来。 指尖分明传来一下下有节律的搏动。他还活着,不过是昏过去了。 秦念忙抽手,意图捏他人中试一试,只是手指尚未触及他肌肤,白琅便那么平静地睁了眼,一点儿也不早,一点儿也不晚。 秦念对着他的目光,愣怔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尴尬地悬在人家面前,忙将手放下,可这一动弹,她却猛然醒悟――最是尴尬的所在哪里是她这只手!她还拥着他的上身,他的脸正贴着她前胸。 白琅大抵也未曾明白过来当下是什么情势,直至秦念如遭针扎一般瞬时松手,让他狠狠摔回地上之后,方才诧异地问了一句:“七娘?”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不知是牵扯了哪里的伤处,疼的眉峰一蹙,便是一大口血呕将出来。秦念先前羞得整张脸都红透了,甚至都不觉得这夜风肃冷了,可见得他吐血,也不由心头一惊,道:“你如何?” 白琅一时之间哪里能答,以手撑了身子,复又吐了几口血出来,方道:“不碍事的。” 秦念哪儿能信他伤处不碍事,忙向他靠近些,也顾不得方才龃龉了,道:“当真不碍?如何会吐血呢!” 白琅以手背擦了擦唇边血迹,轻声道:“不是鲜红的,便是先前陈血。” 秦念“哦”地应了一声,她虽然觉得无论新陈,呕血便是伤势不轻的意思,然而白琅都这么说了,她也不能多话什么。 大抵是叫她看得不自在,白琅也有些赧颜,道:“走吧,回去。” 秦念一句话也不说,只点了点头。 唯有白琅这一匹马可供坐骑,她便坐在他身前。虽然羞还是羞的,可无法可想之时,这么做倒也不算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白琅沉默了半路,过了好一阵子才问一句:“你如何来了”。只是却不曾得到应答,低头看时,正见秦念合了眼,头斜斜靠在他肩上,竟是睡着了。 他面上有那么些许微笑,然而目光微移,却再笑不出来。 秦念裙上系带有些松了,锁骨往下的一片玉白,便比平时多袒露几分。加之他高大,这一眼看下去,便颇隐约见着了什么不该见的。 他狠狠咬了牙,伸手将秦念的裙腰提了一提,然后为她扎紧了束带。做完这一串动作,他瞥了秦念的脸一眼,这心思粗疏的美人还靠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他不由抬起手腕至唇边狠狠咬住,半晌方才长出一口气,鞭马跑起来。他的马跑快了是极稳的,不会惊了她安眠。 ------------ 第35章 并肩 将军府的正堂上支着一面巨大的云石屏风,屏风外头,坐着端然的军中诸将,屏风后头,坐着头痛欲裂时刻都可能栽到侍女怀中睡过去的秦念。 对于一个女孩儿家来说,穿着裙裳半夜出奔,实实是太过无行的事儿了。如今落得个重伤风的下场,委实活该得很。 且喜落凤城民风剽悍,女子原本也不若京中繁华之地那般动辄受限。加之她实在是太过英勇,以致做下这般事儿也不曾被评论成个坏了规矩的贱妇,反倒颇有人赞她女中英杰的。更是因了这一役,秦悌与将军们议事,也许她在堂后支起的屏风外听着了。 只是,这重重盛誉,秦念却自觉担当不起。那守城一事,实在称不上有多么的难。她比旁人多的,不过是一枪捅死易校尉的勇气罢了。至于战事,当真是仰仗了落凤城内物资充裕才坚持到惨胜的。 这一桩,百姓不知晓,屏风那一头的将军们却都是心知肚明的。不过便是他们,也不能否认了秦念的功去。 “原本我想,落凤城里有数百守军,凭着城高墙厚,便当万无一失,谁知这逆贼竟敢生心投敌。”是秦悌的声音:“若不是七娘心起,只怕此处不做抵抗便成了突厥人的。彼时咱们便是再如何大胜,无路回返天朝,也是不堪想的――各位可知晓,那逆贼怎么便起了投敌的心思?我看,是蹊跷得很。” 这城里的军将,如今一部分是随着白琅前来的援军,另一众却原本便是秦悌麾下的守军,此言一出,秦念便听得那些守军将校议论纷纷,大抵是说那易校尉从前也不过是酗酒,大节之上却无甚亏损,他们竟也没看出他有投敌的心思来。 一片商议之后,众人皆以为此事奇怪,却都寻不出个理由来。那易校尉的家宅早就搜过一遍,并不见里通外敌的证据,更是无法从中追查他的心思。 “白将军如何看?”却是秦悌压了一众人的商议,只问白琅。(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白琅那一回伤得也厉害,如今事隔两天,说话中气都尚不足。他先前不爱讲话,如今更是说得简短:“此役蹊跷之事,远不止这一桩。白某以为,突厥人那边,有我朝的叛贼做参事。” 秦念坐在屏风后,原本已然觉得昏昏欲睡,听得这一句,却突然激灵了起来。 外头一片寂静,好一阵子之后,秦悌沉声道:“多半如此。突厥人擅野战,咱们原本是想借着他们骄敌之心诱之入围的,却不料咱们布置了那么久,骗来的只是小股袭扰的,他们大军却来攻城……攻城,便是我朝的人擅长的了。” “哪儿有攻城不带器械的?若他们带了器械……”却是有人不服。 “须得有器械方可带。”秦悌道:“突厥地方,最东方与西方才有林木,可供建造器械。然而离此地太远,仓促之间,怕是不能运转的。我听守城执戟说,到得最后一日,他们已然想出了垒土铸道的法子,若是咱们再回来晚些,落凤城便当真是保不住了。” “天佑圣朝。”片刻的寂静后,有人这样低声说,便引起了一片低低的慨叹。 “并不止这样。”白琅却道:“我率军追击,却正遇得敌方精锐。这一股子初时却不在围城大军之中。可见对方也有心必要攻下落凤城……” “他们该也不是为了城中的粮草。”有将领接话:“粮草早叫秦家七娘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不为粮草,便是为了这座城了?”秦悌道,突然又笑出声来,似是自嘲:“罢了,咱们也莫要费心想他们为何非得拿下落凤城不可了。单只要知道一桩――如今突厥大军并不曾退去。此役……甚是凶险。说来,我尚不知晓,何人可将白将军伤至如此地步?” 秦念听得这话,不由从屏风的缝隙向外张望。他在她怀中醒来的一刻,她并不曾注意到他面色有异――毕竟,他还活着,于当时的她来说便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回到落凤城了,她自己先病了个头晕脑胀,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去军中探看白琅。是而这一眼,竟是她那一日后第一次见他。 果然,白琅的面色很憔悴,只一双眼还是清亮的。在听得秦悌这一句问之后,他的眉峰蹙起,却道:“伤我之人不过有一把子蛮力罢了。可怕的,不过是后头那个出谋划策的。” 他的声音不大,听着甚至有些空飘。然堂中一片寂静,无人开言之时,这样两句话,也叫人听得心下一沉。 大抵要有人说下一句话了,秦念在心中算着,却不料那下一句,是冲入堂中的军卒:“将军,敌军……又靠上来了!如今大约还有八十里……” 此言着地,秦念便听得一片甲胄响。外头的将军们已然一个个皆站了起身。 如今大军驻在城外,若是叫突厥人冲上来,措手不及只怕就要落得个全军覆没了。 纷然的响动朝向门外,秦念也不由起身,跟着出去。然而方绕出屏风,却见得白琅仍然坐在远处,一双眼,正看着她。 她突然便慌了,垂首,道一声“白将军”。 “贵女柔雅,当知进退。”白琅和声道:“回屏风后头去吧。他们马上便会回来。” 秦念一怔,果然听得外头的喧哗声正往堂内漫过来,忙几步折返,仓皇之中甚至被屏风脚儿绊了个踉跄。那些折返回来的军将们不曾见到,然而单是她隐约听得的一声轻笑,便够她脸红许久。 也是她慌了,不然如何想不到――此处是将军府的明堂,不是中军大帐。出了门怎么能看得到敌人呢,看不到敌人的话,便是出去了,又能如何? 还好她回来得快,否则这般模样叫那些将校们看去,也着实是太过失仪。 “敌军既至,怕是开战在即。”秦悌道:“落凤城狭小,驻不下大军的,若是放任军士们在城外亦难行……敌军有多少人?” 回答的便是方才前来通报的军士,他道:“大概五万左右。” “五万。”秦悌重复道,点了点头:“想来白将军所遇的狙击之敌,已然汇入对方大军了。否则他们上哪儿再变出五万人呢。” 屏风的缝隙中,秦念分明看得白琅微微笑了:“这也是他们最后的军队了。胜了便是了。” “白将军说的好简单!”却有人忍不住抱怨:“突厥骑兵以一当三,外加您所言的厉害角色,如何能轻易取胜?” “白某素来有勇无谋。”他垂着眼,轻声回答:“不过秦将军与诸位久守边关,与突厥人的交道打得长了,总该知晓……突厥军阵最弱的所在是哪一处。强军劲弩破之,便是了。” 秦悌愣怔一会儿,道:“我率军出城,绕至敌军腹背去。以落凤城为饵,这计谋,能再用一遍不能?” 诸将尽面面相看,无人言说。秦念在屏风后头盯着,一时也顾不得头疼了――她知道,这般事情,全然没有人会表态的。 堂兄既然这么说了,便大抵要有六七分迂回袭击成功的把握。若是事成,功劳尽在偷袭的将领身上,若不成,罪责全要守城的人担。 谁愿意做出力不讨好的人呢? “能是能……”终于有人勉强开口,秦念看得,却是与白琅并身的另一名副将,那是一名姓李的宿将,也是个深思熟虑,在军中有威望的人物:“只是秦将军,谁出战,谁守城?这一桩……要速速定夺了。” 他这一句话出口,分兵迂回的法子便落实了多半。诸将议论,却是没个分说。 直至白琅抿了一口几上温热的水,轻声道:“不必争了,若此法可行,白某守城。” 秦念一怔,她抬起来按压太阳穴的手便那么僵住,看着他的脸上微微浮起笑容:“白某身上带伤,马背劳顿怕是吃不住。不知诸公……可愿相让?” 秦念只觉心里头沉下去,她想不通白琅是如何冒出自己守城的念头的。他身子是不好,可不好,便该找个安静地方养着,而不是劳心劳力站在城头上吹风! 明明是自己揽了个麻烦,何必说得如此谦逊…… 她若是有那个身份,定是要质问他的,可目下她和他,不过是什么都不算的未婚夫妇,她哪儿有资历说他痴愚! 秦念这里心中正塞了一坨子杂草,外头的部署便三下两下落了尘音。白琅与几名将校带一万军士守城,剩余军卒全数沿山脉绕开突厥大军锋芒,迂回至敌军腹背,寻机直击中军。 不过是一个时辰后,外头的军营便空了个干净。独有剩下的一千余人,将营中的物事抛掷得四处皆是,再点上几把荒火,做出仓皇逃窜入城的模样来。 秦念正取了披风上城头,唤婢子将它交了白琅的军士,好转给他披戴御寒。她依旧穿着贵族女眷的华服,只是那绚丽的衣裙也比不过城下弃营的火光耀目。 远方的青山再次染上深重黛色。这一战,大抵比她经历的要险恶激烈许多。 “别站在风口上。”她正出神,身后却传来白琅的声音。 秦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是道:“白将军身上带伤,若是累了,我……倒也可以来顶替一会儿。” “小娘子家,还是不要……”白琅开口说了一半,却换了另一半言语:“我如何也比你强悍些――你莫要挂怀了。” ------------ 第36章 战心 白琅的话虽然是这样讲的,然而秦念时常上城头来,他也不拦着――那些士兵自然更不阻拦,秦念的身份,如今竟是想去哪儿便去得哪儿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独有一桩白琅是说明了的,上城头时,她须得穿着甲胄。 那城下的突厥兵卒往上看,若诸人皆着铠甲,只怕一时也难以分辨谁是谁,但若独秦念一个穿了锦衣长裙,那简直便要做个活动的箭靶子了。 只是一桩事情着实蹊跷――那突厥大军围了城,该是势在必行要取了落凤城之意,却始终不曾下死力攻城。也有一日不断的冲锋,然而那冲锋的势头,在秦念看来却比上一次要弱了太多了。 她初时尚且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待得白琅向她询问她守城之时敌军攻势如何时,秦念心底下那一份疑惑便越发大了。 第二日,她上城墙时,手上便捏了一卷兵书。她也不多话,只将那一卷书册递给白琅,便见得他眉心微蹙,之后点了头。 “白将军……如何看?”秦念道。 白琅修长的指尖戳着她用墨笔勾出的字迹,脸颊上浮出一个意味未明的笑,道:“十则围之――你以为,他们打不下落凤城?” 秦念点点头,她抬起头,看着白琅的眼,鼓起勇气道:“我不知晓自己猜的对是不对。若他们那边,果然有我朝过去的叛贼,那么行兵布阵之法也该有些兵书上的影子。若说野外遭遇,想要包围敌军,尚需八倍十倍的兵力,如今他们围城,更该要人多势众才对。可如今这五万军士非但人数不够,看着,也不是想要好生打仗的意思。大抵他们自己也不曾想过要攻下落凤城吧?” 白琅不言,只是笑了笑,目光远远投向那些在城下冲锋都无精打采的突厥士兵,好一阵子才道:“这么聪明,怎么生成个女孩儿呢。” “这……”秦念一怔,方省得他正是在夸奖她,脸上不由一红。 “他们自然不是真急着攻城的。”白琅沉默一会儿,道:“五万骑军,想攻下落凤城难,与我朝的军士死战,却或许能赢。彼时落凤城,自是囊中之物,刀俎上肉。” 秦念脸上不由一霎变色:“白将军的意思……他们当真就是要骗堂兄所部死战?咱们是中计了么?” 白琅并不看她,微微扬起下巴。沙场上尘土漫天,却更显得天光照得透彻,那阳光透过他眼睫照下,便是面色犹苍白,却煞是俊美无双。 “秦将军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许久,他方道一句。 伴着这一句话声落地,秦念心头的一阵子慌便安妥了下去。可就在这一刻,白琅的眉峰猛地蹙起,一步跨前向城垛,他什么也不曾说,只是这神色落在秦念眼中,却分明看出了些许震惊。 她沿着他目光看去,突厥人的军阵之前,却正有一人骑了马,慢悠悠出了人丛。而那些先前冲锋厮杀的军士,却尽数已然回了本阵。[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那人手上提着的一双铜锤,看着是颇为沉重的样子,他身形颇为高大,便是在那一众壮硕的突厥武士之间,也显得颇为特异,然而也不过如此罢了。只白琅面上那一刻的耻辱与愤怒,却极其分明。 “那个伤到你的人,便是他?”她脱口问道。 白琅不答,只是抽了箭搭上弦,将弓拉满,却复又放下,瞥瞥秦念,笑一声:“是。” “……为什么不射死他?”秦念道。 “且看他们要做什么。”白琅道:“你往我身后站!” 秦念不意他突然呵斥自己一句,一怔之下,却听得那突厥军阵里爆发出一片喊声。她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语,然而久戍落凤城的士卒们面色皆益发难看,可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他们说什么?”她狠了心,才能问出这一句。 “他们……”那士卒期期艾艾,半晌道:“他们说,白将军……是懦夫。” 秦念心知这一句回答白琅也一定听到了,然而却不想他面色如常,连方才初见那悍将之时的惊讶之色都荡然无存。 “我听得懂。”白琅回头,瞥了她一眼,道:“他们的言语,远比这一句懦夫难听了。不过是动动口舌的事儿,由他们说吧。” “他们……想激白将军出城一战?”秦念揣测道。 “也许是。”白琅突然笑了,转身而去:“等吧,等到时机成熟,总会有一战的机会的……” 秦念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惊讶之中,又听得城下一片轰然喊叫,不由望过去,却生生惊得面色发白――那名高壮的武士,此时正提了一只镀了铜的牛头,往天上一抛。之后抬手挥锤,正砸了个正着,将那牛头击得粉碎。 人骨哪儿有牛骨硬?听得底下一片赞叹炫耀的喊声,秦念只觉手心出汗。这一锤,若是砸在人身上,还哪儿有命在?白琅能在胸口挨了一击的情形下活下来,实在已然难得了。 四顾那些个士卒也皆有惧色,秦念不由有些懊恼。这一众突厥人做这样的行止,不仅是意在辱激白琅,也是存了惊吓天军士卒的意思了。如这样勇武之士,真若是两军冲杀之时未必能逆天,可叫人看着,也实在会为其神勇而心凉。 他们想激白琅出战,那是做不到了,可叫天军士兵畏惧的目的却已然达到。 秦念有些牙痒,她却是想一箭射死那提着铜锤的军士了。只是眼看着他周围围上了一群敌军,想来便是开弓放箭,亦未必能中得了他,也只好接着窃恨。 接下来的数日里,突厥人的进攻依然是做做样子,只是时不时由那位力士出来表演一番。从锤碎牛头到手撕活羊,底下的人吆喝着,上头的人看着。只是看的人面色各异,有的惊讶,有的畏惧,有的如秦念一般不安,也有人面色如常――那面色如常的,便只有白琅一个。 秦念也并不是时刻能见得白琅,他一日之间总有那么二三个时辰是哪儿都寻不到的,而往往见得下头的力士展示完他的神勇之后,白琅便下了城墙,及至太阳快下山了才回来。 她实在想不通他去哪儿了,所幸突厥人也并不借机攻城,两军对垒的局面,便一直这般维持了下来。 直至十余日后,白琅看完那力士手舞铜锤碎了一块石头之后,并不如往常一般消失,反而转身,不知从哪儿提了一杆长枪起来,向军卒道:“开城门。” 因了白琅一力承揽了所有军务,并不麻烦她的缘故,秦念如今也不常上城楼了,然而此刻她却偏生在场,听得这一句,不由惊道:“白将军!” 白琅停了脚步,看她一眼,不言语,目光却分明是等她下一句话。 秦念心头如同点了一把火,她张了口,却什么都说不出,许久方能道:“您要出去,与他决战么?城中兵力不足,您又带着伤。” 白琅微微眯了眼,他这动作并不是笑,却仿佛有某些温和的承诺。 “等着。”他小声道,提着那一柄枪便一步步下了城楼,上马。他动作不快,秦念看得分明,却因了这一份不急不缓而更揪心。 便是白琅自己有什么打算,她也还是怕啊。 白琅身上带伤,未必能打过对方,而若是他失手了,大开城门的落凤城,如何守? 秦念也听说过斗将的说法,然而她从不曾见过。似乎从很久之前,便不再有人用这般方式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了――两员将领的生死相搏,如何就能左右整个战局? 然而无论秦念的心绷得有多紧,她也只能听着城门缓缓开启的吱嘎声。 白琅才是将军,她没有发号施令的身份,只得看着。 看着他策马出了城门,身后跟着的,唯有三十多名黑甲黑马的骑手。 秦念并不知晓他们是谁,也不曾在城中见过这般打扮的军士,不由睁大了眼。对面突厥军人们原本正在喧哗,见得这一群人前行而来,也不由一静。 之后,那位强悍的力士也出了本阵。他却不带随从,竟是单人独骑来拼命的意思。 这是如何的一幕――原本当先的白琅勒住了马头,黑马一步步后退,而那突厥力士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竟仰天大笑起来,用本族的语言喊了一句什么。 便在这一句话落地之时,白琅与他同时策马冲向了对方。秦念只觉一股子血凝堵在了胸腔里头,她喘不过气,连心都要跳不动了。 难得的秋末晴天,那炽烈的天光在他们的铠甲上枪尖上锤鼓上晃动,照得人眼花。然而便是这般,秦念也分明见得对方的力士已然抡起了巨锤,朝着白琅砸落。 二马相近,白琅却不避不让不架。 秦念那一霎只觉绝望灭顶,可便在这一瞬,白琅那匹战马再次如许久之前在狼阵中脱困一般,于不可能之处生生加速,向前冲了半个马身。 说来是很快的一霎,她却分明见得白琅手中的长枪没入了对方的胸膛――她甚至看得到白琅是先放开攥在枪杆前段的左手,后才松开推动枪杆后部的右手的。 那一柄长枪,从锋锐至枪缨再至枪杆,直至枪尾的棱锐,如同一道神光,洞穿了那名力士的胸膛。而那一双锤,呼啸落下,却正落在白琅乘马之后。 血在那一道银光之后泼溅出来,那一瞬,秦念只觉浑身如同没了骨头一般。而白琅那匹黑马在疾冲之后刹住势头猛然转身。 秦念不知白琅是怎么又攥住那柄浴血的枪的,只知黑马转侧之际,他手中的枪杆砸在了彼人的头上。 那人从马背上跌落,撞起地上飞尘。 这一回,换了白琅所率三十名黑甲军士齐声高呼将军神勇。 彼方自然也不甘被驳了面子,自有百十人冲将上来,然而白琅那黑马神骏,早冲回本阵。这一场却换了那些军士冲击。 秦念并不知这些人物都是哪儿来的――那些突厥士卒们借着骏马的冲力向前,抡圆了马刀砍过来,气势自是汹汹,却并不是对手。先前冲近的,尽数被天军将士的马槊挑下马来,而后一批靠近的,弯刀正斩在盾牌上,自己便被同样锋锐的马刀劈断了血脉。 不过是片刻之间,落凤城下已然丢下了七八十具突厥军士的尸首,而白琅所带军士,虽有轻重伤者,却并无一人落马的。他们结了阵势,护着已然拉转马头的白琅,缓缓退入城内。饶是突厥军士勇悍,这一霎却也不敢冒进。 秦念见此,只觉的终于喘上了一口气,眼前却是冒起一片金花来。她险些被白琅这不要命的人物给吓疯了,如今回过神儿来,方觉得背上手中,湿淋淋一片尽是冷汗。 而她惊魂甫定,城墙内侧便现了白琅的身影。 他下了马,摘了头盔,信手抛给了跟随的军士,向她走过来。他脸上有大颗的汗珠,步伐也甚是沉重,然而目光神色飞扬,显然手刃了仇人极是畅快。 “白将军。”秦念不觉声音中已然多了几分嗔:“真真是要吓死人了。” 白琅不答她的埋怨,只站在她身边,唇边微微勾起,目光瞥下城去,道:“这一回,是有些险。” “他们也怪得很!”秦念道:“他们便是要立威,也总该有个念头吧?这样耀武扬威,难道只是为了恫吓我们的将士?” 白琅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可秦念知晓,她说话,他是听得到的。 “……他们,也是知晓咱们大军已然不在城中了吧?”秦念轻声道:“他们怕被包裹住,里外夹击?所以用这般法子吓唬咱们,好教军士不敢出城袭扰?” 白琅看看她,轻声一笑:“痴女儿。如今方想通?” 秦念抿了抿口,道:“我还想通了另一桩事情,却不知……白将军许不许我问?” “问便是。” “您要等的时机,便是今日……今日又算得什么时机?莫非,您亲自上阵斩敌,是要为咱们的将士壮胆,好……” 白琅一双明澈的眼睛看了看她,将手指比在了唇边,秦念见这动作,竟不知怎的心头一酥,忙垂了头。 她竟然全猜中了。 白琅初时便说敌将有勇无谋,这仓促之间的对战,他必是有信心才会出击的。若是能斩了敌将,自然是极大提振士气的法子。 然而若说提振士气这事儿,总归是到得大战之前再做才最是得宜。 他今日开城斩敌,只怕里外夹击破敌之日,已然不远了。只是她担心他吃亏,却是白白心慌了如此久! 到底她是个女儿家,他怕她担心,也不欲她在这一场战争中牵涉太多的吧。女子当守心夫君儿女,不该有什么天下战事的谋算,这一桩,秦念她自己也是知晓的。 然而,事情到得自己身上,哪儿有能不担心的呢。 “若是什么时候,堂兄所部回来了,白将军请务必与我通传一声啊。”她道:“我不会乱走动的,就在城墙上为你们点燃火把松明,照亮。” 白琅不曾言语,只是点了头。秦念便当他是应许了,却不料当日夜间,大战果然开始的时刻,他却压根儿没去给她通风报信。 战场虽在城外不远处,可将军府乃是落凤城最中央的地界。秦念睡得香甜,那遥遥的杀声哪儿能吵醒她?待得天亮睁眼之时,已然是全城欢庆大破贼兵,杀猪宰羊的时分了。 彼时秦念当真只觉一口血冲到喉头上。此战得胜,她便该回京中了,这一晚的厮杀,她若是错过了,只怕一辈子都再也不会有机会能穿着戎装站在白琅身边了,更再无缘得见烽火弥天的场面――那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可在落凤城的城楼上,有她自降生以来光华最盛的一段时光啊。 她这一份不爽利,是没法子说给别人听的。连林氏见了她的不甘愿,也颇感无稽:“白将军不叫你去才是对的!如今他在城中,也不必你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儿去指挥战事,你何须上赶着做辛劳的事儿?再者战事一起,哪儿也未见得是安生的,你若是出了个什么事情,岂不更不好交代?” “阿嫂说得我仿佛是个累赘……”秦念小声道。 “怎么能说是个累赘呢?!”林氏仿佛也觉得自己先前的言语有些不当,忙改了口:“七娘是要回京了的,若是灰头土脸的,哪儿像话呢。怎么也得好生歇息几夜,待养得肌肤华泽了,方好回去见爷娘!女子要养得好肌肤,先是要睡饱足了呢……” 秦念听得这一句,心里头却不由升上了一股子又盼着又怕着的感觉。她也想念京中的爷娘,想念她翼国公府那精致温暖的闺房,可她却也怕啊,她在落凤城做的事儿,若是传回京中,还不知道那些闲极无聊的女子们怎么编排! ------------ 第37章 送别 秦念离开落凤城的时候,这北地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的洒下来了。 听闻此处的雪常常伴随着狂风,然而这一回秦念的所见,却是细碎的雪花飘扬而下,没有风,倒是呼吸之间多了几分湿润的鲜甜。 她的马车中,炭盆燃得极旺,而身上所穿的轻裘也足够暖和,她甚至觉得有些出汗。与兄嫂道别,放下车帘,才听得车夫喝起驭马,马头朝南,正是要回返京城的方向。 她虽然是可以回去了,可战争并没有结束。那些残军虽然逃窜去了,可谁都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因而大军未撤,这一回随她一同离去的,也不过是些到得戍守时间的轮卒,约莫一千人,要保护她是绰绰有余了。 这北来一趟,她算是做了在京中三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做的事情,想来倒也无怨无悔。只是离去之时,白琅身份尴尬不便相送这一点,堪堪算的个美中不足。 然她到底也并不十分遗憾――这一回的事儿,总是圆满的,过不得多久,白琅便也会回京。原先定下的婚期,大概并不会耽搁。 马车在已然变白的原野上南行,秦念一个人安安静静想着心事。秦悌派遣的两个送她回去的小婢子,谁也不说话,只由她静静出了神。直至马车突然停下,她才惊了一下,问道:“这是怎的?” 两个小女娃儿也是无措的,外头却一片宁静,只听得有马蹄声由远几近。 诧异之间,秦念见得车帘被从外头掀起,却是白琅勒住马,微微弓下腰,看着她。 那一霎,她几乎不信自己眼中的所见,甚至惊讶得张开了口,迟迟忘记用帕子掩住。 白琅看了她许久,只道:“一路珍重。” 秦念想回答什么,最后还是垂下了眼帘,绯红着脸颊,轻声一应。 白琅便放下了车帘,她却倏然想起了什么,急唤了一声:“白将军!” 彼人尚且未曾离去,自然复又道:“如何?” 秦念只觉心在胸口狂乱地跳,她被自己的念头惊得脸颊滚烫眼睛发亮,轻声道:“您……烦请将手伸进来……” 白琅愣怔一下,将原本攥着马缰的手伸到了秦念面前,她拔下发间珠钗,轻轻缓缓在他手掌上写了四个字。 他的掌心干净,抓握刀剑摩擦得到的所在有薄薄的茧,钗头摩擦过时,她分明能感觉那般微涩的手感。 她将珠钗再次插上发间之时,他也把手收了回去。在放下车帘之前,他对她微微点了头,唇边带着一点儿笑。 秦念便觉得心间像是被点了一滴蜜,又一点点淋上清水,甘冽清甜的味道,仿佛溢满整个心间。 他的马蹄声远去,车队再次南行,有细碎的雪片方才从车外飘进来,化作圆圆的小水珠。 这一场雪,便追着秦念的马车,从落凤城一直到了京中。及至秦念要入宫探看阿姊的那一日早上才停。 连钟鼓报晓的声音,仿佛都比平时要传得清阔辽远些。而入宫的马车,也走得比平时更稳些。车轮碾在雪上的吱咯声,也远比之前的无数个冬天更悦耳些。 秦皇后的腰腹已然高高地膨胀了起来,算算日子,大抵也便在一两个月内便要诞育了。她的衣裳自然是华贵的,只是脸上的妆容,也掩不住微微的浮肿。 秦念知道自家阿姊的身子从来都不甚好,远比不得她结实活泼,却不曾想到以阿姊母仪天下的尊贵身份,竟会有这样疲倦的颜容。 只是秦皇后见了她却很是开心,脸上的笑意,几乎似是自得的骄纵:“阿念,你可舍得进宫一回来看阿姊了!” 秦念正要答从不曾忘记来看阿姊,便先心虚地住了口。(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这确是她这一年里第二次见得长姊――上一回,还是为广平王之事深感苦恼,进宫求救来的。 她实在是只能讪讪地笑,道:“是我不像话,阿姊请罚。” “罚你做什么,你可是功臣了。”秦皇后盈盈笑道:“如今谁人不知秦七娘独守孤城的勇烈。” “那……那算的是什么勇烈呀。”秦念脸上一红,道:“那是情势所迫,我难道能随着叛将投降了突厥人么……” “身为女儿,便是贞烈的,遇到那般情形,也多半是自裁以保清白,”秦皇后道:“如你所为,她们想也想不到,谈何去做?若不是我朝无有女将军,难说你这一战便得了功名呢。” “我要功名做什么?翼国公府还缺功名不成!”秦念咯咯笑了:“不过啊,阿姊,我同您说,这打仗果然不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情。你看,我只在城墙上吹了十来天,便黑得如同从炭堆里扒出来的一般。如今已然是养了一阵子,先前更要丑怪十分呢。” “尽是说嘴!不是你自己求着阿爷要去的?”秦皇后弹了秦念的头,道:“如何,那白琅……” “阿姊你也知道啦?”秦念圆睁了眼,道:“我猜,京中的女孩儿们也该都知道了吧?她们都说什么?” “你要知晓她们说什么,如何来问我?”秦皇后道:“我在深宫里头待着,又是身怀六甲,怎么能听这些个闲话。你要问,问阿崔子去。” 秦念脸上微微一红,道:“阿姊自然是天底下最贤德的妇人,耳朵里不听这般闲话。” 秦皇后却是笑道:“便是我想听,谁给我说我阿妹的闲话来?不过你也得信,之于你的言语,便是不甚好听,也不会如何难听。说出口的话,总会被旁人再转给旁人听的,以翼国公府的地位,以白琅的前程,谁没事好做,特意得罪你来?” “这……”秦念想了想,也是笑了,秦皇后见此,便携了她手,道:“这一回出去,可见到什么稀罕物事没有?” 秦念只摇了摇头,道:“稀罕物儿不见,稀罕事却多得很。譬如那些突厥人行军打仗的法子,便与先前阿爷说的大为不同。” “这……”秦皇后一怔,笑道:“这稀罕事儿,我不稀罕的。旁的呢,可还有没有别的了?” 秦念正细细思忖可还有有趣事情能告诉阿姊,便听得一声男子音色响起来:“七娘回来了?” 深宫之中能悄无声息来去的男子,也便只有皇帝一个人了。秦皇后拖了秦念循声转过去,急匆匆行了个礼,方道:“圣人来时,也不先通禀一声。” “都是自家人,费什么力气。”皇帝倒也毫不避讳,径自坐了,含笑瞥了秦念一眼:“七娘漠北之行,看来收获颇丰?” “圣人所言收获,是指臣女手头上的人命么?”秦念抿了唇笑起来。 皇帝一怔,失笑道:“你也亲手……这白无常要讨的,到底是怎样一位夫人啊!阿愿素来说你心思很不似个淑女,我看不出,如今听着这话,果然还是做阿姊的了解你――你方才所言的突厥人行军打仗大为不同,是怎么一回事?” 秦念不意他将话题从家常寒暄突然拉扯到了这上头,醒了醒神儿,方道:“阿爷从前说过,突厥人擅野外奔袭,如今这一回,他们却舍下了出城的大军,强攻落凤城。待至大军回援,解了城围,他们便生了围魏救赵的念想――这种种事宜,圣人怕是已然知晓了。” 皇帝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案几,道:“他们的战法……很像是有我朝的人指挥,是不是?” 秦念一怔,点头。 “那便是了。”皇帝道:“难得你入宫一回,多陪陪你阿姊吧!我忙起来,她这边便孤单得很!” 他说罢这话,竟是要走。秦氏姊妹自送他出去不提,然而转回身来,秦愿便苦笑了:“他只是来问你那前方的情势的。” 她虽不曾明说,秦念却分明感觉得到阿姊的失落,忙道:“圣人不是还叫我多陪伴阿姊的么?可见他也很关怀阿姊呢。” 秦愿垂了头,半晌不言,终于开口却是一声轻叹:“做皇后的人,不可生了私心,想将至尊拘在自己身边。可是我还是很怀念初婚时的日子……那时候,他未曾接政,早上还陪我梳妆,为我簪发。如今他真真是天下的君王了,我该高兴的,对不对?” “男子总不会只守在妻室身边。” “是。”秦愿道:“阿念,如你一般,其实也好得很。千里相从,这一份勇气,你阿姊啊,想有都不能有。便是世人说秦家小娘子没规矩,那又怎么样呢?但得一生喜乐,有规矩没有,又打什么紧了。” “阿姊,你今日怪怪的。”秦念听得她这样说话,总觉得什么不对――秦愿当真是个柔雅优容的淑女,否则便是凭了婚约坐上皇后,也不会这般得圣人疼宠的。今日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若是放在从前,秦愿一定不会说。 然而听了她这样的言语,秦愿却道:“哪有什么怪的?是你许久不来了,觉得阿姊陌生了吧?” 秦念不敢再多言语,怕叫阿姊觉得生分,然而她心思素来敏捷,听得阿姊这样说,益发觉得心中有些松动。 ------------ 第38章 婚事 秦皇后同秦念说那问闲话的事儿需去请教崔窈,秦念也是深以为之。(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崔窈是淑女不假,然而消息之灵通天下罕有。崔家名门望族,由嫡至庶,正支偏支的,若说有什么消息是崔家的女眷们听不到的,那大抵世上也便没什么人知道了。 秦念与崔窈却是远不需端着在阿姊面前的姿容的,只笑言一句:“五嫂,我走了这样久,京中可有新鲜事儿没有”,崔窈便深深知晓了她的心思,将手中抱着的儿郎子交给侍婢带出去,方道:“偌大个神京,哪一日没得新鲜事儿?谁家的小娘子同阿家闹了别扭回娘家了,谁家的郎君为了平康里的都知们打了架了――我猜,你不想问这个。” “五嫂英明。”秦念笑着蹭过去,道:“我想问啊,我这一去,京中可有人说我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自然是有人要说的。”崔窈道:“怎么,你是当真想知晓人家怎么评述你,好在心上意呢,还是听来当个乐子呢?” “自然是当个乐子。”秦念道:“昨日阿姊也说了,以秦家的声望,白将军前程,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诋毁于我,好有心讨嫌的。” “常人自然不会这般讨嫌,”崔窈唇边的笑意有那一瞬的僵,之后仍旧是笑吟吟道:“然而有些人偏不是常人的啊,譬如那位舌头长过朱雀大街的徐家才女。” 秦念一怔,失笑道:“她说什么,我是当真不大想听的。这般心气乖张的人物!不过,她都做出那般栽赃诬陷我的事儿了,她说话,也有人相信?” “你素日听人说旁人坏话,也会信么?”崔窈嗤笑道:“不过是随口传说罢了,未必需要传话的人也信了才能接着摇鼓唇舌。再者,那徐三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原本广平王府上的某个人物给弄到了她府里去……” 秦念一怔,脸上的笑意便见了底,道:“什么?广平王府的婢子……谋反之事,她们如何能不受牵连?怎么还能留在京中,侍奉于官人家中呢?” “这我却也不知晓了,她弄到府中的依稀是那祸根的某位侍妾罢!”崔窈道:“听我四叔家的姊姊讲,她所见过的那位‘旧人’,看仪态极不似王府的婢子,竟是一副被宠坏了的小家女样貌,婢子哪儿得那般嚣张跋扈。” 秦念对于崔窈四叔家的姊姊是谁并不关怀,崔家那样大,徐尚书的亲眷家有一门崔窈的远亲也很是寻常的,她只在心中忖度那位“侍妾”究竟是谁――广平王当年欢喜过的那些个女人,几乎没有正经好人家出身的。然而此人若是歌姬舞姬,又或者婢子抬了身份,总该懂些规矩…… 想到后来,她能想到的“嚣张跋扈”,“宠坏的小家女”,便独有广平王最后一位宠姬,怜娘了。 如若是怜娘,只怕那徐三娘能听闻的自己的坏话,要比尚方中那蚂蚁一般聚集的巧儿还要多。 “那么,她们的言语,一定是很难听了。”秦念想得自己在王府中挨的那些编排,便觉得再也笑不出来。 “自然是难听的。”崔窈笑笑,道:“你也莫要苦着脸,你那白明毅,挨的编排也不比你少。” “哦?”秦念心头更紧,道:“她们说他什么?” “白将军身为男儿,如今已然二十出头,犹不近女色,也不曾闻他有断袖之癖,莫不是不能人丨道吧。”崔窈将那几个字压得极低,说罢便笑了:“你看,你们两人,可都是被大家嫌弃的人物了呢。” “是啊,一个未嫁失身的,正好配一个不能人丨道的。”秦念却笑不出,道:“我也是贱催着,何必问五嫂这般自己恶心自己的话儿――我走之后,那徐三娘难道不曾编排我行止有亏?” “你也莫说五嫂言辞不宽,你千里跟去边关,便是阿爷与圣人为你寻了探看兄嫂的由头,到底是不是行止有亏,你也明白的。”崔窈道:“只是你这回子立下功勋,人人皆知翼国公府又出一位忠勇的女将军,却也不便再用不知事贵女的眼光看你。” 秦念默然许久,道:“那他们当如何看我?” “他们如何看你,我是不知。你五兄说,多有人向他打听七娘在府中时是否也悍厉骠勇呢。”崔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儿,她拉了秦念的手,道:“郎君们很是忧心白将军婚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知道的,他不近女色,郎君们也疑心得很呢……” “这与我何干?” “郎君本事不济,娘子英勇爽快,你看这日子如何过?”崔窈脸蛋儿浮上红晕,这玩笑太过伧俗,便是当着闺中密友的面来开,也颇显下作。 秦念也忍不住笑了,嗔道:“五嫂你不为我撇清也便罢了,还打趣我。我哪里是个英勇的,我若是英勇,早就把那去徐三娘面前嚼舌根儿的贱妇送去给广平王做伴儿了!再说那白将军……这……这事儿说的……仿佛谁试过似的!” “便正是谁都不知晓,才……”崔窈低声道:“阿念,五嫂同你说一声……那……男子这上头,是禁不得比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你先前也嫁过人,若是白将军果然……你……可不能同旁人说啊……” 秦念又羞又恼又想笑,抬手打了崔窈一下,道:“五嫂!这般事儿,谁拿去说嘴!” “郎君待你好才是真的。”崔窈挨了一下,倒也不恼,这一回却是正色道:“过不得一个月便到了日子,你可想过,日后要怎样做那白家的夫人?” “这……”秦念摇摇头:“夫人还能如何做?无非是管着家事陪侍夫君,孝敬长辈友爱弟妹,大不了再同别的贵妇们走动走动……” “这是太平夫人的做法。”崔窈道:“可是,若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秦念一怔,道:“白将军那边,爷娘都没了,还能如何不太平?” 崔窈张了口,想说什么,终究叹骂道:“你这人物啊!连夫家是何等情状都不知晓!我若不说给你,由着你一眼黑的过去,谁知晓得罪哪门子瘟神呢。” “谁家的瘟神还能比广平王府的那位老夫人……” “白将军府上的,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崔窈摇摇头,道:“他爷娘都没得早,可是家中那位庶母管着府上堪堪二十年了。我听闻,便是白将军的伯父,也休想从他们府上拿走半匹布帛一个铜钱的,那位庶母,只怕也不易对付。” “再不易对付,也是庶母。”秦念道:“我敬重她些便是了――嫡庶之别,她还能为难了我不成?” “听你这般说,便叫我不放心。”崔窈叹道:“左右你也要多当心!她们是不能将你如何,然而叫你吃些暗亏,又是气炸了心也奈何不得的。” 秦念点了头,笑言:“五嫂也不必为我担心。秦念这两年,什么亏没吃过。左右人在做事儿天在看,心存善念的人,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太多。” “哦,对了,还有一桩――”崔窈道:“我听闻,白将军父亲名下的几个庄子目下都是他那位庶母管着,年年通告族中的贡进都比一样地界的庄子低许多,你到时候可要在心。” “五嫂的意思是……”秦念眼珠一转,笑道:“也是情有可原,我听闻,那位庶母膝下还有个小娘子,尚未成亲,只怕做阿娘的是想给女娃儿攒些嫁妆……” 崔窈嗤地一笑:“攒嫁妆犯得着要用这般法子?庶女的嫁妆不过是少些……你愿意谅解,那便谅解,只是你须得知道啊,她侵占的每一点儿财帛,可都是从你与白将军手上榨出去的!你便一点儿也不心疼?” “我猜,若是她母女好为人的话,及至庶妹出嫁,白将军也会拿出嫁妆来的。”秦念道:“如若真要到了得靠做阿娘的贪占家产来凑嫁妆……五嫂,我觉得我还是多忧心白将军与他们母女的关系比较要紧。” 见崔窈还要说什么,秦念忙拖了她的手,道:“罢了罢了,五嫂,咱们好生生的,说这些个话儿做什么……” 崔窈果然也便不说下去了,只拉她去看为她婚事准备的物事。这是二嫁了,夫家的身份也比不得当年的广平王,那些个嫁妆自然也不若一年多前的一批华丽昂贵。 然而秦念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头却比看着上一批嫁妆要温暖许多。 嫁广平王,全然是听了父母命媒妁言的,他们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及至到了青庐里那一夜,才算见得夫君。先前,她要忐忑不安于他流连花街柳巷的名声,嫁后,便要心寒于他视而不见的淡漠。那一段婚事,着实是叫她对婚姻寒了心。 但这一回不同。她亲眼见得白琅,他救过她,她也去寻过他。城上的并肩,城外的相送――倘若白琅有一天也会对她冰冷淡漠,那么,她便当真可以再不相信世上有好男儿了。 她亲眼见得的那个人,不会错的。不论他为何突然一反先前的犹疑前来提亲,亦不论京中的人如何评述他……即便他当真如旁人的揣测一般,她也没什么好不甘愿的,深更长夜里,有个人在她屋子里头,陪着她,即便没有欢悦,能一道瞧瞧书,说说话,也是很好的,那也是她在上一段婚事中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而婚期,便在秦念的等候之中越来越近。离婚期还剩十七天时,前线的捷报传了回来,道天军大破突厥左翼骑军,擒得十余名贵族,还剩十五天时,还朝的大军陆续抵达,而直至迎亲的前一天,秦念总算是焦躁不安地等到了“白将军到府上了”的消息。 她在他掌上写下的“念郎早还”,简直便如同不曾说!此人实是太不经心了,若是再晚一日,他们的婚事可如何是好?他终须要先祭奠祖宗,才能前来迎亲,算下来,这一日两夜,白琅怕是片毫时间歇不得。 然而到底是到了,那便好了,她可以放心地去做她的新妇子,不必担心新婚之日都守不到郎君前来。 及至那一夜,听得外头的诗咏一首首越来越近,见得一只雁从围障外抛进来,又受了那几首催妆诗……秦念做着先前已然做过一遍的事儿,耳中时不时能捕获白琅的口音,便觉得心头被满满地塞了些说不明白的慌张。 直至她在百子帐中坐定,放下遮颜蔽膝,见一身青袍的白琅坐在她身边时,那般慌乱终于是到得顶点。 方才撒帐钱一把把丢在他们身上时,打得她当真有些疼,但她身上止不住的颤抖不是因为这个。外头传来的祝颂声还那么响亮,可她只觉得,这些祝福在一点点支离她残存的勇气。 她可以追着他去那么遥远的边关,却不敢在这京中,在这样一个夜里面对着已然是她夫君的他。 今后该怎样呢?她有些想问他,却不知该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 冬日成亲,百子帐中是燃了炭的。宽阔温暖的帐中,淡淡的香气弥散开来,而那些唱诵咒愿文的贺客已然离去,一切安静。 静得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指甲扎着掌心,秦念只觉得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但白琅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他大概在看她,她却不敢抬头。 直至有一片温暖覆上她的手背。 她猛地抬头,望着握了她手的白琅。彼人看着她,不笑也不说什么,只是坐得离她更近些,将她抱住了。 秦念伏在他怀中,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喉头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也说不上自己是如何的一般心意,只知道能这样被他搂着,死都是甘愿的。 “早些歇息。”他抱了她很久,终于这般说道,说罢了,又犹豫好一阵子,才又唤了一声“娘子”。 他将她的衣衫一件件褪了下去,秦念闭着眼,她知道做娘子的该去伺候郎君,可她不敢睁眼,脸上已然烧得通红了。露出来的肌肤被帐中温暖的香气亲吻包围,然而,白琅却并没有将她的衣裳全部褪去。 及至躺进锦被之中,他也只不过是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好生歇息。” 秦念懵了好一会儿,方才醒悟过来,白琅这是不打算做任何事儿的意思了。她是何其殊异的人物,经历了两回洞房花烛,竟还是个清白的女儿身? 广平王那是不喜欢她的,那么白琅呢?他是不能?还是不愿?又或者是太过劳累? 她深深觉得自己有些睡不着了。而那只被白琅握着的左手,手掌心中开始沁出细细的汗。 ------------ 第39章 为妇 这一夜,秦念梦醒之间徘徊着,睡得极是不安。耳边白琅的呼吸静谧绵长,然而他掌心的温度却烤炙在她心尖儿上。 她睡得那样轻,到得天色将明未明之时,突然便睁开了眼睛。 百子帐里烛火将灭未灭,照映白琅一双眼眸,依稀有些温暖。 “白将军……”她混沌之时,忘记改变称呼,而他仿佛被她忽然醒来这件事儿给惊住了,并不回应她的言语,却是下了天大决心般,眼一闭便吻了她。 那一霎,秦念慌得不知该做什么。 一个年貌相当的男儿亲吻她额头脸颊的感觉,与从前阿娘亲吻她的感受全然不同。他温暖的鼻息呵在她脸上,叫她又慌又怕。 她抓住被角儿,觉得骨头都已然都麻了酥了,没有半点儿力气。 他压着她,手掌托着她的脸颊,仿佛是呵护,又似是控制。 秦念嫁给广平王之前便听了嬷嬷细细说过男女之事,然而此时真到得关头,便什么也想不起了。身上一层层出着虚汗,任他摆布,什么都做不得。 便是素日里谦和有礼的白琅,在这般时候也叫人心慌。她感受到他胸怀灼烫,舌尖却绵软,某一处所在却梗在她身上,叫她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他的腰身猛地沉下来的时候,秦念如同被刀戳了一般,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将他推开了。 “你……”白琅愕然地看着她。 “疼!”秦念脱口道,看着他不解,她只觉羞窘难言,那一句“我尚未破了身子”,怎么都讲不出来。 白琅显然也想不到此时这般龃龉,他干坐了片刻,方将秦念扯过去拥了,什么也不说,单这般偎靠着。 好一会儿,他才算寻得言辞,道:“那便不了,无妨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秦念原本疼得泪珠子都在眼中打转,但见白琅这般,心中却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我忍忍便是了。”她悄声道:“总要有这第一回的……” “……”白琅讶异地看着她,终于侧了头,唇碰上她的嘴唇。他动作很轻,仿佛是一丝轻风栖落在花叶上。 这般时刻,秦念原是该娇羞不胜地承受的,然而一种奇异的感觉却叫她霎时从白琅的柔情中清醒得干干净净――方才疼痛的那一处,一股热流湍然涌出。 “郎……郎君……”她颤声道:“我……” “怎么?”白琅看着她,道:“我会轻些。” “你先出去!”秦念几乎要哭了:“快出去!” 这世上哪儿有做娘子的在这般情意缠绵的时刻将郎君推出闺门的事儿,白琅大抵也想不通这种诡奇的事儿为何要落在他身上,竟是蹙了眉头看她,道:“你这是何意?” “我仿佛……也许……这……”秦念支吾,终于拖得再拖不下去,方一狠心道:“我……月信……” 白琅果然便哭笑不得地起身着衣出去了,独留秦念一个人在榻上缩了,想哭都哭不出来。 上天偏不要他们成好事一般! 待得她收拾妥当,衣妆整齐地出去之后,正遇着白琅也等着她。家中的老小上下,总要见新妇一面,然而秦念此刻遇得夫婿,却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儿钻进去。 是而二人到得堂上之时,秦念面色尚且红得异常,那是多少妆粉都压不住的。 她如此出现,实在是有些失仪――饶是白家的下人仆役远没有翼国公府多,暂主家事的也不过是老将军的妾,但新主母这般总归不成话,叫人看了,只怕要怠慢她。 秦念抬头之时,便听得一声略有不屑的轻笑声。她循声望去,但见一名半老妇人身边立着个与她年纪仿佛的小娘子,颜面与白琅有那么三两分的相似,身形也很是窈窕。 只是不知因了气度还是什么缘故,她看着着实没有白琅端正。 这想必便是白琅的庶妹白瑶了。一个庶出的小娘子,取名竟学着家中兄弟的来,原本便有些不妥当,又听得这一声轻笑,秦念对她的观感便更差。 而她身边的妇人却很有眼力,几乎在秦念瞥过一眼的同时,她掐了年轻的小娘子一把,眼神中也似有责备之意。 白琅自介绍了家中之人与秦念认识,他爷娘没了,伯父伯娘也轮不着今日来会面,因而家中位次最高的,竟也就是那位庶母李氏。李氏的态度倒是很温柔谦逊,秦念也不得不压了对她那宝贝小娘子的不满,带着最端正的笑意,极有分寸地应酬了过去。 然而轮得白瑶,事儿便微妙地有些诡异。那白瑶对着秦念,嫣然笑道:“阿嫂果然是个美人儿,京中的传说,原来样样不虚。” 秦念如今听得“传说”二字,便是头如斗大。京中有关她的传说,只怕十条里头找不到一条好的――白瑶若是有心想夸她,何必这样说? 正妻不同婢妾,哪儿有上了口第一句就夸人生得好看的? “却是四妹客气。”秦念道:“颜面不过是爷娘生养的,不甚要紧。” “怎的不要紧?”白瑶的笑意几乎能溢出来,道:“阿嫂若不是生得这样美妙,阿兄怎么就偏欢喜您呢。” “阿瑶!”却是白琅一句将她喝住。 他不必说下一句话,白瑶便垂了头,如鼠一般不再出声。倒是李氏笑道:“阿瑶这孩儿是我不曾教好,三郎莫因她得罪娘子而不欢喜。” 白琅亦如先前白瑶一般轻笑一声,秦念原本不太欢悦,听得这一声,却蓦地想笑了――这一双兄妹连表示不屑的态度都一模一样,不知谁学了谁的? “这倒无妨的。”秦念见白琅似是无意接话,便轻声道:“四妹是在夸奴呢,奴欢喜尚来不及――说来,可从没有人夸奖过奴颜色好。” 白琅尚不及说什么,李氏便道:“娘子容颜自然是天下一等的,只是小女无知,只看得娘子颜容端丽,却不知娘子的忠烈聪慧,更是扬名京中。” 秦念微微颔首,道:“庶母过奖。” 她不知算不算自己多思虑,这“忠烈聪慧”四个字,若是冠在她守落凤城的事儿上,自然是夸奖,可若是落在她告发前夫广平王这事儿上呢……便多少有些嘲讽。 然而无论如何看,李氏的言语都比白瑶要妥帖得多。从这一桩上看,李氏虽然只是个良妾,言行却远比白家的小娘子还好。 这一出,秦念见得了,白琅自然也见得。因而出了堂中,白琅便顿了脚步,向秦念道:“我爷娘没得早,阿瑶她……” 秦念站了,端正地笑着看他。 白琅大概也觉得这般解释无趣的很,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罢了,你也休要与她计较,她总要嫁出去的。” “可选了人家?”秦念走到与他并肩的地方,由着他带向她今后要住的房舍。 “并不曾。”白琅道,他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终于只是道:“今后你是主母了,若是闲极,帮着看看也不坏。” 秦念微怔,忽然便想起嫁前五嫂说的,白琅这一处府邸上的事情,便是他伯父伯母也管不得,一应事务,全由着李氏做主。 想必要给白瑶挑一门亲事这般任务,白琅的伯父伯娘管不上,李氏的身份也寻不上好的。 这样棘手的事情,他怎么能一下便丢给她呢?看着白瑶那般模样,秦念便不想寻个当真好的郎君给她了! 白琅又走几步,又道:“不过,我以为你最好还是不要管她,她很是骄纵。” 秦念心道这一出不必你说我也看得出,口上却道:“做兄嫂的,对弟妹关切些也是该的。” “那……”白琅终于只是叹了口气,道:“她很没规矩。若是顶撞你,你便作看不到她好了。” 言谈之间,二人已然走到了一处院落之前,白琅站住脚步,道:“今后,这一处便是你作主母的住所。” 秦念顿了下来,犹豫片刻,轻声道:“我可以进去看看么?” 白琅失笑,连着他们身后随着的奴婢们也笑起来,他道:“自然是可以的,这是你的地方了。” 秦念便亲手推了门迈进去,这一处所在并不见得比府邸里旁的地方奢华,只是她进了院入了屋,却是越看越爱――终究是自己要住着的地方呢。 她猛然转身,对着白琅道:“我喜欢这里!” 白琅忍俊不禁道:“喜欢便最好了。” 秦念眨着眼看着他,忽然便觉得心头的欢喜满满的要溢出来一般,便是先前白瑶的无礼也丝毫不能减少她的喜悦。 这屋子里没多少摆设,亦不见得金碧辉煌,然而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仿佛同白琅常用的熏香一般,叫她嗅着便觉得安稳。 不知何时,后头跟着的侍婢们已然退了出去,而白琅出了一忽儿神,突然向她道:“有了你,才知晓我是此间的家主……” 秦念一怔,将他这话放在心里头过了几遍,却又不敢揣测他此言之中的心意。 ------------ 第40章 娘子 白琅着实是一位好夫君。 秦念也不曾想到,他会夜夜宿在她房中——她身子上不爽利,寻常人家,做夫婿的多半也不会与这般时候的娘子同住。 他却总是要来陪着她的。有时候屋内烧得太热了,秦念便忍不住要踢开一角儿被子,偷摸蹭些凉。然而每逢这般时候,却总会叫白琅发现,反倒将她捂得更严实,还要正色道一句你女儿家受不得寒。 秦念但觉额上汗珠都捂下来了——再这般,她非但不会受寒,反倒很可能被捂出热症来!那火盆子烧着,厚厚的被子压着,白琅的怀中靠着,她简直觉得自己要被闷熟了。然而这却也未必不好了——她这一回月信生生早了七八日,却不曾感到半点儿不适,大抵也和这下了狠心不叫她着一点儿凉的夫婿有关。 这样的温暖,便是并不太胜意,也胜过她嫁给广平王时的寂静冷清千倍。那般和月光一起度过的一个一个无眠长夜,可比当下难熬得多。 有时候她睁开眼,看着白琅沉睡的面容,突然很想偷偷摸摸地亲他一下,只是最终还是没有鼓起那份勇气来。 成婚之后的日子,原来也可以是这样叫人安心的。有这样一个温和沉静的夫君在,她便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儿好担忧,好焦心了。 窗外大概是又下起雪了,隔着几重纱帐,天色微红发亮。 这样安闲清净的日子又过了几天,秦念的身上干净了,便想着如何暗示白琅一番。然而她到底是个女子,如何既不失自己的颜面又叫他明白,寻一个这样的方法当真是有些为难。 于她尚未想到解决这小小问题的当口儿,一桩算不得小的麻烦却送上了门来——李氏亲自来了,将府上这些年的账册全都搬到了秦念面前。 做娘子的,不可以不清楚府上的收支情形,然而秦念偏生就不爱做这个。她自小便生长在富贵之中,哪儿会在意这些个“外物”,见得李氏送来的那些积了千年旧灰的册子,便忍不得地皱了眉头。 她原本也很想赔个笑脸,请这位庶母乘早不要用这般烦心事儿来打扰她。然而转念便想起崔窈的话来,又不好不当心——这府上的收支,白琅的伯父们想尽法子都插不进一脚来,李氏将这东西献给她,虽不能说必有蹊跷,可也决计容不得轻心。 “这些账册,看着都上了年头啊。”她从案几便立起身来,并不伸手去动册子,只道:“难为庶母想着将它们找齐了送来。” 李氏望着她的目光,谦逊的很,全然不似那位骄纵的四娘白瑶:“娘子多余说这样的言语,老身不过是个良妾,家中无有主母之时暂且代管罢了。如今既然三郎迎娶了娘子回来,白家的一应事务,自然该交给了她打理。” 秦念柔柔一笑,道:“庶母也实在太过着急了些呢,秦念尚且不曾入得宗庙,这白家妇……还是要待三个月后将秦念名字写上去了,才是真真做得了的。如今秦念在府上,实在也是没法子做事儿的主母,一切都还要庶母照拂……” 她这样的话,自然是谦虚,然而李氏面色却是微微一变,道:“娘子怎么能说这般话儿来?您嫁了三郎,自然是做定了主母的!那名字载入宗谱,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府上大大小小,又有哪一个敢怠慢娘子了?” 秦念听得她这话,却不似是掩饰敷衍,心中不禁有些诧异。李氏仿佛还真是看重她这位夫人的,可白瑶…… 白瑶是李氏的亲骨肉啊,这一双母女,按理并没有立场相悖的道理。 待得李氏走后,秦念才蹙了眉头,信手取了一本账册下来。这一本乃是前年的账目了,上头厚厚积了灰,一翻动便呛得她咳嗽起来。 “要不,奴婢们将账册搬出去晒晒,掸掸灰再为娘子搬进来?”却是脉脉在她身边问了一句——给她陪嫁的,还是这两个婢子。只是人虽旧,地却新,此二人在白府中过得却比先前在广平王府中畅快顺意得多。 秦念掩了鼻子点头,她虽是个顽韧的人物,自小也不怕灰啊尘的,可这一沓子账本若是翻过来,她便是用被子捂着颜面也要呛死了。 婢子们便唤了壮奴将那小山一般的账册搬进了院子中翻打。秦念在屋内看了,只觉无数微尘在冬日午后的光柱之中翻飞,实在也有些好看——倘若外头不是咳嗽声一片的话。 便在这样的时候,白琅自院门中进来了。 秦念第一眼瞥到他,忙站起身来,拢了拢发鬓迎出去。然而待她出了屋门,白琅已然拿了一本奴婢们清理干净的账册,翻了翻,便随手丢到了一边,道:“方才庶母来过么?” 秦念点了头,道:“正是,她送了这些账册来,说是府上有了做娘子的,自然轮不得她来辖管了。” “……”白琅看着那些个账册的神色有些复杂,终于道:“烧了吧,不必整理,也不必看了。” 秦念不由一怔,道:“不必看了?这些账册……” “你从今年管带,同这些陈年旧账,半点儿关系没有。”白琅道:“改日若有人问,你便说是我的意思。” 秦念便是再痴愚,见得白琅对他庶母相关的事儿这般态度,也看得出他的不满与无奈来,心里不禁有些抚压不平。想来这位李氏私自克扣贡产的事儿白琅也知道,只是人在军中鞭长莫及无可奈何,及至如今,便是有了娘子,可以管家,也不能再向前追查了罢。 秦念便点了点头,跟着白琅进了内室,终于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那位李氏庶母,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的?” “我阿娘的侍嫁。” 这一个回答,却是远远出了秦念的意料。李氏在将军府中的地位,她是看在眼中的,虽然终究不是老夫人,可也很有些威信,是而她一直以为她一定是良人出身,又管家这些年,这才积下了这样多的声威。可是,她是白琅生母的侍嫁……那便是个贱妾了,即便白琅的爷娘为她脱了籍,做了良妾,可又如何能叫她管家的? 白家那些伯父叔姑们,后来既然想要弄清楚这府上收支,便没有先前不关注此事的道理。白琅阿爷没了的时候,自然是最好的攫夺财权机会。如何让这样一个看着全然没有资历管理家事的妾将大权抓在手里头的? 是李氏别有算计,还是当时有些什么龃龉,她尚且不知呢? 白琅是不太喜欢多话的,她亦不好多问,只能将这问题压在心里头,打算今后多注意些,又或者下一回归宁,好去向崔窈探问一二。 如今想起崔窈,秦念便有些羞恼。新妇子过门三日需得归宁一遭,然而这一回她回去,便叫崔窈捉了去狠狠调笑了一趟。听闻她出嫁的第一日便遇着了红娘娘,直将崔窈笑得面若桃花,声声只道她没有出息,放得个良辰美景,却弄了个十足尴尬。 若不是只得她两个人在,秦念愤懑得简直要和崔窈绝交了。见她这般模样,崔窈易发闹起来,道:“眼看着也知晓恼人了,怎么当着白将军的面,还是个宁静温驯的模样,假作淑女呢。” 秦念羞恼道:“我与白将军又不熟悉!” ——她觉得,她永远也忘不掉崔窈听闻这句话后一怔,笑得险些断气的模样了。 之后她自己想想当时说过的话,也觉得这一句听起来太也好笑,哪儿有做娘子的说与自家郎君不熟的道理。只是,她嫁了白琅也快要十天了,倘说熟,还当真不能。 是温柔殷切,是心思款款,然而终究不若崔窈与秦愈他们那般的亲近。 或许白琅同她,才是世人喜闻的夫妇模样,郎君得着娘子的敬慕,娘子得着郎君的温存。可便是如此,她还是有些欣羨兄嫂的亲密无间。 到底是人心不足——其实,相比从前的种种,与白琅的这一桩婚事已然美满到了不可能更好的地步了…… “郎君。”她想到这个,便轻轻念了一声。 白琅便看了她,道:“怎么?” 外头的下人正在收拾那些账册,好如了郎君的嘱咐去烧掉,而屋内一时没人,却是安静的很。秦念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抢上一步,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她也不知晓自己这是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碰到他的身体,确定一切都是真实的。这样美好的时刻,实在是叫她受用得有些心慌,必须有个什么人让她相信,这些都真的存在,不会转眼便消失才成。 白琅什么也不曾说。 他大抵也能觉察出她的依赖,由着她握着手,秦念的手雪白细嫩,根本也包裹不住他手掌,这样牵握着也只能攥着他的手指。 他想了想,将她圈住了,微垂了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怎得了?” 秦念的声音也细细的,她又唤了一声郎君,却是紧紧地抱住了白琅腰背。 太好了。这样的时刻。她在,他也在。不管有多少麻烦,有他在身边就好了。 白琅轻轻笑了,亲吻她额头,道:“痴娇女儿。” 秦念将头埋在他怀中,心里头很是窃喜。这是她对他做出的最大胆的事儿——如果趁他昏迷抱他不算的话,而现下看来,他仿佛也愿意由她主动示好。 倘若白琅的小厮没有在这时候大呼小叫地端着药来寻郎君的话,秦念几乎觉得她愿意这样一直站下去。只是那煞风景的家伙来的太也及时,及时到白琅端着药一饮而尽的动作看着都有些窘迫。 秦念看着他喝药,心中不由有些难过,白琅这一回受的伤大概不轻,又带伤出战枪挑强敌,那心脉受的震伤,也不知几时才能全好。这都过去快要三个月了,还是每天两顿药,不敢落下。 他将药碗交回给小厮,那没眼力见的家伙便急着出去了。白琅抬眼却正看着秦念忧色,便含笑站起身,将手指按在她眉间,用力抚下去:“无妨。什么也不耽误的。” 秦念一怔,脸便红了。 ——白琅的唇舌,有一股药的苦香,在她舌尖打转之时,却变了甜的。 ------------ 第41章 同枝 和一个心中爱慕的人在一起,他怎样,都是好的。 秦念如今是深深信了这一点。白琅抱着她,亲吻她的时候,是好的,他负手立于窗下,看着下人们在外头焚烧账册,而她静静站在他身后的时候,是好的。 哪怕第一回肌肤相亲,疼得她咬破了嘴唇,能贴着他温热身躯,偎着他怀抱,也是好的。 相比那新婚的早晨第一次尴尬的尝试,白琅这一回温柔耐心了许多。饶是如此,秦念亦疼得难以自持,额上的汗珠沿着脸面划下,倘若不是早先时候卸了妆容,情形定然要狼狈许多。 须知,那上妆的粉,被汗水一冲,可便深浅不匀,宛若一只花脸儿猫了。于秦念这般人来说,要她忍疼容易,要她失仪,却实在难容之至。 身体的疼痛从初时的一阵一阵渐渐连绵起来,疼到了极点,便也麻木了,却是他身体的温度与喘息的湿意,依稀能勾起几分缠绵。 白日里,他只是长长久久地吻了她一下,她便生了预感,今夜他和她,该当真做夫妇了。果然,白琅到得黄昏时分再来她院子,行止便不再如从前一般了。 往日,他会在她身边坐下,含笑望着她,看一会儿,便起身将她拥住,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抱她一会儿。而这一日,他却不太看她,仿佛是在纠结挣扎什么,手中翻开的一册书,久久地便停在那一页。直至待得婢子们安枕铺床罢了退出去,他放下书册,突然迎上来的眼神却冲动且决绝。 直至雨住云散,秦念回想起先前的种种,也实在忍不住想笑――她从不曾见过白琅那下了天大决心,赴死一般的眼神。便是在落凤城,他开城与敌将拼死一战的时候,也不曾如这样的。 “你在……想什么?”白琅侧卧着,仿佛有些害羞,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什么也不曾想。”秦念不意他竟然会主动挑起话题同自己说话,脸蛋儿便是一红,忙道。 “你在笑。”他轻声道,嗓子有些哑,手指却抚上了她的脸颊:“你笑着,真好看。” 秦念益发觉得心和身子都化成软绵绵的一团了。她这时候才觉得,他手指拂过的她的唇边,当真是勾起来的。 郎君啊,她的郎君。她将脸贴在他胸口上,一句话都不说。 白琅也不再说话了,两个人这么倚靠着。婢子们退出去的时候,她不曾要她们点燃灯树,因而这般时刻,只余下榻角上一只镂空的香炉里别有心思点起的一段蜡烛。微光彤黄,深重的阴影落在白琅棱角分明的脸上,秦念依稀看到未干的汗珠。 她抬了手,想为他擦拭,然而终究是有些犹豫。便在这犹豫之间,白琅竟将她手握住,引着她为他擦去了面上汗珠。 汗水是湿凉的,他的肌肤却是温热的。 秦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怎样睡过去的,只依稀记得,在她神思恍惚,眼皮子再也难以撑开的时刻,白琅曾在她耳边说过一句什么话。 只是那一句话,在她醒来之后,便再也寻不到半点儿踪迹了,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而白琅彼时已然起身,她仓皇坐起时,正对着衣冠整齐的他,站在外头,隔着半开的榻屏,带着有些腼腆亦有些温存的目光看着她。 秦念怔了一刻,方伸手将锦被拖了,掩住胸前。 白琅失笑,道:“快些起。我婶娘在外头候着你,据说很焦躁了。” 秦念一怔,道:“哪位婶娘?” “郑氏。” 秦念恍惚记得,这位郑氏,乃是白琅的伯父内人。她并不了解此人性情,然而既然是郑姓的,母家想来也定有些很有身份的亲戚。 她自然不敢怠慢,然而昨夜旖旎之间发鬓散乱身子慵惫,仓皇折腾起身,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待得垫了几口点心,见得郑氏,外头天光都大亮了。 秦念以晚辈见长辈的礼与郑氏相会了,便道:“今日起身得迟,实在有些怠慢婶娘,还望婶娘不要怪罪才好。” 郑氏只笑得眼角儿都出了皱,道:“七娘果然好生标致的人物,怪道……新婚夫妇,晚些起身也无妨的,老身虽然早过了那般年纪,可也还记得些许情由呢。” 郑氏大抵不知道秦念与白琅昨夜才真做的夫妻,这一句话自然也是无心,秦念听得却很是戳心,一霎便红了整张脸。 郑氏微微笑了,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三郎自小失了爷娘,我与他伯父,是将他当做亲生儿郎子一般上心的。如今他得了娘子,恩爱非常,我们自然也是很欢喜的。” 秦念不知她此言何意,自然是笑道:“多劳伯父与婶娘从前的诸般照料,郎君也同我提起过呢……” 郑氏的颜色却在听闻此语时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只道:“三郎是个有心的好儿郎,七娘与他做了夫妇,自然也要好生管了这一座将军府,光耀宗族才是。” 秦念先前并不清楚这位婶娘为何一大早就登门拜访,只能隐约猜测一二,如今突然听闻“宗族”二字,却将她来意猜出了八分――这怕是前一天那一把火惹出来的祸。 她尚且未曾细细看过那些账册,白琅便把它们付之一炬了。是而无论那些账册中有什么见得的又或见不得人的内容,如今皆是无法追查了。 想来白家的族人,多半是想知道李氏掌家这些年的进益的,却被李氏滴水不漏地挡出府去。如今他们好不容易盼得三郎讨了娘子,那些账册该从李氏那里转到她手里了,自然要急着弄个清楚…… “我也很有此意,只是怕本事不济。”秦念轻声道:“偌大一个将军府,哪里是想管好便管好的呢。” “这倒也是。”郑氏道:“我已然许久不曾问过这边府上的事情了――这些年,全是三郎的庶母李氏一手打理府上事物,你若想真正掌管此处,只怕还要过她这一关呢。” 秦念心中暗道一句得了,颜面上却是娇美无邪的一笑,道:“庶母待我很好的,昨日便将旧账册都搬来了,并不曾藏私,想来是有意叫我过了她那一关呢。” 郑氏要提到这事儿,她便也提――不管郑氏与李氏都出于什么目的来觊觎将军府的家产,如今这一份家产都是她的夫婿白琅的。他已然要烧了所有账册,无非所示先前种种再不追查,而此后的种种,便都是她秦念要打理的了。 除了她,旁人谁想插手,都不会有机会。 “那些账册,娘子可认真读了?”郑氏道:“当真没有半点儿蹊跷?” 秦念咯咯笑了,道:“我哪里有时间读那些个――账册刚刚搬来,郎君便说要来无用,不若一把火烧了去。于是,我便叫婢子们将那些个账册烧了个干净。” 郑氏面上的愕然,由秦念看来都颇有几分做作:“烧了?那么先前的事儿,郎君与娘子是既往不咎了么?” “什么先前的事儿?”秦念眨动着明亮的眼睛,道:“郎君久在军中,我嫁入府中也不到半月……先前的事儿,我当真是不知晓。” 郑氏皱了眉,道:“您太也疏忽!府上有七八处庄子呢!说来,咱们白家的庄子地界都挨的近,素日里族中公学等事务,也是由大家公摊了的。只是,不知缘何,将军府的庄子,收成却总比旁人的差些,年年交给族中的钱粮,也……” 秦念不由肃然道:“婶娘这话,可是说府上欠了族中的钱粮?这一出若果然能坐实,秦念自然不拖不延,清偿了才是。只是,我家郎君许久不在京中,这事儿须……” “自然是不能怪三郎,他男儿汉知道个什么?”郑氏忙道:“只是这事儿蹊跷,咱们私下商议着,总觉得有些布帛粮食,仿佛是被谁吞了去呢。” 秦念默然片刻,突然笑道:“我懂了婶娘的意思了。有人借着将军府的家产,中饱私囊,乃至将军府欠下族中的钱粮来。是也不是?婶娘放心,账册虽然烧了,秦念的眼不是瞎的。待到年关之时,那些个庄头来了,秦念自然有吩咐。” 郑氏面上的笑意益发殷切,道:“七娘果然算得贤内助。三郎有七娘这般的好娘子,也不枉同族的叔伯们为他操持这许多。有劳七娘。” 秦念面颊微红,显然是个娇羞不已的新娘子,忙着讨好夫婿宗族的长辈一般:“婶娘说这样的话却见了生分!何至于有劳这样的话儿!做娘子的,总要尽心竭力,为着夫家兴盛才是。” 郑氏大概只当秦念信了自己的话,神色里一直隐约的紧张便荡然无存,与秦念闲扯几句,也便推说中午时分要到了,家中尚且有事,便先退走了。 秦念送她出去,心中却只觉五嫂所言不虚――白家这夫人,当真还不是轻易能做得的。 白琅的父亲与这位郑氏的夫婿乃是一母所出,只是做兄长的自幼身子骨儿不佳,书读不得,武习不得,除了子嗣方面,全然没有哪一样比得过白琅父亲的。品阶虽然不低,粮饷却架不住家中的儿郎子们吃用。 这样的情形,怎么也该算计着过,哪怕只能算计些许族中公学的供给呢? 只是秦念也知晓啊,白琅的那位庶母,同样是个算计的人物。 如今她也分不出两边谁是谁非,只能先应承下来,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也不曾指望少交钱粮,断了族人的念想,也不指望能叫李氏把前些年可能贪渎掉的钱物吐出来――只要大家颜面上过得去,糊涂些又何妨呢? ------------ 第42章 亲眷 秦念实在是并不太在意财帛金银的,是而想起白家那一众叔伯婶子们对这一份钱粮的看重不过是因看不惯最饶裕的将军府掌控在一个妾室手上罢了。如今她做娘子的接了将军府的财权,郎君又一把火将先前的账册烧了个精光,此事也便该重新翻篇,再不与过往种种纠缠。 然而偏生不若人愿,前脚送走了郑氏,后头又来了白琅几位小叔的妻子,一个二个明里是来探望新妇子,言语中拐弯抹角却都朝着府上收纳的贡租发难。 秦念听得明白,心中虽然看重,但口上也只能敷衍――她难道能因了这些人的几句话就跑去向对她恭恭敬敬的李氏发难么?非但没有证据,且也不合人情。 她只能推说今年众庄头还不曾来报收成,到得那时再看。如郑氏等几个经事的,听了这般解释也便暂收了攻势,随了她敷衍。然而轮得白琅七叔的内人裴氏时,她却敷衍不过了。 那裴氏与秦念阿娘算得是一族,五服之内的亲眷。虽不若秦念母亲嫡室嫡女的尊贵,可也是河东裴家的正经出身,秦念是要唤她阿姨的。大抵正是因了这一重关系,她对着秦念的态度,便颇有些长辈对待晚辈的意思了。 可秦念却坐根儿没把这一流亲戚当回事儿,口上阿姨叫着,然而见得裴氏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难免是有些不满的。 裴氏这却与旁的几位婶娘不同,她也不问秦念在府上过得舒坦习惯否,也不叙叙与秦念母亲同宗所出的交情,上来便问道:“听闻三郎将账册尽数烧毁了,七娘你可知晓?” 秦念喜欢直爽的人,却不喜欢她这样质问的口气,微微颔首,道:“他在我面前叫下人烧的,我如何能不知晓。(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你便容他烧了?”裴氏一双圆眼睛盯住秦念,道:“这东西烧掉了便是死无对证……” 秦念垂首抿了一口茶,也不知今日的茶是何人煮下的,姜盐过重,实在难喝:“对证?阿姨说得太也要紧,都是一家子人,对什么证。” “你可莫要这样说,”裴氏皱了皱眉,道:“七娘与咱们是一家人,同那翻了身的陪嫁婢子也算得一家人?她侵吞了咱们白家的资财,难道七娘不想讨回来?” “咱们白家?”秦念轻轻重复,裴氏无知无觉。 秦念便觉得好笑了,白琅父亲兄弟七人,算上庶出的两个,九位郎君,再加上他同祖的堂叔伯们,这“咱们白家”的区划也实在是有些太大了。那些田庄年年送上的东西,只是白琅一个人名下的,何时要属于全族了? 却由得旁人与她叫嚣声讨! “那么,婶娘想要如何呢。”她声音平淡,然而已然带上了一点点不耐烦:“账册已然烧掉了,难不成您以为我还能逼着庶母默写一份出来,又或者要开了仓库一一清点,查出哪块儿纱哪块儿布是哪年的东西不成?” 裴氏一时语塞,蹙眉道:“难不成就这样算了?” “我家郎君,不是逮着谁的软脚就死戳不放的人。”秦念抬手,道:“从前那些财物,再去追查太过艰难,亦不甚要紧,且看今年的罢。人若是知道收手,知道悔改,先前犯下的错处又不过头,秦念也以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婶娘不若吃茶,秦念不喜欢在茶水中掺太多杂果,只放姜盐,茶汤清澈,却也不坏。” 裴氏端起茶碗的手都有些颤了,抿了一口茶下去半晌,才道:“你这孩儿太也……我看在你是阿央姊姊的骨肉份儿上,才为你的钱财张目,你如何却将我好心当了驴肝肺呢。” “秦念不敢,阿姨的好心,秦念心里领受了。”她微微笑道:“只是世上之事未必件件由心,左右能有个差不离儿的,将就便好了。秦念是个粗疏的人,自幼在这上头也不十分计较,若是族中事物,若公学啦,宗祠啦之类的需要钱钞,大也可以同秦念开口――我们府上又不曾有小郎君,目下要使钱的,也不过是近些年阿瑶得许了人家出嫁的事情,倒也可以援助宗亲们一二。” 裴氏叫她这话挤兑了,面色紫涨,道:“谁是来向你讨钱的!太也看不起咱们!” “这……”秦念眼珠子一转,笑道:“大伯娘来时,可是向我说了府上少报收项,短了族中分铺的事情。如今却是秦念误会七婶娘了,想来裴氏豪门清贵,七婶娘也定不会因算计这蝇头小利,叫晚辈们为难的。” 说罢,她站起来盈盈行了一礼,道:“阿念无知,阿姨莫怪。若是阿姨实在难以释怀,阿念隔日请阿娘带了去府上赔罪可好?” 她此时却是又将称呼改为“阿姨”了,端得要看裴氏是不是真恼了她这“甥女”。 她倒也并不是为了护着李氏,烧掉账册是白琅的决定,如今这一众人闹着要查旧帐,可不是奈何了白琅的用心么!他是她的夫君啊。 裴氏果然再不好说什么――同世家出身的人说话便是有这一桩好处,除非是秦念这般泼皮无赖全然不似贵女的人物之外,自矜出身教养的女眷便是暗暗吃了多少亏,也不能在面上显示出不愿接受别人道歉的小气来。 然而裴氏这一面的修养却还不如秦念,她虽然表示无妨,然而面上的别扭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好在秦念也并不是诚心要道歉的,看了她这般拿乔,也假作看不到。 待得裴氏走了,一直陪侍着秦念的脉脉方才笑道:“这一族的女眷,正支旁支嫡生庶养的果然不同!若是换了咱们翼国公府的老夫人,定不会摆出这一张丑脸给小辈看!” 秦念轻声一笑,道:“这却不是正支旁支,嫡生庶养的缘故。你看我姑母,她如何呢,也是庶生的。堂兄又是个庶生的,规矩本事,可都不差。这一位阿姨,只怕是河东裴氏中难寻的废柴罢了。” 她这一句,将脉脉逗得咯咯笑起来,殷殷却在一旁,不冷不热地调侃一句:“痴丫头,你不想想,咱们翼国公府的老夫人何等教养,也做得出这般挑逗小辈的事情么!” 这一句说罢,她自己也笑了出来。连着秦念也笑嗔道:“你这贱婢真要拖下去打嘴了!只是这话说得太也在理――人要是吃瘪,十之八九是自己找的!” “可是娘子啊,”殷殷又道:“这账册烧了……郎君的举动,着实轻率了些。您如今可是不好为人了。” “有什么不好为人的?”秦念扬眉,道:“他若不烧了账册,我才不好为人。那些个伯娘婶娘,哪个不想从咱们府上的账册中挖出金银来?随了她们,便开罪庶母,护着庶母,又是我做娘子的不分好歹!” “可是……她若真是贪墨了……”脉脉压低声音道。 “何妨?她一个婢子做了妾,自己脱了籍尚且不易,难道能将贪墨的东西送去给母家的贱籍亲友使用?还不是为了瑶娘!从前郎君不在府上,未必主持得了瑶娘终身,她做阿娘的为子女考虑,便是有这般行止,到底其情可悯。” “……娘子嫁了得意的人,便是说话,也同从前不一般了,这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本事……” “我是要同他过一世的,与上一回不一般,妯娌姑嫂,设身为她想想,大概也不坏。那瑶娘……不是个有心思的,若是出嫁时母家陪嫁不丰厚,只怕真要被夫家欺负了去。”秦念道:“这几日来的是亲眷,可瑶娘,到底是郎君同父所出的亲妹,护她些许,也是应当的。” 她这一句说罢,便也不再讲什么了,只将已然半冷的茶慢慢喝下去。堂前侍立的婢子们静静的,没一个说话。 这座府邸,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宁谧。只是过不得多久,那些庄头便该来了,如何应付今年的账,秦念还需与白琅多商议一回。 ------------ 第43章 琴瑟 白琅素日里并不太爱出门,若不在秦念这边陪着她,便多半是去书房闲坐。如今秦念要去寻他,自然也是向书房里去。 这是秦念第一回来白琅的书房,奇异的是,这一回,白琅身边的小厮在,他自己却寻不见了踪影。 “郎君他……”秦念进了门,方问道。 “娘子少坐,”那小厮道:“郎君……大抵转眼便要回来的。” 秦念见他脸上浮起的尴尬,算是明白了多半,便笑了笑,示意他退下,自己却在白琅的书房中转了一圈儿。 他这两进的书房,布置得极是简单。外头有桌案书架,内间不过一张藤榻外加一只盛了冷水的素面铜盆,想来是读得倦了小憩及醒神所用的。墙边摆着一张琴,然而琴上有灰,显然是许久不曾弹动了。 秦念看了一遍,也只对那把琴提了些兴趣――至于白琅那满满五六架的经史子集诗文律议诸般种种,她实在是打不起半点儿趣好来。按说白琅身为军中子弟,这书房里总该有些兵书的,但并没有,至少是易看到的地方没有。这一桩,秦念有些疑惑,但转念想想,白琅但凡是不着戎装,便十足是个谦谦君子,那般气度,大概是读兵法的男儿难有的吧。 他在军中的名声,素来逃不过“有勇无谋”四个字。秦念在落凤城许久,听闻的与白琅有关的传说,无非是他十四岁从军便在几场血战之中露了峥嵘,之后提拔成了将军,却除了悍勇敢战之外再无优点――每每将军们帐中推演,白琅的行为都够叫人想将他赶出去的。 旁人正你来我往勾心斗角,辩得面红耳赤之时,他都在一旁静静吃茶,若是有人问他那沙盘上推演的一局当如何破,白琅总是抬抬眼皮,极诚恳地回答:“诸位将军的计谋都是极好的,然而我看,若是将士不勇不悍不用命,胜局败局,皆是难说。” 若再有人追问下去,白琅便生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诸将难免会轻慢他,然而每逢战事,白琅所部总是能打赢,这便叫人不能再看轻了他了。至于有人说白琅战马过处不留活口,白无常这名号一日日响亮起来,终至悍勇之名远震军中,那都是后话了。 只是,那样一个铁骨铮铮的将军,与这一房的书……秦念想到便忍俊不禁,这两样,放在一起,实在是奇怪了些。 她总觉得,文士是要比武人有才华些的,白琅平日所读的既然都是这些文士才欢喜阅看的东西,如何会在一众赳赳武夫之间也落个有勇无谋的名声呢?甚至他自己也承认……难不成,白琅是故意不学兵法的? 她正踅摸着,背后脚步声响,秦念便知晓是谁来了,不由面上绽开一个笑容,转回身来,轻轻甜甜地唤了一声“郎君”。 白琅向她走过来,揽了她腰肢,亲密地贴了贴她的脸颊,便松了她,后退一步站定,问道:“你如何过来了?那位……” “您是说我那位阿姨么?”秦念道:“她走了,叫我气得不轻――说来,我正是要来向郎君请教分明的。这白家的宗族,怎么人人都盯着那账簿子?这一众人里头,究竟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 “……”白琅怔了怔,笑道:“世上哪儿有好人,又有谁全是坏人,痴儿!” “我单是想着,婶娘们都大不满意咱们烧了账册的行止。她们这不满呢,是为了宗族,还是为了她们自己?” “公学是大伯父家管着的。”白琅走到几案前,将方才未曾读完的书拿起,夹了秘图签子进去,放回书架上:“宗祠也是。” 秦念一怔,失笑道:“我看七婶娘那般着急,倒似是……” “她自然急,”白琅道:“当初她一力保举我庶母管这府上财帛。” 秦念一惊,她算了算那位七婶娘的年纪,想来白琅爷娘过世,府上无所支撑的时刻,彼人也不过是个刚刚嫁给白琅七叔的新妇,说起年纪,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八岁。怎么她一力举荐白琅的庶母,便成功了呢?看她也并不是个靠谱儿的人,当初那些姑嫂妯娌们,难不成因为她姓裴,便听了她的提议? 然而无论如何,她算是明白为何裴氏这般着急了。且不谈她当年缘何要推荐白琅的庶母管这一座将军府,单看这些年李氏交出的账不如人意这一点,便可想知裴氏这十数年吃了多少妯娌们的白眼儿。 如今好容易来了族姊的女娃儿做府上娘子,想也知晓,这裴氏一要急着把丢了的颜面都找回来贴好,二要把少取的银钱都取回来奉上长房的阿嫂,怎能不上火! 只是秦念也不是个痴愚女娃儿,夫婿的颜面和不知拐了几道弯儿的阿姨,哪个重要,不言而喻。那裴氏若是将事情同她挑明了,或许她从自己妆奁里头挑出些物事,给她敷衍一番郑氏,倒也很是无妨。只是又要她做事,又要保着自家面子架子――世上哪儿有这般轻易的好事! 裴氏这般人物,果然还真是一家子中难得一见的一根废柴了。 “我同她说,钱财上的事儿,咱们府上不计较。(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但是先前的账册当真是全没了,若是算计这个,失了亲眷和气。”秦念道:“大抵是言语里戳着她什么了,七婶娘有些恼怒,我也赔过了不是……只是……不知晓她会不会同大伯娘说呢。” “换了你,你可会去?”白琅立在她身边。 秦念想了想,脸上浮出了一个小小的笑涡。是了,这般事情办好了,也难说要不要落个行事不周意气太甚的责备,办砸了,哪儿还有颜面去告状呢? “只是为这件事?”白琅道。 秦念点点头,瞥了他的书架一眼,再次确认了全然没有一本书是叫她想取来翻看的,便道:“旁的没什么啦……郎君这里有把琴,可是素日弹奏的?” 白琅听得这一句,一怔,方道:“……哦,我不会。” 这一句却答得出了秦念的意料,她不由又向那把琴瞥过去一眼――那一把琴做得很是考究,承露、岳山与龙龈看着皆是紫檀所制,白银白玉嵌饰光色莹润,显然是谁的爱物。 白琅又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他若不弹琴,这里放一架琴是做什么呢? 秦念的一手琴,却是从母亲裴夫人那里习来的。女孩儿家,总是要会些什么东西,才好打发深闺里日日重复的时光。琵琶笛子,教坊中的下女多有学习,贵女自然就不很乐意精研此道,然而琴这一物,实是君子淑女的癖爱,风骨高雅…… 以上描述,皆是当年裴夫人对秦念的说教。其实依了秦念的性子,倒是更喜欢琵琶爽利,只是她阿娘不会琵琶,这样下来,她也只好“鼓得一手好琴”了。 人但凡是有个本事,总是舍不得丢开的。譬如此时见得这么一架琴,她便实在有些技痒,也不顾白琅如何,径自走到琴边坐了,调了弦,拨了两声出来。 “我可以试试不?”秦念微微抬头,望着白琅。 白琅不答,只抬手,做一个请势。 秦念便含了个笑,低下头去,将琴音调准,抹了第一个音下去。她所奏的,不过是通世风行的《风雷引》,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了,然而白琅听得认真,眼神甚至有些微微的失措,仿佛是想到了什么。 秦念一曲奏罢,他亦回了神,微微一笑,道:“不想娘子还有这般技巧。” 秦念面上微红,道:“我倒是更爱听琵琶。琴……萧瑟冷清得很。只是,阿娘说身份尊贵的女儿家,总不能学那些教坊部曲的东西!” 白琅因点头,道:“这倒是。然而我看你……所学倒也广博。” 秦念实在没忍住,嗔着笑了出来:“郎君可是说我……学得尽是些儿郎子的东西?” “也不坏。”白琅淡淡一笑:“你读过兵书,这一桩便胜过我――再弹一曲吧。” 秦念点点头,起弦弄一曲《昭君怨》。这一架琴弦音和沛,一首原该带着无声无色郁然的曲子,竟生生多了几分晴天朗日的昭然。 白琅听着听着,便笑了,道:“丝毫无有怨气。” “可见我心中实在是平安啊。”秦念道,忍不住又垂了头,白琅当是知晓她意思的。 果然,她同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笑,和书房原本掩着的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 门外站着的,是面若冰霜的白瑶。 她与白琅几乎是同时招呼,只是,她那一声“瑶娘”里带着惊诧,白琅的“阿瑶”却极平静。 “阿兄,阿嫂。”白瑶踏入门中,唇边不晓得如何挂上了一丝笑:“时值日中掩着门,却原来是琴瑟相和,当真是一双神仙眷侣。” 她这口气不对,秦念并不知晓自己是如何惹了她――难不成,方才她言辞中对李氏的出身不曾讳言,被传到白瑶耳朵中去了?若非如此,她何必这样一幅腔调。 白琅却皱了眉,道:“你来何事?” “我不过是想问问阿嫂,替我阿娘掩盖,是真好心,还是真看不上我这妾室养下的。”白瑶倒也不讳言,道:“只是到得门口……便听得阿嫂弹琴,当真仙音呢。只是,不知晓阿兄可还记得,曾经弹过这一架琴的那个人?” 秦念突然便觉得心往下一沉。 “记得。如何。”白琅的口气不善,斜倚几案,目光发沉。 “那么,你也该记得她的死!”白瑶的口气忽然冲起来:“这是她唯一留下的……阿兄,你……你让另一个女人去弹!” “这琴是我的。”白琅不去看她的眼睛,口气却更重。 “阿兄……您对她……如此无情?”白瑶的声音,突然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轻飘:“呵,阿嫂好手段啊,这短短十余天,竟笼得我阿兄的心思全归了您,竟将从前那一位为他自尽的苦命人儿忘了个干净――原来,出身好便这样了不起啊。” 秦念能控制自己不站起身来,却不能控制胸口搏动紊乱,更不能控制面色发青。她的手指狠狠按在琴弦上,柔软的丝弦,却勒得她手指生疼,血液淤积于指尖,隐隐发烫。 “住口,出去。”白琅道:“她是你阿嫂,由不得你言辞污蔑。”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一点儿也不见情绪。秦念却觉得胸口仿佛是空了。 白瑶却并不听话,反倒多了几分讥嘲之意:“阿兄当真护着她啊,也不知晓,是喜欢阿嫂这个人呢,还是喜欢翼国公府能叫您前程无忧呢?” 秦念并不曾察觉手指上的疼痛已然突兀地增强了一下,只觉得方才的热烫消失了,低头看时,才见得血染了琴弦,向着龙龈一段顺着淌下去。 白瑶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如白玉敲冰,声音清脆,溅起的却是满处锋锐的冰渣子。 “我没揍过你。”白琅终于站起了身:“你不妨接着说。” 白瑶一怔,却是后退一步,正撞在急慌慌赶来的李氏身上。李氏却不曾如白琅一般出声警告,劈头便是一个耳光子,将白瑶抽了个趔趄:“闭了你那张贱嘴也没人当你是个哑巴!烂了肚肠的东西!你兄嫂哪般对不住你,你……” “他不曾对不住我,可他对不起晚儿阿姊!”白瑶站稳了身子,捂着方才阿娘抽下去的热烫脸颊,叫道:“晚儿阿姊哪里不如阿嫂?性子温驯,又多才艺,不过是身份微贱些,他欢喜阿嫂这样的人,不就是……” “畜生!孽障!”李氏没头没脸地打白瑶:“我上一世做下多少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快些住口,和你阿嫂赔罪!那晚儿不过是个贱籍出身,做你阿兄的妾室尚且不配,她自己生了痴心,你也随着她妄想?!” 秦念听得这些话,已然明白了多半,白瑶已经叫阿娘打得快要落泪了,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道:“我赔礼便是,只是我实在为晚儿阿姊不平!” “不必不平了。”秦念站起身,道:“我无妨的。” 她绕开了白瑶与李氏,从书房中走了出去。她的步态仍然很稳,出身与家教放在那里,便是天大的事儿,也不该叫她失了分寸。 她将背挺直,微微抬起下巴,面色宁和。出了内门,便有咬着牙的脉脉上来替她披上氅衣,小声道:“娘子,下雪了,咱们回去吧。” 秦念将她的手推开,微微一笑,道:“下雪……正好啊。出去看看风景,不坏。” 但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 第44章 别扭 她出了白琅的书房,若是回自己那一处,该出了东边门洞便折转向南,然而她走的,却偏生是出了门洞转向北,七绕八拐的,竟然是兜到了将军府的后园中去。 她身后跟着的脉脉殷殷两个,自然是领教了方才的一番大战的,见她沉默不悦,也不敢拦,只得在后头尾随着。 碎玉乱琼一般的雪花飞坠而下,粘在她衣上发间,秦念却浑然不觉。她不知晓自己走了多远,终于停住脚步,道:“我要坐一会儿。” 脉脉急道:“娘子,使不得!这里又无有座椅茵……” “褥”尚未出口,秦念已然扫了扫假山上落着的雪,在那上头坐了,背向着她们,轻声道:“我愿意。” 脉脉轻轻啧了一声,似是不愿又无奈,终于转向另一个婢子道:“愣着做什么,去拿一把伞来!” 秦念听得分明,却也没有阻拦。她这样的身份,不管不顾地在大雪里随便一坐,已然是失分的了,若是还拦着婢子不叫她们取伞,便摆明了是要把自己折腾成伤风――实在是太过做作,简直难看。 然而若要她毫不造作地回了自己院中,假作成个没事儿人,她又当真做不到。 今日的事儿,说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哪个儿郎子没有个心上欢喜的人呢。如今白琅二十岁出头,然而论及情窦初开之时,该当是十五六岁――彼时她正是个调皮讨嫌的小女娃儿,便是生得再玉雪可爱,只怕也激不起他的在意来。况且若那时他上心她,那便简直是个禽兽了。 再说了,白琅也不曾纳那位唤作晚儿的人物。听白瑶的口气,这女子甚至为了他自尽身亡。 郎情妾意,偏生身份天差地远。她无望自尽,他留了卿卿从前弹过的琴……真是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啊,倘若她秦念不是这故事里做坏人的人,简直要为那薄命的红颜落泪了。 可她偏生是后来嫁了那位痴情郎君的人,她甚至还得了他的宠,更弹了他的故人曾经心爱的琴。 怪道她弹琴时白琅出神,或许,那一首《风雷引》,那位晚儿也弹过,或许,那一曲《昭君怨》,伊人还当真能奏出相念不可相守的凄楚悲凉。 而她,她的平安顺意,依仗了谁。 雪片越飞越大,稍远一点的梅林已然玉树琼枝。而她头上身上却再没有沾染的雪,想必是取伞的人回来了吧…… 这样的时刻,天地都是冰冷干净的,仿佛只剩下了自己的血还有温热。她压着自己心头的酸涩,去想自己其实还是胜利了的――不管白琅为什么娶她,总之做得白家夫人的是她秦念,被他温和地疼宠着的是她秦念,今后能为他诞育嫡子嫡女,成为他家中人人敬重的族妣的,也是她秦念。 那个晚儿,再如何也已然不在了。他便是愿意纳她为妾,也来不及了――其实主母们要惩治妾室太容易不过,彼人便是活着,便是如愿做了白琅的妾,她也不会畏惧,更何况那个人已然长眠九泉了呢。 但到底此意难平。 活着的人,他身边的人,永远都不会比离开的人更讨喜了。她可能会犯错,可能会惹厌,会疲惫和苍老,但那个已然不在了的人,却永远年轻美丽,温顺多才。 比不过的,除非她也在最好的年华里故去。 可是谁愿意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求死?日子还是要过的,娘子还是要做的。今后便是白琅想要纳妾纳婢,她也只能接受,亲手为他挑选容色才德皆好的女子。这便是女儿的宿命,做不得,便损了母家的颜面。 秦念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决定回房歇着了。她的鞋履已然湿了,再坐一会儿,只怕袜子也能挤出水来。 只是一转身,她便怔住了。为她撑着伞的,并不是她的婢女,却是白琅。 他安安静静站在她身后,攥着墨竹伞柄,骨节修长匀称,颜面上既无焦急,也不似要解释,只道:“这里冷,回去吧。” 秦念听得这一句,却突然变了念头。她方才什么话都不曾说,可是,在心里头难受的时候,被他看了去,便简直是如同叫他知晓了自己的一切思想一般窘迫。她向后退一步,摇摇头,道:“不。” 白琅手中的伞只罩着她的头顶,他自己肩上却落了薄薄一层雪花,已然有些融化了,他肩上的衣料便比别处的颜色更深些:“鞋袜都该湿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再不暖着去,当心腹痛。” 他只言片语不提方才的龃龉,秦念便觉得她自个儿好容易平复下去的不甘与委屈又漫了上来。这实在不是端庄知仪的国公府千金该有的情绪,可对着白琅,她心里只在反复问一句话――为什么他最先欢喜的人,不能是我? “快些,我今日不大有耐心。”白琅催道。 秦念突然便急躁了,道:“郎君没有耐心,回去暖着便是了,何苦随了我在这里挨冻?我愿意留着看雪,便是鞋袜湿了,我也高兴的!你……” 她言语不曾说尽,白琅便把手中的伞丢了,将她打横抱将起来,道:“夜夜腿足冰凉的,还敢这般闹性子!由得你!” 秦念骇然,不由伸手扶住了他肩颈。白琅压根儿不看她神色,将她抱到路上方才放下。秦念呆呆的,也不知晓现下是接着闹脾气好呢,还是跟着白琅老实回屋中烤火好。 白琅却也没给她时间思虑,拖拽了她衣袖便往前扯。秦念叫他带得脚下一个踉跄,竟跌了一跤。 这倒是将白琅也惊了一跳,他忙转回身,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秦念却不碰他伸过来的手,跪坐在积雪的小径上,只是哭起来。 “七娘……”白琅口气和缓了许多:“委屈难受,你回去再哭可好?我陪着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你现下这样坐在雪地里,要落毛病的。” 秦念坐根儿不搭理他,低着头,眼泪便啪嗒啪嗒直接向下掉。她也不晓得自己如何陡然多了那样深厚的委屈,只觉得再不想搭理白琅了。他要喜欢谁,随他,要纳妾什么的,也大可随他,只是,他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她呢? 所以,可见还是并不喜欢……若是他真心呵护的人,一定不会这样用力地拉扯她的。 白琅见她一动不动,伸手来拽她,秦念却死赖皮地要坐在地上。他可以把她整个儿提起来,却总不能如拎个猫狗一般把她提回去。 无奈,白琅只能跪坐在她对面,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好了,你要哭便这么哭吧。” 秦念如同被针戳了一般,当下便跳起身来,头也不回便走。白琅也跟着站起来,在她背后,不轻不重地叹道:“别扭。” 秦念听得这一句,却觉得心尖子上方才空了的地方被人添了那么一小撮儿烧红的铁末子,烫了一下,竟然还是有知觉的。 到了她院中,她便停了脚步,看着白琅,道:“郎君可以回还了。奴现下已然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跑出去挨冻。” 白琅张了张口,终于是假作没听到这一句,向着她院中的粗使婢子道:“叫你们熬煮的红花水,可煮好了没有?” 秦念实在是没法儿对白琅如何。她便是生闷气,方才也闹过了,再闹,便不像话了。她总不能现下还言辞讥讽白琅,到底白琅不曾做错什么――换了谁放在他的位置上也只会这么做,娶个豪门出身的娘子,至于那贱籍的心上人,再好也只能做个妾。说来似是负心,可天下,谁不是这么做的? 再说了,她作为他这一份负心的获益人,似乎也没有任何立场把他赶出去――真要赶,她这里所有的下人外加她自己,都不能奈何他的。 两个婢子将木桶取来,将烧得热热的红花水倾进去,服侍秦念脱了履袜。她将足腿浸入水中,只觉那水的烫劲儿直上腰节,舒服得很,不禁微微后仰身子,舒了一口气。然而转念想到那罪魁祸首还在一边儿坐着,不言不语竟然只是在看她,不由又挺直了背,坐得板正些好不叫他看扁。 白琅却似是全然不注意她的举动,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她,看得秦念心里头发虚――难不成刚才她走掉是她任性,一个人坐着也是她任性,至于哭出来更是失了贵女颜面,总之是她错了太多,白琅才这副模样的? 她心中忐忑。方才闹腾的时候,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只是那一股委屈……如今想想,对着情郎委屈自然无碍,只是,对着夫君委屈却十足小家子气了。 待得婢子们将已然逐渐凉下去的水撤走,白琅方挥挥手示意旁人都下去,站起了身,走到垂腿坐在墩子上的秦念身边。倒也不说话,只俯下身,取一方湿了的帕子,一点点为她擦掉脸上泪迹。 秦念颤抖着一动不动,却不知怎的,又有一滴泪珠划下脸庞。这一回,白琅也要叹息了:“莫哭了。” 秦念点点头,想了想,还是道:“郎君,同我讲讲她。” “她?”白琅一怔:“你是说,晚儿吧?那是阿瑶的姨表姊。是个温顺安静的人。” 秦念垂了头,道:“因她是贱籍,你才不要她的?” “并不是。”白琅道:“贱籍也不是不可以收用,只是我当初全然不知晓这一桩□□。” 秦念一怔:“那么那架琴……” “那是我阿娘的遗物。”白琅道:“阿爷还在的时候,就摆在书房之中。后来有一回那晚儿来府上,见得了,欢喜得不得了,便调了弦拨弄了两声,后来每回来探看姨母,都定要去我那儿弹琴。” 秦念抿了口,低声道:“那是有心意于郎君了。” “是了。”白琅道:“可我也无法的。总不能叫她注意避讳……我一年到头总有十个月是在边军的,偶然回来,又不好天天躲出去。” “您并不欢喜她么?我听瑶娘言语中的意思,那位小娘子生得该挺俊美。” “大概……”白琅想了许久,道:“并不欢喜吧。我若是欢喜一个人,自己总该是有察觉的。至于她相貌,现在倒也记不清了。只想着,有那么一个人是因你去死的,想来有些恻然。” “那么我呢?”秦念鼓足勇气,装作冒失,问了这一句。 白琅不意她出此言,道:“你如何?” 秦念一横心,只将颜面身份都丢了,道:“郎君可欢喜我?” “你是我的娘子啊。”白琅似是哭笑不得,索性半跪下来,将她拥住:“问这些痴话!这一世,我纵使对不住谁,也没有对不住自己内人的道理啊。” ------------ 第45章 赔礼 秦念闻他此语,一时间竟是不能言语,只觉得胸口有什么情绪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往上翻涌,她只能伸手扶在他肩上。 白琅一动不动,过一阵子,却突兀道:“你方才那一跤,可是跌伤了?” 秦念不意他说起这个,一怔方道:“我又不是个瓷人儿,哪里这般容易就要跌伤呢。” “我原以为你是疼哭了的。”白琅有些讪讪,道:“后来见你走得飞快,也只当你是因了赌气方不顾疼痛……” “好郎君!”秦念忍不住笑了,嗔道:“我哪里能这般要强!若果然是跌伤了,不论旁的,首要是赖在地上不起来,待你扶我,必挠你一脸花儿的!” 白琅却不笑,乌眸望着秦念,道:“你果然要抓我?” 秦念一时把不准他这言语是不是认了真,也不好接着玩笑。及至判断他实是闹着玩儿,已然木怔着摇过了头了。 “我便知晓……”白琅说着,将她抱了起来。秦念的长裙垂下去,正好掩住赤着的腿脚:“我的娘子虽然凶悍,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秦念脸色微红,道:“方才……是有些失态了。” “无妨的。”白琅道:“我能猜到……这样的事情……只是,我身边,实实只有你这一个啊。” 秦念心口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她被白琅慢慢放在榻上,他拖了锦被过来,将她的腿足盖住:“莫要受了寒。来日我不在府中,你若有什么不快,也万不要作践自己身子。” 秦念只得点头,想了想,却补上一句:“你要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和你一起走。” 白琅一怔,失笑道:“你……” 他言语不曾说完,外头的脉脉便急急叩响了门扉,言语之间,却是李氏来了。 秦念与白琅对了个眼神,心腔子里原本的无尽柔情,这一霎全作了飞灰泡影。李氏待她,那是有礼安顺的,但李氏那位宝贝小娘子的行止,实在是惹足了秦念的厌。 若说她有什么特别讨厌的人的话,那位白瑶,便一定能位列其中。 李氏如今过来,怕是要替她求情的。秦念实在不想见,然而长幼有序,她若是拿乔不见,日后叫人听了也要说她不是的。只能轻轻叹一口气,白琅会意,起身将她鞋袜取来,道:“我先出去一会儿。” 他大概是怕他在场影响了什么吧?秦念垂下眸子,轻轻应了一声。 进门的李氏与出门的白琅自然是要打个照面的,然而什么话却都没有说。她见得秦念时方才开口,可是未及出声,人已然跪了下去。 秦念便是再如何厌憎白瑶,遇得这般情形也不敢怠慢,忙上前,要扶李氏起来:“庶母,何必这样多礼,直折杀了小辈!” 李氏的膝盖却如同长在地上一般:“老身教女无方,冲撞兄嫂,实在是对不住娘子温和的心思。这一跪,是为了那贱胚子跪……” “哎……”秦念听得她提到白瑶,便觉得搀着李氏的手,收回来也不妥当,不收回来,又不妥当,只得道:“庶母,她是她,您是您……” “娘子此言差矣。她是我生下的,是我养下的,她做的事儿不通情理,有多半是我的错处。”李氏垂着头,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今日的事儿,想来娘子不能轻易释怀。老身是来赔罪的,自然是要说一个明白。” 秦念听到这一处,已然明白了李氏的心思,不由展颜,微微一笑道:“庶母起来说――脉脉,取热酪浆与庶母暖暖身子。” 脉脉应声出去,转瞬回来。李氏接了她手上的酪浆,声音微微颤抖:“那晚儿的事儿,老身觉得,实在有必要同娘子说个清楚,您莫要误会三郎才好!说来,这还是老身造下的孽……” “庶母请说。”秦念心中动了动。 “那是我兄长的女孩儿。”李氏道:“如娘子所知,也是个贱籍的,只是因了我,有时来府上走动,身份也尴尬……三郎是个和善性子,也不同谁特意说这些个,她随意行走便也不怎么有人管。” 秦念微微颔首,听她接着说,李氏又道:“也不知这小孽障什么时候对三郎生起心思的,每一回来,都往三郎的窗下徘徊。老身看着蹊跷,然而偏也不好说,须知三郎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她又生得挺好看,万一……那可怎么了得?须毁了白家的清名!呵,说来也不怕娘子见笑,老身是宁可死也不能毁了家中的名头的,我阿瑶还不曾许人家,若是兄长闹出这等事儿来,断断说不上美谈……她又是个庶女,今后可怎么寻个好郎君?” 秦念轻声喟叹道:“做爷娘的,多半是有了这些心思。只是……这如何称得上作孽呢。” “我正是怕这样的事儿,便同阿兄说了,将她许与了一个乐工。此事定下之时,三郎正在边军之中,是一丝儿风声都不知晓的。晚儿说来也是个痴情人,她一个贱奴,人出不去,信也出不去,索性……便把自己了结了。临终之时,留了一封血书下来,彼时我方才知晓,这小孽障竟对三郎情根深种,实在是作孽!” 秦念道:“可三郎……待她好么?” “我看来是同待自家的堂姊妹们相似的。”李氏苦笑:“容老身说一句――娘子啊,您且想想,三郎也只好这般待她,若是居高临下如主视贱奴一般鄙夷晚儿,那不是三郎的教养能做出的事儿。可晚儿这般人,素日少受人正眼看待,又久恃貌美……难免生了些妄念。” 秦念终于笑了,道:“庶母啊,我本来也不该在意这个的。今日只是阿瑶将我气着了――您且试想,我与三郎已然做了夫妇,自然是她阿嫂,如何能那般排揎我。” “她……她……”李氏脸上红透:“我从小便惯着她……可是,她到底是个庶生的呀。三郎是好心的,从不觉得她低贱,时常也宠着她。我呢,也只觉得她投生到我身上太也可怜,能给她的,样样同族人家的嫡女们没两样。但那些堂姊妹们,没一个看得上她的……” “独有那晚儿表姊一个人待她好,是也不是?” “晚儿与她,好得便如同一个娘胎里着生的一般。”李氏叹了口气:“说来,我已然不是贱籍,她与一个奴婢这样交好实是不该,可娘子,便是良贱天差地别,人也总是有情的。她今日顶撞于你,多半……” “人有情固然不坏,只是,因了她重情而被伤害的人,也未必是无情的呀。”秦念道:“庶母,我可以不与她计较,可今日她说的话,叫我怎的能忘怀得了?她问三郎是看上我的人还是看上翼国公府财势――这样的言语,说出去要叫人笑掉牙的。您既然是将她当嫡女养,便是教不出气度风范来,好歹也教她怎么说话才像话!” 李氏登时如坐针毡,又要立起身来,又不知该将手中的盏儿放到哪里去:“我……我是贱籍出身的,娘子,我实在是不知晓该怎么教她。” “庶母说话,便比她说得好听许多!”秦念道:“但凡是人心里头记挂着旁人的感受,言语便不会太过难听的。” 李氏惭色满面,只道:“不瞒娘子说,当初您与三郎这一门婚事,我听着,欢喜得都不知将脚往哪一处放了。倒也不为旁的,只为您出身高族,说不定能借了您的好处,给阿瑶寻个好郎君。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是再不好意思相求娘子,只愿娘子不要恼她。今后她若是哪里做的不妥当,娘子尽管管教,只求日后她嫁了人,不要毁了家族的名声便好。” 秦念听闻这一句,不由想起了白瑶今天那一通闹腾,实在是深感李氏颇不容易――不要毁了家族的名声?白瑶若是这副德行嫁出去,早晚能将白琅的三代祖宗气得活过来。莫说家族的声誉,只怕她这做阿嫂的,都要因“长嫂如母”一句落得个“管教不严”了。 “我哪里能管,我虽是她阿嫂,论年纪也同她差不离。若我插手,她势必不服气的,徒伤了姑嫂和气。我可也不爱招人恨。” 秦念自己说着,都觉得这一番话实在是废话――姑嫂和气?经了白瑶这一番刀子嘴蝎子心的闹腾,她若还能和白瑶和气,实在是枉对她翼国公府第一祸害的美称。她秦念素来也不是个温柔安分的女人,谁招惹她,她是要招惹回去的。 “……”李氏张口难言,半晌方道:“左右只盼娘子别记着这小贱胚子做下的坏事儿!若是您心里头不顺遂,我打她一顿也好……” 秦念不由笑道:“庶母说哪儿话?她为她表姊出头,也是重情重义。秦念心里头不舒服,倒也没到非得叫她吃些皮肉苦的地步。今后说话注意些也便是了。” 李氏大抵就等着她这一句,脸上登时放松了下来。 而秦念心里头则明镜儿似的,李氏真是个什么好人么?未必罢……不过是想着白瑶的亲事要白琅做主,而她这个枕边人怕也能给白琅吹上风的缘故。若是她是个爱记恨的,给白瑶挑一门看着风光实则苦楚的婚事来“正性子”,也未必不可行――正是因了这个,李氏才巴巴来一趟的吧? 世间的父母心,还真是为了子女无不可为。能为了亲女的婚事坑死侄女,也能为了解除后患给晚辈下跪……李氏这样一个机敏人儿,却生养白瑶这样一个除了祸害自己人之外别无所长的小娘子,实在是颇有些世事难料的意思了。 ------------ 第46章 公主 白琅共秦念两个,少年夫妇,才貌相当,白日里闹这一场,到了误会消弭之时,反倒又添了些温情脉脉。这一夜自然是格外有些绸缪的,纵是不提锦帐之内的声色风光,单说第二日日头高起他两个才起身,便足见前夜究竟是都做了些什么事儿。 秦念端坐妆台之前绘妆梳头之时,都尚且有些神色恹恹,加之今日梳头的乃是殷殷,手底下轻得很,由来她便益发困倦,竟向白琅道:“今儿个,我实实是不想起身了。” 白琅已然装束得冠带整齐,听她这般说,只笑道:“不想起,便还去歇着吧,妇人家,也没什么好着急的。” 秦念便拍了殷殷的手,笑道:“可听到了没有?不必梳了!我用过早膳还要去睡一会儿,现下梳了过阵子也麻烦!” 她这话自然是玩笑了,哪儿有白日之间睡眠的道理?殷殷也笑了,道:“娘子讲什么话来,叫人笑呢!” 于是一室之间,竟颇有些和乐融融的气氛――直到白琅那专精于坏事儿的小厮进来,道是宫中遣了内官来,当下便急着要接娘子进宫。 秦念诧异,白琅也不免犹疑,道:“宫中有甚事,不是素来都要提前与咱们说过了,筹备好了才来接人的么?如今怎么一点儿消息都不曾有?前来的,是谁的侍人……” “是皇后殿下身边的。”那小厮规规矩矩垂着头。 秦念登时便变了脸色。来接她的,是阿姊的侍人?算着日子,阿姊怕不是要临盆了吧?! “快些请那位内官来!”她道,又向着白琅低声解释:“郎君,我阿姊的身孕,算下来也十个月了……” 白琅是个机敏的人,听了这话自然了悟,点了点头便进了内堂,以免听到这女人家的事儿尴尬。待那内官来时,秦念询问,果然是皇后昨夜里腹痛,已然见了红,此时正待要娘家人赶过去服侍呢。 说来寻常女子,依例是可以回娘家待产的,只为那自家人服侍贴心的好处。然而做了皇后的,反倒没有这点儿便利,要出宫待产谈何容易?是而这般情形,多半也只好请了母亲姊妹又或者姑姨们进宫陪伴着。 秦皇后生养太子之时,秦念尚且少小未嫁,正是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娃儿,自然没有叫她进宫陪阿姊的道理。如今正巧做了人妇,却不必避讳了。 她当下即令下人去备车马,宫使也便出去候着了,白琅这才从内室里出来,看着她,斟酌一阵子方道:“莫要太用命,也莫要不用命。” 秦念一怔,笑了起来。白琅若同她说话,那是与别人不同的,她红着脸应了,心里却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无稽――那挣扎着要生养小孩儿的是她秦念的阿姊,她既不能偷闲,也不能太累,何必要他再多叮嘱?听了暖暖心罢了。 可她彼时怎么会想到,入了宫,压根儿就轮不上她去做什么。那产房里乱中有序,怎么也不会放她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人儿进去打扰。在外头见了姨母与母亲,却也不好寻旁的事情去做,只能候着,徒听着内殿里头一声声痛呼混杂在奔忙一片中传出来。 她听着只觉得心底下越发地慌。阿姊秦愿,是她所知道的最柔雅的女人了。自从她有记忆起,便从不曾听过阿姊与人大声言语 ,而如今竟喊得这般声嘶力竭,定是疼痛极了! 由不得她不揪心――这世上若说有谁最是清楚秦愿身子究竟如何的话,秦念算不上第一也算得上头三名。阿姊在娘胎中时,正遇得裴夫人母家夫家双双不顺遂,日子过得艰难,只怕因此便落下了先天中的不足。 翼国公并夫人一对夫妇,连着她与家中的兄弟们,身子都好的很,独有这长姊秦愿是个病美人儿。便是家世豪贵,后来又做了皇后,也并不曾调补得十分好。再加上生养太子之时动了元气,常日里脸色都发白。于秦念来说,从知晓阿姊有身孕的一刻开始,她便是担心的。 太后和裴夫人却并不十分知情,见秦念这般,尚且笑她稚拙,只道痴儿不曾自己生养过,那诞育的时刻,做阿娘的哪儿能不疼呢。秦念面上也只好笑笑,心中生毛――昨日床笫之间她还同白琅说起过这个,不过是玩笑的口吻,她还真不知晓女子生育的痛有这样可怕…… 若是她,也会疼得同阿姊一般么?或许不会……她身子比阿姊结实许多呢。 不知不觉之间,皇后的痛呼已然弱了许多,太后显然是见过了太多次生育了,此时便显得很有些把握,道:“差不多是该好了。” 裴夫人亦点了点头,可到底是做亲娘的,脸色有些担忧,犹疑许久,方道:“阿姊,不若叫里头的人出来好问一声――都疼了一天多了,怎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太后听得此言,朝着宫漏瞥一眼,亦蹙了眉,道:“这也是……她又不是头一回生育,是有些久长了――来人,去里头叫个接产的人出来回话!” 那出来的是个半老女医官,看衣裳想必是宫里的,然而出现在贵人面前时依旧是一头一脸的汗,极是狼狈的样子。(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太后见此赐了条手绢儿给她,道:“先擦了汗再回话吧……这般狼狈!皇后她如何了?” “这……”女官擦汗的手僵在额角上,迟疑些许,方道:“胎位不正,这一遭怕是有些艰难了。疼了许久,也见了红了,偏生不下来,目下已然是再拖不得。” 太后霍然站起,方才的悠然平和一扫而空:“你说什么?!若是她情势不好,你们都是没气儿的么!怎么早不来说……” “殿下她不许,怕太后殿下与裴夫人担忧啊。”那中年女医官慌得跪倒了:“如今已然扎了针灌了药下去,皇后殿下说她还有把子力气,或许……” 这一句话出口,太后的脸阴得能刮下三斤霜来,而裴夫人的脸都白了:“又要扎针灌药?那催产的药,她身子……” 她并不曾将话说全,秦念却也明白了。秦皇后生养太子之时便折腾得不轻,催产药灌了几大碗下去,一整个月之后脸面还是惨白的,如今再要灌药,那身子可还禁得住? 但秦愿又不仅仅是她阿姊,亦不仅仅是裴夫人的爱女,她更是皇家的儿妇,天下的主母。这一具身子,如今由不得谁做主了,她的命,同腹中的孩儿相比都毫不重要…… 如若那孩儿能平安降世,做母亲的还有活路。若是生不下来,只怕母子都要保不住……秦念叫自己这陡然生起的可怕念头惊了一跳,心中暗暗抽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只望诸天神明不曾听到。 那女医官又去忙了,这偏殿之中又陷入安静。只是这一遭,着急的便不再是秦念一个人,太后坐回原处,裴夫人垂目不言,过得许久,方听太后喃喃念诵起经文,那是祝颂产妇与幼子平安的意思。 秦念不知晓姨母的经文念了多久,只知晓外头天光渐渐暗淡,宫婢们伺候她们用了些食水,又点上了明晃晃的金灯树。皇帝来了,在外头发了一通脾气,也没有法子叫皇后立刻顺利娩出孩儿来;太子也来了,只是小娃儿不懂事,在殿内玩闹一忽儿,便趴在秦念腿上沉沉睡去了。 及至那内殿的门打开时,秦念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脱力一般。她其实只不过是坐了整整一天,然而忧心疲惫,却胜似从前死守落凤城之日。 出来的正是那女医官同几个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忙不迭来报信,只道这一回生下的,是个圆胖胖的小公主。 时至如今,还有谁关怀皇后生出的是儿是女?连太后追问的,亦是:“母女平安否?” 几个来报喜的却是相顾一番,最终由那女医官开口:“小殿下胎位不正,是倒着生出来的,落地之时已然闷了太久,险些窒息,倒过来狠狠打了几掌方哭出声,想来已然不碍了。但是皇后殿下她……虽不致血崩,但失血也着实多了些,外加疲惫不堪,如今已然昏睡过去,还是须得悉心调养。” 她话语说完,太后与裴夫人俱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异口同声念了一句“祖宗保佑”。 如今谁还能求什么!只要有性命在,旁的皆无妨碍啊! 一室气氛总算是欢悦宽和下来,先前屏着气儿不敢出声的宫婢们也都纷纷言笑相贺,竟将太子给吵醒了。这孩儿睡着之时双手紧紧攀着秦念,如今醒来,揉着一双黑亮眼睛,却也只看着他七阿姨:“阿姨!我阿娘可是生了个小妹?” 秦念一怔,笑道:“你方才听到啦?” “我……我梦到的。”太子道:“果然是个小女娃儿么?” 秦念点头,笑道:“你可得好生待她。” 太子拍了小巴掌,毫不掩饰喜悦神色,道:“那是自然的!我有好多个妹妹,只是,这一个格外漂亮些!” 秦念失笑:“格外漂亮也是你梦到的?” “是!她比谁都漂亮,比苍仪郡主都漂亮!” 那苍仪郡主是宗室有名的美人儿,号称她是皇族第二便没人敢说是第一的,太子这话虽然童言无忌,却也惹得一室哄笑起来,人人俱道:“秦皇后生养下的,自然是美人儿胚子。” 一片欢悦之中,唯有裴夫人暗下牵了秦念的衣袖,道:“你且不要忙着回府。过阵子你阿姊醒了,咱们去看她一看!” 秦念自然应承了,她想着,做阿娘的果然是这般,便是知晓爱女平安了,也要进去看看――她自己是不曾生育的,自然不知晓其中苦楚。待得果然见到阿姊时,方惊得瞪大了眼。 秦皇后虽然身子不太结实,但从前也是个丰腴的美人儿,只是如今深深陷在锦褥绣被之间的人,却纤细单薄得让人心慌。 那是她阿姊么……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哑掉了的啊。 “我儿!如何成了这样!”裴夫人已然闸不住眼泪了,向前几步,拉了秦皇后的手,泪水便滚滚落下:“宫中又不缺少你的饮食,怎的这般瘦呢。” 秦皇后面上浮出一个温和的微笑,道:“这阵子……不大能吃得下……且喜……吃的不多……她若再胖大些……怕是……生不下了呢……” “她比你可胖多了!”裴夫人用帕子沾了沾眼泪,道:“我便没见过那般滋润的新生孩儿!人家的娃儿都是皱皮红脸的,独你这个小公主,生下来洗一遍便玉一样雪白光润!” “阿念……小时候……不也白嫩嫩的么……”秦皇后的笑意仿佛是轻轻一擦就能抹掉,只是她眼中的欢悦温和,却如暗夜之中的星光,熠熠闪动。 “她也是过了两天才好看起来的!”裴夫人瞥了秦念一眼,终于又将心思全放在了长女身上:“你可好生养身子!再不能劳累!万不能落下病根子……” “儿明白的……”秦皇后的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是春风吹过云头。 秦念看着,只觉得心头被什么温柔绵软的东西塞满了,她甚至有些鼻酸,原来一个女人拼尽全力生下孩儿之后是这样的啊――想来,刚刚从生死之间夺回自己与孩儿两条命的人,便是这样满足又安静吧。 她偷偷地想了想,若是自己,给白琅生一个孩子,会怎么样呢?也会在精疲力尽之后,无欲无求心满意足地享受为人母的欢欣么? 思考的结果叫她自己也很沮丧――她愿意给白琅生儿育女,但是,一想到一个软绵绵的磕不得碰不得的小东西,要从此叫她阿娘赖着她,她便觉得有些怕。这当然不是一个女子应该有的想法,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心甘。 更不要说秦皇后那声嘶力竭的痛呼,直到这一刻,还在她耳边回响。 她实在被吓住了。相比生养孩儿,战场冲杀仿佛都没那么可怕呢…… ------------ 第47章 糊涂 秦念的马车在将军府的后门停稳,她扶着脉脉的手下车之时,已然是第二天的清晨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冬日的寒冷如同细小的冰锥刺戳面颊,秦念的脸色却不曾因此显出半分红润来。 她的面色沉沉的,乌亮的眼眸垂着,一言不发。 她便这样一副模样直入了自己房中,唤下人取了水来洗浴――经了在宫中这一日一夜没合眼的折腾,她实在是疲乏极了。然而寻常时候她在马车上都睡得着,为此还颇挨了裴夫人几次“浑没有大家气象”的训斥,这一次,却是闭上眼也睡不着了。 她从没有这样期盼着能见到白琅……虽然是新婚夫妇,有些掏心窝子的话也未必该同他讲,然而若是白琅在,她总觉得心底下是安生的。 秦念将整个身子浸入温热的水中之时,伺候的婢子们便退下了,独留下殷殷一个。殷殷也不说话,沉默地候在一旁。 她徒闷着一腔子的话,却不知要向谁说――阿姊的情形,她私下里寻了那名女医官问,听罢彼人言语,她却只能不言,心仿佛被浸在冰水之中,血都快要凉透了。 如今,阿姊的身子,照着那女医官的话语来说,便是再也不能生养了。秦念先前只觉一儿一女很是不坏,然而听闻这消息,却难免暗暗着急,她便是再如何天真稚拙,宫中的手段把柄也听说了不少。阿姊膝下若只有太子一个男儿,实在是太过单薄了些,今后若是有强势的兄弟,争斗之间再没有个辅弼,未免艰难。 而这到底还是远虑,当下的近忧也不少――秦皇后如今,怕是再不能承恩了。 听得这一句,饶是秦念素来讲话也很注意不沾惹闺门之中那些事儿,也急得要不得,径自问道:“这是如何说?” 那女医官思索许久,道:“七娘大抵是不通医道,要说起这个中原委也是艰难,独一桩好比方――若炉上烧干的锅,既不可再加柴薪,又不可泼浇凉水,只能慢慢调养着。男女之事,便如烈火柴薪,皇后殿下她将不得了。” 秦念得闻此言,便是想问,也再问不了什么了。只能讪讪告辞,心口却彷如一块巨石压着――她先前并不曾想到阿姊的身子虚弱会有这般大的影响,皇后归根结底亦不过是君王的妻,若是不能承恩,这夫妇之间的牵连便断了一半儿…… 秦家的荣宠自然不全扎在秦皇后的裙带上,可阿姊若是过得不好了,单从她姊妹情义上来说,秦念也断断没有心思舒畅的道理。那身子不舒坦了,换了谁能过的欢喜?更莫要说做皇后的原本便要叫夫君雨露均沾,如今自己却半点儿沾不上……秦念单是想想,便觉得若要她与阿姊易地而处,非早早地便疯了傻了躺进皇陵去不可。 她想着,不觉水都凉了,直至殷殷来催她起身,方才醒悟,刚一立起来便狠狠打了个喷嚏,也不顾房中火盆烧得极暖和。 殷殷看得出她有心事,也不来问她,径将她扶上榻去,抱了熏好的被来为她盖了,便出去吩咐了一盏姜汤进来与秦念用了出汗。 秦念素来恨极了姜味儿,一双眉拧得紧紧的,咬牙将一盏姜汤饮下去,便被狠狠埋在了厚厚的被中。温润的香气一时扑来,她身上便一点点沁出汗来。 她自知自个儿绝不曾伤风,热得极想将锦被一脚踹开。然而偷偷行动之时,却偏有个不速之客退了门,将她伸出半条腿的情形看了个十足十,当下也不说话,走到跟前,便比先前更严实地将她捂起来。 “郎君!”秦念挣扎道:“这是要热杀人呢。” 白琅索性手臂上用点儿力气,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抱起来一点儿,用锦被将她牢牢实实裹住了:“我听说你几乎伤风,万不许病倒。” “我好着呢!”秦念根本不放弃对凉爽的追求,一时也将阿姊的事儿抛到了脑后去,只恨自己腿脚别着不能踢开白琅:“无非是打了个喷嚏……” “最近要辛苦你的事儿多得很。”白琅答非所问:“譬如那些庄头们大概明日间便到了。你可万万不能病。” 秦念的挣扎一时停止,她睁圆了眼,望着夫婿,道:“明日?!” 她都快忘了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些账本子了,一想到先前拖着的事儿到明日便再拖不过去,她便几乎想逃回翼国公府再不要当什么将军夫人。 “不知晓他们今年会不会老实报账,你猜呢?”白琅道。 “我看十之□□不会,若是今年忽然比去年多出许多来,庶母如何做人?”秦念道:“去年与今年俱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或许会多一些,但决计不会多出很多来。只怕比婶娘们的揣想还是要少许多呢。” 白琅看着她,眼神颇值得玩味:“那么你打算如何与婶娘们交代?” 秦念想了想,道:“要么,我哭给她们看?反正她们要的钱帛,已然不可能给她们了,庄子上那么远,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也不好一路跑过去亲自算计稻米布帛!总不能硬押着我去计数,左右那些庄子是咱们的,咱们给了他们该给的,也便罢了。再要计较,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 白琅面色原本是沉着的,听她这样说,却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事儿,眼神一动,道:“你是娇滴滴的女儿家?” 秦念想了想自己的所为,面上一红,摇了摇头。 “我只提醒你一桩……”白琅极轻声道:“过门未到三月,你的名还没落在宗谱之中,说来,你可以不必以夫人的身份向她们交代什么。” 秦念一怔,眼睛便亮起来,随即却叹一口气,道:“便是将今年的账务还推给庶母,来年呢?” “离来年还有三百多天,左右你闲着无事。”白琅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秦念想了想,便点了头。白琅这意见称不上什么好法子,然而如今,那些个庄头与李氏的关系,怕是比与她的关系要切近许多,或许他们宁可和李氏说真话,也不会让她看到庄子上究竟有多少出产――秦念心里头也清楚,李氏若要克扣,怎么也要给这些庄头些好处的,否则凭什么叫他们闭口呢?她这主母新来,若是当下便知晓了一个庄子究竟有多少物产,那么那些个庄头可以留扣的东西也便没了。 贫贱之家,容不得做娘子的不精明,这样的大家族,却要做主的夫人揣着明白作糊涂。若是太糊涂了,便要遭骗,钱财便如同溃堤的湖水一般泻出去,若是太精明了,不给下头的人一点儿油水捞,那些庄头没胆子骗她,还没胆子祸害东西么? 若按照白琅的意思,这一回的帐还叫庶母去报,左右那些个婶娘也不能将李氏怎么样。且这一回的账册比往常该是要好看些,日后一年比一年好,也足以叫她们放下心来,待李氏亦不致太过刻薄。 而今后,她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查点这些个庄子。彼时若有谁私藏了太多,名头落上秦家宗谱的她也很有些身份能慢慢暗示之敲打之修理之,不致如如今一般,仿佛豆腐落了灰堆,敲也不是,吹也不是的。 心思既然是明白了,她便松快下来。先前为阿姊忧心的一些念头,如今经了这一张一弛,却是消弭下去不少,便推了白琅,道:“我倦得很,想先睡一会儿。” 白琅亦点了头,起身出去。秦念到底是年轻贪睡,便是心中有事儿,待得真疲惫了也顾不得许多,直睡得沉沉,醒来时竟然正是晚上就寝的时刻,正看着白琅在她身边躺下。一时倒也懒得再动弹,腹中亦不甚饥饿,便借着几分不清醒朝白琅怀里蹭了那么几蹭,倒将白琅闹了个红脸。 但她当真未曾顾得这个,及至第二日醒来方才发现白琅握着她的手,这一回红脸的倒是秦念了。 果然有如白琅所说,那些个庄头,这一日便陆续到了。秦念摆了个头疼憔悴的模样去见了李氏,好言好语说了不少,李氏也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想来有事儿求人的人,总是要软着些身段的。如今秦念若想毁了白瑶的名声太过容易,李氏也只能顺着秦念的意思来,更况秦念那模样儿委实是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谁能想到她这一回来,就是要让李氏去帮她跳坑的呢?其实李氏也未必就会被坑了,主掌白家那么多年的人,便是没有什么手段,心思也还是要有一些的。真若是应付起那些婶娘姑姑们,怕是多半比她秦念要拿手。 而那些庄头们见得出面的仍是李氏,却不由一个个面面相觑,更有胆大的上前问了一句,郎君新迎的娘子怎么不来的。 秦念在屏风后按着太阳穴,依旧是痛苦不已然而职责所在不得不坚持的模样,心中却微微一笑。那些庄头的语音有些怪异啊…… 李氏在前头理帐,秦念便在后头叫脉脉与殷殷誊抄。堂前屏后,一时宁静一片,只能听到庄头们语调僵硬地念出本庄子上一年的出产和上送的物事。 待得最后一名庄头念罢,李氏的声音便不凉不热响起来:“今年的收成,可还真不错。看来上天也知晓三郎要讨一位佳妇,特意给府上的庄子都降下甘霖啊。” ------------ 第48章 对账 这一本账册,叫李氏心中挣扎郁结许久,却让白家的那些婶娘们稍稍舒了眉头。 妇人们言谈,自然不是什么见得人的大场面,然而李氏念账簿之时,堂中也颇有些风纪整肃鸦雀无声的意思。秦念暗自看着,但见裴氏唇边带了些战胜的笑意,而郑氏面上虽自八风不动,眼中的神色也不如初始听闻秦念道“身子不适,今年的帐还由庶母与各位婶娘说来”时的惕厉。 看来,这些个妇人对这一份帐还是满意的……秦念这样也算是放下了半颗心来,若是她们满意,这事儿也便敷衍过去了。来年她再好生查勘,总是能像话的。她又不似李氏,全然没必要隐瞒什么,手下余地自然是要宽松许多。 然而偏生是死水池子里头起波澜,正在她舒下心思的一刻,裴氏开口了,道:“今年的年景也未必比去年好很多,怎的三郎的庄子贡物却比去年多了三成有余?” 秦念自己是不曾见过去年的账簿的,然听得裴氏这一句,也不禁有些诧异。这庄子上给府上送来东西,常常是比郎君的俸禄还高些的,这样大的一笔账目之三成……李氏若敢贪渎这一份儿,想必是见钱眼开到丢了神智了。 “今年适逢三郎大喜。”李氏蹙眉,道:“庄子里叫妇女们多劳作了些,布帛丝缎也便多了些。” “哦,那么米粮呢?”裴氏想来是与李氏积怨已深,道:“米粮也是叫农夫多操劳些便能增产三成的?三郎成亲之时已然冬日,便是想叫他们精耕细作,只怕也是来不及了。” 李氏张了张口,终究道:“这我如何知晓?” “你不知晓,难道我们就能知晓了?”裴氏抿了一口茶,不禁一蹙眉,道:“你管这府上二十年,先前阿嫂在时,年年的米粮金帛咱们可都看着,由了你接手,一年倒比一年少,荒年少也便罢了,丰年也少……” “今年可不少啊。”秦念听不下去了,盈盈笑道,若由着裴氏这般搅缠下去,李氏要恨她的。如今她亦不能将李氏得罪狠了,虽然嫡庶有别,到底是个长辈,还是摆在将军府里的,难说还得了点儿下人心思的长辈。 “今年难不成不是因了娘子在旁侧听的缘故?”裴氏大抵就是那一拨子宗族女中选出来的刀枪,专门负责得罪人的:“若不是,只怕比去年也多不了几尺布帛几粒粟米!” “你的意思……是说我贪渎了?”李氏面沉如霜。 “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讲出来的。”裴氏道:“不过想来也情有可原,你那白瑶,明明是个庶生的种,偏偏生了个嫡养都没有的脾气,这样性子,若是嫁了人还没有一份沉甸甸嫁妆压着,怕是要……” 她言语未毕,原本坐在李氏身后的白瑶便霍然而起,面色发青:“七婶娘!” 秦念瞥了她一眼,轻声道:“坐下。你若是现下闹起来,真是庶出身子嫡脾气,叫人笑也笑死了。” 说罢这句话,她便转开了眼睛。白瑶她是不畏惧的,李氏都叫她管教了,她这轻描淡写一句话,由不得白瑶不听。 于是白瑶气哼哼坐了,颇有珠泪泣下的势头。李氏见她这样,对秦念使了个眼色,秦念便道:“庶母带着阿瑶先去吧。莫要屈了小娘子的心,到底也是姓白呢……” 这母女两个便退了出去,秦念才正转过眼眸,望着裴氏道:“七婶娘方才说话,太也过了。据我所知,您嫁与七叔父时也不曾有什么贵重嫁礼啊……白家上下,可也没怠慢过您呢。” 裴氏一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只恼怒地皱了眉,道:“三郎的娘子好生英明。” “英明不敢当,只知晓做妇人的该让家宅平和才是。”秦念微微笑道:“阿姨谬赞了。秦念也是个不知事儿的,只怕长辈们闹将起来,叫做晚辈的站不得身。依阿念看来,今年的账册该当没什么出入罢?” “……是。”裴氏看了郑氏一眼,方点头。 秦念便笑了,面上如同开了一朵鲜灵的芙蓉花儿:“那么便不必计较过往了。过往的事儿翻出来,只能叫人心下烦恼,那便不若忘了吧――若是觉得去年又或者先前许多年,我们这一系都少给族中缴纳许多银钱布帛,不若由几位婶娘一道商议,咱们该补多少。但凡能叫婶娘们心下舒坦了,咱们自然是没话的。” 郑氏那边儿这才出声,音调儿柔和慵懒:“阿念这样说,倒是中肯。既然事儿已然如此,不若便计较一个数,先前种种,大家都忘了才好。” 秦念点头道:“正是这般。” 郑氏见她应允痛快,却复又想了想,蹙了眉,道:“往昔二十年,风调雨顺的占了多半……这一笔数目,怕是不小啊。” 秦念微微笑道:“婶娘们但管开口!大不了今年一年的贡献咱们府上一文不要,全送到族中去。” 郑氏叫这话挤住了,看着既有心狮子大开口,又不敢要得太多。秦念一双眼望着她,全然是无邪天真,却偏教她张不开口。 这一众婶娘之中,独有裴氏一个人能仗着娘家撕破脸。然而秦念方才的言辞有些尖酸,分明是裴氏再闹下去她便不认这位阿姨的意思,于是裴氏也不好用了,旁人又哪儿来的身份能来敲诈秦念呢?她们发难,全是为了叫李氏难看罢了,真若是要得罪秦念,她们谁也不愿意出来挑头。 只是这般说来这一众妇人也太过天真,她们想叫李氏吐出来吃进去的东西,却不想这怎生可能?李氏若敢认,真便是个罪人了!如今定要赔了过去二十年的财物,也是将军府来出这一笔,是从秦念手上抢出来的啊。 “这般吧,将军府上有八个庄子,我们府上只有四个,地界也接着,不若由我回去看了账册,比着我家的一倍半来?”却是白琅五叔的妻子安氏出口解围。 秦念在白家这一众婶娘里最是欢喜的便是安氏,虽然与她也不甚熟悉,然而安氏那般纤细温柔的模样,看着便是无辜无害的,衣着也清清淡淡,言笑也清清淡淡。 “那么,多劳五婶娘了。”秦念微微笑道:“大伯娘与诸位婶娘可同意?” “娘子既然说了,咱们自然是同意的,只是过去二十年……这一笔数目,娘子当真拿得出来?若是付了,怕是今年一年的日子都不滋润。若真如此,娘子怎么办?”郑氏面色十足殷切,问道。 秦念却是笑了,心道这郑氏当真会为人,逼得她这里不能不拿钱,还非要把自己往好人上打扮。 她便道:“怎会如此,大伯娘多虑。秦念是过惯了好日子的,自小不懂打落牙齿和血吞。若真是手头拮据也无妨,我爷娘府上的东西奴婢,借来用用也不见得失仪,再了不得,只好和姨母阿姊哭去了,总能要到些米粮供养这一府老幼。族中的事,却是万万耽搁不得,省得叫祖宗魂灵不安,要骂我们府上坑害族胞呢。” “你也太不识好歹了。”说话的又是方才被挤兑了的裴氏,她一张脸发青,道:“大嫂是好心提醒你,你却要弄得家丑外扬……” “家丑?”秦念一怔,摇头道:“这怎生成了家丑呢,七婶娘教我。是说阿念不该将钱帛拿出来清一清婶娘们的心头火,还是说就应该叫将军府老少饿死,也得死撑门面?这一出秦念做不到,宁可毁了自己的颜面,也不舍得叫跟着我的下人吃苦的。” “阿裴!”却是郑氏喝止了裴氏,向秦念缓声道:“可以缓缓,这一桩并不着急。白家的宗祠是要千秋万代的,七娘这夫人,也要做足四五十年。过去的时日……罢了吧。” 秦念不意等到了这么一句话,心中自感可笑――如今,是不想给钱的人闹着要给钱,想要钱的人情势所迫只好说不要了。于是她额外添了几分乖巧,道:“多谢大伯娘美意,只是秦念虽幼,不能不懂规矩的。该补上的一定要补上,若是大伯娘怕我们府上日子吃紧,不妨分个七八年,慢慢还也便是了。” “这法子倒也不错。”安氏及时开了口,道:“大嫂看着如何?” 郑氏叹了口气,道:“阿念是个好人儿,心意纯善的。那便如此吧……今后大家也休要再提将军府上这一遭事儿了,都是一家子人……” 如今却说是一家子人了?秦念微微垂了头,她不知晓自己的笑里到底有没有讥诮之意……这账册一事,原本十之□□是李氏理亏的,如今能这么掩盖了去,也算是保全了大家的面子。只是一桩――那白瑶,当真是要好好敲打了。 当着她和白琅的面胡话滔天也便罢了,到底他们再如何恼怒都是兄嫂,须不得把她如何了。可是,当着宗族女眷的面没个大小,甚至杀气腾腾地站起来说话,实在也太有些坠颜面了。 便是李氏不给她使眼色,她也是要让白瑶出去的。这一位祖宗啊! 今后若真要给白瑶寻一门婚事,可是要好好费心了。 ------------ 第49章 宫宴 送走那些伯娘婶娘们,秦念转了个身,便正碰着小祖宗白瑶。 却也不晓得谁同白瑶说了些什么,这一刻的白瑶,低眉顺眼的模样让秦念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好确认一下是自己在做梦,又或者是白瑶被鬼上身。 “阿嫂……”白瑶这一刻乖顺之极,轻声道:“今日阿瑶任性,叫阿嫂为难了。” 秦念猜也不需猜,便知晓李氏定然好生教导了一番这不知事的小娘子,于是也不多责备她,只道:“下一回万不可冲动。你阿娘殚精竭虑也只为你寻个好夫君,日后若是嫁了出去还这样脾性,要吃苦的。” 白瑶点了点头,却是默默不语,随着秦念走了一段路,突然叫了一声:“阿嫂?” 秦念顿住脚步,看着她,道:“怎么的?” “从前……阿瑶……不懂事,惹阿嫂不开心了……”白瑶的声音比蚊子都蚊子,细细弱弱的,浑不似当初大闹白琅书房的嚣张跋扈:“今日的事儿……阿嫂那般回护我们,实在……” 秦念恍然,这是来道歉的?不由笑道:“无妨,你是郎君血脉最亲近的妹妹。” “不!”白瑶抬起头,看着秦念,急匆匆解释道:“阿嫂,我不是来说什么客套话儿的……但求您别生阿瑶的气。先前几年的财帛,我知晓在什么地方!她们若是逼着您拿出来,我便拿出来!左右我们母女的事儿,不能拖累您和阿兄……” 这是唱的哪一出?秦念愣怔着看着白瑶,仿佛看着什么小怪物。她实在不晓得白瑶的脾性是随了谁!这也忒敢爱敢恨了些,几近疯癫。 “阿娘要那些财帛,当真……如七婶娘所言,是为了我。”白瑶小声道:“然而我是庶女,出嫁之时,那些财帛也不能做嫁妆,见不得人的。是而全换做了金银钗钿,当做我的妆奁。将那些首饰取出来,当换了米粮,大概也可以还上多半。” 秦念失笑,道:“痴儿!缺你那些首饰换得的米粮?咱们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便坐实了是藏私了!大伯娘已然答应咱们分七八年慢慢还,每年比寻常年份多一些便是。这般外人也看不出蹊跷来,不至于叫外姓的人看着笑话,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致太艰难。” “可是……”白瑶咬了咬牙,道:“我不喜欢欠着旁人的!” “什么?” “先前阿娘做这些,我已然觉得心里头难受的很。如今若是要为了她做下的错事要你与阿兄受苦,我看不下去……我素来不是个好人儿,可是,这是非曲直,总是要分得清的。若是不还,我心里头难堪。” 秦念看着她,突然觉得白瑶也不是那么讨厌――虽然极是麻烦,到底是个爽利人。相比挂着笑背后捅刀子的,白瑶这般心思简单粗疏的蠢货倒也蠢得有些可爱。 “不必这般在意。”她微微侧首,笑道:“你若真觉得欠着咱们什么,好生养了性子,今后嫁个好人家,莫要兄嫂阿娘太费心,那才是正理。” 白瑶张了张口,终于是慢慢点了头。 秦念原本也不指望谁能替她掏了这一大笔钱帛,拒绝了白瑶的好心倒也并不十分肉疼,心里头反还有些松快――谁又能叫旁人都喜欢自己呢?左右不闹得太难看就是!如今且不论白瑶给她赔礼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今后大抵都不会公然发难了,这便是天大的一桩好事情! 捱过了这同婶娘们交账的一关,秦念的日子便过得宽松起来。转日安氏送了她那一头的账簿过来,秦念心头便对这府上一年当有多少开支有了个盘算。白瑶此后见她也是听话的,倒很让秦念找回了点做长嫂的威风。 翻着历书,也便知晓这一个月间怕是再没有什么大事儿了,秦念闲来无事,便将心思放在了阿姊的幼女满月这一桩事儿上。 皇女满月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日子,至少不比周岁重要,然而到底也颇值得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庆贺一番。秦念这做小阿姨的,总也需要备着些礼品。厚重了怕压着小殿下,若是轻了却也不像话,秦念想了许久,方命人以翠玉银丝打就一双小镯子。银丝缠绕在翠玉之上,铸长命千岁四个字,笔画交接之处缀上细小的朱红琉璃,待工匠做罢拿来看,倒也是精致漂亮的。 这东西,当下她是戴不上的,须得到了四五岁,圆胖胖小雪球儿一般的时候才好用。 秦念捏着那小镯子,心里头有些温暖。太子降生的时候,她并不曾觉得自己做了阿姨后有什么变化,到底那时候她也才是十二岁的小女娃儿。而这小公主出生,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那雪白娇嫩的小东西,若不是想着她险些要了阿姊半条命去,秦念真觉得自己也忍不住想养那么一个了。 转眼便到了小殿下满月的日子,秦念早些时候便接了秦皇后的邀,自然是要入宫赴宴的。名头上说是家宴,然而高官大吏们家的娘子们也得延请了,待得秦念到了开宴的玉明堂之时,已然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的满目富贵佳人了。 经了当初在徐家花园里那“推人落水”的一场之后,秦念对这些个女眷便始终心有余悸。谁颜面上都是含着笑,唇瓣儿上抹着蜜的,然而背后里说的话用的心,又有哪一句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说的了? 秦皇后自然不会请徐家那位千金进宫,然而当初徐三娘宴请的客人已然将京中有头脸的女眷请了个遍。是以秦念这一回见得的人物,除了宫中妃嫔们之外,全是当时曾见过的。只是,如今却是没有人用那般不怀好意的目光去看她了。 到得这般时候,秦念方觉得自己明白了五嫂崔窈的那句话……她只要在乎白琅就够了,旁人的看法,皆是风吹云聚散般变幻的,何必放在心上? 自然有人来与她搭讪,秦念便含了笑应对过去了。这开宴之前的时分,一应是闺阁妇人攀谈言语的好时机。秦念是懒得同谁多言的,入了自己的席次,却分明听得有人在旁边说那徐尚书家三娘的不好。 秦念只是听着,并不出语。她自然是不喜欢徐三娘的,若是有机会,也是很希望徐三娘倒那么一场霉的,然而世人皆知她们俩有梁子,她便益发不能显示出对彼人的厌憎来――这便是贵女不能没有的心胸。 喧闹终于在秦皇后出现的一刻终止,秦念望着阿姊,方觉得胸中那股子隐隐担心的意念消下去些许――不过是一个月时间,秦皇后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有孕的时候好出许多来。秦念虽看不出她脂粉之下的面色究竟如何,然而凭着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可想她已然恢复得不错了。 皇后身后跟着的中年女官抱着的锦绣襁褓,便是这一回满月宴的主角,幼小的皇女不声不响地团在襁褓之中,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诸人的目光,却都贴着皇后的步子前行。 秦皇后是个温婉的人物,落座之后自带了笑,道:“多劳诸位夫人,为这小小的皇女来庆贺满月……我原本想着,既然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只作个家宴便罢,然而细细想想,诸位的夫婿父亲,皆是我朝股肱,这一场宴席,也便是家宴了。诸位夫人莫要拘束,今日尽可轻松些!” 她虽然这么说了,可还真没有人敢在宫中的宴席上放肆走动随意吃喝说笑的。一位位夫人接连起身,皆是祝颂小皇女长命康健的,待得见了那小婴儿容貌,更是人人皆赞她玉雪可爱。倒是那案几之上的珍馐美味,独有秦念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品尝。她也并不多吃,只是人家寒暄了多久她便默默吃了多久,待得宴散之时,委实是有些撑着了。 且喜冬日的衣裙宽松厚重,浑看不出身形来,秦念便自以为不曾有人注意过她。然而随母亲、嫂嫂与阿姊入皇后殿闲聊时,却被裴夫人赏了好一个爆栗子:“你这痴儿,不想着乘机与兵部那几位夫人寒暄,尽只晓得在那里吃!叫人看了去,实在没有气象风度!” 秦念张了张口,原本是想申辩除了阿娘您还有谁盯着我的,但终于还是咽回了话去。独崔窈轻轻笑了,挽着裴夫人道:“阿家莫要说七妹的不是!儿也看着她呢,吃得优雅从容得很,可见虽然饿极了,但家教不废!” 秦念原本只是有些懊悔,听得崔窈这话便瞬时闹了个红脸。若不是秦皇后含笑解了围,她定是要去掐崔窈几把才能泄恨的。 “阿念到底是新为人妇,这人情往来,生疏些也是有的。”秦皇后道:“再者,她是秦家的骨血,白将军又是圣上记挂的悍将,便是她不去向兵部几位官员的夫人问好,她们也不会怠慢了她。” 秦念望着阿姊,只觉恨不能搂着她撒个娇。 然而秦皇后转眼便收了笑,道:“你可也要记住,爷娘阿姊都不能护持你同白将军一辈子的,你还是须得同那些个女眷们亲热些,人情好了,究竟不是坏事。” 秦念先前从不曾被阿娘阿姊提点过这些,一时也不禁有些羞赧,正张了口好说一声知晓了,便见得小宫婢捧了一碗浓浓的汤药过来,递给了秦皇后。 秦皇后这一碗药用得慢极了,想来药汤极难以下咽,她吞一口,便要捡了梅子入口压压味道,待她喝完,旁人早便由方才打趣秦念的欢喜之中换了静默。 “何必都看着我呢。”她将药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额上鼻尖的细汗:“我不要紧的……” 她的言辞这般笃定,若不是接连便面色一变,将方才喝下去的药汤尽数呕了出来之外,秦念几乎都要相信了。 ------------ 第50章 少年 秦皇后这一呕,堂中的女眷悉皆变色。然而她自己的宫婢却是极熟稔地收拾干净了,复又出去,将药汁浓浓地斟了一碗进来。 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敢问什么。这一回宫婢端进来的,除了药汤却还有些点心。秦皇后漱罢了口,先取了一块做得极细巧的酥酪蒸饼,慢慢嚼了,才又端起药汤饮尽。用丝帕子擦干净嘴角方道:“不打紧的。不过是药喝得太久,肠胃有些损伤……” “这如何能不打紧?”说话的便是裴夫人了,她看了长女,眉头紧紧蹙起:“若是吃药伤脾胃,不若便停了。否则便是调养了别处,拆东墙补西缺,又有什么裨益了?若是我看,慢慢用膳食调补,才是正理。” 秦皇后却是苦笑一声,道:“儿也是不得已,总要先复了元气,才好出来见人的。不然叫贵妇们见了儿疲弱之态,如何使得……岂不是丢了皇家的颜面么?” “如今你也不必再见他们了,何必还……” “……还有亲蚕……”秦皇后轻声道:“总须得支撑到那时候。阿娘,你知晓的,若是我不好了,不知有多少人会起心思。” 秦念叫她这话绕的头晕,她实在不知那“起心思”是能起怎么样的心思。就算阿姊的身子不好了,只要她还活着,便还是圣朝的皇后,谁又能对她做什么? 何必为了防着别人不怀好意的眼光,便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呢?究竟是药三分毒…… 秦念却不好将这话当着阿娘和崔窈的面说出来,她到底是晚辈啊。然而阿娘却益发叹了气:“起心思又如何?你是皇后,终究是做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圣人身边,已然有了那么多服侍的妃嫔,再多一批,又能如何?” “阿娘却是想错了……”秦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我倒并不是想要圣人身边没有旁的女子,只是,若是我身子不好了,那般憔悴疲惫的模样叫人看了去,未免有人要惦记这后宫的权柄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选妃嫔,我倒不觉得有何不妥的,可若是选上来的,是宝林身子贵妃心的人物,便有些难以……” “谁不想要权柄呢?饶是你看着那些个老实的,也未必便不想再高升一步。”裴夫人道:“你须得叫自己身子好起来才是正理,那些个面子仪态,不必太过在意了。再者……” 秦念心下是同意阿娘的说法的,然而看着阿姊垂眸不言的模样 ,却也觉得阿娘这般讲,怕是并不了解什么事情――说来,她还记得,阿姊分娩前自己入宫的那一回,她曾提点过自己,言谈之间分明已然不以众人看法为意了。如今却宁可苛待自己也要显示出做皇后的气势来,只怕有些事儿,当真不甚好了。 果然,裴夫人旋即也停住了说教,问道:“阿愿,你可有什么事儿是瞒着阿娘的?” 秦皇后仿佛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惊醒,猛然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唇边浮上一丝苦笑。 秦念看在眼中,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人塞了一把黄连。她也不知晓是在心疼阿姊,还是在担心阿姊没有说出口的担心。 她的阿姊同她是不一般的。如她这样娇养的小女儿,有了什么事儿都会同爷娘说,同阿姊和姨母说……那些长辈是她的天,他们还在,她就不会遇到任何的麻烦。然而,阿姊……阿姊已然是旁人的天了,自己便不能不去承受一些不可再与旁人分摊的辛苦。 她觉得已然不必再问了,大抵崔窈与裴夫人也是同样的心情,一时竟无人说话。秦念想了许久,方才道:“阿姊,喝些粥,是养胃的。” 她这一句话出口,却引得旁人俱笑了出来,秦皇后甚至还伸手捏了她的脸蛋儿一把:“我们的小阿念,还是个小女娃儿呢。(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秦念登时闹了个红脸,这方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稚拙。秦皇后要补养脾胃,哪儿轮得着她提什么法子呢,那些个医官,可都不是混饭吃的。 只是她这一回犯傻,却把原本低郁之极的几个人逗乐了。连秦皇后望着她的眼神,都有些玩笑:“阿念这样一个痴女孩儿,如今做了人家的娘子,也这般不开窍。若不是依仗了家中,你这样的夫人,要叫夫君哭了呢。” “阿姊……”秦念羞恼,道:“没旁的好说,只打趣我做什么!我不过便是贪了几口嘴,没同兵部的几位夫人闲言罢了。下一回,我见到她们便缠上去,嘘寒问暖,可好?” 这一回,还没到得秦皇后言语,秦念头上便又吃了裴夫人不轻不重地一敲:“这孽障!说什么昏话,你若是缠上去,更要叫人笑掉牙了。不卑不亢,这一桩我不曾教过你?” “阿娘,她说气话呢!”秦皇后忙打了个圆场:“阿念又不是个真傻的,不过是太不经事儿,年轻罢了。你瞧她前些日子将白家的婶娘们挤兑的,如何像是个不懂事的痴娇女娘!您仔细将她敲傻了……” 一时,内殿之中也活络开了。母女姑嫂之间,也颇说了些从前兴头的事儿。待得天色渐晚,秦念与母亲嫂嫂要出宫之时,秦皇后竟很有些说到好处神彩奕奕的模样,看着竟是比宴席散去之时好得多。 这般一看,秦念自然也将心安了回去。待得回了府上,见得白琅,也只是狠狠将小公主那可爱的模样好生夸赞了一番。饶是白琅不爱说话,听她讲得兴头,也不由解颐,道:“你果然是爱极了小殿下。” 秦念一怔,道:“那自然,她雪白粉嫩的,叫谁看了都要爱的。” 白琅不言语,看看她,美丽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在笑了。 秦念便觉得脸红,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烛高烧,窗子微微支起一点儿,凉凉的风吹进来。几案上的瓷瓶上插着一支梅花,如今含蕊半放,幽香也是淡淡凉凉的。 所谓良夜,自该是如此的。 第二日,白琅倒是一大早就走了。他到底还是鹰扬卫的右郎将,该得他值守之时,是断断不能误了时刻的。这一桩秦念倒也不在意,却不料白琅前脚刚出门,后脚便来了他鹰扬卫的一名校尉,只道请白郎将今日不必去轮值,他的同僚改日要去赴一场宴席,想要私下里商议换一日的值守。 秦念无奈,只得同那校尉道明缘由。这自然也是无妨碍的――那校尉站在堂下,她在堂上,中间垂着冬日厚重的帘幕,谁也看不到谁,并不失仪。然而待那校尉离开,廊下侍立的婢子们却一个个絮絮言语起来,秦念一出堂门,便正看着了这一场。 她不由失笑,向在里头陪着她的殷殷道:“你看看她们,一个个,脸色红成这般,叫人看了要笑呢……” 话音未落,外头便进来一个多嘴鹦鹉一般的脉脉,竟也颇有些神魂不宁,见得秦念,便道:“娘子,方才那位少年校尉是什么人?” 秦念压根儿也不曾见到那少年校尉的面容,更不知晓他姓甚名谁,不由蹙了眉道:“我单知晓他是鹰扬卫李郎将麾下的,怎么?你识得他?” 脉脉摇了摇头,道:“奴婢是个家生子,哪儿认识官身的少年郎君?只是,那一位校尉,生得太也俊俏了些。” 秦念一怔,眉头蹙得更深些,心里头尚且有些不服气,道:“怎么,比郎君还俊俏么?” 脉脉似乎察觉到了失言,咬了嘴唇,想了想,方道:“不一般的,郎君的容貌……是要端然些,自有君子气概。那位少年校尉,却是生得眉目清秀,也是好看。” 秦念听得这一句,便将心思放下了一多半,笑着打了脉脉一下,道:“你们一众全是看得人家少年清俊便失了魂魄!也不想想,人家是个官身,由得你们遐想!” 脉脉道:“奴婢哪儿敢想!只是见得太过俊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罢了……” 秦念张口,要说什么,却觉得心里头添上一股莫名的堵――脉脉与殷殷,是她的侍嫁婢。若是不出意外,今后也该去伺候白琅的。 倘若嫁的是旁人,她倒是也不介意给夫婿送两个婢子,然而,那是白琅啊。 她那么喜欢的人。 若是白琅和脉脉殷殷中的一个,又或者两个真成了什么事儿,她该如何是好?她不能妒忌,甚至应该庆幸…… 然而她当真是会妒忌的啊。 先前,她坐根儿不曾思虑过这一桩事情,只是如今想起来,便觉得万分烦躁。她舍不得白琅,若是让他和旁人在一起,便是并无恩情单有云雨,也能叫她想来便肺腑如刀绞肝肠将寸断的。 若是不叫她们两个跟白琅……秦念瞥了瞥身后的婢子,亦觉得心里头塞得很。女婢不随郎君,便多半要同家中的奴子们成夫妇的,而她目下在将军府里还寻不出堪叫她们两个托付终身的人物。 她这一头烦乱,便将那少年校尉的事儿都丢到脑后去了。于她,那不过是个不曾谋面的陌生人,然而过得一个时辰,却有人进了她房中,劈头便道:“阿嫂,方才那位校尉,是……是什么人物?” 秦念正捧了一卷子话本发怔,听闻此语,不由一惊,抬头看着额上沁着细汗,脸蛋儿被冬日寒风吹得格外红的白瑶,道:“是晨间来的那一位吗?我却是不知,怎么,他在咱们府上惹祸了不成?” ------------ 第51章 示心 也便是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白琅便回来了,想来是那位李郎将与他亲口言说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而见得他人,秦念便想起白瑶那一副欲说还休面色绯红的模样。 彼时她已然明白了白瑶的心思,谁不爱俊俏的郎君呢?然而她当真不知晓这位校尉的身份――她甚至并不曾亲见过他呢!于是也只得将白瑶支吾走,之后细细思量,却颇觉得这校尉若是个性情温良的人的话,也颇适合与白瑶做一门亲事。 白瑶那般性子,真若是嫁个什么达官贵人的子孙,怕是要给家中招来祸事的,但若是嫁个白丁,只怕李氏第一个便不能答应。 秦念向婢子询问了那校尉的服色,得知是个穿深青色袍服的,便猜的那该是个宣节校尉或者御侮校尉了,且不管是正八品上还是从八品上,年少的儿郎子能得这一份官身,已然算的很有本事了。 想来也知晓,若是这位校尉的父亲或者叔伯是官员,那李郎将也不会遣他做这些跑腿的事儿――遣个士卒便是了,派一名校尉来,实在是不甚尊重的。如若那少年父祖并不是什么大人物,那么凭他年少便能做得八品官员,想来今后也有些仕途。 揣了这样的心思,她便寻了个机宜,似是无意见向白琅道:“今日李郎将遣来送信的少年校尉,据说生得很是俊朗。” 白琅放了手上的书,道:“他遣了个校尉来带口信?” 秦念点点头,在他身边跪坐下,笑道:“那位校尉一来,可是把檐下婢子们的眼睛都带走了。我在堂里头不曾得见……也不知是怎样一番俊美呢?若是可以,劳烦郎君打听一番他身世吧……” 白琅奇道:“你这是做什么说?送婢子以成全谁的相思不成?” 秦念忙比了一根手指在唇边,悄声道:“并不是婢子……咱们府上的那一位美人儿,不是尚且待字闺中么?” 白琅一怔,蹙眉道:“阿瑶么?她……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 秦念微微侧了头,道:“自然是有人要和我打听了,我才能想到这一桩的……哪个少年女儿不欢喜俊美的郎君呢?我想,若是那位校尉家世好的话,一定也不会被遣来做这种事情,而若是个寻常门第出身,自己能做上八品武官,大概也有些本事,不致辱没了阿瑶。” 白琅却是摇头,道:“世上多是女高嫁,男低娶。如阿瑶这般骄横性子,若是嫁了比咱们门第低的,怕是要叫人家家宅不宁了。” 秦念张张口,却不知晓该如何再行劝说――她总不能同白琅说,若是不叫你阿妹嫁个身份低的,就该咱们府上鸡犬不宁了吧?再者白琅那句话,也隐隐触了她的心思,她嫁白琅,便是极典范的低嫁了,至于骄横……她嫁他之前做下的那些事情,远远都不是骄横两个字能形容的。 她很想告诉白琅,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什么人的话,所有的性子都能为他收了。便是素日里再强横,也会小心翼翼收了锋芒,敛了头角,为他做一个温情安稳的娘子。 想了许久,她终于问道:“那么郎君,当初您为什么要答应娶我呢?” 白琅捏着书的手明显地一抖,看了她一眼,想了好一会儿,简练地回答道:“貌美。” 秦念不意他答得如此直白,咬着嘴唇也不知道该羞还是该恼。他这样的答案,自然是在夸她,亦十分真实,然而以她对白琅的了解…… 他怎么会说出这般庸俗的话来!便是要夸她貌美,也该写一首诗送她……怎能就这样说出来! 她这一厢纠结,白琅却笑了,道:“怎么,不愿听么?我原本想要的,是一位温婉知礼的娘子,后来想想……我都不知晓自己何时会战死,还是从了自己的心愿,求娶一位心里头放不下的――到底,贤德温良一心依赖夫婿的娘子,亦未必适合我。” “那我……” “你这样勇敢。”白琅微微笑了,伸手抚摸她的面颊:“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能好生活着。” 他这话语,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秦念听来,却生生觉得胸口仿佛被利刃刺入,然后一剜――她勇敢么?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垂下眼眸,不愿意看他的笑,轻声问道。 “我想,你该不会为了我终身不再嫁,又或者殉情罢?”白琅的声音很温柔,然而她听着却是说不出的刺人:“你同旁的女郎不一样……阿念,你不是藤蔓,你不需要依附谁。” 秦念半晌不言,再抬头时,眼中已然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她道:“你若是要殉国,我不会为了你殉情……我会挡在你前头。” “什么?” “我会死在你前头,我会用我的命,换你活下来。”说罢,她站起身,然而步子刚迈开,便被白琅从后头抱住了。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她挣不开,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她不能假作听不到。 他说:“不可乱说。” 秦念不知哪儿来的委屈,眼泪便沿着脸颊,一滴滴掉落到白琅的手背上。她不是刀枪不入的乌龟,便是再勇敢坚强,也是个有了心上人便愿意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女儿家。 她并没有乱说。若是要一个人面对失去他的一辈子,不如就走在他前头。 “莫哭,我心疼你哭。”他轻声道。 秦念听得这一句,眼泪便掉得更加放肆,竟将妆都哭花了。白琅亦无法,将丝帕浸湿,一点点将她脸上脂粉泪痕悉皆擦干净,方道:“不许说那样的瞎话。我没有爷娘,阿瑶也……独有你一个是最亲近的人了。” 她将头脸埋在他膝上,许久方抬头,咬牙切齿道:“你敢殉国,我就不接你回来。” 白琅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哪儿还由得他理智地“说实话”?说不得也只能点点头,应了秦念的脾气,道:“我一定保重――然而如今还没有战事,你想这些作甚?” 秦念怔了怔,道:“也不知是谁说,娶我是因了为国捐躯之时可以不必挂念的。” 白琅面上无可奈何的笑意有一瞬的僵死,之后却叹了口气,道:“怎会不牵挂的。但愿我有命,能陪你终老白首――好了,莫哭了。” 秦念这才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她在白琅面前,故意便不想要那矜持有礼的模样,亦不知道是不是他方才言语微妙地触了她的心事…… 他不愿要太过贤德的夫人而选了她,或许亦是退而求其次。正室的面貌,自然是比不得德行重要的。但他这般人,无法在意性命,一日笑便是一日好,而正巧她心性顽强,正巧她容色娇艳,正巧她将门出身更适合做将军夫人……于是便是她了。 倘若他有信心能平和过一世,只怕当初便选了徐三娘,又或者是哪一位高门出身久有雅名的小娘子去求亲。便是再欢喜她生得好看,也未必会要她做内人。 但无论他从前是怎样的念头才将聘礼抬去了翼国公府,如今他都是她的人。 直至这一刻,秦念方觉得自己果然和旁的女子有些不同……人家总是要将终身寄托给郎君的,她却是要独霸郎君的终身的。 白琅既然娶了她,她便要他心里头一世都只有她。千般手段在所不惜,这郎君是她的。谁都别想将属她的宠爱分走。她要他和她好生过一世!不许他和别的女子好,更不许他早早离开她。 这一份决心,才当得起他那一句“这样勇敢”的夸奖。 ------------ 第52章 揣测 见白琅不甚赞同为白瑶和那位校尉牵一根线的想法,秦念便也不好再坚持。到底白琅才是家主,他的想法也未尝全无道理,没办法,亦只好同白瑶说一句,便将这事儿了了去。 白瑶听了自然是不愉快的,然而既然是兄长的意思,她便是再不悦也无计可施,只能认了罢了。 秦念见她这般,劝几句也便罢了。只想小女儿家怀了心思,看到个清俊的少年郎君一时情迷,实在寻常。但以白瑶的为人行止,也不会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便亦将此事丢到了脑后。于白瑶的婚事,也只想着由白琅操心挂怀便好,左右现下还不曾有人催着她做这个。 便这么的过了除夕,过了上元,天气一天天暖起来,秦念这将军府主母做的也一天天得心应手起来。日子久了,她早就摸清了白琅的职田庄子该有多少进益,也晓得了家中这个那个下人的根底详细,名字写进白家宗谱之时,她已然能真真当起这一座府邸了。 这样的日子说来也顺遂得很。除了白瑶那别扭脾气,连上巳节出外踏青都不愿与白家旁的姊妹们一道,叫秦念很是为难了一番之外,旁的皆算得上称心如意。 然而偏就是这一桩,白瑶却咬死了不肯松口,无论秦念如何劝她,白瑶皆不愿见到那些个姊妹姑婶们。秦念心里头也知道,如白瑶这样的性子,不会得了白家那些嫡女们的待见的,但她此刻也说不得什么,只能遣下人去和郑氏好生赔了礼,只道幼妹任性,娘子是不能陪伯娘婶娘们玩耍了,只好送些宫中赐下的花饰给诸位女眷赔礼。 秦念这边儿肉疼自己送出去的首饰――那些东西虽说不大值钱,然而做的精巧,只有尚方的巧儿才折腾得出,拿来送给白家的亲眷们,她实在是舍不得。然而她是新妇,总不好嫁进来还不满一年便公然将长辈们的面子驳了去。 白瑶却不晓得她的为难,上巳节出游的前一天,还兴冲冲来问她,道:“阿嫂,明日您要坐您的车出去么?” 秦念一怔,道:“那自然,怎么的?” “我也……”白瑶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然而秦念闻歌知意,便道:“你可是也想坐我的车?” 这一句问出,第二日白瑶便风光靓丽地出现在了秦念那找遍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辆的马车上。这车马从外头看,当真是精干漂亮,然而坐进去滋味如何,却只有在里头的人方可体会了。 到得青萍江时,秦念神清气爽,白瑶却是一身骨头快颠散了架的模样。 “阿嫂这马车,寻常人当真是消受不起啊。”白瑶下了车,面色惨白地在树丛后站了许久,欲呕又呕不出的模样,终于好起来,说的便只是这一句话。秦念却笑笑,道:“我就喜欢坐在这车里如同骑马一般的感觉……我又不好在长街上骑马招摇,这车颠簸,倒也醒神儿。你可还好?” 白瑶勉强表示了一下自己无甚大碍,回程时却死活不肯坐秦念的马车了。秦念想想她被颠得半死的模样,倒也并不在乎她这一份畏惧又或者嫌弃,只是白瑶在李氏的车里呆了没多久,便又冲下车来,仍是朝着没人的地方急跑了几步。 秦念的马车正巧在后头,她看着不禁有些诧异。白瑶虽然是个庶女,但日常间行动最爱做出高门闺秀的姿态来,至少这下马车,于白瑶素来都是要扶着婢女的手,颤巍巍下来的,这身手麻利尚不待车停稳的一跳,实在有一点儿得她秦念的真传了。 然而抛去这打趣的念头不提,白瑶再次捂住胸口的模样却叫秦念不由蹙了眉。她原以为白瑶来时难受是受了颠簸,可现下难受……难不成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吃坏了东西? 想着,她便叫停了自己的车,向白瑶那边走去。她已然取了帕子在手中,意欲掩住口鼻,然而到得白瑶近前,却不由一怔――白瑶只是一味干呕,地上并无她预想之中的秽物。 “你这是怎的了?” 苍天为证,秦念问出这句话时,当真并不曾多想,然而白瑶的脸色瞬时便涨红了。见她这般不自然,秦念心里头便划过一个念头――她莫不是有身孕了吧? 秦念虽然自己没诞育过孩儿,但出嫁之前,这些个事情家中的仆妇也要同她说清楚的,以免小娘子到了夫家不知人事。若单扫了夫婿的兴致也便罢了,万一不知晓呵护自己身子,伤了腹中胎儿,那才是悔之晚矣。这一套东西,她实在是听熟了,因而看着白瑶干呕,实在不能不往男女情思上想。 这念头实在太可怕,单是想想,她便不由变了脸色,然而这地方下人多,隔得不远便是官道,来来往往的游人也不少,定是不能叫喊的。须臾之间,秦念便缓下了面色,道:“早点用得冲撞了不是?先回去吧,叫婢子们做些清淡调和的饮食给你。” 回头上得马车,秦念便将方才的想法拿出来思虑。她是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一瞬的猜测的,她很努力地去寻找自己的猜测实在不对的例证――白瑶素日里都在将军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和什么人私相授受呢?府中的男性下人也皆在外院,便是偶尔进来做些粗累活计,也不会有得了小娘子青眼的机会啊。 而若不是府上的下人,白瑶哪儿有机会遇到外男呢?秦念实在想不通,越是想不通,越觉得此事断不可鲁莽,若是她声张起来而白瑶实在并没有做出什么错事,自己可便将她的名声给毁了。女儿家,什么都可以不要,一个好名头断然不能丢掉。 如她自己这般不在乎名声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况且她也并非是真不在乎,不过是两害相权,不得已只能将虚名丢去脑后了罢了。 秦念想着这事儿,便觉得焦心。因而马车一停稳,她便低声嘱咐了身边的殷殷:“去将阿瑶的一心叫来!我有话要问这婢子!” 殷殷因了是主母跟前的人,在将军府的下人们之中也很有些面子的,她去寻一心,一心自然不会不来。那是个长得挺娇俏的小女婢,然而到底没怎么见过世面,见得秦念面色沉沉,先自有了几分畏惧。 秦念却坐在堂上,一言不发,手中慢慢悠悠地煎着茶――其实她煎茶的手艺很不如何,第二次将裴氏酸的嘴歪眼斜的茶汤,便出自她心血来潮多放的十来个梅果。然而如今她这般显摆,不过是为了叫一心更慌张罢了。 直至悠悠然然点完茶,秦念方瞥了已然站了许久的一心一眼,道:“你可知晓我今日为何要你来回话?” 一心打了个颤儿,道:“奴婢不知晓。” “不知晓?”秦念也笑了,笑得假假的:“那么阿瑶最近有何异常,你是知晓不知晓?” 一心一怔,面上的神色尽是不敢置信――人说奴婢随主,白瑶那般简单粗疏的人物,教出来的婢子,一俟破了心防,便也掩盖不住什么了。 秦念轻哼一声:“你不说?” 一心当下便跪了下去,头敲在地上,道:“娘子,请叫无干的人都下去吧。” 秦念瞥了脉脉一眼,她自会意,同房中的侍婢们一道离去,还掩了房门。那木扉扣合稳了之后,一心方颤巍道:“奴婢不敢说别的,只是,小娘子的月信……上个月便不曾见了。” 饶是秦念已然猜测过,亲耳听闻这一句时仍颇有一种五雷轰顶的体会。她愣怔了好久,方想起要问清楚是谁做的孽,不由蹙眉道:“瑶娘是和什么人来往过?” 一心低了头,泪眼朦胧只是不敢说,秦念实在捺不住性子了,道:“她总不会瞎了眼到和府上的下人私相授受吧?!” 这一回,一心摇头便摇得格外爽利了,然而目光对着秦念之时,她又低了头,嗫嚅道:“那人不是咱们府上的,您莫要猜测……” “不要我猜,你倒是说啊!”秦念是当真恼了,道:“不是咱们府上的,阿瑶哪儿来的机会见外男?” 一心犹豫踌躇很久,道:“娘子,上元节……不禁夜……” 秦念听得这六字,简直骇然,道:“上元节?你是说,阿瑶是上元节里做下的这糊涂事?!你这该掌嘴的贱婢!阿瑶素日不出门的,上元节也是与几位官家女儿同去,一直便没见过几个外男――难道她会被一个初见的男子迷住,便轻了骨头,做出这种低贱事情?!你真真是要好生打一通了才是!” 一心只是哭,道:“娘子,奴婢不敢欺瞒您,实在便是上元节……同咱们一同出去的几位小娘子与咱们被人群冲散了,她们也顾不得咱们,咱们也寻不得她们……再者,那人……那人先前也是见过的。” “先前见过?”秦念一怔,她忽然便想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发颤,道:“可是那一日来咱们府上的鹰扬卫校尉?!” 一心点头了。 秦念登时便站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只觉万分羞恼。 是啊,上元节,不禁夜。白瑶和友伴们被人流冲散,身边只有一心一个婢子的时候。自然是又慌又怕。那人偏又是负责京中秩序的十二卫中人,若是正巧撞到…… 但便是白瑶因这英雄救美的一回而彻底心折,也不该做出与男子苟合,辱没门楣的事儿啊! ------------ 第53章 坦诚 秦念站着一心跪着,堂内安安静静的。春日的夕阳投过窗,落下一片光泽明亮却无甚温暖的光。 她的眼便盯着那一片光,心中尽是芜乱。她对白瑶的了解,只怕还浅得很,单知道这姑娘心思直白,欢喜便是欢喜,厌憎便是厌憎,却没想到在外人面前极重风仪的白瑶,能够做出这般叫人说不得的事儿。 “你……你可是亲眼所见,又或亲耳所闻?”她道。 一心不言语。秦念等着的,不过是“是”与“不是”的一句回答,越等越心焦,不由喝道:“快说,若不说,我明日便将你赶回母家去。我府上不往肮脏地方卖人,然而叫你这一世再没有人敢用却也不为难!” 一心打个颤栗,急匆匆抹了一把泪,方向秦念承认,她那一日是并不曾亲见白瑶与那名校尉有什么首尾的,彼时她已然被人群挤散,正急得没落脚处之时,方见得白瑶被那名校尉送回来。那时候,与她们两个失散已然有小半个时辰了。 而除外了那一回,一心从不曾与白瑶失散过。 秦念只听得胸闷非常,然而却又不得不问下去:“彼时瑶娘可有什么异常?” 一心摇头,只道:“她面色红了些,奴婢原以为只是害羞。后来……后来她月信不至,又常常干呕,奴婢才有了些疑心,然而未敢细问的。娘子,奴婢只知晓这么些。” 听得一心那几乎要咬了舌头的颤声急速诉说,秦念几乎将牙咬碎,心中已然明白此事坐实了八分了。她如今是又恨又怕――白瑶若是要见得那位校尉还要成了好事儿,自然是要说清楚自己是谁的,那么白家的声名…… 世上没有传不出的坏事儿。想来那名校尉既然能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中和良家的女眷做出这等事,亦不会是什么好人,若是他将这一桩“风流韵事”捅说出去,风信在鹰扬卫里传,白琅还如何见人?她秦念做娘子之时白家出了这样的事儿,自然也与她治家不严有关了,今后她自己养下的小娘子,只怕名声也要受这不成器的小姑牵连。 而若不说那么远的事儿,单看眼前――白瑶身上揣着的那个,怎么处置?总不成要她饮药打了去。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秦念是听说过的,那流胎的药极凶险,一个不慎,母子便都没了。 要她做出这样的决断,委实是太也艰难了。 她这一晌面色阴沉沉的,底下跪的一心已然吓得哭了出来。秦念听得低低抽泣时方才醒悟过来这里还跪着一个,也是心烦,便道:“你且回去吧,先莫要与瑶娘说我今日召你来是为何事――若是说了出去,你自己仔细着。” 一心忙不迭磕了个头才出去,算的是告饶。而秦念颓然坐下,手指捻着银红色长裙外罩着的一层绛色纱,微涩的手感仿佛捻着细沙,而她口中也苦成一片。 此事是要与白瑶问个清楚的,更是不能瞒着白琅的。可她要怎么说? 且喜白琅这一日是日夜轮值,要到明日早间换了班才回来。秦念从没有如此刻一般庆幸白琅的不在场。 但这一夜,她自己一个人也全没有睡着。第二日一大早去白瑶房中时,一双眼圈儿都隐隐发青。而她喝止婢子噤声,只一个人进得白瑶房中时,彼人正独立窗前发怔。 秦念唤了一声阿瑶,白瑶便急忙转回身来,同时将手上的什么物事藏到了身后。饶是她动作飞快,也架不住秦念目力远胜常人,这一霎,已然看清了她手上拿着的是一把金鞘的刀。 那东西,自然不是女儿家的。 “这是谁的?”她问。 白瑶一怔,仓皇摇头,抿了口只是不说,又或者不过是暂且想不到什么说辞,于是能拖一刻是一刻。 “不必瞒着我了,你且想想,过阵子如何与你阿兄解释吧。”秦念决心诈她一诈。 果然,白瑶的面色一瞬便青了:“阿嫂,您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却原来我该明白么?”秦念顿足,道:“阿瑶,你……你当你阿兄是聋的,传言纷纷,他听不到?先前我只当是有人诬陷你,可昨日你频频作呕,是因了什么缘故,你可能解释?” 白瑶的口唇微微张开,是极讶异而畏惧的模样,终于颤着声,将屋内侍奉的几名侍女逐了出去。(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方道:“阿嫂,您……您是说,阿兄他也知晓了?” “你果然与那鹰扬卫的少年做下了苟且之事?” 白瑶咬了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你还告诉了他你是谁家的女儿,是也不是?”见白瑶对着这一句也不加否认,秦念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的揣测尽数成了真,今后又要如何是好! “阿嫂……我,我不知晓会……会这样巧……”白瑶眼中泪汪汪的,显然是怕了,道:“阿兄不许我与他,我便想着,难得遇到个心爱的……只一回,今后便是嫁了旁人,也了无遗憾……” “你!”秦念想说什么,终究只换做一声叹息:“你原本,便只想与他暂做一回露水夫妻,以尽缘分了夙念?可你先前只见过他一面!他将这般风流事儿说出去,于他无妨,于你名声……” “他不会的!”白瑶慌忙摇头,道:“一定是有旁人口不言,有意嫁祸于他。他不过是个小小校尉,又是阿兄他们衙门中的,哪儿敢说出这般事……” “他做尚且敢,说又有何不能?!”秦念道。 白瑶的眼神有些发直,她仍旧将头摇个不住,道:“阿嫂,一定不会,便是消息走漏了,也不会是他亲口说的……您告诉我,阿兄他,他是不是很生气?” 秦念张口,想再说什么,终是叹了口气,道:“我骗你的,郎君他暂且还不知……我只是看着你昨日作呕,心中疑虑,方才打听了此事。可你也知晓,这瞒不过去的。便是靠宽大裙子遮了腰身,真到了分娩之时,该如何是好?这孩儿,你又要怎的处置?你阿兄早晚要知晓的,是我去告诉他,还是你亲口承认?” 白瑶瞬时便慌乱了,忙不迭摇头,道:“阿嫂,我不要去同阿兄说这个!他会打死我的!” 秦念想了许久,实在也没得办法――总不能让白瑶就这么揣着个小孽障过日子,好等到白琅亲自发现吧?只得道:“我寻个机会,与他说说,可你,你有什么打算呢?” 白瑶勾着头,想了许久,方道:“我想留着这孩儿,阿嫂,若是可以,我想……我愿意嫁了齐郎。” “他姓齐?”秦念这才知晓了白瑶那情郎的姓氏,不由有些想笑又不能:“你到底还是想借了这个孩儿,成就一段姻缘么?” 白瑶点头,但片刻之后又道:“若是阿兄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那,那我也没得法子,全按阿兄的心思便是了。” 秦念听了她意思,便也出来了。她心中知晓,白瑶之所以瞒着她有身孕的这一件事,只怕初时并不太想了结了这孩儿的性命。她或许还期待能因了这一桩事逼得白琅不得不做主将她嫁了齐校尉呢。然而事情到得临头,便是白瑶这般异想天开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想要白琅认了自家幼妹与别人私相授受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 这一切,如何与白琅说? 秦念到得自己院中时,却见堂门紧闭,留下的脉脉见她回来,忙迎上去,道郎君已然下了值回府,如今正在她房中沐浴。 秦念听得这一句,简直想抹一把泪,白琅在里头,看来今儿个沐浴完也是在她这里补眠了。她今日,定然是躲不过要见他,而白瑶这事情,说得晚了,却也不像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索性直上了台阶,将房门推将开来。白琅沐浴之时不喜欢旁人在里头伺候,是而房门只能虚掩,不能从里头插栓上,她一推,便洞然滑开了。 白琅的声音从内室之中传来,却是颇为不快:“谁?” “郎君。”她唤了一声,里头的人方松快下来:“你怎的说也不说一声,便这样直闯?” 由着他说,秦念已然进了内室。见白琅果然在水中泡着,心里头不由暗赞一句自己的机智――就在他沐浴之时说!这事情讲出来便如同一把刀子往他心眼儿里头戳,若是在寻常时候讲来,只怕他受激不过真闹出什么事儿来,而此刻讲…… 便是他白琅想去找白瑶算账,也总得起来擦干了身子穿了衣裳,好歹能拖上一阵子。火气或许也能消下去些。 见秦念一脸的不愉悦,白琅亦不含笑了,道:“你这是怎的,一大早便这副模样?” 秦念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道:“郎君……我有事儿,需说给你知晓。” “说罢,”白琅应一句,看着她神色,又道:“不是什么好事儿,是不是?” 秦念点头,道:“是阿瑶……” “她又与你争吵了?”白琅失笑:“这也值当你愁眉……” “并不是!”秦念这一回,破天荒地打断了他说话,一双眼带着些紧张望着白琅,道:“阿瑶她,有……有身孕了。” 那一刻,白琅什么都没说。 他脸上的笑容已然全没了,眼光极疑惑,半晌才重复道:“有身孕?娘子,这话不可胡乱言说。” “我不曾……胡乱言说。昨儿个我们出去游玩,见她呕些酸水,方心中生疑的。”秦念只觉额上都要落下汗珠子来:“我想了一夜,今日一早去问了她,方知她身子有异,已然有日子了……” 白琅仍是一动不动,只是手紧紧抓握着桶内壁的木栏,指尖泛出青色来。许久才道:“有多久?” “大抵是上元节上……”秦念小声道。 “好。”白琅这才起身,示意她为他擦干身上的水。秦念不知他怎的如此沉静,不好说什么,只得依他示意,一点点将他身上擦干,又取来先前奴婢们准备好的衣裳为他穿戴。白琅这一回将头发也散下来清洗了,发丝上滴下水珠子,在锦袍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郎君……”秦念见白琅沉着脸一言不发,心中益发慌了。她知晓,一个人若是愤怒不满之时,咆哮嘶吼出来反而容易平静。而这样一个沉默的郎君……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呢? “他是谁。”白琅的口气浑不似询问:“齐校尉么,是也不是?” 秦念原本正为他扎系腰间银饰的革带,手不由一颤。原来白琅也打听过那个人么? “是……大概是。” “趋炎附势的东西。”白琅抿着唇,只说了这一句,便向秦念道:“走,去那打脊的孽障那里。” 秦念一把汗提着,哪儿敢不应,只得推门共白琅一起往白瑶那里去。心中一万个巴不得白瑶去做点儿什么,千万莫要被白琅堵个正着。 ------------ 第54章 责罚 饶是秦念这般盼望,真到了白瑶那一处时,她却仍在屋内。[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见得白琅进门,她一霎便站了起来。秦念站在白琅身后,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看出白瑶的畏惧。 她的面色青灰,咬着嘴唇,立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白琅也不甚着急,白瑶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然而房间之内也便只有那么大的地方,白瑶退到了墙根,便一步不能移动了。 秦念手心里都是汗,她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白琅平素里都是个温和的人,只是此刻的他,即便不穿甲胄,仍旧一身煞气,还是那万马军中纵横杀灭的白无常。 白琅终于站在了白瑶面前,白瑶颤着口唇,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兄”。那羽毛一般轻软的一声尚不曾落地,白琅便一耳光打在了她脸上。 白瑶没有惨叫,却是秦念尖叫了一声。她是极少见到男子掌掴女人的,在母家时,父兄自然不会如此待她,便是嫁了广平王那个混蛋,他打她的那一掌也没有如此沉。 白瑶被白琅那一下狠狠地抽得跌在了一边,头额撞在一边儿的案几上,案几一晃,上头放着的瓷瓶猛然一晃,却终于没有掉下来。 这实在已然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此刻的白瑶,已然让白琅那一掌打得口鼻出血,左脸高高肿起,模样狼狈至极。倘若再挨一瓶子,怕是没什么活路了。 然而便是这样,白琅仍是一步步走向白瑶,声音极为平静,道:“站起来。” 白瑶想来自小都怕白琅,便是成了这副模样,依旧挣扎着要起身。然而偏是不能,仿佛头晕得很。秦念着实看不下去了,几步向前扶住了白瑶,道:“郎君,您何必急着打她!何不先将话问明白……” “你让开。”白琅道。 他们进门之时并不曾叫婢子们退让,是而这边闹开,婢子们里早有人跑去和李氏报信了。秦念看在眼中,有意不拦,然而便是那些婢子跑得再快,只怕远水也救不得近渴。 秦念叫白琅这眼神盯得毛骨悚然,却是咬定了牙齿半点儿不退。 白瑶的身子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头。秦念并不是有多喜欢这莽撞的小娘子,但此刻,她若是放弃白瑶,只怕盛怒之下的白琅真能将她生生打死。 “阿嫂……”白瑶的声音细若蚊鸣,开口便是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伴着落泪的哽咽:“阿嫂……我,只是头晕,无妨的。阿兄他……” “你是她亲兄长。”秦念不由自主将白瑶搂得更紧些,道:“郎君,你真要打死她么?女娃儿年幼不懂事,你教导了也便是了,多大的祸事也未见得天塌下来……” “现下教导,可还有用?”白琅怒道。 “可打她也已然没有用了啊,除非你索性要了她性命,否则那孩儿便在她腹中啊!”白瑶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秦念身上,手紧紧攥着秦念的胳膊,仿佛这一点依托能拯救她一般,直拖得秦念腿都发软,几乎站不住:“郎君,郎君,她同我说,原本她也只想尽一时的缘分的,结果闹出这样的事儿,难道她想要有这小孽障么……” 白琅这一回却是连她的颜面都不留了,喝一句“闭嘴”,秦念一惊,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她与白琅成亲数月之间,原以为自己已然摸透了他秉性,此刻却只觉得他陌生之至。 然而他这一声喝令却仿佛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深吸一口气,便向秦念道:“你扶她去坐着罢。我不打她了。” 秦念听得这一句,当真如蒙大赦,立时半拖半拉将白瑶扶了坐在榻边。这一会子也顾不得什么垂腿坐不雅了,她一手搀着白瑶,一手忙摸出丝帕,替她将脸上的眼泪和血迹擦干,柔声道:“别怕,你看,阿兄还是疼爱你的。” 白瑶张了张口,她唇瓣被牙齿咬破,然而流血到底不多,可鼻中流血却始终止不住。须臾时间,秦念手中的帕子已然血迹斑斑,而白瑶的血尤淅沥落在她裙上。 秦念着实是慌了,一意唤婢子取冰与新帕来,而白瑶倚在她肩头上,泪水也流个不停。婢子们奔忙,房中一片嘈乱,而她要极细心地听,才能听到白瑶口唇微动时说出的话。 她说:“阿嫂,我真的不想活了,你叫阿兄把我打死罢。我这样肮脏的人,给家族丢了颜面,出身也卑微……” “闭嘴!”这一回,却是秦念喝令白瑶,帕子脏了,她给白瑶擦泪时便将未干的血迹擦在她脸上,让白瑶的脸愈发不堪看:“你死了,你阿娘便失了唯一的骨肉,你阿兄也要因此获罪,连着我也过不好,你说你感激我回护你,你就用毁了我郎君的法子来报答我?” “我活着也要连累兄嫂……”白瑶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了,闭了口眼。血混杂着泪水一道流下,直看得秦念心慌。 “你随我出来。”白琅默然看了许久,此刻却突然出言。秦念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觉得心头松快了不少。此刻的白琅,已然不再是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了,与寻常温文尔雅的他还是一般的,刚刚那一巴掌险些抽昏了白瑶的人,似乎并不是他。 秦念依言将白瑶交给了婢子们,细细嘱咐好生看好她,待她血止了便服侍她歇下,定然不要让她寻死觅活。如是啰嗦再三,方跟着白琅出去。 白琅在廊上站住,见她跟过来,方叹息一声,道:“我后悔了。” “什么?”秦念微微仰着头,望他道:“郎君,您方才真吓死我了。先前,您也这样打阿瑶的么?她那么怕你!” “我便是打她,也没教好她。”白琅苦笑一声:“早知道她做出这般糊涂事儿,我不若当初便同她说个清楚。若她执意要嫁,今后吃苦也不损了家中名声。” “郎君如何知晓阿瑶嫁了那齐校尉就一定要吃苦的呢?”秦念道:“难说也是一对璧人儿,阿瑶那么欢喜他,若是真成了,一定会放下身段好生做个娘子的。” “他不成。”白琅摇头道:“我当日从边军初入鹰扬卫,便听闻了此人容色绝佳,但为人处世,令人不齿。他一个良民出身的儿郎子,年纪轻轻做得正八品上,这最近几次提拔还都是无功而拔擢,你如何看?” “他若没有为官的阿爷又或者亲戚,如何能寻得了上头的门路?”秦念道。 “他有那张脸。”白琅道:“你大抵不曾亲眼见过他,他容颜……当真是宛若美女。” 秦念骇然,道:“难不成他……郎君!你……” 白琅冷冷一笑:“是了,这名声远播十二卫,只是我刚刚回来,又不乐意说这些有的没的,可叫我自己的阿妹着了道去!” 秦念默然良久,她此刻方知晓白琅那股恨不能杀人的愤怒究竟是哪儿来的,待她终于能开口,说出的却也不过四个字:“当真作呕。” “我能怎么办呢,阿念。”白琅看着她,道:“事已如此,我该怎么办?你说,用药将那孩儿流了去……如何?” “若是郎君执意这般,大概也不是不可,只是,用药太过危险,若是出了纰漏……”秦念支吾道:“再者,那也是条性命啊。便是那孩儿的阿爷如何不堪,他也是你的亲甥儿。要他去死,太也作孽。” “……”白琅默然,他看着很有些疲惫,终于低声道:“要么,叫阿瑶躲着,将这孩儿生下来吧。便是交给谁收养着也好。” “交给谁?如何去说?”秦念道:“今后阿瑶又要怎么办……今日闹出这么大一场,若是这名声传出去了,今后谁敢娶阿瑶呢?那孩子可不是个猫狗,朝外头一丢便有人捡走的。若是将他送了个不好的人家……” “她自己做下的事,还要我去寻人好安置她和那贱种么?”白琅仿佛又上了火,道:“我丢不起那份颜面!若是嫁了人死了夫君回来也便罢了,尚未议亲,便做下了私相授受的事儿!你想想,谁敢要这样的娘子?” 秦念实在也无法答。究竟白琅是白瑶血亲的兄长,他便是再恼怒白瑶,也得给她这一辈子算妥当了。而她,她只能想着不要让他打伤了白瑶,不要让白瑶饮药流胎……她却没想过,若是孩儿生下来,白瑶和孩儿的一辈子该如何。 而白琅的字字句句,说的皆是坦白踏实。世事确是如此,同样不是处子之身且有了子嗣,若是再嫁女,还是很有人愿意迎娶的,若是未嫁女,哪儿有男子敢问?白瑶这性子脾气身份,若是在外郡旁道,好歹还算的个官宦人家出身,有的是人愿意求娶,然而放在京中,本来便连寻一门真真门当户对的亲事都难。 秦念不由叹道:“若是没那孩儿,一切都还好说。传言再如何难听,男子那边终究没有证据……要么,我去寻一个差不离的亲眷,寻那般妇人无所出的,假认作是他们的子嗣,待阿瑶生产了便抱过去?这般也不致叫孩儿落到下贱人手中。令下人们封了口,或许……或许还能寻个差不多的亲事。” “你家中有这般不讲究的亲眷?”白琅只道。 秦念登时无言,她家还当真寻不出这样的亲戚来。秦氏裴氏皆是高门富贵,家中正房娘子生不出来,那么郎君纳个妾也生得出来,谁要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娃儿呢? “再不然,生下来便抱给佛寺或者观院,就说……说是女婢和外头的小厮生养的……”秦念小声道:“出家人慈悲,大概不会坐视不管……” 她话音未落,走廊尽头匆匆来了个人,满面的惊慌,不是李氏却又是哪个?李氏自然也见得了白琅秦念二人,到得跟前便急匆匆道:“郎君,阿瑶她……她怎么了?我听说,她惹您大怒……” 秦念实是不知如何和李氏说,但见白琅面无表情,道:“庶母不知晓自己马上要做外祖母了么?” “什么?”李氏一怔,脸色大变,道:“阿瑶她怎的做出这般事儿来?” “拼却一生休,尽君今日欢。”秦念低声道:“庶母,这俚歌粗俗,然而,大概还真有痴情的女儿,愿意做出这样的事儿呢……” 李氏脸面发青,身子摇摇欲坠,还好后头跟着的婢子扶着她,方才不曾跌倒。她胸口起伏益发剧烈,颤声道:“阿瑶这小畜生!她……她这孽障!催人命的!她做这样的事!我死了都没脸去见郎君的爷娘!可,娘子,阿瑶她……她是自己愿意的?又或者是出门游耍时为人所强?若不是她自己低贱……” “若是有人敢强迫于她,我定叫那人灰飞烟灭。”白琅的声音沉沉的,道:“但若是她自己甘愿的,庶母……这事儿,她自己需承当。白家有不少小娘子,今后我膝下亦会有,我不愿我的骨肉因了她这般糊涂事而寻不到好人家!” ------------ 第55章 心虚 李氏在一边哭得吚吚呜呜,简直叫人头疼,而白琅站着,既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秦念便觉得,自己实实不想与他们两个再站在一处了。 后宅之中的事儿,是她的。别人可以哭,可以折腾,但是善后,谁都不会插一手来帮她。 “郎君先回去歇息吧。”她道:“这边我来处置便是。庶母也不必过去了,您若是去了,同阿瑶说什么都极不合适。” 李氏正哭得投入,听闻秦念这一句,先止了哽咽,方看向她,犹疑道:“阿瑶她……她现下是何样情形?” “目下是歇下了,早上闹了一场,只怕她那里也乱的很。庶母若是要去,待得今日午后罢。”秦念道。 她已然将话明说至此,李氏便是再如何想去探望白瑶,也不敢公然违拗当家主母的意思,只能泪眼汪汪道一句多劳娘子,便带着她的婢子要走。秦念看着,忽然想到一出,唤一句:“庶母?” 李氏忙停下脚步,望向她,大抵是以为秦念转了主意,许她去见白瑶。却不料秦念只道:“庶母回去也管好您的下人,不要让他们嚼舌根子。阿瑶做这等荒唐事的消息若是传出府中,郎君再如何想帮她隐瞒,都再没有办法。” 李氏拿着帕子抹着眼泪,嗫嚅着应了方离开。秦念见白琅仍是出神的模样,便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道:“郎君先回我房中歇着去?目下不论今后如何处置,一定不能叫消息传出去,阿瑶那边,总要她静下心来才是,免得伤了身子。” “你知道,那便去吧。”白琅面色稍霁,虽然仍旧是满满的无奈:“多劳娘子。” 秦念心中亦是暗叹一声。这府中和秦念最没有关系的人便是她了,然而无论是李氏还是白琅,都不能替她分担料理这一桩丑事。 她返回白瑶房中时,白瑶的血已然止住了,正倚着榻屏,双目无神地望着前头。而婢子们正忙着擦洗地上的血迹,见她进来,一个个便停了手上活计,垂手立在了一边儿。 秦念看着一心在场,便道:“叫今儿早上所有见得郎君打瑶娘的人都进来。” 一心忙不迭去了,白瑶方低声抽噎道:“阿嫂!” “别哭了。”秦念将先前一心换给她的一条帕子又递给了白瑶,这一条帕子的质地自然没有她自己那被弄污的手帕好,此刻却算的物归原主——她可没有拿着被别人抹满了涕泪的东西的习惯。(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白瑶接了帕子,擦擦泪,方道:“阿兄是不是很恼怒?他,他要我如何处置……” “他自然要恼怒的,但……我过阵子再与你说。”秦念见得一心已然将白瑶这边儿伺候的人召唤得差不离了,便草草住了与白瑶的说话,立起身转向一众下人,道:“你们今日早上,可看见了什么没有?” 那些个女婢们面面相觑,俱无人答话。终于,一心大着胆子道:“什么都不曾见。” 秦念点了点头,道:“那么,也一定不会有人白日里做梦,说些梦呓出去吧?” 她这话说的明白,倘若那些婢子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么也不必在府中打混过日子了。因而那一众婢子个个点头不迭。 而白瑶听得此言,一怔之后,问道:“阿嫂,我阿兄究竟是怎么说?他原谅我不原谅?” 秦念摆手示意婢子们都下去,之后方看了白瑶,道:“原谅?你自己想想,你做下这一桩事,叫人怎生原谅?且喜现下只有咱们府中下人知晓,若是伯娘婶娘们都知道了,又或是消息传得更远些,让京中的闲人们都知晓了……你想想咱们这日子还怎么过?” “我当真是没想到。”白瑶的声音怯怯的,像是只被猫盯住的小鼠。 “你既然把身子给出去了,就该想到的。你不曾想到,这能怪谁呢?”秦念道:“我听你阿兄的意思,他也不想作孽,只叫你悄悄生了这孩儿下来便是了。可这孩儿,在府上留不得。” 白瑶如遭雷击般抬头,道:“那……阿兄要怎么处置他?” “寻个佛寺道观之类的地方寄养了吧。”秦念道:“你也莫要担心——左右你这孩儿不会留在你自己身边的,能寻个神明照看的地方,已然是太好了。他坐根儿就不该来这世间的。” 白瑶垂了头,半晌方极勉强地应了,又道:“阿嫂,若果然有那么一天,您可不可以将孩儿寄养在近处的庙观之中?我也可以去看看他……” 秦念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安抚白瑶的,此刻听得白瑶这般说,却是面色一变,不由叱道:“你疯了?!你还嫌惹来麻烦不够的?我今日叫婢子们住口,未必能全然防住这消息不叫旁人知道!若是外头人知晓了你未婚生子的事儿,你再隔三差五去探望这孩儿,不是坐实了罪名么!你是再不想过后半辈子了是怎的?” 白瑶抿着嘴唇,不言不语,秦念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越烧越旺。她原本以为如白瑶做出这般事情,对家族总该是有些愧疚的,却没想到她还有胆量来提这些个要求。 若说是以女子的心思度测对方,她倒是也能理解一个做母亲的人希望自己的子女在眼皮底下生长的愿望。可白瑶这一胎,不是寻常人家饱受长辈期待的掌珠,却是个叫家族蒙羞的孽种。 “可我不想看不到他啊。”白瑶又哭了,道:“若是兄嫂怕我探望孩儿落人口实,为何不干脆许我嫁了齐郎,若如此,勉强也算得一桩……” “快住口!”秦念变色道:“你不知晓他是个什么人?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你若是与别人做出这般事情,尚有分说余地,对他那样的人……” 白瑶面色剧变:“什么?他……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最好。”秦念想想白琅的言辞,深觉得不应该由自己说出来,便道:“你只要知晓一点,你阿兄是决计不会许你嫁给他的,这孩儿能活命,已然是顾念兄妹之情了,你再要得寸进尺,不是叫他也为难么?世上之事哪儿能件件如意,你若是把这孩儿生下来之后能收收脾性,下半辈子或许还有个好依托!” 白瑶仿佛不曾想到秦念会说这般坚拒的话语,怔了怔,方低了头,极轻弱地应了一声。 秦念这方才站起身出去,到得房门口,却停下脚步,向仍然委顿的白瑶道:“我不知晓你现下是何样想法,然而你须记得,若你休整好了性子,说不定今后还有些造化。彼时再见你骨肉,或许还有些法子。若是生了与谁人私奔的鬼念头,便莫要怪你阿兄也保不住你。” 白瑶一怔,她听得“私奔”二字时,面上当真有过一霎的心虚。这神色自然落到秦念眼中,将她心口子狠狠蛰了一下——白瑶便是知晓她与人首尾是件错事,也远未死心塌地听她和白琅的安排。若是她自己决定安心在家中,怎么会心虚? 然而秦念什么都不再说,转身出去之时但嘱咐了白瑶的婢子们,告诉她们倘若瑶娘有半点儿差池便仔细她们的皮肉。婢子们自然是诚惶诚恐应了,而她到得自己房中之时,却又嘱了脉脉再去白瑶那边儿一趟,给每个婢子发一粒金豆子,道这几日要她们受累。 “一人一粒么?”脉脉听得实在是有些惊怔,道:“这也太多了些!娘子便是有心劳动她们,也……” “又不是把你的私房给出去,你在乎什么呢?”秦念怕吵了里头安眠的白琅,声音轻轻的,因此几乎有一股调侃的味儿:“这七八粒金豆子,买这一族的名声,难道还亏了不成?” “便是要买,也不该是娘子开销。”脉脉道:“这又不干娘子的事……那位贪渎了府上那么多钱财,要花销,该让她花去!” 秦念苦笑道:“我又不是个财主,何尝不想让她开支这一笔?然而我到底是府上主母,才嫁来没多久便出了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治家不严是个错儿,那些个伯娘婶母更是要恨死我。她们膝下可都还有未出阁的小娘子,人家的名声耽搁不起。” 脉脉叹一口气,道:“先是那十余年的公帛,又是今日的事儿……娘子,难不成您要把自己的嫁妆全数填进去么?” “若是一家子安乐,我不甚在乎钱财。”秦念无奈,却也是极抑抑道:“不过,你看着……若我再这么忍下去,那两个会知恩图报么?瑶娘口上如今是和我亲热得很,她的愿望却要叫我为难。庶母更是个言语好听做事儿绝的人,若是为她承当了,后果便如同七婶娘。我今儿算是看得清楚了——倘若我不那么好说话,瑶娘怎的会和我说她还想嫁给那猪狗?” “那么,娘子便凶起来!”脉脉道。 “打死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秦念一怔,方才的恼意却被脉脉这一句给散了多半,不由笑了起来,道:“凶起来有什么用?她们两个……颜面太结实了些,若是撕破脸,也徒显得我没有气度。目下我还真想不出法子怎么对待这般人物。” “若不撕破脸,娘子觉得她们会羞愧么?”脉脉道。 “如这般,自然是不会羞愧的。”秦念道:“你看庶母,刚听说阿瑶做了那般事情,便要把错处都往外推,自己哭得昏天黑地的,不就是怕郎君责备她没教好阿瑶?我们什么都不曾说,她便哭得昏昏欲坠,若是再责备她两句,只怕当场要栽倒了。彼时阿瑶这里她那里一起乱起来,便是想锁了消息也锁不住,这倒是报了外头那几位夫人与姊妹们看不起她们母女俩的仇——大家的名声一道毁了,岂不爽利得很。她母女两个再也无脸见人,却要拽着白家的声名生生降一截子。” “做娘子当真如此难,这般事情原本与您无干,都要担惊受怕的……”脉脉亦愁了眉眼,道。 “我有什么好怕的?”秦念一怔,微蹙眉道:“便是人人都说我管束不严,瑶娘也不是我教出来的。郎君还忧心阿瑶这丑事十多年后还会殃及我们的骨肉……当真多虑了,以我家世,我的小娘子会怕没人求娶么?” “那么何必还要为此操劳?” “譬如你有许多好看的首饰,丢了一样,你也未必会哭,但不丢自然是最好的。”秦念道,她眼眸忽然一亮,盯住脉脉:“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什么?”脉脉一怔,道:“何曾有人教我这些个!我阿姊她回去省亲了,旁的人,大概还指使不得我呢。我只是想问,便这么问了。” “问得好得很。”秦念轻轻击掌,道:“是了,于我不过是怕消息传出去,叫那些个看热闹的闲人嚼了舌头,但于旁人……怕是命一般紧要呢。把那些金豆子给收起来吧,用不上了。” 脉脉亦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此刻竟来了兴致,睁圆了眼道:“娘子当下便要过去吗?” “去哪儿?”秦念眼眸一转,道:“去庶母那里搬弄是非,危言耸听好骗钱么?你须知道,做女子的最要不得的便是生了条太长的舌头。这一桩放在宫中要丢了性命的,在家中也讨人嫌的很。等几日吧,若是果然没人说嘴,那是好事儿,若是有人说嘴……便有谁该来找我而不是我去寻她了。” 脉脉应一声,又问:“那么娘子现下要做什么?” “歇息。”秦念站起身,微微笑了,这是她从上巳节后第一次这般轻松地笑出来——世上的事儿多半如此,你凡事要亲力亲为,便总有人可以借机偷懒,甚或将自己的事儿也推给了你,当你不再管闲,那些人只怕也再不能推赖。 若是她亲自去拾掇白瑶这一桩后事,以她的身份,自然是比由李氏处置稳妥的。然而她若是好生将事情打理圆满了,白瑶便不会有记性,下一遭天知晓要闹出什么来。便理该由李氏去折腾,由着她们母女焦急躁郁的才是! 李氏能掌控将军府十多年,怎生也该有点儿手腕,断断不会任由女儿的名声破败! ------------ 第56章 亲疏 李氏的住处乃是将军府里一处安静的小院子,如今正是春日浓艳处,这庭中花木扶疏,门半开,堂上都能闻到浮动花木清新的风。(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秦念坐得笔直,面上笑得有几分虚假的好看,有几分真实的无奈,道:“事儿便是如此的,庶母,我是阿瑶的阿嫂,说到底也没有血脉牵连。她心里头苦,一时不愿我管束也是有的,只愿庶母为她终生计,且受累上一段日子。” 李氏的颜面便如同放了两三个月的胡瓜,眼窝子里满满是泪,哀道:“我怎生就养下这样的孽种来!我这快要进土的人,只望她这点儿骨血有个好人家托付终生……娘子方才所言那齐校尉……可都是真的?” “我想,郎君是不会欺瞒我的。到底阿瑶是他的幼妹,他怎么会要阿瑶不好呢。”秦念道:“若那齐校尉果然是个靠得住的郎君,他怎么会与这一桩事儿作对……” “全都怨那小孽障识人不带眼!”李氏道:“她又不愿堕了那孽种去……可,娘子,您也知晓的,女子生养过,身子怎么还能同处子一般?便是今后嫁人,这一桩都……再说了,郎君叫她不得与那小孽种相见,便当真能拘得住她?她那性子,便是老身也无奈的。” 秦念忍了忍,终究没说出那句话――谁的性子是剩下来便无拘无束的?若是一个人后来成了这般讨人嫌的模样,便是不怪她自己,也是与她爷娘脱不开干系的。白瑶没有嫡母,阿爷也早逝,兄长如白琅这般的自然是没法子或者不愿费心教管她,她之所以成了个叫人束手无策的刺猬,李氏是最最该被拖出去揍一通的。 大抵是白瑶的事儿太过缠人,秦念这一段日子里心绪都算不上上佳,自己的饮食都减了不少,再听闻李氏这般抱怨又推脱的,不由更添些许烦躁,一时竟险些发了怒。 “庶母的言下之意,莫不是郎君爱护幼妹的一片心思全错了,就该想法子寻个口风严实的医士来给阿瑶开一方药剂,毁了那孩儿去?只是阿瑶连与孩儿离别都不愿,要她答应流胎,谈何容易?庶母若觉得几句话便能说服身怀六甲的女子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血,大可去试一试――只是也需过了这几日!且流胎动静不比生产小多少,如何防住她那边儿人的唇舌,还是须得庶母用自己的威望压一压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她这一番话出口,李氏便沉默了。秦念自觉好笑――难不成这老妇人又想叫小娘子看着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又想要她这做长嫂的得罪白瑶?秦念自觉是个好人,然而好人也没有这般当法的,这何止是开罪人家,简直是造杀孽。她自己尚未有儿女,自然是怎么也不要去干这损阴德的事情。 过得许久,李氏方叹了口气,道:“那么,便按着郎君的意思来吧……老身的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想来那孩儿虽然不该投生至此,倒也是条性命,不好扼杀了去。只是娘子进了门,阿瑶那边的下人,如何还服得老身管束?娘子且……” “庶母!”秦念听得分明,李氏的打算她也猜了八分,便极“诚挚”地道:“我已然同那些下人们示意过了,然而我资历尚浅,未必服人,总不好天天过去恫吓一番的。但阿瑶离生产还有八个月……这八个月里头,随便哪一天的消息传出去了,叫人知道都要毁了阿瑶一生的。她那边儿的侍人都是庶母亲自挑选的,便是您不再管家,恩威犹在――庶母且好生想想吧。” 她这话仿佛触到了李氏心里头的某个角落,李氏怔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秦念说完了正事儿,又闲聊几句,便告辞出来了。她眼前仿佛还晃着李氏点头之后那愁眉不解的模样,心中简直有些喟叹――何谓自作自受?看看李氏这样便对了。 李氏不过是个奴婢出身,侥幸脱籍的良妾罢了,白瑶便是庶生,却也是白家正经的小娘子。李氏的晚景如何,十分里倒有七分要看白瑶嫁了个什么人家。白瑶能嫁什么样的人家,十分里却有九分要看这未婚先孕的消息传不传得出去。这消息传不传得出去,偏生又八分赖着她院子里的下人口风严实不严实。 但秦念会隔三差五去亲自堵下人的口么?她到底是当家主母啊。她去,李氏安排的下人要觉得她多事且没眼界;她若只派个大婢子去,又未必能收效良好,倘若风声传出去,只怕她与白琅的情义都要受些连累!这般差事,由李氏自己去做,方才妥帖。 李氏一定是这府上最适合做这事儿的人了。秦念单是想到这一出安排,都忍不住想给自己请一拨乐姬来唱一阵子歌儿庆贺一番。若不是整座将军府这几日都闷闷的,且府上素来不蓄女乐的话,她大概当真做得出来。 然而与她欢欣不同,白琅这几日依旧是愁云惨淡的。秦念倒也清楚他心中思虑――白瑶怀了名声极坏的齐校尉的骨血,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叫白琅在鹰扬卫的同僚里头怎么抬头?虽然目下消息尚不曾走漏,然而谁能保证直到那孩儿被送到什么佛寺道观之后还全然不漏半点风声? 须知这妇女有身子可不比猫狗要生崽子,要请女医来看诊,要安胎要服药,最后更有一场伤筋动骨的分娩,要请最好的产婆才成――秦念不知晓贫穷人家的女子要不要这般,但白瑶既然生在这一座府邸中,他们作为兄嫂便断然没有让她如贱民女子一般自生自灭的道理。 这样的情形之下,白琅便是恼羞成怒也没别的法子可想,独有一日日苦熬。这些天他虽然仍歇息在秦念房中,却不与她亲近,夜间只是说几句话便沉默下去。秦念曾以为他睡着了,但每每在多半个时辰之后,还能听到他轻声的叹息。 他这几日,瘦削得很是厉害。以往不该他轮值的时候,他多是在书房读书习字,或许只在一边看着秦念弹琴刺绣。然而如今他却叫人在后园内立了个靶子,日日只是习箭。 白琅的箭术原本便不坏,饶是秦念自恃箭术百步穿杨,与白琅比起来也胜不了几分,如今他在后园里练习久了,发箭更有些隐隐的风雷之势。秦念从李氏那里出来便想着去寻他,将这事儿与他说一番,也好稍稍宽慰他些,于是走得离那箭靶子近些都能听到箭矢破空的声音。 他心里一定是苦极了,方才这般苦练……或许,他是将那靶子当做齐校尉,他想杀也不能杀的人了吧? 秦念正想着,却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道:“郎君,您手上见血了!” 这女声如此熟悉,她心里不由一沉,几步抢过去,正见着脉脉立在白琅身边,一脸焦急模样。而白琅弯弓搭箭,有血滴染红弓弦,他却如同不觉般,手一松,一枚白羽箭直入靶心。 秦念不由回头,正看见了身后的殷殷。 殷殷亦是暂怔住了,之后唤“娘子”的声音便有些大,又有些急。想来那边也听到了,脉脉一惊,面上突然绯红,向后急退了两步。 秦念一言不发,只向白琅走过去。白琅这方才看了她,将弓丢给一边已有些无地自容之意的脉脉,却并不看这婢子,只向她迎了几步,目光清明温和,道:“你来了?” 秦念却咬了嘴唇,胸中一时竟不知翻腾着些什么,答不出话来。 她素来是疼宠脉脉与殷殷两个的,到底是与她同甘共苦过的人……只是,脉脉怎么会单独出现在白琅身边呢?这问题的答案太过简单,简单到她不敢想。 侍嫁婢,原本便应该是送给郎君的……脉脉见得那齐校尉尚且心动,面对着白琅这样的人物,又怎会不生出心思来?到底是到了年纪了。 秦念不由瞥了她一眼,但见她手指捏着白琅的血染红的那一段丝弦。 她突然便觉得心头一股子怒意,疾步上前,从脉脉手中取过白琅的弓,又从白琅腰间的箭壶中抽出四支箭来。饶是她动作并不凶狠,脉脉却无由打了个寒颤,向后退了几步。 秦念并不搭理她,四支羽箭依次脱弦,疾射向靶心,正正将白琅前一箭绕在中间。这一手功夫原本全无意义,但要做到这一出,却比连射四箭,每一箭都射劈前一箭更难。劈箭不过是手不抖心不颤的功夫,这绕箭却要眼疾手稳,若不是她幼时无聊,自然不会练这东西。 白琅这一张弓太硬,她连拉个满弓都困难。若是劲儿上不到十成十,射出去的箭便极易歪斜。是而能做到这样,连她自己都有些惊奇。 她动作极迅捷,四箭射毕,倒也不看脉脉,只将弓放回白琅手中,强笑道:“我听闻郎君设了个靶子――我是最喜欢这个的了,郎君也不邀请我来试试手。多时不曾练习,且喜不曾出丑。” 白琅点点头,和声道:“娘子这一手,天下没几个人能使得出。” 他这言语,却是真心诚意的夸赞了。秦念原本也没想过一心想要个贤德夫人的白琅会赞赏她这一手,不禁有些愕然。她先前也不过是心口子一股郁气,发不出自然难受,然而咆哮发怒又太过泼悍,有失身份。 他射箭发泄,她便有样学样,原本只想着他能看出她不欢喜便好了,却不想他要夸她箭法。 他怎么还有这一份心思的? 于是,她将羊脂一般白嫩的手抬给白琅看,道:“你看,你的血把我手指都沾染了。你便把那靶子射穿了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那人一根儿头发也不会掉的,你做什么非要这般糟践自己?我心里头舍不得。” 白琅的手指温柔的捻住她指尖,他轻声道:“亦不是第一回把血染在你手上,实在不知你还在意这个。” 秦念心头忽然一动,她记得,这的确不是第一回……第一回,是那个修罗场一般的原野,狼在远处撕吃尸首,他唇边染着血,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擦去那还带着他温度的绛色痕迹。 她忽然便不慌了,脉脉再如何,都不过是个低微的婢子。她是他的夫人,他们一同经历的事儿,是谁都不能比拟的。 白琅既然还记得那一日,还会用这温和的口气提起那一日,自然是也喜欢那个英勇得愚蠢的她了。 她一时心意浮动,竟说不出话来,终于,白琅又道:“你同庶母说过了?” 秦念这才想起她来找他是为了什么,忙点了头,道:“庶母答应了。” 白琅终于露出了些轻松笑意,秦念先前是也与他说过这一出的,他自然是同意。秦念看着他笑,心里也欢喜,却不知怎的,胸口忽地便翻江倒海起来,竟是难抑。 她脸色变了,掏了帕子捂住口,却又觉得那一股子难受劲儿忽的消失了,凭空来去,仿佛只是幻觉。 ------------ 第57章 企 “或许不过是早点太过油腻了些。”她抬眼,正对着白琅征询的眼神。 白琅“哦”一声,点了点头,却仿佛并不太信她的话,反倒挥了手示意婢女小厮们退下――他自己身边是一直都跟着一对小厮的,再加上秦念身边的殷殷与不请自来的脉脉,一行人走开了他方道:“当真是早点油腻?” 秦念知晓他在问什么,但她自己也不敢确定了的。而见她摇头,白琅复问道:“今日不是三月十一?上一回你便不曾有,如今晚了该有二十日。” 秦念一怔,自己算了一回,方道:“我都不曾想过这个……我前阵子一心扑着阿瑶的事儿,哪里顾得着这个!只是,这事儿晚了也未见得是因那一出,因太过慌张劳累怕也是有的……现下哪儿能一口咬定,若是空欢喜……” “叫人去唤了千金科的女医来诊治便是了。”白琅道,他的神色是欢喜的,眼神润得好像是浸在清水中的墨玉。 秦念张了张口,却终于只是点了头,道:“郎君何必这样焦急。” 白琅看她一眼,微微笑了,什么也不说。他当真是很急切的,竟是叫小厮骑了马去请女医来,于是不到一个时辰,京中最擅千金科的刘女医便出现在了白家夫人的房中。彼时秦念正老实坐了,将手腕斜伸给她。 刘女医算得上是京中点得出名姓的人物了,除却常年在宫中的几位女医,便数着她在千金科上造诣高。她家中自父祖便是杏林传人,说来亦是师出名门。她进了屋子,秦念便觉得仿佛有一股子慈和平稳的气息也一并入了来,竟忍不住向刘女医笑了笑。 刘女医是个三十余岁的妇人,正经向秦念与白琅行了礼,却也不多话,上前便将指腹不轻不重按在了秦念脉搏上。 从秦念这里,正是能看到她眉目疏淡平和的样子,心里头也不禁慢慢安宁了下来。她心内原本是有些波澜的――与白琅那隐隐按捺不住惊喜的心意不同,秦念说不清自己怀揣的到底是喜悦还是忧虑。 这个孩儿来得太早了,她有些怕。 刘女医静静地诊了一会儿脉,向秦念道:“娘子的癸水停了罢?” 秦念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了她要宣布的是怎样的一个消息,此刻也只能抿了嘴唇点了头。 “那么,该当正是喜脉无疑了。”刘女医收手立起,向一边的白琅道:“恭贺郎君,恭贺娘子。” 饶是白琅素日不惊不诧,听得这一句,亦忍不住是满面欢喜,忙忙叫了婢子取银帛厚酬刘女医,转过脸看着秦念,一脸喜色便更浓几分。 秦念也想附和他一番,然而她实在是笑不出来。她想到接下来十个月须得行正坐端讲究繁杂,又不可与白琅言笑亲昵,再还要面对一场血肉模糊的折难,便丝毫也不觉得喜悦了。 于是应着白琅的笑容,她笑得很有些别扭。白琅自然也看在了眼中,便俯下身,凑近她,轻声道:“怎么,你不欢喜么?” 秦念垂了眼眸,蔫声道:“我怕。” 白琅一怔,道:“你怕什么?” 秦念闷闷地想了一会儿,抬头道:“我怕好多事儿啊,怕疼,怕血,怕有了身子不能陪着你,你便欢喜了别人……” 她这话说得稚拙任性,白琅失笑,最终却只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她良久,将她拥进怀里抱着。 “怎么?”秦念的脸蹭靠在他肩上,实在是有些讶异。从白瑶出事儿之后,白琅便很少这样亲热地搂着她了。 “不怕。”他轻声道:“我一直都陪着你。” 他既然是这般说了,下头的几日便也是这般做。但凡遇得白日里不当值时,白琅便时常在秦念身边陪着,有时候是唤她去他书房中闲坐,她在一边儿慢吞吞地给婴儿的衣裳外层刺绣些花饰,他在一边儿读书,时不时看几眼过来,倒也很有些百姓夫妇的趣味。 同是有身孕,白瑶和秦念的状况简直是天差地别。秦念这边儿,整座府邸都仔细准备着小郎君或是小娘子的诞生,白瑶那边,却是藏着掖着捂着,断断不敢叫人听了风声去。 白琅是决计不让任何外人知晓白瑶身子有异的,更不会叫人多在意白瑶些许。秦念私下里叫脉脉去打听了,亦只知晓白瑶那边凄清远甚以往。非但安胎的药汤不会有半份儿进与白瑶吃,连着滋养的膳食都不再特意为她准备。偶然秦念这边儿“多”做了些东西,方才一式一些给白瑶和李氏各送去一份儿。 但她却也不敢叫白瑶知道自己也有身孕的事儿。若是旁人受了她的好,大概会心存感激,可若是白瑶这般想法与常人截然不同的人物,秦念当真保不准她是会谢谢自己多心的照拂,还是会因同人不同命生了怨恨。 可事情瞒得过白瑶,却瞒不过李氏。 那一日,秦念甫一到了白琅书房之中,正没有说上两句话,便见得白琅的小厮进门,道:“郎君……那人要见您。” 小厮口中的“那人”是谁,秦念心下清楚得很,除了李氏之外,还有谁这么难以称呼的?白琅待李氏素来礼敬有加,但并不亲善,是故府上的人当着李氏的面儿称呼她做“李阿母”,当着白琅的面,却能不直称便尽量绕着来。 “我可要回避?”秦念道。 白琅看她一眼,微微蹙眉,指指隔开书房内外的屏风道:“你且在里头等一忽儿罢。” 秦念便依言去了,她想着,李氏这时候来寻白琅,十之□□是白瑶的事情。而她既然将白瑶的事情全部交给了李氏,便不再方便插手了,如白琅的意思,躲一会儿,或许正能免了这一份尴尬去。 然而李氏进门说的话,却实在称不上是好言语。 她声音还是谦卑的,只是先恭贺了秦念的身孕,又比举了白瑶的处境,说到动情之处,怕是声泪俱下。连秦念在后头都分明听得哽咽,白琅在前头也只得道一句“庶母莫要太过伤怀。” 到得此时,秦念仍觉得李氏来得莫名,倘若只为给白瑶哭几声苦,大可不必再将白瑶“小孽障”“催债的”一般骂一通。可紧接着李氏的言语便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将下来,她道:“我问询过了,娘子的日子同阿瑶的,怕是差不多。若是如此,郎君可不可以看待阿瑶骨肉分离着实可怜,将那孩儿也留在府上,只做一对孪生孩儿养?” 秦念的指甲生生刺入掌心。她自觉并不是个小气的人,然而李氏怎么才能想到这样的要求来?!她掰着自己的指头算,也该比白瑶晚个七八天的,若是不出意外,她腹中的这个便要晚着落地。 按着李氏的说法,若白瑶生了个小娘子还好,若是生了儿郎,嫡长子的名分,便落在了那个孩儿身上,再不是她的骨血了。这哪儿能忍?! 秦念直恨不得能推开屏风,便是撕破脸,也要拦了李氏这念想!一个家族最要紧的便是嫡长子,若是连这一个名头都不能保给自己的亲儿,她这娘子做了有什么意思? 但她尚未动作,便听得外头白琅的回答,极平静而坚定,道:“不行。” “郎君?”李氏大概不曾想过他会这样直白地拒绝,又道:“天可怜见,给咱们家中一个机会将这事儿掩过去,亦能全了阿瑶的母子之情……” 白琅的声音并不严厉,口气却不容再辩驳:“不,我断不能耽搁我儿的嫡长子名分,再者,这件事可是我白琅的错?该是委屈我妻儿来成全她?” 他的话未曾说完,秦念已然快要将指间缠着的丝帕扯破了。她听得白琅这般答,心中的欢喜平安竟是满满将溢出来――她是多怕白琅顾念什么兄妹之情便一口答应此事啊!若是他答应了,她便是再难过也没有回寰的余地,毕竟,一个女子若此时不从夫婿的安排,便是气量狭窄,负了夫家的看托了。 但白琅答得这般坚决。 外头传来噗通一声,听着像是有人跪下的声音。紧接着,秦念便听得李氏哭道:“这自然全怪阿瑶那没主意的,可她是郎君的亲妹,她独有这一份愿望,天天与我哭诉……我是她生母,如何忍心……” “她没主意?若是没主意,该听着父兄的安排,在府中好好做个知礼温顺的小娘子,来日嫁了人,勤俭持家。断断没有借着上元节与人厮混,还落出身孕的事情――庶母,这是不知事没主意,还是鲜廉寡耻?!” 白琅很少一股脑儿说很多话,他这一番却说得字字逼着前一字,生生能将人噎得喘不上气来,到得最后一句稍作停顿,“鲜廉寡耻”四字却又念得分外用力。 还好白瑶自己不在,否则听得白琅这般说,怕是当场要昏过去。但便是李氏听着,只怕也觉得刺耳得很,声音竟换做了哀求,道:“郎君,您怎样说这小孽障都好,只是……只是今日的事儿,还望郎君多加考虑。那到底……是阿瑶的亲骨肉啊!” 秦念生怕白琅动摇――屏风外一片沉默,只有李氏的哽咽声分外明显,不知过了多久,白琅方道:“庶母起来回去罢,若是阿瑶再哭,我有四个字好给她。” “什么?” “咎由自取。” ------------ 第58章 往事 李氏离去的时候,犹自哭哭啼啼,而进了后堂的白琅,脸上的神色亦与轻松无干。(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秦念看在眼中,不禁有些诧异,她并不觉得白琅是将事情办妥了仍要沉着面色忧心忡忡的人,便道:“郎君不是将她应付了去么?怎生还这般不悦?” “这样的事,哪里有应付得完的?”白琅轻轻叹了一声,却不再说下去,只取出一只琉璃匣子,将里头的一只绛色锦囊取出,递与秦念:“这个你戴着罢。方才便要给你的。” 秦念信手便抽开了锦囊上的丝绦,道:“这里头是什么?” “弓弦。” 白琅答话之时,她已然将里头的物事取了出来,真真是一根弓弦,只是弦中央有一段深深的黑褐色,却似是被血染过。 世人口口相传,将男子所用的弓弦封在绛色囊中,由有身孕的妇人佩戴了,又或是将弓弦系在腰间,便一定会产下健壮的男婴来。秦念先前同白琅提过一句,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时日过去久了,自己也便忘了,只教殷殷寻了斧置于榻下,想来作用也是一般。却不料白琅这时候拿了这东西来。 “拿一条新弦也便罢了,这一条上染着血呢。”她小心将弓弦收回去,将锦囊递给白琅,伸出左臂,灿然笑道:“帮我系着可好?” 白琅接了锦囊便往她臂上扎系,脸色有些红,却不说话。 秦念抿着唇笑了,她知晓他怎么就选了那一条勒破他手指的弓弦,但若问出来,他果然害羞不肯答。 有时候,她当真是存疑的,到底怎么样的白琅才更接近真实的他?是那个悍勇无敌的将军,又或者是温良谦恭的君子,是现下她柔情安和的夫婿,还是方才严厉决断的郎君? 她自己想着,却听得白琅道:“好了,这物事多戴些时候,该没有坏处吧?” 秦念一怔,道:“戴足百日便是转女为男,多戴难不成能一胎双子么?多戴些日子……大概是没有坏处的吧?” “那么一直戴着。”白琅在她身边坐了,轻声道:“这疾厉物事,不知能否镇魇鬼邪。” 秦念轻笑,点头道:“好,我便戴到小郎君落地吧――不过郎君实在不必这样忧心,我这样泼悍的妇人,在京中寻不出二个的。那鬼邪若是要侵害人,也总该是向着娇弱不胜的人。” “你……”白琅欲言又止,摇摇头道:“多小心些总是没有错。孕育生养,再凶险不过。” 秦念知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白琅的生母,彼时府上真正的将军夫人,便是他出生的时候难产,才不幸殁了的。白琅自小也不曾见过阿娘的颜面,想来他虽从来不说,可终究是一桩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憾事。 倘若他生母还活着,白琅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 一个没有母亲,尚未懂事又没了父亲的小儿郎,会怎样长大? 她向他靠近些,靠得更近些,便偎在了他肩上,低声道:“郎君放心,我身子好得很。” 白琅似是有所思,想了一阵子,方才揽了秦念,字斟句酌道:“你自是要平安的。只是,万莫仗着身子好粗疏了。若我有差事出去,你自己……” 秦念答应得极爽快。她生产前是要回翼国公府里头去的,在母家照拂下生产,自然是能寻到最好的稳婆女医来,更不用她去打点什么事务。同“粗疏”什么的,能有何关碍?他实在太也多心。 但若说这是关心则乱,倒也叫人心里头暖和。 “是了,你无事时莫要去阿瑶那边。”正值这般温情脉脉的时刻,白琅却突然开口,话语同前一句却没有任何关系。 秦念一怔,道:“什么?我去她那里作甚,好显摆我怀着的孩儿得郎君宠爱吗?我才不去讨打呢!郎君眼中,我是个这样不凑趣的人么!” “并不止这般。”白琅的口唇此刻正在她耳边,声音便轻得像是春天的第一阵暖风,道:“庶母那边的人也少来往。阿瑶真是个缺肝少肺的,便是恼恨你也无妨,但庶母……” “她如何?” “她不是个好相与的。从来……都不是。”白琅低声道。 秦念不敢多追问,哪个宅子里头没有些外人提不得的事儿呢?白琅从小没了爷娘,在这府中长大,只怕与李氏也不甚和睦,如今会说这样的话自然是有些因由。她若是想知道,回去同崔窈打听也便是了,当着面问白琅,却未免有些挑拨夫家的意思。 正巧这几日脉脉的打扮益发当心了。闻弦歌知雅意,秦念自己也是年轻轻的女儿家,如何不知道她心思?只是她看上的却是自己的夫君,因而万不能成全。 这一桩事,她也还需要回娘家去办。婢子的婚事由主人做主,但在将军府里头,她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去探问什么。 “我知晓了,郎君莫忧――说来,我这阵子要回翼国公府一回。”她便道:“郎君可允许么?” “去吧。”白琅道:“不若明日便回去。我正巧要当值,一日一夜,待下了值正好去接你。” 秦念笑着捶他一下,道:“郎君这话说得真真讨打,我好容易归宁一回,住一夜便要接我回来。” “总是不要常住的好,叫人看了,只当你我不睦呢。”白琅道。 秦念咯咯笑出声儿来,将脸蛋儿埋在他怀里,道:“娘子回母家住一日,做郎君的便要去接,这般纠缠成什么样子!叫人看了更要笑了。” “哦?我以为,是归宁半年,夫婿家都不去搭理的人更要被笑。” “是郎君会被人笑啊。”秦念道:“男子不都认为,将娘子丢在脑后的方是真英雄大丈夫?” “我不这般想。”白琅道,他神色却不是玩笑,只道:“我独有你一个亲人,如何还能丢在脑后。” 秦念一怔,想问一句,却没有问。 他这么说,怕是已然不把李氏和白瑶当做亲人了。或许,他也没有把父亲的妾室与庶女放在心上的必要……她看在眼里的,在人前,白琅待李氏温和谦逊,是嫡子待庶母的规矩,待白瑶则是恰到好处的严厉,正是长兄的风范。却原来……在他心中,那两个人算不得亲人么。 李氏不算,也便罢了。白瑶,却是这世上与他血脉最是亲近的人。即便白琅少年从军,那么一整个孩童时光,也总该与白瑶一同长大,怎的就连这几分兄妹之情都没了?又或者全是因为白瑶前阵子闹出的事情? 秦念实是想不通这个,第二日回了翼国公府,拜见了爷娘,交代了下人去请脉脉与殷殷的父母去她院子里候着,便直奔了崔窈的屋子。半路上正遇着秦愈出门,兄妹两个久为相见,又偏不是兄友妹恭的德行,自然是调侃了几句。待得秦念见到崔窈,她已然静静地捧书读了好一阵子了。 崔窈此人,简直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精怪。博学多才,性子又较秦念审慎得多,除了这些,还通晓京中一应贵人家中的闲杂传说――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京中的夫人们中极是受喜欢的。这一身世家的气派,饶是裴夫人想法子教导秦念,秦念也始终没好生往心里头去。 但她自己,也还是喜欢崔窈认真读书时垂眉静心的温婉模样的。秦念表示喜欢的法子便是比出手指在唇边,示意婢子噤声,悄悄溜到崔窈身边,脆生生明亮亮地喊了一句:“五嫂!” 这一声险些将崔窈惊出个好歹,待抬眼看稳了秦念,便用手中的书册敲她:“有身子的人也没个正形!还不稳重敦厚些养养气啊!” 秦念伶俐躲了去,方道:“五嫂连有身子的人都要敲打,怎得这样凶啊。” “有你狡辩的!”崔窈踏了绣履站起,却到底是欢喜,脸面上带着笑,道:“我家的阿念真是越发俊俏起来,可见郎君疼爱非常。” 秦念听她促狭,哪里肯饶,姑嫂两个打闹一番方坐了,道:“五嫂,我今儿来,可是有事要问的……您看,正室的侍嫁婢抬身做妾,嫡子会怎样看待她?是该当做姨母尊敬呢,又或者……” “侍嫁婢抬身做妾?”崔窈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听了便道:“你说的,不是你府上的那一位人物?怎么,白将军太过尊奉她,叫你看着心累了么?” 秦念道:“白将军若是尊奉她,我自然也要尊奉的,这倒没什么要紧。只是,我看郎君对她……实在是有些疏离。” “只是疏离而已么?”崔窈道:“看来,他还不知晓从前那一桩传言呢。” “是怎样的传言?” “这……”崔窈眼睛一转,示意堂中众婢退下,方道:“你竟然从不曾听说过?难怪你们夫妇两个会为她收拾那一摊烂账!我只道你是得嫁如意郎君可了心,方转性成了个敌我不分的痴人呢……” “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儿,值得这般憎恨?” “她脱籍抬妾,大概正是白夫人有身孕的时候。据说当年她感激非常,虽然做了妾,白夫人性子又宽和,不叫她伺候,她也日日常伴。更是时常亲手做了糕饼进献。只是,十月期满,白夫人生育之时极是顺遂,初产也不过三个时辰,小郎君便出来了,之后做阿娘的却突然血崩,怎生也止不住。药石无用,终至玉殒。” 秦念面上微微变色,道:“我不曾生养过,可若不难产,就不该血崩的是不是?” “不难产而血崩,实在很少。”崔窈道:“偏巧那时的女医与我伯娘相熟,有一回与伯娘诊脉,便说到此事。只道白夫人当时怕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血流极快,实在蹊跷。若不是自己吃下了什么活血化瘀的药物食材,单凭室内熏香之中的郁金、乳香与麝香,决计不会有这般恶事。” 秦念抿口,道:“她自己一定不会去吃活血的药材,只怕别人也不能灌她。按这般话说,便是有人给她‘调补’了许久吗?那个人便是李氏,对不对?” “这话谁也不好说定了,但女医也说,十之□□与李氏脱不开干系。除了她的糕饵之外,白夫人的饮食皆有灶间婢看着,怎么会大量服食活血的物事?”崔窈道:“只是,即便是她下手,你也说不准她的因由。是憎恨对她那样好的夫人,又或者是有人借她的手搅乱将军府,这可都说不清楚。” 秦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这初夏和暖的早间,自己身上竟漫过一层凉意。 要么,李氏是个当真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毒妇,要么,那背后指使的人……苍天见谅,那一霎,她想到的便是白家的长媳郑氏。 虽然李氏当家与白琅母亲身亡之间隔了四年,但除了许她一个妾室当家之外,还有什么好处能诱使一个人背叛从小服侍的小娘子,对故主都下出这样的毒手来? 人心可怖,至于如此。想来谁会怀疑自己身边的侍嫁婢呢,到了夫家,哪个女子不觉得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更可信些? “这也算得是母家带来的人了……”她道。 “正是如此,所以我大堂姊嫁人的时候,伯娘便特意看了她身边的侍嫁婢,将那两个性子高的换了。粗蠢的便是不成事,可也不会坏事,是不是?” 崔窈这话正正戳中秦念的心思。她如今是有些头疼了,她那两个侍嫁婢,脉脉是粗蠢了些,却显然有心“上进”的,殷殷虽然不“上进”,又是个寡言而心思多的。 如今要如何处置?若是单让脉脉嫁了人,远离了将军府,殷殷未见得便不会兔死狐悲,更何况她两个原本便是孪生的姊妹!若将殷殷也一并打发出去,便无异于自断手足。 她当然也可以买一批下人来,但要调丨教到堪用,还需要时日。再者,新婢子的心性更加莫测,也未见得就好了…… ------------ 第59章 贤德 秦念天生也不是一个一颗性能剖做八瓣儿的人物,心里揣着事儿,当着崔窈又懒得掩饰,面上便压了下来。 她是不怕崔窈看的――她心底下真真是有些慌了。崔窈今日所说的那些旧事,实在是出了她意料了。倘若白琅如今不待见李氏只是因了李氏昔日对他不甚亲近,那倒也无妨,左右庶母嫡子不对付也不是一家两家才有的事儿。但这偏生极可能是做婢子的谋害了主母的一桩罪案…… 若是不想,尚且无妨,一想,便觉得心口子有一块儿提了起来。 李氏能害死主母,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白琅若是知道此事,能和杀母仇人这样平和的相处,心底下能压住多少仇恨?便是不说这一些――单是想想人心叵测,她便得再掂量一番这一遭回府的打算。 她原本是想暗示一番脉脉和殷殷的爷娘,使他们同做女的说不要肖想郎君。然而此刻回头看看这打算,却是处处都不妥。其一,她高门大户千金的身份,和一对年老的奴婢说这个,实在是太过跌颜面;其二,便是她想个法子,将事儿说平了,又如何呢?她们不可以当着面儿对不住她,可心底下难免有怨的吧? 叫人生了怨怼,事情便不算做的十分完满。虽然她想着脉脉与殷殷决计不是如李氏那般森然可怖的人物,但到底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她心思动着,崔窈却是不满了,道:“阿念,敢情你来我这里一回,便是来发呆的?眼珠子直直的!” 秦念应过神思来,方赔笑道:“好五嫂!我心里头有事儿呢,才出了一会子神……您没有恼我的意思吧?” “有事儿?”崔窈笑一声:“你家里头又没个婢妾弟妹的,有什么好挂心?难道那老婆子还能算计你腹中的金玉儿不成!不过啊……我倒也有些想法,说给你听,你可别笑。那人自己是借了你阿家有身孕的当儿爬上来的,如今郎君待她与她小娘子皆不甚亲厚,她会不会念着故技重施,再……” 秦念先前只想着不要叫脉脉跟了白琅,全然没想过李氏那边儿,叫崔窈这一提点,脸上堪堪变了颜色,道:“这……该不会罢?” 口上虽然这样说,她心中却是忆起了旧事――哪儿能忘掉呢,白瑶那心心念念的好表姐晚儿,不就是李氏的娘家侄女?倘若白琅当年心思不定,又或者晚儿手段更高一些,真叫他得了她去,只怕自己没进门,府中便很有几个庶子庶女等着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李氏当着她的面口口声声骂晚儿教的不好,没有廉耻,四处走动勾搭郎君――可这话是谁说的也该看看情形啊!当初若不是当权的李氏默许,那一个歌姬,敢把白府当姑母家往来?做姑母的趁着主人有身子当了妾,侄女又是这般,明摆着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今晚儿虽然没了,可谁知晓李氏还有没有些甥女侄女,朝儿暮儿的? 再退一步说,她防得住脉脉殷殷,如何能防住这天底下所有能看上白琅的未嫁女?上等门户的千金自然不乐意给人做妾,可那些一辈子能给个官身郎君做妾便是烧了高香的贱户女呢?白琅这样好颜色好前程,除了一旦打起仗来可能为国捐躯之外,哪一桩不是个得人心的好郎君! “不会?你脸儿都白了!”崔窈咯咯笑道:“你要是要防着李氏呀,就把今儿我说的和白将军透个口风,他自己会查。到时候……” “他与李氏原本也不甚亲近的。若真是李氏送了人来,他只怕是不肯接近,但……若是旁人呢?五嫂,我真有些怕了,倒不是怕有谁敢对我下心思,只是我舍不得他……实在是没法子想若他和别人亲近我该怎么好!” 崔窈先前只是打趣,听了秦念这般说,却是一怔之后笑得眼儿都眯了:“痴儿!他宠着你呢,若是寻常男子,谁没个通房妾室卿卿娇娇的?他这还没同旁人做什么,你看你,你这样儿……你也是个国公府的千金?趁早收了罢!我只同你说两条,我阿娘教我的,你听了下一回可要拿些好东西来孝敬我!” 秦念叫她一顿嘲的几乎放不下脸来,正要别扭,却听得最后一句,不由睁大了眼,道:“好五嫂!我那紫玉臂支给你,你说!” “谁稀罕那些个了!”崔窈笑啐一句:“这样吧,我说给了你,今后我若有事儿求你,你不得混赖了!” 秦念自然点头,她方接着说:“其一呀,男子若是看上了谁,你想拦,那是拦不住的。若果然能拦住,这必是个怕妇汉,没有出息了。你看着又有何益?其二,他若是不想找别人,你便是将一个玉一样的人儿打扮好了推到他怀里去,他也忍得住。若是忍不住,就定是个没定心的,成不了事儿,塞给别人,倒也胜过在你面前讨嫌,你说是不是?” 秦念一怔,道:“五嫂这意思……这全在男子自己了?” “不然呢?难不成女子还可以用强逼了儿郎就范不成?”崔窈道:“你要是想叫白将军一辈子只欢喜你一个人,趁早别想着将他身边的人都打发干净!只要你最拢得住他的心思,便是偶尔和别人有个一两遭,最爱重的也还是你。再说,我看白将军心气高得很!你且想想,他挑了这么久才娶了你,你有了身子,可见他也不是如别人说的一般有隐疾,这样的心力,不是谁都有的。” “但我是妻,选妻与选妾……” “那自然是不一样,可他若不十分挑拣女子容貌,早就弄了三四个房里人了,还要巴巴等你娘子过门,给他应许了才行?”崔窈讲话挑破,也顾不得丑了,道:“你真是昏了头,你且看看,一个男子整日价看着长得还不如自己的女娘们在眼前晃悠,他能有什么心思?你这颜面生得这样好看,否则,他未必就喜欢了你呢!” 秦念听着这话,怎生都像说白琅太过好色,可细细想来,崔窈说得也没错。谁不喜欢个好看的?便是她也喜欢俊俏郎君,若白琅长得黑粗蠢钝的,随他和谁亲热只怕她都懒得管!只是白琅挑拣,这好看的标准,定得实在是太过高了些,高到二十年也就挑了她一个。 但挑拣总也胜过荤素不忌!想想白府里那些个人物,还真叫崔窈说着了――真没一个比白琅生得好看的!那些个婢子,大的有二十五六岁了,眼看放在外头过几年就该商量孩儿的婚事了,小的才十三四岁一团孩气,脸都没长开,白琅这样的人,怎么看得上这一窝歪瓜裂枣? 不过,说来这一拨子人便是小的也在府中呆了四五年了,可见当年晚儿来府上晃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种景象――有心弄来一府的枯枝败叶来映衬一朵菡萏,偏生白琅还没看上眼。只怕当年李氏心窝子也疼得很! “你别沉着脸啊!”崔窈见她还是这副神情,不由补充道:“我不是说你白将军的不是!你长得好看,难道不是好事儿么?” 秦念抬起头,莞尔一笑:“五嫂,到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多谢你今日提点了!” 崔窈莫名道:“你是想通了,要笼着白将军么?可是……难不成……” 秦念笑得甜甜的,道:“五嫂,莫说一件事儿,十件事也依你!” 说罢,她立起身便道:“我现下还有事儿,转头再来与五嫂说话。” “怪生生的。”崔窈道,却也不留她:“忙去吧,女娃儿大了,一颗心都在夫君身上,连我这样好的阿嫂都不要了!” 秦念听着不对味儿,驻足道:“五嫂这是……吃醋?” “谁吃你的醋!走你的!”崔窈笑得咯咯的:“你记得谢我就是了!” 秦念也来不及多想,便出了门。她知晓该如何对付脉脉了――何止脉脉,再来多少个人,只要没有容色殊丽冠绝天下能叫白琅自己倾心的,都能用这法子打发了去。 郎君不喜欢啊!她一个妇人,再如何“贤德”,都不能强逼着郎君要了那些女子吧? 到得她那一处院子,脉脉与殷殷并她们的爷娘均已然到齐了。四个人立在廊下,正在说话,见秦念来才纷纷行礼。 秦念盈盈笑了,道:“劳烦两位!今日请你们来,原是我一桩心事――脉脉殷殷自小伺候着我,年岁也不小了,总不能还拘在身边罢?但她们的婚事,我总觉得一个人定夺也不太好,便想着来问问你们做爷娘的怎样想。” “为奴为婢的,哪儿有这份子本事,”却是做阿娘的先说了话:“得幸伺候七娘,是她们两个福分。七娘在那边儿看上了什么人物,给安排了,咱们总是感激的。” 这便是聪明人了。秦念心道,脉脉殷殷两个虽是跟着她的,但她们的兄弟们却还在翼国公府。做爷娘的若是为了女儿的婚事指手画脚得罪了秦家的千金,断断是对儿郎没好处的。 但这句话听在两个女娃儿耳中只怕便不是如此了。秦念分明看到殷殷瞟了脉脉一眼,而脉脉打了个寒颤。 大热天的。 “既然做爷娘的都这么说了,那么该得处置她们两个婚事的时候,我也不往二位这边叨扰,自己做主了。”秦念的声音依旧轻轻和和的,只是脉脉颜色已然大变,她看在眼中,话依然是对着两个老的说:“多谢二位教养这样的女孩儿给我,我用着很是得心应手……秦念如今手上也没有什么好的,给二位一百匹绢帛,五百斛水晶米,且做个谢意罢!” 她这话说得更加不同寻常,眼看着脉脉已然畏惧至极,却仍旧不动声色――这些东西,原本是想叫那一双老夫妇劝服了女儿再给的。但同样一笔财物,奖励功勋同安抚苦主的意思便截然不同。 “若是无事,二位便回去吧。她们两个有我做主了。”秦念道:“殷殷,脉脉,你们过会子来我房中,也说说……你们都想要什么样的夫君?当着爷娘不好意思,当着我可不必羞赧了吧!” 她眼神儿好得很,分明看到殷殷气得在脉脉脚上狠狠一踩,脉脉吃痛却半点儿不敢吱声。 ------------ 第60章 良辰 “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秦念在堂中坐了,却不看脉脉与殷殷,只将手抚平了膝上的裙褶:“当着我也不必羞赧,若是有心上人,我想法子给你们成全了,若是没有,我且看着挑,总不会叫你们嫁了不好的。” 那两人却是一片寂静。秦念待了一阵子,道:“非得我点着你们吗?脉脉,你如何想?” 脉脉当即便跪了下来,道:“奴婢情愿伺候娘子一世。” 秦念含笑点了点头,道:“你有这心,我自然欢喜。可嫁了人也不耽搁伺候我啊。” “我……”脉脉一怔,咬了牙,什么也说不出。 “莫不是看上了郎君吗?”秦念仍然带着笑:“你若是想伺候郎君,我倒也不打算拦着。只是你现下还是贱籍,做不得良妾。贱妾么……说不准只能是个通房婢子,你可愿意?” 她这话自然是试探了,脉脉却道:“奴婢不敢自专,但凭娘子做主。” 秦念听得分明,复又看向殷殷,道:“你呢?你也愿意做郎君的通房?” 殷殷却摇头,道:“娘子,奴婢……奴婢倒是看中了个人。只是不知道娘子与郎君肯不肯成全,又不知那人他……” “谁?”秦念听她这般答,却稍稍有些意外。殷殷看上的人……殷殷这般整日里不说话的人也会看上少年郎君? “是郎君身边的雪竹。”殷殷道,脸上隐隐有些绯红,却不是寻常女儿家提到心上人时羞赧的模样。 秦念登时了悟。雪竹正是白琅身边那个每次都坏事儿的小厮,长得倒也清俊,心性也敏捷,隐约是白琅在府中器重的人。 但是,此人与殷殷遇见,大概也不会超过五回吧?若说是情根深重,以致殷殷撕破了脸面求主人赐婚,这便不大可信了。殷殷不是和人乱来的人……想来这婢子说出这话,是为了有个好托身。 这也是表忠心的法子,同样的双生姊妹,脉脉的心思比殷殷简直差了太多――若嫁了雪竹,既便于日后在这府上做事,又显了无意于郎君,再说,日后雪竹若是有造化做了管事儿的,她这管事儿娘子的身份,更比一个郎君的通房又或者娘子的侍婢有用的多。 “那么依你吧。”秦念笑笑:“我回头与郎君说说。脉脉你的事,我也自与他讲,他愿意收用不愿,却要看他的心思。” 两个婢子这便告辞下去了,秦念又去了崔窈那边儿,姑嫂两个去裴夫人一处聊天儿消暑了。翼国公府新仿着英国公府造了一座自雨亭,将清泉水引上亭顶,飞流下来,端得清凉舒适,秦念有身子怕热,在此处坐得竟不想回去。直到她嫁人后不曾带走,始终在她屋内的一名小婢子匆匆赶来,向她飞了个眼神。 脉脉和殷殷现下却是不在的,秦念身边再没有别人,便起身向母亲与阿嫂道了个歉,跟着那小婢子走了出去。 “怎么说?”到得稍远的一处花阴下,她道。 “殷殷阿姊叫脉脉阿姊自己看看衣裳,一个贱籍的还想翻了天去……说她好生无耻,做主人的妾还不若嫁个清白奴仆做妻……\"那小婢子说着这话,眼神有些惊慌,她大概也摸不准秦念如何想,颇有些惴惴之意。 秦念唇边微微绽开一点笑容,殷殷真是个聪明人。 做郎君的妾,看着自然富贵些,若是有幸生养了有志气的庶子,晚年光景更会好不少。可世上能熬到那一日的妾有几个?莫说以侍嫁婢的身份,很可能一世都不过是个通房,便是做了妾,性命也攥在娘子手上。便是你天大宠爱,哪一日娘子看郎君不在,捏个由头也能一顿棍子生生打死。至于生养儿女……那也先得生得出,还不夭折不是? 而若是像样儿奴仆的妻,旁的不论,招惹夫人不快的可能比做通房婢妾的要小太多了。殷殷眼睛也够狠,一开口,便挑中了白琅眼皮底下最好使的,除非白府破落了,她这一世只怕都再不会糟糕。 “脉脉呢,怎么说?” “脉脉阿姊说,娘子都未曾羞骂她,殷殷阿姊管得也太多了。殷殷阿姊气得便要出来,奴婢躲得快,否则就叫她撞上了。” 秦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手上一个米珠八宝的小金圈儿取了下来,递给她,道:“这物事给你,回头我与阿娘阿嫂说一声,待你嫁人,做了你嫁妆吧。” 秦念的首饰多半是内造的,这小金圈儿不大,所用珠宝也不是稀罕物,但胜在工艺极为细巧,外头是买不到的。那婢子接了欢喜不胜,连连道谢了方去。 秦念这才回到自雨亭,同母亲阿嫂道:“我给了阿奉一个金约指,米珠八宝的,你们回头看了可别当她是偷盗的。” “散财东西!”裴夫人笑嗔:“就当给我那小外孙积德罢!” 是啊,就当积德……秦念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小腹,道:“阿娘,几个月才大起来?我如今摸着硬硬的,却还平呢。” 裴夫人与崔窈自然是忙不迭同秦念说些孕育子女的事儿,从她要吃什么穿什么,到每日里读什么书弹什么琴都交代了一通,只道这般养出来的孩儿才能文雅端正,知书达理,不致女泼男野不像话…… 秦念听得却有些走神,待裴夫人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方插言道:“阿娘,阿兄和阿姊是这样养出来的,我信,可五阿兄同我也是这样养出来的?怎的不像呢……” 裴夫人直遭一口茶水呛住,好容易喘过气来,瞪着秦念便骂:“孽障!我养了你同你阿兄,简直是上辈子欠了秦家的!你这脾性,做了阿娘可要好好收拾,再搅得白家不安宁了,你阿爷百年之后可有脸面见白老将军?” 秦念勾着头,不说话了,眼神却和金鱼一般活泼泼的,四下打量一圈,索性将煮茶的婢子逐了去,自己坐了烹茶。 她的手艺其实不坏。点茶都能点出云纹字样,只是心思太活泼,不爱寻着旧有的调和来。这才闹出一盏茶酸得白裴氏险些将牙吐出来的笑话。如今认真煮了,端上的茶味道倒是比婢子的手艺好出太多来。 这一盏茶方才平息了裴夫人的怒意,她道:“你这孩儿虽然不经,到底还有几手拿得出的本事来。若非如此,我真不信你是我生养的。” “我生得这样好看,自然是阿娘生养的!”秦念笑嘻嘻道,她自觉自己就好在这颜面够厚上了,果然,裴夫人当即哭不得笑不得,只好道:“你有你阿姊一半儿淑静,我还不至于叫你气死,能多活几岁!” “阿娘说什么话!”秦念道:“阿娘长命百岁!” “你这……我可和你说,到时候你养了孩儿,若白将军不在府中,你便将孩儿送来我这里!”裴夫人道:“你这样不经的阿娘,莫要教坏了我小外孙!” 秦念一怔,嗔道:“世上竟有这样的阿娘,生生教自己的小娘子骨肉分离么!” “我要是不叫你骨肉分离,日后养个你一样的孽障,你哭也来不及!都叫我惯坏了你!” 秦念这边和母亲五嫂说笑,心里却想起一桩――孽障?这世上还能有人比白瑶更孽障的么。 可见做阿娘的如何,做子女的便如何这话实在不虚。若李氏自己不是个那样的人,白瑶也未必就会成为个未婚而孕的下作人。 第二日,白琅果然是一大早便来了翼国公府接她。然而做女婿的进门得先同岳丈岳母寒暄,又被留下吃了一餐早点,待得和秦念归家便已然是正午时分。天热了,人便困倦,秦念叫人在园中草龙珠架子下头支了一张凉榻,打算与他乘着凉闲话着,待疲累了倒头便可睡下。 园子里已然清了人,如今只有他们两个在,秦念便趁白琅去关园子里的各处门锁,自脱了半臂,将整个肩膀露出,复又将裤儿袜儿都脱了,腿脚直接挨着竹榻清凉舒爽,通身上下也只外穿着一条血色长裙。待白琅回来,正瞧着她倚在枕上,手中捉着一把秋香色扇子,双目直直盯着一处看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准备扑蝶的小猫。 她背向着他,裙腰上露着肩胛骨柔软的弧线,高耸的灵蛇髻上垂坠两串细巧的金丝铃铛,因着她仰头,有一串铃铛的最后一个正落在她脊沟正中,益发衬得肤色光润得若手掌之中攥了一下的一团新雪,长裙的双雀盘石榴摆下隐约显出芙蓉玉一般的粉润足趾,端的叫他心思也不禁晃了一下。 然而他到底不是个爱闹的,见她如此也不过是向前几步,坐在她身边且挽住了她腰。可秦念正专心要去扑一只落在草龙珠叶子上的蝴蝶,便是这般也颇受了惊吓,二话不说便是一扇子挟着飚风不偏不倚砸在了白琅的额头上。 扇框子包着绸子也还是硬的,秦念这一下,白琅的额头上便浮了一条红上来。 “郎君来也没个声儿!”秦念气急败坏里夹着些娇嗔,全没有和挨了一下的郎君道歉的意思,反而又蹬了他一脚,道:“吓着了我也便罢了,惊了我腹中孩儿怎么好!” 白琅有些尴尬,一时亦不知如何辩解,只道:“是我胡闹了,娘子莫惊。” 秦念好容易压下去方才突然被人搂了腰肢的惊吓,便觉得刚刚那一下打白琅吃得有些冤,自靠过来,又抬手摸了摸他脸上红痕,嗫嚅道:“疼吗?” 她小女儿情态自不是装的,但这幅模样,却叫白琅腰间一使劲儿,把她上身扭过去,压在了下头。他有心避开了她小腹,却俯压在她胸前,沉沉的压得她心都要跳出来了。 “郎君。”秦念不料他这便动了兴致,脱口叫了一声。 他不回答,极认真的亲她。亲了一会儿便停了,只看着她。 秦念心里也和揣了个软颤颤的小兔子一般,他嘴唇湿润着,眼神也湿润着,但她看得出他身子里有一把火恣意地烧。 “我轻些,你可能承受?”果然,过了一会儿白琅极轻声的道。 “轻些……或许……”秦念自己也动了心意,终于点了头。她身子被他疼爱着,疼爱得神思都迷糊了。他果然轻柔,就像是被阳光晒暖了的湖泽,而她是一条鱼。 一切都好,连事了蜷缩在他怀中的一觉都睡得极甘美,醒来之时已然被穿好了衣裳抱回了房中,而天色已然有些晚,白琅坐在窗下,正侧向她,翻动手上的一本书。 ------------ 第61章 相劝 不知怎的,秦念看着白琅的时候,他也正回过了头来,四目交对,他便把书册放下,起身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腹中可有不适?” 秦念摇摇头,忽然便想起那一场的旖旎之处,脸腮上便红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白琅亦垂下眼眸,轻轻笑了,复又道:“我方才还很是担心,你没事儿便好。” “……”秦念怔了一下,方醒悟他在担心些什么,不由嗔道:“求我的时候怎的不担心?” “实是难忍了。日后我定自己当心……这一回运数好,再没有下次。” 秦念脸色红到了底,推他一把道:“再别说这个,羞人的。说来……现下我身子不显,已然不太方便陪伴郎君了,若是过几个月腰腹鼓了出来,更加不便。郎君可有心思要纳个通房?” 她问这话的时候,已然有意将话语说得轻飘一些了。可即便相信白琅的回答不会叫她失望,也还是会在心间浮上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慌张。 白琅俊秀的眉峰,微微蹙了一下:“通房?” 她以为他会直接拒绝的,然而他这一反问,她心中便慌了。 而他又追问一句:“你当真是想要我有个通房吗?” 那一刻,秦念当机立断地回答:“不愿意!” 白琅便笑了,笑容里有些说不明的东西,道:“既然不愿意,胡说什么?” “哦?那我若是说愿意呢?”再问出这一句,她已然带上了一脸的欢喜,微微侧头,像个雀儿一般望着他。 “哪有那样多的如果。”白琅伸手捏了她脸颊,指腹微微用力,他的手温热,按在她肌肤上登时便叫她溢出淡淡汗意:“你若是不喜欢我,想要我离开你眼前,我便纳个通房,和她一道。若不是如此,这般话再莫提起。” 秦念怔了怔,伸手紧紧搂住了白琅的腰,不说话,就点着头,面颊蹭着他胸前衣裳,丝质滑滑地凉。 是嫁了上一个夫君太过混账,上天才补偿给她一个这样的白琅么?她如今几乎是感激广平王当年怎生也看不上她,怎么也不肯要她了。正是这样,她才留得完璧之身给他――虽然他求娶她之时并不知道,或许也不曾有过指望,但她是他的,那就是最好的。 他或许看不到她埋在他胸前的微笑。 但他们都听到了外头雪竹那特有的奔跑声,一句“郎君”传进来,秦念便知道,一定又有什么麻烦了。 果然,雪竹进门之时,正是撞了天大晦气的声音,道:“郎君,六娘她……自尽了。” 六娘正是白瑶在姊妹之中的排行,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莫说秦念怔忪,白琅亦猛地站起:“什么?” 隔着内室的门,雪竹悄悄的不出声。 秦念忙不迭道:“可救了下来?” “她趁着婢子们不在便上了吊,所幸救得及时,不过是颈间勒出了一条红痕,如今正哭啼着。”雪竹道:“那人……说要来禀告郎君一声,郎君您看,您要过去不要?” “要死便去死!”白琅是当真怒了,这一回,连对待李氏的半点儿耐心也都丢了个干净:“这般做给谁看!” 秦念不由蹙眉,扯住了白琅的衣袖,道:“郎君,千万莫要这样讲。她是有错,可那孩儿,便是投错了胎,也不该……我知晓阿瑶这是闹给咱们看呢。可她到底有孕在身,万一闹过了火儿,人真没了的话,那怨气多重啊。要么,我去看看?” “你也别去。她有心气就去死!”白琅郁怒道:“给她一些好处,便得寸进尺,这当真是我白家的骨血?!她若死了,还保了家族声名!” 秦念何尝不知道这个?她从知晓了李氏可能对白琅的母亲做下的恶事之后,对白瑶便再没有一分同情了。可白琅这话显然是气话,他若要白瑶死,她早就进了棺材了。更莫说白瑶有孕在身,这般没了,怕是要变成厉鬼的,万一折腾她该怎么是好? 白瑶还是活着吧,老老实实活着,便是有再多麻烦牵累,难道能抵得上她腹中的小东西重要么? “郎君。”她柔声道:“你若不放心,随我一同去,我定能应付得她的。” 白琅不言语,好一阵子,方长出一口气,道:“好。” 秦念起身,唤进婢子来,打扮停当,便与白琅一道往白瑶的院子去。她也有日子不曾过去了,一路走着,踅摸过一阵子的说辞,两人却是无话。 白瑶的院中,如今已然只剩下她与李氏的婢子在了。此刻二人正哭做一团,恍然是天崩地裂的情形。 白琅已然示意婢女们噤声,是而李氏与白瑶并不知晓他们两人已然到了门口。而便是那薄薄的一扇门外,秦念与白琅同时停住了脚步。 里头,李氏正哭道:“你阿兄决计不肯留下这孩儿来,那又有什么法子?他是郎君,颜面自然比你亲情重要,你如何能这般不懂事!” 秦念不禁瞥了白琅一眼,她生怕他破门而入,但他只是眉尖一跳,唇紧抿,一言不发。 里头白瑶也道:“我知晓,我是个命贱的,原本便该如此……可我死了不好么?我死了,他说我暴病便是了!落得家门清净!阿娘,我们两个,原本便不该在这白府里头……” 原本不该?是了,正是不该……秦念正欲推门,却被白琅拉住,他口型微动,正是:“再听听。” 果然,里头李氏道:“快住口!你莫要说这样怨怼的话!若是叫人告诉你阿兄,他更是要难过了。他的顾及与咱们是不同的。” 这一句句话,似是劝解,实在是火上浇油呢。 “阿娘,我……” “都怨阿娘,不该生下你来……” 里头两个人哭着,竟全然不知门何时安静滑开。待得白瑶一抬头,满面恐惧望着门口时,白琅的脸上已然一点儿神情也没有了。 “你阿嫂怕你出事儿,说着要来看看你。”他甚至轻轻笑了,只是这笑意如同一层纸,一碰便能破开,看着倒叫人心慌:“看来,你根本也不需要她关怀。” 白瑶唇瓣翕动,泪水滑落脸颊。眼中盈盈水光,不知她到底是何心意。 秦念却从白琅身后走出,一步步靠近李氏,目光如刀。她并不想和白瑶起什么冲突,但李氏这样的人物,她是忍不得了。且不说过会儿如何劝白瑶,李氏这搬弄是非的习惯,她是定要给别一别的。 回想起初嫁时分,她甚至还在为李氏的贪墨遮掩。现下想来,当真是愚不可及! “庶母好会说话,好会做事。”她凉森森道:“我记得,前天郎君便说了,这孩儿不能留在府上。怎么昨日不说,巴巴赶着我们回府了才说?既然说了,为何又不说透,叫阿瑶白白折腾,受了一回罪呢?” 李氏张了张口,却没敢说话。垂了头起身,退到一边儿去了――若说规矩,她在秦念面前根本便没有坐着的份儿。 她所能自恃的不过是长一辈的身份,然而秦念若真要破脸,她又能有什么法子?言语之中不能顶撞了当家娘子,动手更是不可能――秦念虽有身孕,可久负了巾帼英雄的名声,只怕料理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阿瑶,上吊的时候,不疼吗?不难受吗?不想活下去么?”秦念在白瑶身边跪坐了,伸手轻轻抓住了白瑶的手,声音是软的,眼神是软的,只是,这一份软却是凉的:“你可曾想过,若是这些婢子晚些进来,你的命,孩儿的命,可就都没了。自尽乃是莫大的罪过,你要泡着你孩儿的血,在地狱中受尽折磨吗?” “阿嫂!”白瑶有些惊慌,想把手从她手中抽走,却不料秦念猛然加力,她拔不出手来。 “想死太过容易了,何必要上吊呢?”秦念道:“你看,这桌椅床榻,啊,还有四面墙壁。真若要寻死,一头碰个桃花儿开也了当。把自己挂起来,死着也难看,又或者变成了厉鬼……你要找我与你阿兄索命吗?” “阿嫂!别说了!”白瑶显然是怕极了这样的秦念。她越是将话语放慢,颜色放缓,这言语之中诡厉森然的意味便越浓:“我错了……是我错了……我……不敢怨恨……” “不敢怨恨,可见还是怨恨的啊。”秦念道:“你初初有身孕的时候,只说随阿兄处置。之后,为你孩儿求命,你阿兄也答应了。再之后,你便想嫁给那齐校尉,更想将这孩儿留在身边。你可想过,他为什么不答应?你为何只是恨他呢?难道你阿兄做事没有考虑么?” “他……阿兄……?”白瑶抬眼看了看面沉如水的白琅,又看向秦念。 “你且说说吧,这一回想不开,是因了什么?”秦念说着,向李氏“无意”地瞥了一眼。 “阿嫂……”白瑶眼中的泪水又落了下来,道:“阿嫂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您能想想么,我的孩儿,他生下来便没了阿爷。若是能留在府中,我愿意一世不嫁,便是名头上只能唤我姑母,那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这最后一点儿念想阿兄都不答应……” 秦念微微侧了头,眨眨眼,道:“所以,你还是想要嫁给齐校尉的,若是不能嫁,也希望将孩儿留在身边过一世,是也不是?” 白瑶胆怯地瞥了一眼白琅,缓缓点了点头。 秦念看在眼中,和声道:“可你要想想啊,那齐校尉见你也只见过两回,你现下突然说有了他的骨肉,非要嫁了他,你说他信不信呢?会不会觉得你是做了错事,看他好欺负,才赖在他身上的呢?至于这孩儿,你可想过,便是你阿兄愿意留他,也得有个缘由。我的身子比你晚十来天,彼时生养,也多半不会在一日之内。说是双生儿,谁信?若不是双生,这孩儿又是从哪儿来的?他总得有个出身啊!再说,待他长大,你难道能忍着不同他讲他出身?若是讲了,他又会不会恨你?你如今只顾任性,怎不想想,你的愿望若是都达成了,当下的情形会好哪怕一点儿么?” 白瑶脸色已然变了,她怔怔看着秦念,道:“阿嫂,难道我……这孩儿……” “我想,你要嫁齐校尉,还要说服他信这孩儿是他骨肉,实在是难。若要把孩儿留在府中呢……说是我生的,定然没人信,说是你养的,坏你名声,除非假托是仆婢们的,但这般他便成了个贱籍。”秦念说话不急不慌,道:“你看呢?” 白瑶沉默,秦念轻轻叹道:“年幼貌美,单是这一点,便可寻个如意的郎君了。你还不曾嫁人,不曾与夫婿共赏花月,亦不曾得一人为你执笔画眉。便为了一个丝毫不知晓你爱慕的男子废了一世,值得么?你阿兄的行止,大概是叫你难受,觉得违了伦常――可你是他的亲妹,你腹中的却是他不曾见过的甥儿,隔着血脉呢!他是在意你的一世,还是在意这孩儿的一世?他处处是考虑你――若只为了白家名声,将你母女赶出去也便罢了,更显得他刚正,何必担着风险容你在府中?我做娘子的这般说,似是为他开脱,可你想想,我说的有理没理呢?” ------------ 第62章 驱逐 秦念说完这一句,倒也不催逼白瑶,只是静静看着她。白瑶咬着牙,一言不发,半晌才颤巍巍抬了头,望着站在稍远处一动不动的白琅。 “阿兄……您……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听得这一句话,秦念心中便松了些。白瑶不是个坏人,只是个被宠坏了又没什么家教的小娘子罢了,若说心思,和李氏全然是不能比的。倘若意外有了身孕的人是李氏,她方才这些话便全如清泉水浇在石头上,一点儿用都不会有。 而白瑶,已然松动了。 白琅却依旧沉着脸,道:“你愿意信也好,不愿意信也罢了。” 他若是承认“是”,倒有些假,可此言一出,秦念便分明觉得,被她握着的那只白瑶的手,猛然用力回握住了她。 “阿兄,阿嫂……为什么不早说……” “我原以为,李阿母是你的生母,她自然是要把你往好里劝的。”秦念已然换了称呼,李氏的面色瞬时便青了,但做娘子的却宛如没有看到:“只是我却不曾想到,母女连心。你走不出的困局,她也做不到旁观者清,竟将你越劝越坏了。” “这个……这,这也难怪……阿娘。”白瑶垂着头,轻声道。 “是啊,人之常情罢了。”秦念道:“只是,情有可原,过不可恕。她虽然是你的生母,却终究是个妾,与你是白家堂堂正正小娘子的身份天差地别。你要寻死,她没同你将事情说清楚是极重要的因由。” 白瑶方才正在对白琅所为的感念之中,此时听得秦念口气是要处罚她阿娘,却又急了,道:“阿嫂,我阿娘愚钝,却无论如何不会对我有恶意的。” 秦念听得心中暗叹,她对你自然是没有恶意,对我们两人却决计不怀好心。白瑶之所以能得到上吊的机会,却又被立刻解了下来,只怕真有人在后头操纵着,而彼人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叫白瑶与白琅的嫌隙越来越大罢了。 她目下还不清楚李氏这样折腾对白瑶究竟有什么好处,但唯一能知道的,便是家不和则事不兴,白瑶虽然只是个庶女,但难说什么时候,小人物也能变了天去。 李氏是不能留了。 “她若是对你也有恶意,利用你,那便简直不是人了。”秦念悠悠道:“可你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是如何也推不掉责任的。该罚还是要罚,只是酌情,轻些罢了。” “阿嫂!”白瑶道:“我阿娘是老人了……” “是老人也比不过你的身子尊贵。”秦念道:“你也莫要劝了,好生学着,这就是高官人家的规矩!今后你也要嫁人,嫁个好人家,便也要立下规矩来,才不叫人看轻了――你是正经的将军骨肉,不是什么低贱的乐姬!你可记得住?” 白瑶哀哀地瞥了李氏一眼,终于慢慢点了头。 “李阿母是因为阿瑶太过哀伤,才迷了心智,也算不得恶意。”秦念将手从白瑶的手中抽出,站起身,走到垂首站着的李氏身边,悠悠道:“万幸祖宗庇佑,瑶娘无妨,若是她出了什么事儿,阿母你看要如何呢?如今虽然无事,可情由亦在……” 李氏身子在抖,秦念却总觉得她其实并不慌张,这种畏惧,不过是演给她看罢了。果然,李氏道:“老身痴愚,随娘子处置罢!果然如娘子所说,阿瑶的身份尊贵,是比我强太多的……老身坐根儿也不该……” “阿母,这样说便没什么意思了。这话酸得像是泡了太久的醋芹。”秦念打断了她,道:“我初时念及你们母女相依为命这许多年,才一直忍而不发,可你眼看要把将军府的小娘子给彻底毁了!她是你的骨肉,可你一点儿也不知晓,真正的贵族千金该是什么模样!再这样下去,她便要成个只能配个小吏的妇人了。我知晓你关怀她牵念她,可做阿娘的,总该为她好,该真心为她好!” 李氏不料她抢白,迟疑一阵子,才委屈万分道:“老身没有眼界……” “这倒也不能怪你。”秦念叹了一口气,扭过头,望着白琅,道:“郎君,今日的事由我处置吧。” 白琅一怔,点了头,道:“内宅的事儿自然归你。” “那么,阿母也辛劳了这十多年了,如今年纪大了,不妨去外头别业里歇歇。” 她这一句出口,白瑶与李氏俱是惊诧,须臾,白瑶便哭了出声:“阿嫂!别让我阿娘走……我,我再也不犯痴了……” “你不要哭。”秦念道:“哭也不要哭出声儿来,至少当着尊长的面,决计不可如这般哭嚎,实在不雅。你这样做了,要叫人挑剔你阿娘的家教的!若实在忍不住泪水,可以背过身去,用帕子将眼睛蘸干了,千万不可花了妆容。” 她这一通,将白瑶说得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能翻出帕子来,草草擦了眼泪,道:“阿嫂,我什么都依你教的,别让我阿娘去别业……那些乡下地方,也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穿的,我阿娘这么大年纪……” 秦念摇头,道:“她将你教的一身都是毛病!我如今要将你在几个月里养成个拿得出手的千金,苦是必须要吃的,训斥也定要挨的。到时候以她这般将你阿兄的好意都当做狠心的见解,岂不是要恨上我?那还不若便不要她知晓,让她去别业里安安逸逸过一阵子。待给你寻到好夫家,今后琴瑟和鸣,有的是机会孝敬她。” 白瑶看了李氏,哀痛之情不减,李氏却是身子一晃,直直摔倒了。 “你若是想慰藉你阿娘,便快快做个像样儿的贵女,好好过你的一世。”秦念见婢子们向前搀住了李氏,不致让她跌倒,便索性也不问李氏如何了,只向白瑶说:“她是妾,你可知晓?再深的母女亲情,抵不过身若云泥。她若真是为了你好,会谅解我的。你呢,你想得开么?” “……”白瑶垂了头,很久方道:“我想得开,可是,阿嫂,若阿娘能保证不干涉你,你别让她走,好不好?” 秦念看了看“昏”过去的李氏,沉吟了许久,道:“我再想想。可你当下便要拿出个身为将军千金的模样来,再莫要如那些没见识的小家女一般胡闹了。否则,我断断不容你阿娘在府中留着。她太过疼你!” 白瑶忙不迭点头,道:“阿兄和阿嫂的苦心,我如今是知道了。” 秦念不知她这话几分真几分假,然而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假惺惺”叫人取了冰为白瑶敷眼。又向搀着李氏的婢子们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扶李阿母坐下,叫她醒来啊。” 那些婢子慌张张地捏人中掐手心儿,李氏却是铁了心一般就是不睁眼。秦念看着心中益发堵得慌,便看了白瑶一眼,惊叫道:“阿瑶!你……你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李氏猛地睁了眼,待撞到秦念冰凉的目光,再想闭眼已然晚了。 “李阿母醒了,就不要再昏过去了。”秦念悠悠道:“你是留在府中再也不许插手阿瑶的事儿呢,还是去别业里散散心?” “……”李氏咬着牙,半晌道:“老身老了,留在府中,怕是要心软。还是去别业里吧。” 她这一句正中秦念的预料,亦算得正中下怀――李氏定会答应去别业的,不然还怎么扮苦情呢?但她走了才是刚好,秦念实在不愿意和她在一个府邸里住下去了。 以李氏的性子,去了别业之中只怕也很要闹些麻烦。她到底在府上当家十多年了,如今别业之中也是她当权时弄来的下人……秦念想着,微微笑了,道:“李阿母便去终云山下的那一处别业吧,离京城也近些,隔三差五还能回来见见瑶娘。” 李氏如今想反对也没法子改口了,只能应了。她这一头稳下来,秦念便安置了白瑶歇息,又强逼了她一道出来,回自己院子收拾东西,一日后启程。 其实,若为了白瑶的“教养”,远远不必这样快便将李氏支走。但秦念着实是不能看着她多留在府上了,谁知道她那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待回了她房中,夜已然深了,当下也便安置了。只是,白琅躺在榻上,过了好一阵子,却突然道:“你今日哪儿来那么多话说?” 秦念自然也不曾睡着,她心中盘算的却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别业里伺候的下人给换掉。李氏过去了便该消停! 她能容忍李氏与白瑶母女情深,却决计不能容忍谁来搅合她当家的将军府。 “我只是想着,阿瑶好糊弄,庶母不好敷衍。”秦念道。 白琅轻轻笑了:“倒好像我真是在为阿瑶考虑一般,听你那般说,我自己都信了三分。” “郎君是不是考虑她,我不知晓,可我知晓,庶母一定不曾考虑阿瑶的终身。”秦念道:“这样惯着她为非作歹,岂是做阿娘的该为的?不过是想叫阿瑶恨咱们,却也不想想,阿瑶现在有什么本钱来恨咱们呢。” 白瑶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什么给她找个好夫家,你当以为有人愿意要她?” “只要消息捂得好,自然是有人要的。”秦念道:“到底阿瑶也是个年幼貌美的女孩儿,还有个官居五品的兄长,怎么会没人要?再者,若是真没人要,也全赖她阿娘没教好,咱们尽心便是了。” 她说罢这话,白琅却许久不曾言语。秦念有些诧异,便抬起头看他,白琅的眼神很深,与她相触,却道:“也罢了。先前……我实在是有些小看你,原来今日我不必去的。” 秦念咯咯笑了,道:“郎君若不去,不说那一句‘你愿意信也好,不愿意信也罢了’,阿瑶只怕还真不那么容易信呢。” 她想起当时那一幕,便觉得好笑。白琅对着白瑶,脸上一点儿神色都没有,可越是没有神色的脸,越是能叫人读出万般内涵来。 ------------ 第63章 吃瘪 过得四日,白琅正在宫城之中值守,秦念一个人闲在房中正是无聊,便见得脉脉行来,极规矩地行了一礼,道:“娘子,去终云山别业的人回来了。” 自从白琅明言不要通房与姬妾之后,秦念便向脉脉提了此事。脉脉颜面上登时便现出失望来,咬着唇儿一副委屈的模样,最后还是依旧服侍秦念,却不若从前随心所欲,倒显得有了些规矩。 这样的事儿若是落在别人头上,秦念自然是高兴的。可脉脉这般“规矩”,却显然是生分了。她并不欢喜这样的局面,可暂时也没什么法子想——脉脉心底下定是有芥蒂的,只是现下将她打发出去也太不是时候。 做事总要显得水到渠成才好……秦念心中微微恍神,不期然那跟去终云山别业的小厮已然到了堂前。 这是白琅的人,唤作云竹,秦念特意向他要来跑这一趟差事的。这府上暂且还没几个人是效忠于她的,于是也只能借着夫婿的人做监视李氏的事儿。但好在白琅的心腹多半也随他上过战场,身手不坏,那终云山别业,寻常人往来不停留也要三天,而这一名少年的三天还用来做了些别的事儿——若是她的计划可行,如今的终云山别业里头,便是一个仆婢不换,也再不是李氏的天下了。 “事儿办得如何?”秦念悠然道。 “回娘子的话,小的已然将郎君的吩咐传达给那边儿的下人了。娘子要小的赏给他们的锦缎,也尽数分发了。” 秦念微微笑了,道:“也辛苦你了。脉脉,去取两匹蜀锦,赏了他罢。” 云竹一怔,忙道:“为郎君的差遣奔忙,自然是小的的本分。那蜀锦贵重,如何当得!” “我说当得,自然当得。”秦念笑道:“你与雪竹一般,是郎君身边靠得住的儿郎,却还未有家室。这两匹蜀锦,你若觉得用不上,便省下来,今后当做聘礼送去新妇子家中吧。” 云竹倒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谢了娘子赏,退了下去。须臾脉脉自府中库里取了两匹翠色蜀锦来,去院外赏了他,这时,秦念已然独自入了堂内,心中当真是畅快非凡。 这云竹去终云山的任务当真不难——只要召集了那边儿的下人,将秦念调来的财帛分发了,又将秦念的原话复述一遍便是:“郎君与娘子念诸位在这地方久候辛苦,如今李阿母又来了此间,更要诸位用心服侍,实在是劳动了,便将这一批花素绫子赏了诸位,且做个先行。若是诸位服侍李阿母得力,今后自然还是重重有赏的。” 这话听着便十足敬重李氏,可那终云山别业的人,也不是傻的。只要在随同李氏过去的府中仆婢中找个人打听,此人再有意无意泄露李氏是与娘子争执了才被打发到此处的,那些下人自然就会见人下菜碟了。 这次随着李氏过去的,多半是她心腹,却也有寻常的府中奴婢,并没有什么立场的。这样最好——李氏不是很擅长挑拨离间么?便让她到一个连着她的心腹一起被孤立的地方去吧。 如今李氏有什么?她的行李,秦念是盯着看着装好的,除了些衣裙首饰,半点儿细软没有,先前她贪渎的那些个财物,更是一丝半点儿带不走。连钱财都没了,她还能有些什么? 秦念并不敢轻视李氏的本事,然而一个没权没财没身份的人物,在已然人心浮动的别业里,自然是不会过得太好的——人啊,过得舒服了,便时常生出些非分之想来。及至连先前的那一份舒坦都没了,再后悔也就晚了。 她不知晓李氏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总之,衣食住行都不会短了她的,然而别的什么,可就再也说不上了。 至于白瑶,如今的日子也不十分好过。没了阿娘撑腰,她便是想骄横也骄横不起来了。但凡是摆点儿脾气,便被秦念一句“淑雅的小娘子决不可如此”给死死堵回去,再也发不出来。 这日子,过得当真是逍遥自在。蝉鸣送着落叶,秋风吹到天凉,李氏硬是死撑在终云山别业里不曾回来一次,大抵是要用这般苦情来叫白瑶心下别扭。只是白瑶天生没心没肺的,这一段日子跟着秦念练习高门贵女的仪态风姿,虽然有了身孕显得别扭,可到底进步不小。秦念嘴上是抹了蜜的,她有些星点进步,便狠狠夸她。 白瑶哪儿见过真正的世家女?照猫画虎学出个样子,自觉便很有些气度了。听了秦念赞扬,实在欢喜得很,仿佛笃定能嫁个天一般的好郎君,全然念不起她生母还在别业里凄风苦雨地熬日子。 大抵是失望混杂了无奈,第一场雪下来之时,李氏总算是撑不下去了,回来得很是狼狈——她染了风寒,在那边拖了一个多月,怎的也好不了。没得法子,只能回府来,延请更好些的医士来诊治。 须知李氏原本是个身子极健旺的人,莫说伤风,从前是一年到头连喷嚏也不打一个的人,一直那么风风火火地来去。可去了终云山区区半年便成了这副德行,实在很有些人不如意万事难的情形。 李氏回到府中下了马车之时几乎热泪盈眶,却不知是因了欢喜,还是因了伤风。但无论是什么,立在后门的白琅一句话,便将李氏的眼泪生生给逼了回去:“李阿母病情不轻,回先前的住所好生养着便是。” 李氏由两个婢子架着,瓮声瓮气道:“郎君!我想先去见娘子与阿瑶……” “你见她们做什么?”白琅原本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了,此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氏一眼:“她两个身子都不方便,你不是不知,万一染了病如何是好?您还是好生疗治吧。” 李氏登时便灰了脸,道:“我实在是思念她们得很。” “那便先养好了病再说。”白琅说完这一句,自己也不再停留,径自走了。李氏的神色宛如打泼了一砚墨在脸上一般,实在黑的可怕。 这一幕,脉脉在门后头正看了,同秦念学了个十足十。秦念听得也觉得想笑——李氏当真以为回了府便可以找回从前的日子么?以为郎君这一番话就是即将来临的打击的全部了么?真真是太过愚蠢了。 连她院子中的人都已然被换过了一遍了!这将军府,悄没声息的便叫秦念给变了天了。 李氏不在的日子,秦念“闲极无聊”便拿了婢女们身契出来看。但凡是到了年纪还不曾婚嫁的,都召集起来问了一番。想嫁人的,便叫她们自家爷娘兄弟给寻觅,不想嫁人的,也发还了身契打发出去,只道不能耽搁人家终身。另买了些年轻的婢子回来充着——就这挑婢子的眼光上,秦念还当真有些佩服李氏,李氏当年挑的那些个□□岁的小女婢,如今长到十四五岁,便是花一样年纪,也一个二个都丑得很可以…… 饶是秦念并不是挑好看聪颖的婢子买,和李氏当年选中的人物往一块儿一站,也还显得美貌大方——这一看,秦念便万分明白白琅为何从来都不带同僚们回府上饮宴,宁可花了钱在外头摆宴席了。这样的一群精怪,若是叫那些饱览神京之中美人儿姿色的公子们看去,实在是把将军府的颜面丢得一干二净片分不留啊…… 但换婢子的事儿,李氏并不知情。如今府上留下的,便是老人,也多半被秦念心血来潮便发一番的财帛给哄得眉花眼笑了,新人更是不必多提。李氏这一回回来,怕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秦念心知肚明这一桩,便十分不在乎面子上给李氏的“关怀”。好医好药丝毫不吝钱财。李氏那伤风大抵原本便有四分乃是心病,如今回来了,日子过得也不若在终云山别业里一般终日吃人忘了,病也好得利落。秦念遣人去探,那回来时几乎不能自己站立的病人已然养得面色光润了。 “娘子,可要接着禁她出入?”脉脉在一边问了一句。 先前,因了她与白瑶有孕,李氏那一院子的人出入是被严严盯着的。如今脉脉问了这一句,却正好给了秦念一个由头,她便笑道:“既然都好了,还禁什么呢?想去哪儿,便由她去哪儿吧。” 这话传过去,李氏果然出门了。她先来看了秦念,隔着一道千珠碧丝帘子,秦念分明见得李氏瘦削了不少,自然是要好生安慰一番的。然而李氏这一日却并不如从前一般同她啰嗦,说了几句话,过了面子便自要告辞,只说实在是想念白瑶得很。 秦念当然不拦,道:“母女亲情,原是如此的。您这些日子在外头,竟也为了我教导阿瑶方便,强忍着不回来。这也便罢了,能忍着半点儿也不过问府上的事,却着实不易。如今若是想去见她,便快些去吧。阿瑶的日子越来越近,益发嗜睡,不过醒着的时候倒是很有规矩了——李阿母可好生看看,我教的如何?” 她这些话,明里是表功,李氏听着却定然不是滋味儿——她先前那些时候便是想回来,也总需先回得来才是。只要秦念授意,她在那终云山别业里哪里有机会往京中多走出一步来?如今秦念做了坏事还要说好话,李氏怎会高兴?更莫说秦念若是教好了白瑶,便益发显得她这做阿娘的不是人…… 但当着面,她到底是什么也没多说,客客气气告辞了。秦念起身送她,见她带着两个婢子走远,面上便浮起了一点儿笑。 白瑶……千万不要让她失望才好。只要白瑶断了李氏最后一点儿兴风作浪的指望,她秦念不介意给李氏一个风平浪静的晚年。 ------------ 第64章 逾矩 据说,当日李氏从白瑶的住处回去的时候,看着很不像是母女久别重逢的欢喜,倒颇有几分郁郁。 这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白琅正与秦念坐着闲话,听闻此事,不由面色有些惊奇:“怎么?” 秦念在一边儿点茶的手却半分不颤,气息也屏着,待得茶面上浮起一朵莲花,方捧了给白琅,道:“阿瑶身子重了,脾气不比以往,若是说话之间冲撞了,怕也是有的。” 白琅抿了一口茶,道:“你的手艺到底还是不错的,只要不……” 他没说出下半句,眉心便蹙成了一团,奈何仪态最是重要,半晌方勉强将口中的茶咽下去,道:“这是又添了什么东西?酸得要人命!还是后味儿里酸……” 秦念也不避讳,便取了他的茶盏,也饮了一口,却自如道:“我觉得这点儿酸甜恰到好处啊!哪里有那般难忍……罢了,下一回为郎君烹茶,便只用姜盐,再不加旁的了,省得郎君这样不快!” 白琅看着她,若有所思,过了一阵子方道:“这样喜欢酸的,多半是个儿郎子。” 秦念咯咯笑了,道:“儿郎子不是最好了么?” 白琅点头称是,却又岔回原先的话,道:“我看阿瑶不会在言语上冲撞她生母的。” 秦念自然也知晓方才那一句话搪塞不住白琅,便道:“又或者是我最近教训阿瑶太狠,她变得太多,李阿母看着生疏了吧……” 白琅便道:“生疏了才好。阿瑶本就该是像你这般行止才是。” 秦念咯咯笑了,白琅也跟着笑。夫妇二人都十分知晓这一句话背后的真相――秦念当着众人的行止当然有规矩,那是裴夫人亲手教养的,细致到洗过了手应当以怎样的动作接过婢子递来的素绫,着急的时候应该以怎样的步速前行,都是世家大族正宗嫡女才有的风仪。用这样的法子来教白瑶,便是秦念有意宽泛许多,也将白瑶带出了几分韵味了。但若是论及秦念做下的事儿么…… 一刀捅了前夫也好,千里迢迢去边关也好,哪一桩拿出来说清楚,都是能把夫子们气得倒仰的。难为白琅一个在书房中堆满了经史子集的人能忍得了她。想来,白琅也只想叫白瑶学学秦念的做派,却不想将白瑶也变成秦念这般强悍。 到底秦念强悍有翼国公府和自己的美貌撑着,白瑶若是强悍了,便要成了个笑话。 秦念也知道这个,是故日间与白瑶说话,句句都提点她女孩儿家要忠顺才好――若是嫁了不如自己的人家,随你如何折腾,夫家都是不敢管的。可若是想嫁个好郎君,自己的行止便须得先端正了。白瑶心思虽然如吹火筒里的豆子一般明了简单,但秦念将话挑明了说,又哪里有不懂的道理? 如今,白瑶是真被秦念教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人若是连着一个多月都做同样的事,便会成了习惯,什么事情一旦成了习惯,便不好改了。如今白瑶便是见得母亲回来想亲近,只怕也要循着秦念“贵女当无大喜无大怒,举手投足可快不可急,言笑话语可凉不可冲”的教诲来…… 这样待别人自然是妥帖无妨的,待生母……却十足见了生分。 李氏既然是阴着脸走的,那么很明显,白瑶一定对她“讲了规矩”。而碰上这样的事情,李氏又能如何呢?她总不能说白瑶就该没规矩吧,便是再郁气,也总得自己忍了。 想来,李氏是有些悲哀的,但这一份子倒霉,却也是因了李氏自己的心气而起――若是李氏没那么高的心气,不奢求府上的小娘子对她这婢子出身的生母言听计从,不生出用白瑶的孩儿抢去秦念孩儿嫡长子地位的鬼主意,秦念自然不会同她过不去。若是她从今日起消停了,老老实实守着她的院子等养老,秦念也能容她享受该她的富贵。 但人心只会不知足,又有谁能把曾经拥有过的好光景真看做过眼云烟的?李氏若真是看到了白瑶的“规矩”便知晓进退的人物,便一定不会闹出“掌掴小娘子”的一场来了。 那是和李氏第一次去白瑶那里隔了多半个月之后的一个午间,外头正飘飘扬扬地下着雪,安静得很。白琅不当值,便在秦念房里歇息,秦念却并不睡。正快要到了年关,白琅的职田,府上的庄子,都该给她送上今年的分例了。依着她与白家大伯娘郑氏的说法,今年还要多给族中一份。 只是现下秦念虽然翻着账册有些忙,心中却半点儿都不慌。李氏去那别业之中的几个月,她也差遣人盘点了府中的资产,算来李氏贪墨的大概还有多半放在府中,并不曾弄出去。占了这一笔,便是一年交清过往十多年的欠账,也不甚为难。 只可怜李氏同个老鼠一般,费心巴力地折腾许久,终于弄到一笔资产,最终却是为人作嫁衣裳。秦念心中默叹一句,合上账册,站起身来,将手抚住小腹――她的孩儿会动,有时候隔着肚腹,甚至能看到小小手足的形状,实在是可爱极了。算来她是三月底有了这金贵小东西的,再有个四五十天,他就该出来了。 人家妇人有孕在身,颇有害酸犯呕,腿足麻木,睡眠易惊等诸般苦楚的,她这孩儿却极乖巧――是像他阿爷罢? 秦念想着,便走去榻边。(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白琅正歇晌,睡得挺沉,到底是昨夜轮岗,一夜未睡的。秦念也不吵他,只在榻边垂腿坐了,看着他颜面――白琅长得当真俊美,若是她身子里的这个长得也像阿爷,便再好不过了。 可正是这时候,外头传来婢子们的笑语:“跑什么?看跌了!一身雪化作一身水,还要费炭给你烤干了!” 听着这话,大抵是婢子们在堂前奔跑玩闹,有人脚滑跌了一跤罢了。原本便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秦念恼她们声音太大,便复又走到窗前,将窗子推了,意图轻斥一句。可推了窗便不由一怔――那跌了一跤的却不是她这里的婢子,是前些日子她买给白瑶的弄影。 弄影怎的来了? “娘子!”弄影眼尖,她一开窗便看到了她,于是来不及从雪坑里挣扎起来便叫道:“郎君可也在?李阿母打了六娘了!求您二位过去看看啊!” 秦念听得这一句,全然出了意料――李氏打白瑶?这算唱的那一出呢?! “什么情形?你慢慢说。”她道。 弄影只道:“今日李阿母过去,六娘便叫咱们都让到外间去,由她们母女两个人说话。可不知怎么的,争执起来,奴婢们在外间听到天大一声耳光,紧跟着便听到六娘哭了。奴婢不敢耽搁,便滚爬着来求娘子做主!” 秦念这一回是知晓情形了,却依然算不得“明白”,只能点了头,道:“好,我同郎君马上过去。你且先回去了,无论如何,莫要叫李氏伤着阿瑶!” 弄影自然应了,这才顾得起身,那一身衣袄已然湿了一片了。秦念看着蹙眉,回身便要唤白琅起来,却不料一回头便见得他正在穿靴,惊了一跳,方问:“你何时起来的?” “这般吵闹还醒不来么?”白琅眉宇紧蹙,道:“谁给这老虔婆胆子!” 秦念忙上去服侍他穿了圆领袍,系扎了腰带,却不敢应话。白琅这人是死重尊卑位份的,李氏敢打白瑶,这种事儿,白琅怎么忍得下? 却也不知李氏被谁家的猪油蒙了心……秦念胡乱想着,由婢子取了避雪的氅衣,和白琅一道匆匆去了。 白瑶那边当真是闹成了一团。秦念与白琅进门的时候,只见李氏发髻也歪了,人坐在地上,眼泪鼻涕糊得一脸,白瑶脸上好大一个红掌印儿,同是哭得涕泗横流,见得秦念进门,却生生坐直了身子,从身边的婢子手中拽过了帕子,狠狠蘸干了眼泪。 若不是她手上力气大得仿佛是要把自家眼珠子抠下来一般,秦念简直要给她这标准的动作拍几下巴掌了。 “再擦我也看得出你哭了。”秦念微微沉了脸,道:“贵女不可大哭,孕妇更不可以!” 白瑶气苦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阿嫂,阿嫂……我,我真真不想……不想活了!我是……是瞎了眼,才投生成这府上……府上的庶,庶女!我没仪态,给阿兄丢,丢人,有了仪态,我……我生母都……都厌憎……厌憎我!” 她话虽哽咽,好在不曾再哭出来。秦念便微微笑了,道:“你真是多想了,你阿兄如何会嫌弃你,生母又如何……敢厌憎你?” 她走到白瑶身边,虽然腰腹胀大,行动不便,但慢慢坐了,为白瑶擦净泪迹还是无碍的。 白瑶道:“阿娘说,说我嫌弃她。我哪儿是,是那般不像话的呢。阿嫂,你也和我说,做人,最,最是要孝敬!我哪里敢忘,哪里会嫌弃阿娘……” “你说阿瑶嫌弃你?还要她……孝敬?”却是白琅接话,他眉眼沉沉,分明是有些煞气。 李氏看着秦念与白瑶亲近,已然是惊呆了,听得白琅说话,更是一颤,道:“老身只是觉得……觉得阿瑶同老身,不若从前亲近了……” “你有什么资格让阿瑶与你亲近!”白琅一声厉喝:“她是谁,你是谁?!她是白家的小娘子,她父兄是正经的官身!你呢?一家子奴婢!你能生出她来便是三生有幸,还要她敬你亲你,谁给你的胆气?” 他言辞疾厉,李氏颤了颤,仿佛此刻方明白自己犯下的是怎样的错。做小娘子的,便是生母的身份再低微,那也是像样的主,做妾的,便是生养的孩儿再出息,说到底也不过是奴!顶破天是有更低级的奴婢服侍罢了,哪儿能要求自己的骨血把自己当正经爷娘孝养呢? “郎君……”秦念轻轻唤了一声,见白琅回头,方道:“莫要动气。李阿母只是……眼界太窄,不知晓她女孩儿今后是贵人,以为还同她见过的那些贱籍女娃儿一般,说话做事怎么狎昵怎么来的。” 李氏震惊地望住她,仿佛不信秦念会说这样的话。秦念却镇定得很,毫不回避她的目光,反倒还了一记眼风――那眼风里有怜悯,有不屑,但藏得最深又最浅的,却是讥讽。 以人之道,还人之身。李氏不就最喜欢戴着红脸说黑话么?当初口口声声要白瑶理解兄长,实则出口的全是挑唆。 秦念就等着看她欲哭无泪欲鸣无声的模样,此时不由又加一句:“李阿母与亲生亲养的小娘子亲近,实在是人之常情,不可苛责。然而她当真是贵族啊,李阿母,您真真是不能要她丢了仪态如从前一般与您亲近的,那不合适!为了这般事情责备她,您又可曾想过阿瑶该多难受了?” 李氏如今是再多说千句也无益,只能咬咬牙,道:“老身知晓错了,今后断然不会无事生非……” “阿母这般说,却又不对了。这不是说给阿瑶,叫她塞心的么?”秦念道:“快些别别扭着啦……便是身份尊卑有别,到底是亲母女,什么不能说开了,非要置气呢?” 她这里说着好话扎着人心,那一头白琅却冷哼一声:“置气?” 秦念仿佛这才醒悟到此间说话有准的人不是她,忙向白琅道:“郎君……” “原来我府上轮得上她置气,轮得上她打人。” 李氏更加惊骇,但好歹是在府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这点儿眼力还是有。举了手便往自己脸上抽,啪啪有声,只是再也打不出方才抡在白瑶脸上的一记红印儿了。 白瑶见着生母这般,自然也不忍看,可当着兄嫂的面,不能没了样子。只好板正坐着,口上急急求情道:“阿兄,阿娘她也是着急了,您……您让她停手吧!她年纪大了,糊涂啊……” 白瑶这话说得急了,竟也很有要再哭一哭的意思。 白琅终于松口,道:“不必装了,这二十几巴掌,统共也没打出个印子来――既然你这般想作威作福,身子也好了,明日便回终云山别业里头呆着去!那里头没有你打不得的人!” 秦念此刻是不知白琅想法的,不由怔了――白琅为什么急着把李氏送回终云山?先前她也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尚不曾同白琅说过呢,难道他的考虑与她是一般的? 她眼见白瑶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李氏瘫在地上,比方才自扇耳光时还要委顿,突然便觉得气氛很是蹊跷…… 到底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只是心下隐约不安――如今她能看出的蹊跷只有一桩,李氏这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怒不可遏抽了白瑶一耳光?若不是白瑶嘴欠,戳了李氏最戳不得的痛脚,这般事情便根本不该发生。 但白瑶素来简单,若说她有意无意显摆仪态叫李氏看着难受,大概是有的,可出言不逊激怒自己的生母,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 第65章 汤药 从白瑶的院子里头出来,秦念便一直尾随着白琅行走。大抵是心中烦乱,白琅的步伐极大,秦念须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行了一段,不由有些气喘,便唤了一句郎君。 白琅这才停住脚步,看着秦念道:“怎么?你……” 他大抵也注意到秦念的疲惫了,再走便慢了许多。秦念跟在他身边,小声道:“郎君怎么突然想到把她再打发会终云山别业里头去呢?突然这么说……” “今日之事定是她折腾出的。”白琅道:“阿瑶是她唯一的倚靠,她会打阿瑶,不定是起了什么鬼主意。我又没心思同她算计,打发走了便是。” 秦念一怔,笑了,道:“这倒是快刀断麻,干脆利落。只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无论想做什么,这般折腾,我都断断不能容。”白琅道:“你叫盯着她装行李的人盯紧了些,什么要紧的物事都不许带走!” 秦念应了,却偏在这时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她反应虽快,可挺着腰腹,自己是不好站起来的。白琅吓得不轻,不待婢子动手便将她扶了起来,道:“怎的这样不小心,跌伤了如何是好?” 秦念看了看自己摔倒的地方,只能暗道晦气。这原是园中的小路,秋天的时候有些花砖断裂了,她叫人将那些坏砖拿走,却因暂时寻不着同样的,便没有填上那些个空缺。 方才她正是一脚踏在了空砖边沿儿上,这一跤摔下去正好硌着,臀股大抵是要青了,腰间筋脉撕裂一般热烫,脚踝也生生扎着疼,却偏生连出气都没地方出去。 谁叫她自己懒得折腾呢。若是秋天的时候想着了,便是换一种花色的花砖也使得,偏生就耽误了…… “你可有不适?”白琅小心翼翼搀着她,问了一句又向婢子们道:“快去请刘女医!” 秦念强忍着没摆出呲牙咧嘴的德行来,勉强道:“孩儿大概没什么事儿,可我摔得好疼!” “万不可大意。”白琅只道,待要再催促婢子,却见得脉脉已然飞快地跑去了。 刘女医来得倒也快,诊治一番,只道娘子扭了腰崴了脚,腿上也硌出老大一块儿淤青来,可万万用不得活血通瘀的药来揉――胎儿虽无恙,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喝些药剂来稳妥胎象的。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白琅自然是从善如流,厚厚给了刘女医一笔酬金送她出去。这方才在秦念身边坐了,将锦被掀开,露出她肿胀的脚踝来,叹道:“扭得这样狠!” 他指尖往那脚腕骨处一戳,秦念便疼得皱紧了眉:“快别动我!冤家!我造了哪门子孽,走快了没事儿,走慢了还要跌一跤……这雪下得真讨嫌!” 白琅却如听不到她说话,只叫人取了凉帕子来,亲手裹在秦念脚踝上,道:“药不能用,便用冰凉的东西镇一镇也好――别哭丧着脸了,孩儿没事便是天大福气。” 秦念便摘了帐中悬挂的象牙香球砸了他,嗔道:“一心一意都在孩儿身上,全然不在意我了吗?” 话虽如此说,但她自己心下也是明白的。孕妇最忌跌打,今日这一跤自己跌得当真惨兮兮的,真要是叫腹中那个千金难换的有了些什么,她怎的也不能释然的。 她脚踝和腰都疼,但所幸皆是扭伤,未曾伤到骨头,将歇了三四天也便好得差不多了。倒是腿上叫花砖边沿狠狠硌出的一片淤青消得慢,玉雪一样的肌肤底下汪着一块儿黑青,每每看到都要暗自心惊一番,必要悄悄念几句福大命大的。 有这样的福气,保胎药再苦,喝下去也是甜的。念着小东西出来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秦念虽有些紧张,可心底下还是欢喜。 是个儿郎子吧,是嫡长子吧……有时她便这么想着,给孩儿做小衣裳的针都扎在了自己指头上才回过神。 便在她含了手指吮的当儿,白琅进门了。秦念见他过来倒也不觉得稀奇,只道:“郎君方才入宫,是做什么去了?” 白琅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反倒有些紧张。他挥手斥退了屋内的婢子们,走到秦念身边,道:“这孩儿确是三月底落下的吧?” 秦念点头,道:“也就是那两天。” 白琅的眉宇便舒了舒,道:“那我还来得及赶回来――圣人有差遣,我明日动身去东都一遭,来回大概十天……” 秦念失笑,道:“郎君可是巴巴赶回来等你的孩儿降世?十天我这里是来得及的,只怕阿瑶那边来不及,郎君没法第一刻便见着小外甥了。” 白琅道:“我倒不想见到那位外甥,免得见了面,我又忍不下心把他送走了――我只要先看到咱们的孩儿便是。” 秦念心下暖暖的,突然却想到另一桩事儿,便道:“还说什么先见到!我生养也要回翼国公府去呀,难不成郎君也跟过去等着?” “那有何妨?”白琅道:“你临盆难受的时候,难道不希望我在外头陪着你?” 秦念看得出他对妻儿当真是一片情深,不由抿了嘴笑了。白琅这人与寻常男子当真不同,便是不提他姿容风华,光这一处诚挚,说出去便能羡煞多半女子――第二日早上,白琅要出她闺阁之前,尚且亲昵地伏在她腹上,低声对她孩儿道:“乖些,别折腾你阿娘,等阿爷回来啊。” 白琅是多担心女子分娩呢……秦念看着,便忍不住想偷笑。他这一回走不过十天光景,怎的叫这么一说,倒像是要去三年五载一般。 白琅不曾提这一遭去东都是办什么差事,秦念又懒得问,想来两京之中也不大会有危险,便安下心养胎了。她打算待白琅回来,府中有个主事的人,便回翼国公府里去。有阿娘五嫂陪着,想来生养也不是什么天大难事。 然而便在白琅托信来说三天便到的时刻,白瑶到了日子了。将军府里没有白瑶的生母陪着,她的阿嫂自己也还没有生养,只能将主心骨都压在了大半夜爬起来穿了半个坊赶来的稳婆身上――为着保密,稳婆是被蒙了眼带来的,彼时的白瑶也被安置在一间装饰仅仅只可说不寒酸的偏房之中了。 白府所在的顺义坊,显赫的也只有两三家,贫困的也只有两三家,中等人家却是多得很。秦念不欲叫稳婆认出门楣来,自然是要让这婆子把此间也当做一家中等门户的。为了更稳妥些,白瑶房中伺候的侍女都换上了寻常人家女婢的粗布衣裳,铜钗铜环,面颊也用帕子蒙了,除非那稳婆开了天眼,否则决计猜不出这是谁家的府邸。 一应安排都妥当,只等白瑶娩下孩儿来,便可以给稳婆塞些钱帛,再蒙了眼绕一大圈送回去。从此这私养子女的丑事便彻底过去,然而偏生白瑶这一胎怎样也生不下来。秦念自己不敢久睡,几乎是陪着那边的白瑶熬了两天,可稳婆那里传回的话,还是生不下。 秦念自然急,她也是快要临盆的人了,哪儿架得住这么熬?可她又不敢歇息,若是她睡了,那边有个什么变动,找不到主事儿的人,可不就糟糕了?白瑶怀胎十月的消息都稳住了不曾传出去,若是这时候功亏一篑走漏了风声,白琅怕是要气死的。 那边稳婆也急,哪有自己出门还不许告诉家里人是去谁家帮忙的道理?原想着接了这孩儿便能回去,却不料在人家家中一留便眼看要到第三天。于是只好托小婢子来传了话,道这位娘子所孕孩儿胖大,怕是不好生,须得灌催产药下去,若再不快些决断,待耗尽了力气,孩儿还下不来,那便真真麻烦了。 秦念不曾生养,哪里知晓这稳婆说话有几分真假?听得这么嘱咐了,便只好叫厨下的婆子去熬一罐催产汤药来。她自己无法去白瑶房外头盯着,以免叫那稳婆猜出什么来,所以自己在房中等消息也等得极焦躁。 脉脉去白瑶那边送了药,回来只道六娘哭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头发都湿透了。整间屋子里全是脏兮兮的气味儿,熏得人要呕出来一般。 秦念听着,脸色便不大好。她是怕白瑶出事儿的,虽然此人不招人喜欢,可到底也是庶妹,不是没了命就像死了只蚂蚁一般的贱婢。心中揣着这么一份儿慌张,手上的书文便看不到眼里去,翻了几页也像全没看过一般。 算着白瑶饮了催产汤也该有小半个时辰了,那边还是毫无进展,秦念终于忍不住了,去了府上的小祠堂,诚心正意地求祖宗庇佑――就算阿瑶她是个丢人的,可到底是条命。列祖列宗还是开开眼吧,叫她把这孩儿平顺生下来吧。 按说,她们应该去庙里头为白瑶祈福的,可这孩儿见不得人,为做娘的祈福也便见不得人了。也可怜白瑶一个好端端的小娘子,竟同下人生产一般,连个女医都不敢请来!秦念拜罢祖宗,多少有些喟然,暗叹了一口气,脉脉与殷殷好容易才将身子笨重的她搀了回去。 及至回了她屋中,婢子们已然将她要饮的药汤给端来了,正在热着。秦念挂心着,也顾不得许多,唤她们将热药倒出来,稍微凉了些便一饮而尽,全然没注意到这药汤同前几日的有些细微不同。 屋角的钟漏滴答声声,秦念等得越来越心焦,终于白瑶那边儿的弄影奔来了,这一回却没再跌跤,见得她便道:“娘子!六娘那边开始生了!” 秦念一怔,道:“开始生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已然疼了许久了么?” 弄影也一怔,道:“稳婆是这么说的,奴婢也不知晓是什么意思――奴婢听着,说六娘是宫口开了?大概是孩儿终于肯下来了吧?” 秦念点点头,正要赏她点儿东西叫她回去,却觉得自己腹中猛然一坠,紧跟着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这疼痛的时间极短,却叫她额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整个身子都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而待疼痛过去,她只觉手足冰凉。 都到了这般时候了,腹痛是什么原因,秦念便是再无知也该明白了,不由脸色大变,向脉脉道:“快去叫马房备车马!叫个小厮回翼国公府送信,说我马上便回去!” 脉脉一怔,道:“娘子?六娘正在……您现下要回去?” 秦念没来得及同她说话,殷殷却是狠狠瞪她一眼:“问那么多作甚?娘子要回去,这边儿自然有法子安排。” 脉脉应一声,转身便疾行而出。这婢子跑路倒是快得很,而她前脚出门,秦念便拉了殷殷的手,急促道:“我立时得回去,等不得郎君到家了。他若是回来,你便同他讲清今日的事!让他留在府中,直到阿瑶生完孩儿,那稳婆怎么来的就怎么送走,千万不要让她知晓了咱们府上的身份。待这边处置妥当了,再来翼国公府瞧我!脉脉我随身带回去,可你这边儿更是重要……” 殷殷点头道:“奴婢知晓!娘子且放心,若是出了岔子,您扒了奴婢的皮!” “还有……”秦念道:“方才我喝的药,给我找出药渣子来查!那是我的稳胎药,还是阿瑶的催产汤?!” ------------ 第66章 诞育 须臾府中的马车便备好了,秦念趁着阵痛之间短暂的缓和匆匆上了车,刚一躺下便又是一阵剧痛。脉脉跟在她身边,直吓得六神无主,握着她的手没口子喊娘子。 秦念何等希望身边的是殷殷啊。可这一双婢子里,殷殷更能担当些,倘若把脉脉留下换殷殷跟自己回翼国公府,显而易见――府上要出事。 “走。”她惨白着嘴唇,小声道:“快走!” 脉脉忙应了,对着车夫叫道:“启程!” 马车里垫了厚厚的锦褥,围着一圈儿引枕,自然是磕不着碰不着,秦念却从不曾如今日一般觉得车马颠簸…… 从白府回翼国公府的路,好远啊。 腹中的疼痛来一阵,去一阵,秦念的心思也跟着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混沌。马车行了一阵子,突然停下,却将她惊了一跳,道:“这便到了么?” 脉脉尚未答话,车帘便被人掀开了,她最是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你这是怎么的?” 白琅……白琅?秦念勉力睁开眼,她很想将话说得大声些,却实在是疼得要了半条命,气若游丝道:“大概是……快生了……我……回府……” 白琅立时便拨转了马头,道:“我陪你一道回去!” 秦念勉强摇了摇头,道:“阿瑶也……正在……府上有不妥,你……先回去……那边的事,我嘱了殷殷了,她会同你说……” 饶是她竭力大声,这一句话也说得断续。还好白琅听得仔细,他不是个心思简单的,听秦念这样言语,自然也猜出了几分,点点头便放下车帘,向车夫嘱一句赶得平稳些,再留下随身的雪竹跟着秦念护送,便一溜烟朝着将军府过去了。 秦念不知自己在马车上疼了几回,松了几回,只知晓到得翼国公府后院时,疼痛的时间已然比不疼的时间多得多了。裴夫人叫两个大力的婆子将她托起,一抬头一抬脚的,这才送回她嫁人前住的松音院里去。 翼国公府的房屋多半是烧地龙的,此刻秦念的屋子已然烧得暖烘烘的了,府上总用的那几个稳婆女医也都来齐,只等产妇自己――这倒是不常见的奇观呢。秦念这么想着,简直有些敬佩自己,这种时候也能想到打趣自己的话…… 她被安置在榻上,发鬓皆已被疼出的汗水打得湿透。婆子女医便凑上来,脱去她衣裙,一边脱,一边还安抚她:“七娘子莫怕,莫怕,女子总要生养。初产是时间久些,但您自己心放宽了,便妥贴能生出个胖娃儿来……” 秦念听得这絮叨的温和声音,睁眼便看着阿娘的面庞,心中终于笃定下来了。这时候反倒不若先前疼痛,她也能静下心想想今日的事儿。 她跌了一跤,孩儿都无妨,今日没磕没碰,怎么就突然疼痛起来,眼看要分娩?定是那一碗药里有蹊跷!往好里说,或许是婢子端错了,往坏里说,便是有人要害她。 早不早,晚不晚。白瑶分娩,郎君不在……她若是坚守在白府,且莫说生育没个人看顾极是凶险,便是生下来了,精疲力竭的她又如何防住人动手脚? 饶是她已然尽力清掉了府中不听话的人物,可这药汤的事儿若真是人为设计,后头便一定还有更险恶的安排――两个产妇都那么虚弱,将孩儿掉个包,谁能发现呢? 但现下是安全了的,翼国公府,她自己的家。 她正在平静呼吸,却听得看她身子的稳婆惊呼一声:“七娘子疼了多久了?全开了!快,现下便往下使劲儿!” 全开?秦念虽仍然不清楚这一句的意思,却看着母亲眼中是分明的惊喜:“这么快便开了?可见是个心疼阿娘,舍不得你疼的好孩儿!阿念,别怕,稳婆叫你向下使劲儿,你就使劲!” 秦念勉强点了点头。她一向觉得,人在疼的时候是没有劲儿的,可是她也知晓,这种时候只有她自己能倚靠……女医稳婆,谁都没法子给她将孩儿掏出来,要生,还得她自己用力。 她紧紧咬着牙齿,随着稳婆的呼喊,努力调节呼吸,一下下向下头挣。她闻到了脉脉说的“极叫人难受”的气味,那是血混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气味……是她身上传来的。 “七娘子身子好,顺利得很。”稳婆道:“您再向下用用力……” 秦念听得“顺利得很”四个字,心中却道,若是不顺利,该当如何的?她这顺利的,也都疼痛疲惫得几乎想就这么过去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稳婆口中不变的“用力,用力”终于改了几个字:“七娘子,用力啊,看到头发了!” 秦念听得这一句,饶是已然疲累至极,却精神一振,竟开口问道:“见着头发了,是不是就快了?” 不待稳婆回答,一边儿攥着她手的裴夫人便点了头:“正是,阿念,再使使劲儿,你要做阿娘了!” 秦念点头,接着向下挣。她已然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软得像是一团毛绒。可便是这般,她也要将骨头里剩下的一点力量往身子下头压――快点儿,将这孩儿生下来。 时间像是很短,又像是很长。婢子们点了灯烛送进来,又剪了几遭烛花。秦念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然干了,而母亲一勺勺送进她口中的温米汤,根本来不及弥补她流掉的血与汗。 终于,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一声响亮的儿啼伴随着京中报晓的钟鼓一道响了起来。秦念登时便脱了力,整个人塌在榻上,眼都要睁不开了。稳婆欣喜道:“是个儿郎子!恭喜娘子添了外孙!” 娘子……?是了,此间的娘子是她的阿娘……阿娘又多了个外孙……秦念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她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轻是轻了些,但也不算太小。七娘子这是早产了,若是足月,只怕所受折磨要远远大于今日――老婆子没见过她这般顺畅的初产妇!身子也没撕裂,再好不过了。” 这倒是因祸得福了……?她心中朦胧掠过这个念头,便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待得醒来,身下的垫褥同身上的衣裳已然全换了,房中淡淡的香气萦绕,一支灯烛在远离她的一角燃着,光线极弱,显是怕产妇见得强光伤了眼。 她躺了一会儿,伸手自己摸了摸小腹――已然比先前平了许多了,她是真的做了阿娘了。 “脉脉!”她喊了一声,想唤婢子进来端些食水。此刻方觉得饥渴难耐――她简直能吃掉一整只鸡,或许还能吃掉半条羊腿! 但进门的却并不是脉脉,那身形高大,分明是个男子。彼人步伐极大,几步便抢到了她榻前,柔声道:“你醒了?” 秦念便是不睁眼,听着声音也知晓是白琅,不由心头一热,笑了,道:“郎君来了多久?” “有三四个时辰了。”白琅半跪在她榻前,伸手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听说你生得很是顺利。疼吗?” 秦念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委屈,狠狠点了点头,眼泪便漫了出来:“稳婆说我生得平稳,不平稳该是怎么样呀?我都要疼死了……从没那么疼过,还要我用力,我哪儿还有力气呀……她们还说是早产了,不然孩儿更大……郎君,我以为我都见不到你了……” “快别乱说!”白琅有些紧张,斥了她一句,方缓和了口气,道:“你从昨儿个上午到今日早上,一天便生了下来,是挺顺畅的了……祖宗保佑!小郎君我也见到了,挺康健的。” 秦念看了他,微光之下,他的眼睛温柔明亮,但她却愈发觉得自己细弱。先前他不在,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畏惧,可他来了,她便一身娇憨,甚至借着这一股子劲儿,道:“郎君,你抱抱我可好?” 白琅便伸手将她连人带锦被给拥在了怀里头:“这么娇滴滴的。” 秦念道:“我为你生个孩儿,都累成了这样儿了,你抱抱我,安抚我一下,又能如何?” 白琅便亲吻她面颊,腻歪了好一阵子,才道:“咱们的孩儿,出生比阿瑶那个还早。我巴巴盼着她赶紧生了我好过来看你,可等翼国公府报喜的快马都到了,阿瑶还没个动静,真真急煞人。” “哦?”秦念一怔,道:“她饮那催产汤比我还早,怎的……” “孩儿太大,生不下来。好容易孩儿落地,她自己血崩,”白琅说话已然平静,但秦念想着那一幕,心中自生了些惊畏,他又道:“还好人还活着,只是失血太多,元气大伤……我叫下人将她情形去寻了个女医相问,据说……怕是再无法生养了。” 秦念一惊,道:“再无法生养?这般凶险吗……那她还如何嫁人!” “嫁人也无妨,只是不能生养。她那性子原本便容易开罪夫家,又……”白琅叹了一口气,道:“天命,倒也说不得。你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还有十多天才该生养么?我听殷殷说,你最后用的那一碗当做稳胎药的,其实是催产汤,怎的出了这般事?” 秦念咬了牙,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怎的出了这般事?” 白琅沉默片刻,道:“我大概能猜一些,却也不知猜的准不准。” “你说,是有人有心的?还是熬药的处所没人管,婢子端错了?” “我叫人去查了,只是我赶着过来,没来得及问清楚。”白琅道:“殷殷还留在府中主持,她应是个靠得住的。” 秦念点点头,殷殷自然是靠得住的。 “若果然是有人有心害我,郎君怎么想?”秦念道。 白琅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么,那人手段也太高了些。想来前些日子打人来激怒我,好叫我把她送走,以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干的时候,便已然有了这般念头了。” “我也正疑心是她。”秦念道:“若真是……” “若真是,我定不会叫她好过的。”白琅面上罩了薄薄一层凉意。 “她已然去了终云山了,还能多不好过呢?”秦念悠悠道:“杀了她?被人揭出来对咱们也不好……” “那你要怎么做?”白琅看着她。 “她对我的孩儿下手,我便对她的骨肉下手啊。”秦念的声音还是有些虚弱,但却十分笃定:“若真是她做的,不过是为了让我与阿瑶同时生养,趁着你不在好调换孩儿!她要嫡长子的名分……也不看看她担不担得住!”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愣了一下,看住白琅,道:“郎君……如若真是她做的,她怎么会知道阿瑶分娩的时候你正好不在府中呢?或者,这只是凑巧么?如果当真是人为的话……” 白琅怔了怔,眉头蹙起,道:“或者是当初安排好了,伺机发动?” 秦念“唔”一声,道:“如若是伺机发动,那么她的这位心腹,也能干得很,不可小觑呢!” “你这样说,是有法子了?” “有什么法子?要法子也得殷殷那里寻出证据来。”秦念道:“等等吧。左右我这一个月都在这边,暂时不必忧心孩儿的事。郎君白日里回府,也多上上心思。” 白琅自然点头,然而看着秦念锁紧的眉,却又抬起了手,抚按她眉间:“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我便是将整个府上的婢女仆役统统换了,也一定不留居心叵测的人在。” 秦念笑了,唇角用力得发狠,道:“哪里用都换?郎君,我现下是有个念头了,或许能查出个一二来――且待明日你回去,同殷殷问个清楚!” ------------ 第67章 换药 白琅自点了头,然而或许是室内的气氛太过沉重,他想了想,终于寻出个秦念大概会喜欢的话题:“你见过小郎君不曾?想不想看看他?” 秦念一怔,方才笑意之间的愤怒凶狠一霎便换了欢喜:“他没有睡吗?可以吗?” “睡了如何?叫乳母抱过来便是了。小声点儿也未见得就吵醒他。”白琅道。他自己起身去吩咐了,须臾,乳母便抱着小郎君来了。 秦念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襁褓,往孩儿脸上一看,脸上的笑容便见了底。之后她左右打量,面色越发的沉重起来。终于看够了,还给了乳母,让她抱出去后,秦念终于向白琅说出了第一句对她儿郎子的形容:“怎的这么丑!” 白琅登时黑了脸,道:“有你这般说话的母亲么?” 秦念细细打量他,道:“你拿镜子给我……我怎么觉得这孩儿无论像谁都不该这么丑呢?难道郎君小时候也长得这么……不如人意?” “刚生下来,又是早产了,自然不那么好看。”白琅不给她拿镜子,只将她按住,道:“等过得一段日子,白胖了,自然就好看了。” 秦念想了想,道:“也是,我如今只见过阿姊的小公主一个,是生下来就雪白圆润的。据说旁人的孩儿看着都很像皱巴巴的猴子――这么说来,我儿生得还挺俊朗,怎的也不像猴子呀。” 白琅张了张口,实在说不出话,倒是秦念仔细想了想,又道:“他睡着的样子也挺招人疼的。再丑我也喜欢。” 白琅这回是真的什么也说不出了,他看着秦念,目光之中全然是无奈。 “所以啊,想想有人要算计他,我格外忍不得。”秦念却又将话题引了回去:“郎君,明日,务必将殷殷给我带来啊。” 她越是心疼自己的儿郎,便越是憎恨李氏的手脚。[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为了根本便不该和她们有关系的嫡长子地位做这样的事……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呢。 白琅自然是全答应的,第二日果然将殷殷带了来。彼时秦念精神已然好了许多,见得殷殷时刚刚被仆妇揉按了肚腹,才显得有些萎靡,却不料殷殷看在眼中,登时便蹙了眉,小步上前道:“娘子生产一切平顺的说法,可只是放出来给别人听的?” 秦念这才坐直了身子,道:“并不是,我听稳婆说,确也是平顺的,较旁的初产妇快了不少。对了,叫你查问的事儿,如何了?” 殷殷道:“娘子所饮的汤药,的确是催产汤无疑。然而查问到熬药的婆子,她却坚称是按药包上写的来熬的,且她一直守着药火,咱们房中的婢子去端的,便确凿是她丢进去熬的稳胎药。” “哦?那么,是咱们的婢子中途倒了手?”秦念心中微微恍神――她的婢子,会是谁呢?脉脉和殷殷当时正在小祠堂中陪着她……那些个小婢子多半年幼,无论如何不该和李氏有什么交情啊……李氏总不能随便找个什么人就把这般事情托付了,除非她要找死。 “这倒不是。您嘱咐下来,奴婢便去看了药包,原本标着稳胎药的那一包拆开,可见药渣都还是催产汤才用的药料。想必熬煮之时便是那东西了。” “……”秦念看着她,道:“那么催产汤那一包呢?” “……也是催产汤。” “此事有几个人知道?” “只有奴婢同刘女医。” “好。”秦念咬了牙,道:“那么,现下你便要知道,催产汤那一包里头,装着的是稳胎药。” “……”殷殷到底伶俐,想了一忽儿,道:“此事要叫六娘知道?” 秦念点头:“她身子大伤,今后只怕都不能有孩儿的事,也要叫她一并知道――最好,能让她认为自己生产不顺,全是因了用错药的缘故。” “单是六娘自己,怕是也不清楚谁做了手脚吧?” “六娘知道的事儿,那一位还能不知道么?”秦念笑得发狠――排除了熬药婆子玩忽职守导致婢子端错药这般情形,可能的情况便只剩下了一个:有人有心要她早产。 这若是还能放过,她简直都不配做人母亲。 “顺便,查清楚,从我前一日用药,到喝下这一剂催产汤,都有什么人靠近过厨房之中放药的柜子――尽可能查吧。若是查不出……”秦念沉吟片刻:“那便查不出也无妨。” 这一句却是出了殷殷意料:“若是查不出,娘子要怎么办?” “那便不是你要问的了。”秦念认真道:“这几日辛苦了你,待我这一头安顿下来,便择日为你成婚。到时候你做了妇人,里外来往也更方便些,可还要用心啊。” “娘子还在月子里,便莫要担心这么多了。”殷殷轻声道:“好坏奴婢都知道,只可惜……” 秦念看着她,等她说下去,但殷殷偏就不说了。 她不说,她也知道。可惜的是脉脉――秦念对脉脉有心结,脉脉对秦念同样尴尬,这一出,机敏如殷殷怎么会看不出?但她既不能为了姊妹对不住主人,也不能为了主人逼迫姊妹。 这一场困局,真不知几时能解。秦念便是有心将脉脉打发回翼国公府,也要考虑殷殷的念想,她可以没有脉脉,但若因此伤了殷殷的心念,却当真是要为难好一阵子了。所以一时半会儿她还不大打算动她――毕竟,白琅对脉脉毫无兴趣,单只是婢子一头热,什么也成不了。暂时或许还不用那么着急。 还是要等一个机宜……总会等到的。 然而她却不曾想到,这一个机会来得这样快,简直措手不及――隔了一日,殷殷的脸色便像是能拧下水来一般,压着嗓子回报,在嫌疑时段进入厨房,还在放药材的柜子前头徘徊的几个人中,便有脉脉…… 那一霎,秦念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看着原本捧着巾盘站在一边的脉脉――而彼人手一松,盘子同帕子同时落地,她自己也一膝砸在了秦念榻前:“娘子!不是奴婢啊!” 秦念看着她,不说话。 脉脉登时便落下泪来,她盯住殷殷,道:“阿姊!你不相信我吗?!” “我正是相信你,也相信娘子不会冤枉好人,才原原本本说出来的。”殷殷和声静气道:“我若是有所隐瞒,回头娘子查出了真相,又要怎么想我,如何看你?你做与没做,原本便是非一即二的事情。假的变不成真的,真的也变不成假的,你慌什么?” “是啊,你慌什么?”秦念斜倚在引枕上,看着脉脉:“我若是不信你,现在早该叫人将你这背主的婢子打杀了干净――你也真是太不爱惜自己,明明因了郎君的事儿和我有了芥蒂,还敢去那边晃荡,真不怕人想?我教你瓜田李下的道理,可都叫你抛到脑后去了。” 她这话模模糊糊,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但言语之下依稀是有些回护了。脉脉便狠狠磕下头去:“娘子,是奴婢不小心,可奴婢去熬药的婆子那里,不过是前一天去端药啊!天地良心,我压根儿便动不得那橱柜!” 秦念不置可否,只是叹了一口气,道:“那么你要怎么证明呢?叫那熬药婆子说,她一直盯着你,而你没靠近过放药的橱柜?你不怕她一口咬定就是你干的,到时候我想回护你都没得办法么?” 脉脉张张口,怔怔望着她:“娘子的意思……这黑锅,一定是奴婢来背吗?娘子……是因为……” 秦念将手指比在口边:“当着我的面出怨言,可就更容易叫人觉得你在背后下黑手了――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但你目下是不能跟着我了。否则我同旁的人都无法交代。你便留在翼国公府里头吧,暂且也不要和我,和小郎君接触了。等那边儿的事查个水落石出,真能还你清白了,我再接你回去。” 脉脉呆呆地跪在原地,两行眼泪从她脸上滑落。秦念别过头,道:“别当着我哭。哭也没用。” 殷殷忙将脉脉拽了起来:“痴儿!你不懂娘子是回护你?他们既然咬出你来,便是要你背黑锅,你现下想回去证实,不正是往人圈套里头钻?” 脉脉这方才醒悟,又谢了恩,才退出去了。秦念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殷殷,道:“你怎么看?” “奴婢这妹妹痴愚,但不是能做出这般事情的人。”殷殷道:“若说她行思欠妥,叫人看出蹊跷,又或者走漏什么消息,叫李氏听到了风声,这倒是很有可能。但直接凌害自己主人的事儿,她一定不会做。” 秦念看着殷殷一脸的笃定,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同样不知晓是谁做的事儿,不敢肯定是脉脉,但也不敢肯定一定不是她。毕竟,当时接近过放药的橱柜的可也有三四个人,其中还不包括那熬药的婆子自己。秦念真要找到下手的家伙,还要靠李氏。 李氏该回府了。她该去照看一下她的女儿,顺便听一下牢骚。算尽机关终于狠狠坑了自己那一点骨血,这样的事情,能不能将李氏激得乱了阵脚呢? 只要李氏对她的忠仆生疑,就一定会有破绽。有了破绽,就一定会有证据。 ------------ 第68章 背叛 依律令,秦念生养孩儿的这一个月,白琅都不必再去宫中值夜。然而白日里该轮他的勤却是一点儿也不会少,便是不轮他值守,他也得留在将军府里,替秦念查换药一事的细节――到底白琅的身份,还是比殷殷更方便些,也最是可靠。 因此,每次他来,都是天色将昏的时候。由得他踏进门之时,秦念正将小郎君抱在怀中逗弄,乳母同婢子们侍立在稍远处。 “郎君。”她也看到了他,抬起头,柔柔地唤了一声。白琅应声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今日如何?” “同前几日也没什么分别。”秦念就势靠在了他肩上,将孩儿抱给他看:“可巧醒着呢。心肝儿,叫阿爷啊。” 白琅失笑道:“这么点儿大,哪里能叫阿爷。” 话虽是这般说,他还是将那软软的小东西接了过去,抱得极小心,生怕弄疼了他。可那小东西却丝毫不给他颜面,一到阿爷怀中,便极大声地哭了起来。慌得秦念忙接到自己手里头,却也奇了,她一抱住娃儿,那哭声立刻便止了,倒叫白琅郁闷了一把。 秦念咯咯笑了,却不料小东西挣扎着,脑袋直向她左胸口蹭过去。她不由道:“他这是做什么?” 乳母胡氏忙急匆匆赶上来,道:“怕是饿了――奴婢抱下去喂吧。” 秦念便将孩儿递了过去。她自然不会亲自哺喂他的。从孩儿落地,她便要同所有贵族妇人一般,饮用汤药将乳汁收了,以此保持良好的身形――否则,襦裙上沿的那一段雪若是塌了,可多难看呢。 乳母将孩儿抱走,秦念方向婢子们道:“也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门口留一个便是了。” 待她们也尽数退下后,方看了白琅,道:“郎君今日必是有所查获,否则决计不会这样欢喜。” “欢喜?”白琅一怔,道:“我……模样很欢喜么?” “眼里头笑着呢,我还能看不出来?”秦念微微向后仰身道:“同我说说吧,是怎样的好事?” “我想着,那催产汤总不能如你的安胎药一般一次买许多,定是彼时稳婆开口了,才会遣人出去采买。所以便留心了一下当日采购的小厮所去的铺子……”白琅看着她,道:“你猜如何?他买的药里头,有五副安胎的,有一副催产的,然而走出去不远,又折回来,将一副安胎药给换成了催产的。” 秦念面色已然变了,道:“是了,我怎的没想到?!我真是……府上又不长草药,那时事出机变,自然是要现买的……” “铺子里头的伙计只道同一人既买安胎药又买催产药有些奇怪,方才注意到了这一出。”白琅道:“也难为了,我们府上一向是在刘家的药铺子买药的,这厮却跑了多半个顺义坊,去了从不曾有人去过的另一家铺子。” “那自然!刘家的药铺子,谁不认识咱们府上的?!”秦念恨恨道:“这真真是下了心思……” “心思还不止如此。”白琅冷笑道:“他还告诉药铺伙计,新的一副催产汤也不用再另打纸包了……将原有的一副安胎药拆了,是故……” “所以拿给熬药婆子的,正是一副‘安胎’药与一副催产汤,一点儿错也寻不出。”秦念咬着牙,哼一声:“这小厮的年纪想必不大。” “哦?这是从何说起?” “但凡心思沉稳些,便不该这样做!”秦念道:“我若是他,必先去刘家铺子,抓了稳胎药,然后绕一圈儿,去抓两副催产汤。寻个妥当地方,将一包稳胎药自己调换了,多余的药料纸包随意一扔,也了无痕迹。即便不这样,一次买够了就走,或许也不太引人注意――去一家店中同时买这两样东西,还跑两趟,不是找着叫人记住他么!” “正是苍天有眼了。”白琅道:“此人我已然看管了起来……不过,我暂且不曾用刑于他。他背后必还有别人。” “这般确定?”秦念睁大了眼望着他。 “事起仓促,从阿瑶开始腹痛到饮下催产汤,肯定来不及去别业同那人通报消息了。所以,这一出只能是府上留着的人临时起意做下的。且不论这般行为受没受过那人的指使,但一时之间的行动,只能是此人自己的决定。” “譬如将在外君命不受,一切临机应变――而那个小厮这样蠢笨犹疑,实在是不会想到换药这种法子,是不是?” “这是其一。” “其二呢?” “那个小厮,是你买进来的。” 秦念骇然,道:“我买进来的小厮,怎的会替她办事?!我都选的是……” “你买进来的小厮未必要替她办事,或许只是替她身边人办事。”白琅道:“府上留下的,和她见过面的婢子可也不少。那小厮入府,与她大抵没见过几面,可与婢子们未必就没有交情。” 秦念看着他,道:“那么郎君,敢问你要怎么找出那个婢子呢――或者,就是那人嘱咐过的那个人呢?” 她这话说得很有些拗口,但白琅却笑了,道:“都叫我找出来了,你把李氏弄回来的一场戏还怎么演?” 秦念想了想,抿了口,笑道:“我如今才算是放下心来――人说生养孩儿要笨三年的,如今看来不假。我原本以为要李氏回来发疯便是好法子了,却没想从药铺子入手,破解得如此之快。” “这法子快是快,可是不好看啊。”白琅道:“难道,你想处置了这些个下人便罢……” 秦念张了张口,她想说,自己不仅想处置下人,更想借此处置了李氏。但李氏究竟是白琅的庶母,好得罪,又不太好得罪。最后能得罪到什么地方,还是要看白琅的意思。 她先前不敢讲,但存了心,如今听得白琅这般说,不由试探一句:“难道,郎君的想法,是要一劳永逸……” 她没有问完,白琅也没有直接回答,斟酌了片刻方道:“我想,你有那一份胆气。” 秦念一怔,竟笑了起来。是啊,她在和谁假装小心小意,假装温柔贤淑呢?白琅什么没见过?她杀人他都见过了! “郎君,”她索性也不隐瞒了,伏在白琅膝上:“我恨死她了。她敢算计我的骨肉,我就要她母女之情尽毁,要她晚景凄凉……我已经叫殷殷回去,想法子让阿瑶知晓,她之所以难产,是因为误服了我的保胎药,方才……” “哦?”白琅微微挑挑眉,道:“然后,阿瑶便会气恨,会追查,查到最后,发现是有人将一包催产汤与一包稳胎药装错了。再然后……” 秦念点头:“再然后,便是要阿瑶知晓,给我换催产汤,正是她那好阿娘的授意!不料苍天有眼,才报应到了自己头上!” “你……也真够狠的。”白琅这般说,却并没有什么责备的神色:“女人为了自己的骨肉,都这么狠得下心么?” 秦念重重点头,道:“自然!说来,我还有一事要求郎君――为我准备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如何?” “你要做什么?” “我要回府。” 秦念已然努力将这四个字说的平静,但白琅眼中仍然有一霎的惊异:“你现下回去?那边还乱的很……” “正是乱得很,我才要回去。”秦念道:“郎君放心,我不会累坏自己的……” “那小郎君呢?我不敢肯定所有对他有恶意的人都已然被抓了出来,万一……” “他……”秦念有些犹疑,道:“先留在这边可行?算着日子,最晚不过后天,李氏就该回来了。郎君这两头儿跑,若是叫李氏抓着机会又布下什么局,事情怕又出了变动。” 白琅沉默一会儿,道:“那么,你还要带脉脉回去吗?” 秦念一怔,道:“不带,可……有她什么事儿?她说,她是前一天给我取药才去了熬药的地方……” “她当天也去了。”白琅沉声道:“买药的是小厮,送药的却是她。” 秦念沉默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这回答不意外,却更深的证实了那个她自己也不愿信的猜测。 倘若自己不说要回府,白琅也不会这样就告诉她那接应的人是脉脉吧?虽然接应者未必便是直接受李氏挑唆的那个人,但可能已然很大了……自己的婢子做下这种事,简直是没脸到了极点。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白琅方才隐忍不发,不过是为了叫她自己查出来,省一点儿面子,只是她自己多言语,将他的话给逼了出来。 想想脉脉的表现,确是处处心虚,也当真说了谎。可,可她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么……李氏有什么好处呢?值得她来卖命呢?李氏没有权,也没什么钱了,更不得郎君的待见,不可能借着势头将她送到郎君身边。如果脉脉还抱着要伺候郎君的心念的话,老老实实在她身边待着才是正道啊! 再说,即便她因为这一剂汤药早产了,难产了,甚或母子双亡了,对脉脉有什么好处?白琅这样重家室的人,势必要追究个水落石出的。彼时脉脉的爷娘兄弟都在翼国公府,可还想活命? 难道是被李氏的往事迷昏了头?可李氏当年已然不是奴婢,而是个妾室了。便是白夫人没了,她也不至于被送回白夫人的娘家去。脉脉可还没得到白琅一次恩宠呢,算得了什么东西? 脉脉……真的能蠢到出了这样的昏招,同时还聪明得能当机立断给她秦念换药么?但若脉脉与此事无干,又怎么会心虚,怎么会说谎? 脉脉一定是不干净的,但她到底是主谋,还是从犯?要怎么处置,才能尽量不伤着殷殷的心思,至少暂时不叫殷殷也反水――从脉脉对白琅生了企图开始,秦念便有心将她换掉了,但目下那个接替她的小婢子还不大堪用。但这些考虑,相比一下子换掉两个心腹来说,几乎轻得不必考虑。 处置得不好,殷殷也会生怨。这两个是侍嫁婢,是当作左膀右臂,最信赖的人来用的。若是把两姊妹同时都打发了,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意的也便罢了,更没法和外人解释,甚至连同翼国公府解释的缘由都难以启齿。 这便是最亲近的人在最隐秘的事儿上背叛自己的难处!叫人捅了一刀,还不能流出血来,这也罢了,还得拿药当脂粉涂…… ------------ 第69章 对证 四日后,秦念裹得同一只毛团子一般,从外头回了室内,刚摘了氅衣递给侍婢拍打上头落下的雪花儿,便听得堂内有人笑道:“阿念!” 她一怔,抬头却见是崔窈。 她还没出月,从翼国公府回来却不将孩儿随身带走,裴夫人自然是惊奇万分,险些将这胡闹的女儿痛揍一顿的。说不得,秦念也只好一咬牙,将白府的事儿兜了个底儿掉。 裴夫人听完,脸都黑了,然而到底没有发出脾气来,只道:“你放心回去,乖外孙在我这里,定是无恙的。那脉脉……可需要阿娘帮你讯问?” 秦念想了想,也点头了。以她阿娘的身份,做这些比她便利得多。可自打回了府,她便再没什么时间再去翼国公府问阿娘讯问的情形了,如今崔窈上门,她却猜出了几分因由。 “五嫂来得这么是时候,一定是我阿娘指使的。”她笑道。 崔窈的眼光却在她身后,一个比殷殷稍矮的小女婢脸上打了个转,方笑道:“阿家不指派,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了?好吧――叫你的人都下去,是她叫我带话同你说。” 秦念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般懒人,何曾主动到我这里来过――什么事儿?” 看着婢子们都走散了,崔窈方反客为主道:“来,咱们榻上坐着说。” 二人在榻上坐了,崔窈方道:“阿家拷问了脉脉。那婢子起先抵死不认,后来阿家诈她,她便说,那药包是你府上的一个小厮,叫什么……茗竹的,拿给她的。她不过是帮着送到了熬药仆妇手上。只是看你饮了汤药腹痛,方知晓汤药有蹊跷,于是死活不敢承认自己碰过那一批药的。” “哦?”秦念道:“她是不是还说,之所以为茗竹代劳送药,是因为茗竹给她带了一根做工精巧的簪子,送到她手上时恰好腹痛,来不及再去送药,才将药留下给她的?” 崔窈一怔,道:“你怎的知道?” “我这边把茗竹打了个半死。”秦念道:“他也是这么招认的,只是,他绝不承认自己对药动了手脚呢。只说药交到脉脉手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他和脉脉,还有那个熬药的仆妇,总有一个人动了手脚才……”崔窈道:“要么,你把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好生拷问一番?” 秦念摇头,道:“那倒不必了,郎君已然问过了药铺子的人,就是茗竹换的药。” 崔窈一蹙眉:“那你还等什么?这样的奴仆,还不快些打杀了丢出去喂狗!衙门里头使些钱财,说一声也便是了。” “打杀了不是便宜他了?”秦念道:“打不死才是最痛苦的。” 崔窈想了想,道:“你又要……你又要连打七次,每次都把人打到半死?” “谁说是连打七次了?是每隔七天打一次,打到我觉得好了才停。七次?若是得不到我要的东西,打十七次七十次也未必!” “你倒是……你怎么想出这钝刀子割肉的法子?若是传出去,人家要说你是个悍妇了。” “随人说,难道听乌鸦叫就不出门了?”秦念道:“再说,有的是人比我还毒辣呢。五嫂,你想想啊,若是你指使人做了亏心事儿,那人被苦主抓了痛打,你担不担心他把你供出来?” 崔窈看着她,看了一阵子,突然笑了:“你是真发狠了。那脉脉,你是不打算要了吧?我看你连顶她的人都选好了。” 秦念点头:“那个叫朝露,是新买的,看着也伶俐。不过如今的说法,是先顶脉脉一阵儿,等事情查清楚了,脉脉若清白,便回来就是。” “脉脉还能清白吗?” 秦念沉默了一阵子,道:“她求茗竹带的那支簪子,与郎君送我的一支很是相像。不过我的簪子上打着鸽血红,她的簪子上只是碎玛瑙罢了。” 崔窈的眉头蹙了蹙。同为做娘子的,她清楚秦念的意思。 “她竟然还有妄念……真真是可恨又可笑。”她低声道:“这种人……” 崔窈没有说下去,秦念也不说话了,姑嫂两个相视,彼此眼光之中,都有些熟悉的东西在闪耀。 有些话,不必明说。有些手段,更不必拿到明面上来讲。世家大族的女孩儿,可不都知晓那些笑里藏刀的法子,坑了人还叫人感恩戴德恨不得拿命报偿主子的仁善的? 只是,这般法子不必对每个人都使――譬如那个叫茗竹的小厮,方才便丝毫没有感受到“娘子仁善”。秦念自己受不得风,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活像个怕冷的西域胡姬,身边还燃着熊熊炭盆。却叫他穿着单衣,跪在雪地中。待到腿足冰冻麻木,再叫仆役举着板子狠狠打冻肿了的所在。 那冻硬的肢体,碰一下都疼得如针扎一般。白府那些壮健的奴仆,狠狠举着板子打下去,又是怎样的“爽利”?饶是茗竹跪雪地跪得咬紧牙关铁骨铮铮,打得血花飞溅时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开口便把脉脉给供了出来。 而秦念背后堂中坐着双泪长垂的白瑶,身后站着面色如铁的殷殷。 秦念不看她们也知道她们各自心思如何,而她,只是带着恨意,盯着那个被打得连声惨叫直至声音沙哑的小厮。待他喊不出声音之时,方道:“拖他回后园柴房里头歇息!取药给他敷了,七日之后接着打,总要他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了再打才够疼!这下贱东西!” 行刑的院子中,一片洁白的雪地落满血迹。而秦念转回头,对白瑶道:“别哭,这贱仆敢害咱们两个,不知是什么人派来的,定不教他好死。” 白瑶脸上的恨,却比秦念要充实饱满许多。到底秦念除了早产之外也没伤着什么,她却再也不会有下一个孩儿了,连目下这一个,也难说要被兄长送到什么地方去,怎能不悲恨入骨?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可,阿嫂,他说……你身边的脉脉……” 秦念“怔”一下,道:“别急,我一定查明此事。若果然是脉脉,我也不会容情――你要知道,这一桩事,可也害了我呢。若是脉脉换了药,更是十恶不赦,我定然不会包庇的。” 这一句,却是说给站在一边儿的殷殷听。待离开时秦念还特意瞥了殷殷一眼,难为这一向伶俐的婢子目光发直,竟不知在想什么。 如今得了崔窈送来的消息,秦念便又生了个念头。 崔窈是用了些点心方告辞的,看着还真像是做阿嫂的来探看从前闺中密友的小姑,还颇带了些礼物,该走到的样子都走到了。但所有知情的人,都能猜出娘子与她阿嫂关了门商议的那一段有些内情。 于是,当得崔窈离开,而秦念单独叫了殷殷进去的时候,殷殷的面上当真再挤不出一点儿笑容了。 秦念看着她的眼光,也没有笑意:“你应该知晓脉脉这几日在翼国公府……” 殷殷垂首,不言。 “今日阿嫂过来说,脉脉也招认了,那药,确是她送到熬药仆妇手中手里的。”秦念尽量让声音平静:“但她也不承认换药的人是自己。” 殷殷不抬头,但秦念也不说话。好一阵子,她只得自己道:“娘子,您当真认为……是脉脉做的吗?” “我自不希望是她。但目下,只有主使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秦念的声音沉沉的:“可能换药的,自然有茗竹,但也有她和那熬药妇。除非是熬药妇换了药包,否则她总是牵扯的。我这里有芥蒂,白瑶那边只当是两包药对调了,更是要恨她入骨……” 殷殷仿佛明白了什么,当即敛裙跪下:“待事实水落石出,若是她做的,娘子尽管处置,奴婢绝没有半点怨恨。若不是她,求娘子开恩……将她交给翼国公府夫人处置吧,别让她回来着了别人的道……” 秦念点点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我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你们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儿。如脉脉这般,若是不知情而被人利用,我打发走了也便罢了。可她若当真有心害我,我……定不能宽容。” 殷殷不开言了,只是点头。想来她现下对脉脉是否无辜也没有十分把握了。便是同胞姊妹,究竟人心相隔,是不是要冒着把自己搭进去的风险力保脉脉,大概很值得她思忖一番。 秦念却也不为难她,只叫她回去歇着,身边留下新提拔的朝露守着便是。这一日便再无杂事,除了白瑶的孩儿又染了些伤风,黄昏里便发起热来,折腾许久不见好也不见坏之外。 说来幼子伤风,确是极易夭折的,秦念听了却并不觉得牵挂,只叫人将他抱出去寻个医士诊治便是――她又不是孩儿爷娘,犯什么心思折腾?白瑶却几近崩溃,冲去李氏那里,大闹了一通直到半夜。 秦念到底是月子里,歇得早,便不曾闻听此事。待得第二天天明起床,闻说不由愕然道:“她孩儿患病,去找李阿母闹腾什么?” 朝露手上替她梳着发髻,到底还是生疏些,须得全神贯注,说起话来也便不甚流利:“啊……听闻,是李阿母……昨儿个去看了孩儿,那时候打了个喷嚏来着。” 李氏自己病了,就去给白瑶的孩儿也染上病?这妇人疯了不成?秦念心中掠过这个念头,随之而来的还有些隐约不安。 她极确凿地知道,李氏一定不会发疯的。尤其是在这般被她与白琅严密监视的时候,更不会破罐子破摔地做个疯妇了了他们俩的愿。但目下,她实在猜不出李氏这么做到底是图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拖延将孩儿送走的时间?秦念这么想着,心中便是一声冷笑――拖吧,想怎么拖,就怎么拖,再拖也拖不过一个月! 这小孽种一日不出白府,白家正经的小郎君便一日不会回来,她决计不给任何人将两个孩儿掉包的机会。 ------------ 第70章 重刑 秦念诚然不曾想到,她对李氏的揣测,竟然是对了一多半儿。 事情是在白瑶的孩儿生病第二日,她回翼国公府探看小郎君的时候听闻的。彼时裴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了内室,道:“阿念,你那小姑生下的,可也是个儿郎子?” 秦念一怔,道:“是,阿娘问这个作甚?” “昨日,府中来了一位相士,他说小郎君面相很是清贵,然而幼年合该有一劫。”裴夫人道:“须得有个血缘相近生辰也相近的兄弟留在身边,挡住这一灾呢。” 秦念不由变色,道:“这是什么混赖话?!阿娘怎不把这种满口胡言的神棍打出去?!” “我想,便是你府上那下作人折腾出的鬼话。”裴氏道:“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自然是把那小孽种弄走……”秦念话说了一半,便断了。她现下是明白为何李氏要让那孩儿染点小病了——当然,小病也有可能闹出性命来,但对于李氏这般敢铤而走险的人来说,这点风险不冒,便决计不可能达到她的目的。 要知道,谁家养下的孩儿要偷偷送出去,都得挑着娃儿还小的时候。这才是为了遮丑处理私生子的法子。而这孩儿若是生了病,白瑶定会拼上性命决不让白琅将他送走的——这样,便可以拖延够时间,拖到弄出什么事儿,来让她认为还是将这孩儿留下好。 如今,白瑶的孩儿便是认在她名下,也不会是嫡长子了。李氏想要的,或许只是次子的名分。 但次子,她也不会留给她们!须知次子除了不承爵之外,旁的都和长子没有分别……她也知晓白瑶一定想让自己的骨肉留在府中,但想留下,就不该用这般卑鄙阴狠的法子! 秦念一向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亏不吃在明面儿上,她便不会将面皮扯破。但李氏这样的算计,她若还能忍着,等李氏自己露出马脚,那便太也不可能了——那句“幼年该有一劫”,是怎样其心可诛的诅咒! 挡住一劫,好一个挡住一劫! 秦念紧紧攥着拳头,手骨隐约疼痛。这般情势下她倒也没什么心思陪着幼儿玩耍了,小郎君原本也不过是个刚刚睁眼的婴孩,倒也不甚眷念阿娘。秦念这便同裴夫人告辞了回府,面上神色却是从不曾有过的愤怒。 忍不了了,等不到李氏沉不住气了。她回去便用刑,管他打死一个还是两个,管他白府的声名白瑶的后半辈子——李氏拿她做主母想要求全的心思捏她,难道她便由着她捏?真若是火气上来,一碗砒霜灌下去也便万事皆了了! 马车在京中宽广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终于停在将军府后门口时,秦念竟不待婢子先下去搀扶,便极爽利地自己跳了下去,身形洒脱利落,若不是面颊通红,简直很有些赏心悦目。 “把茗竹给我带过来。”秦念的声音发狠:“还有那个熬药妇人,一起给我打!” 她尚不曾回自己院子便丢出这句话,连殷殷都吃了一惊,道:“娘子不是说隔七日再打?现下……” “他们若是还不说实话,就直接打死。” 殷殷虽然惊诧,但到底办事老辣,此刻也不多问,自去吩咐了。 秦念当然不会选自己的院子里干这般腌臜的事儿,于是两个罪人都被绑到了将军府后宅第一进正院里头。 “打。”秦念仍然是穿得娇憨可爱,声音却发狠。 那茗竹已然捱过一顿打了,大抵原以为今日还是如上次一般只求叫他疼痛,面上的神色很是坚贞。可那熬药妇哭得天昏地暗,板子还没挨到身上便鬼哭狼嚎起来。 秦念听得心烦,蹙眉向行刑的奴仆道:“给我把他们的嘴堵起来!往死里打!不动这些个刁奴,人人都以为我好欺负!” 这两个又不是脉脉,同她半分故旧也没有,打死了又当得什么事儿?然而能激得她说出“往死里打”这般话,那两个人已然吓呆了。 “娘子!老身……”熬药仆妇一句话都没说利落,便被一根麻绳勒住了口,紧跟着,板子高高举起,狠狠拍了下来。 那茗竹也惊住了,被狠狠按在刑凳上之时,更是一句话也没说——是不敢说,又或者以为自己能挺到这一回行刑完毕? 然而秦念闭口了,一句话也不说,只一双愤怒的眼睛看着挨打的两个人。白府的仆役动手打板子素来不手软,不过须臾,那熬药的仆妇已然被打得昏死了过去。 茗竹的情形,却只有更糟。那仆妇先前并没有捱过刑讯,身子还不曾受伤,这一顿痛打也便是寻常的痛楚。茗竹的伤口却刚刚结痂,此刻挨一下戳都能疼出泪来,被生生打裂伤口,又是怎么一番感觉? 想来他起先是打算强撑的,然而疼得昏过去又被冰水浇醒来五六次,秦念依旧不说话,他的目光中便满满填了惊慌了。 现下着急了吗,怕了么?秦念自然是看得出,但却没心思再听他求饶了。她如今并不想通过这茗竹揪出指使他的人了,左右追究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李氏——打死了茗竹,想法子弄死李氏,来得不比她先前愤恨之中想要一网打尽还快些么?只剩下那个不知名的婢子……大不了将有可能的统统卖出去,至于白瑶的名声会不会因为这个坏了,现下的她才不在乎呢。 谁的名声,有她孩儿的性命要紧? 茗竹第九次被冷水泼醒的时候,整个人已然软塌在了刑凳上,却依然呜呜咽咽,尝试挣扎着向秦念表述出什么意思。但秦念已然不想看他了,便是目光交触,也只是冷笑一声,道:“要你招认的时候你不认……如今这般脏事儿,我也不想听了。永远埋进土里吧。” 她这话间的意思明晰,茗竹哪儿能不懂?他挣扎得更厉害,然而动静再打也比不过秦念的厉声一喝:“接着打!打死也不要你们偿命!” 这一句却比十来板子还沉,茗竹一听到便直挺挺昏了过去。 秦念正要叫人再泼他,却听得外头靴声杂乱匆匆而来,显然是男子的脚步。不用猜也知晓定是白琅。 一个女人为了孩儿能做到多狠?白琅问过她,现在,他可以亲眼看到了。一不做二不休,生死不容——就是这样狠! 饶是“白无常”,进了院门的那一霎,也怔住了。 “你……”待他看清两个受刑的人,不由蹙了眉头,道:“这是快打死了?” “有心谋害主人的,管他是嫌疑,还是真凶,统统打死就好了。”秦念道:“先前是我不愿冤枉好人,却没想到,越是这般,越有人给脸不……” “别说了。”白琅却打断了她的话,眼光在院中四下一转,道:“也不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还是会有些麻烦。阿念,你随我来。” 秦念愕然,以她对白琅的了解,他决计不是在乎一两条人命的人。但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觉得自己太过凶暴蛮狠? 但看着白琅望着她的眼光,仿佛也不是嫌弃。 当下,公然违拗夫君的意思,让下人们接着打,定是不行的了。秦念也只好做一副顺从模样,叫下人将两个半死的弄回先前看管的地方关着,自己随着白琅进了最近的一间房室。 而白琅看着她,只说了四个字——“要出事了。” 秦念不由惊了一跳,道:“什么事?” “那边动了。”白琅道:“我叫雪竹隐匿在那边的暗道之中,听到了你想等的动静……” 秦念惊愕地看着白琅,趁着李氏去终云山别业,白琅叫人“修缮”了她的住所,顺便修了条暗道出来,她是知道的。可雪竹进了那条暗道偷听,却是她也不曾听过的计划,不由道:“她……当真?今日么?” 白琅点了点头,道:“阿瑶去闹了一通,她总算是急了。雪竹那边儿听到的也不全真切,只是她在大发脾气,先问如何能将两份药搞混了,又问茗竹可不可靠……” “哦?”秦念道:“雪竹可听出了挨训的是谁?” “这大概是听不出的——不过,如果不出意外,茗竹活不过今晚。”白琅的声音太过平和,仿佛是在讲一只猫或者狗的死。 “可要遣人去盯着?” “那是自然。” 秦念听得他这般说,方觉得心中的痛恨略减,但一股子说不上的滋味儿在心间挂着,却也不好受。 只是不想作孽,那好好的一条命,不能说毁了就毁了。可她不作孽,有的是人想算计她啊。如今,倒是因了这小孽种,白府里先前装出来的一团和气都没了呢。 不过,这般大家都破了脸,今后谁看谁都是仇人,再不必假惺惺,说来也不错…… 白琅果然不曾料错,堪堪掌灯的时分,秦念的屋外便喧哗了起来。遣了婢子去看,只道是雪竹来了。 秦念尚不曾反应,白琅已然丢下了手中的书册,箭一般弹射了起来,便往外冲去——这倒是少见的,白琅虽然是武将,但素来敬惜字纸,书册便是放下,也是合好了规整摆着的,如这般信手一丢,委实少见。 秦念忙也跟了出去,只是她须得多披一件氅衣,出了门便比白琅晚了些。院子里的婢女们已然点起了灯笼,和着不曾散尽的天光,照着雪竹与他脚边跪着的一个婢子。 秦念看着那女孩儿,只觉得有些眼熟,却说不上是谁。倒是殷殷在一边上低声提道:“是李氏的针线婢金心。” 她不由一怔——针线婢?用针线婢来做这种事儿的,可当真是少见。 “是她?”白琅却不看她,径自问道。 “是。茗竹用了她送去的药,已然死了。小的在外头等着,抓了个正着——残存的药汁,正去延请医士查看。”雪竹也不多话。 “去吧。把我那位庶母,对了,还有阿瑶,都叫来。”白琅已然不用“请”字了,话语出口,自然有下人奔忙去办。 ------------ 第71章 反目 李氏想来已然得到消息了,到得此处之时,脸上不知怎的破了一块儿皮。 秦念对她怎样狼狈全不上心,却是早到片刻的白瑶脸面突然便红了――脸上的油皮怎么会蹭破?想也不用想,摔的啊。要不是心中有鬼,何必这样惊慌? 但最惊慌的却是李氏,她看着跪在地上被雪竹制得死死的金心,便是咬紧牙关,面上也已然变了颜色。 “李阿母坐。”秦念不凉不热道:“你的针线婢金心,买通外头的小厮茗竹,在采买药材的时候将催产汤与保胎药对调,害得我早产,阿瑶难产,险些丢了性命。您怎么看?” 李氏倒也没吓傻,抬眼看了一眼金心,几步冲上去便扯住了婢子的发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样害人!谁养你,谁给你养家的,啊?没有良心……” 没有良心……秦念听得这一句,总觉得情形有些微妙。没良心的怎么成了金心了?明明这一脸苦主相的李氏才真真没良心。 “李阿母,停手吧。”她道:“您身子骨也不好,若是气出个好歹……” 李氏迟疑着住手,回头看着秦念,仿佛在等她那一句关怀――如果秦念肯关怀她的身子,大概情形还不算太差。 然而秦念却道:“若是气出个好歹,怎么看善恶有报呢?金心都招了,李阿母也别演戏了,没什么意思。” 几乎是同时,金心与白瑶同时惊叫,一个喊的是:“我没招”,另一个却道:“怎么可能?” “让阿瑶的孩儿和我的孩儿同一天降生,就好掉包了吗?”秦念悠悠道:“我可也有母家在京中,不是回不去!李阿母怕是不曾想到吧,那催产药那么灵,我不但早产了,孩儿落地还比阿瑶的早。之后又想法子买通方士来我母家嚼舌头,说我孩儿有灾,须得用血缘相近的兄弟挡一挡――是要咱们说阿瑶的孩儿是小郎君的双生兄弟么?我不明白,李阿母,这挡灾的话,您怎么能说出口?!还是怕好不容易给小娃儿染了病,再不说病就好了不能拖延,仓皇之间才想出这般恶毒的借口?” “挡灾”二字出口,连白琅的神色都变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白瑶更是站起身,也不顾她自己产后虚弱尚未调养过来,几步冲到李氏面前,声音发颤:“阿娘,你……你怎么能找人说出这种话……?!” “不是我!”李氏自然不会承认,脱口道:“这换药,换药乃是这婢子自己的鬼主意!与我无干,至于什么挡灾,娘子明鉴,阿瑶的孩儿是我亲外孙,哪儿有诅咒自己外孙的道理?” 秦念冷笑:“亲外孙?这孩儿,白家若认,便是故去的白老夫人的外孙,若不认,自然也不是阿瑶的骨血。与你有什么干系?再说,我待这府上谁人不好,这婢子换药害我,又有什么心思?” “她是……”李氏尚未出口,那婢子竟猛地挣开了有些疏忽的雪竹,朝她扑了过来。 一个年轻的婢女,同男仆比自然是柔弱的,但对白瑶这般伤了元气的产妇和李氏这样正在惊慌的半老妇人,却依旧很占优势。那一霎,白瑶被这婢子推倒,跌摔在一边,而婢子尖锐的指甲已然将李氏的脸抠出了几条血口子。 “老虔婆!信口胡言你也敢!这事儿不是你的主意?!” 她话音未落,便叫雪竹抓了手臂反扭在背后,一脚踹在膝弯上踢倒了:“一个二个都敢在郎君娘子面前叫嚣,真真活得不耐!” 李氏一把捂住受伤的面颊,然而手指贴着伤口,自然杀得疼,不由呲牙咧嘴,更是恨起来:“你敢推我阿瑶!小贱妇!你还敢打我!” “梅香骂春桃,你们两个一般的。”秦念却道:“说罢,李阿母,敬你年长――你说是这婢子的主意,她与我到底有何仇怨?” “她姓王!”李氏也不敢再摆庶母的谱儿了,扑地跪下了,道:“她阿姊在广平王府……” 这一句出口,秦念登时便怔住了。 广平王府,姓王,眼熟…… “抬起她的头!”她厉声道。 方才打板子的男仆役自然丢了手中的刑杖,抓着那金心的下巴,生生将她脸托起来给秦念看。 “王怜娘是你阿姊。”秦念的口气,已然平静了:“我知道了,你给我换药,不过是为你阿姊报仇吧?” 这金心长得自然没有怜娘好看――其实,连怜娘也不算是什么太好看的人。然而秦念怎么能忘记怜娘的模样?在广平王府的一众姬妾内,怜娘是死得最惨的一个。 她那么开罪秦念,秦念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去处。入宫为婢这般干净事儿算是没辙了,但以她面相,去做个官妓倒是不坏。这句话,彼时秦念直接便说给她听了。 于是怜娘索性去求死了。但世上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她想死,也要看秦念答应不答应,彼时广平王府人人自危,秦念说出一句话便是婢子们的救命稻草――“我不让她死,她若活到被接走,我有法子叫你们拿着自个儿身契回去。” 那些个婢子哪儿有不用命的?怜娘吊也上了,腕也割了,头也撞了,生生没费掉这一条命。待得被接走,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第二日秦念便知道了她的死讯。死得很脏――没人知晓她彼时有了身孕,而她当夜被数人所强,胎落了,出血不止,人也就没了。 官妓若是做好了,在达官贵人跟前长袖善舞,自然不会落到怜娘这个地步。但彼时她刚刚入坊,哪里有人照应?只怕求救也没人搭理的。 这样惨的死法,难怪她姊妹要恨自己。 “是!”金心整个人被雪竹摁着,声音都憋闷,话意之中的恨却几乎能冲出来:“我阿姊没了,阿爷又染了赌瘾,才卖我来做奴婢的!我本来是个良家女!我……秦念,你这样狠毒的女人,你会有报应的!” 秦念嗤地一笑:“若是诅咒便是你唯一的法子的话,去城外的乱坟岗子里接着诅咒吧!你家爷娘,我会给你安置好的――说来,我先前还真不知晓怜娘有个妹子,你可还有兄弟,需要我一并照拂?‘害死’你家一双姊妹,我总得回报些什么啊。” 金心一怔,秦念的话意,谁不明白?她哪儿敢说自己有兄弟。然而此刻说与不说都没了分差――以秦念的身份,想查出她家中几个人,都做什么在哪儿,最后痛下黑手,何等轻易? “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左右被你害得最惨的人又不是我。”秦念道:“我不着急,只是……阿瑶的一世,便被你的药给毁了。你又是出于什么心念,同她也过不去呢?难道只是希望在郎君回来之前让她难产身亡,好叫郎君记恨我?这样心毒,你就不怕……” 白瑶已然叫婢子们搀扶起来到了一边,此刻这娇蛮的女孩儿早就哭得两眼通红:“阿兄!阿兄您为我报仇啊!” 这话……秦念瞥了站在场中,手捂面上伤口的李氏一眼。白瑶已然不向她求援了……是不敢?还是当真不信任? 白琅并不看白瑶,却是慢慢点了头。 是了,以白琅的性子……妻儿受人暗算便够他下狠心了,这关系不甚亲厚的同父妹这样恳求一句,又是火上添了把油。白琅便是不喜欢她,也不能容忍有下人翻天啊。 “不是我给她换了药!”这一回,却是金心叫了出来:“我是同茗竹说将一包催产药换给你――我做什么要害她?我何必要害她?!她迟早遭报应!她有那么一个阿娘!” 李氏登时便跳了起来:“小蹄子!你这张贱嘴!我把你怎么了?你……” “主意是你出的,叫秦氏早产,早产不是最容易血崩的么?做阿娘的没了,剩下一个孩儿,自然由你拿捏。便是你不在府上,也有我来帮忙。这一手,你先前不就用过了么?”金心扭过头看着李氏,反而笑了:“结果秦氏没事儿,你自己的小娘子搭上了――你居然好意思将事儿向我头上推!” 这是反目成仇?秦念抿唇,不言。白瑶张着口,眼泪扑簌,仿佛除了哭也没别的法子,白琅却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如刀,直戳李氏。 李氏的身子颤了起来,道:“娘子,她,她在胡说!” “她若是胡说,真话是什么呢?”秦念悠然道:“你也说说看?” “她只是恨娘子,才……我是……” 李氏这无力的剖白不曾落地,白琅身边的一名小厮便进了门,道:“郎君,娘子,已然查验了碗中的残药……是砒霜。” 白琅点点头,那小厮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道:“这是从李阿母房中的妆匣里搜出的。” 李氏的面色瞬时便与死人再无什么区分:“你们,你们栽赃我!那不是砒霜……那,那只是铅粉。” 铅粉?秦念简直想笑出声儿来。砒霜同铅粉长得是相似,可却绝不是一样的东西…… “您确信那是铅粉?”她悠然道:“那您尝一口。若是过半个时辰您还活着,我当场打死这几个攀诬您的下人,给您赔罪。” 白琅那小厮也乖顺,竟举着那一包白色粉末,捧到了李氏眼面前。 “若当真与你无干,何必巴巴买了砒霜,杀人灭口呢?”秦念悠然道:“若不是砒霜,吞一口又如何?” 李氏看看她,又看看白琅,最后看看白瑶,目光触到身子丝毫动弹不得眼神却怨毒之极的金心之时,终于架不住了,双膝跪下,哭道:“老身糊涂!郎君饶命,娘子饶命……” ------------ 第72章 底气 “谁说李阿母糊涂了?”秦念瞥见白琅已然愤怒之至的神色,忙开言打断――李氏这一句话出口,几乎是承认了白琅母亲的死就是她下毒手的缘故。白琅虽然平素很能克制,但她真不知晓,这样深切的仇恨,会不会叫白琅怒气上心一刀捅死李氏。 这毒妇死可以,但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那是罪过。 而秦念这一句出口,李氏怔了怔,却听得她接着道:“李阿母是何等的聪明人――若是个傻的,看到大势已去,怕就自尽了,一了百了,省得我们两个迁怒阿瑶。可你偏要求咱们饶命。呵,再莫要说笑了,你是个良人,我们俩便是恨你入骨,也杀不得你。真要惩治你,只能把你绑去衙门里头见官。彼时这宅子里脏臭的事儿可就都抖出去了……你是在打赌郎君不敢毁了白家的声名来惩治你么?” 李氏张了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她开言求恳白琅与秦念饶命,无非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想来他们两个也没那个胆气直接杀了她。却不料秦念不避讳,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白琅的面色便更添了几分厌憎。 “我劝阿母还是机敏些。”秦念悠悠道:“您若是此时自尽了,阿瑶一定痛恨我们两个,今后说不定还真会给我们找些麻烦,也算尽了您的未尽之望。只是郎君或许顾念兄妹之情,我却是断不能忍惹急了我的人。到时候情势如何,也是难说。但您若是偏这么赖着不动弹,咱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向前几步,看着李氏,再不掩饰仇恨,一字一顿道:“我是什么出身,你知道的。让人活着不如死的把戏,我知道的。” “娘子,回来。”却是白琅道:“雪竹,把金心捆了,丢到安置茗竹尸首的屋子里头去。安排人手,报官。” 此言一出,连着秦念都怔住了。她方才那般说,不过是明示李氏她的心计已然全被看穿,再拖赖也没什么用处,却不想白琅一言不发地想了一阵子,当真做出了报官这样的决定。[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须知,报官……当真不是什么好法子。 且不说白琅母亲那二十年前莫名其妙的难产身亡,只说如今这一大波事儿的起因――白瑶不检点,捅出去便一定会伤了整个家族的颜面。白家在京中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然而到底有人为官,这一份脸面,丢不起。 白琅怎么会想要报官的?秦念真想当下便将他拖到没人的地方盘问一遍!他们只是不能明着对李氏下手罢了,他若真恨得要李氏快点儿死,也不是全无办法的。至于白瑶,一个心思简单的娇蛮女孩儿,如今连遭重创,又能翻起什么波浪来?现下才来撕破脸实在不怎么上算! 她自己吃足了苦头,差点儿还叫李氏算计进去。如今再来两边反目,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什么好处? 然而不独她这里惊愕,李氏却彻底懵了,开口几乎撕心裂肺:“郎君!万万不能!若是报官,白家的声名可就毁了!” “毁的只是白瑶的声名。”白琅冷声道:“我不过是监看不严,娘子也是新妇,不了解你怎样教导她做下贱事也是常有的。我们怕什么?” 白瑶却是一怔,惨声道:“阿兄!您,您不管我了么……” “我管不了。”白琅不看她,只盯着李氏:“你有这么一位阿娘,我如何敢管?!好心许你生下孩儿来,差点让她生了妄念断送我的妻儿!” 白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李氏垂着头,也无法再开言。 “你还真是一条毒蛇啊。”秦念瞥了李氏一眼,道:“你要害多少人,才算是个头?果然还是不能死在此处,咱们府上真不敢要了你这样的性命,脏了地可怎么好!害旁人也便罢了,你这一生只有这一点骨血,也让你折腾得再没有半点儿希望。方才,谁说报应来着?阿瑶投胎到你肚子里,真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白瑶当下哪里还能哭得出来?眼看这一回是真的再没有半分希望了――秦念疯了才会留下她的孩儿,白琅更是容不得她母亲,可偏生,她若是敢跳出来得罪这两位,只怕连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明的暗的,她们都没法子再翻盘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机会留下,她的一生,尚且来不及有什么波澜,便已然被沉入古井了。 而李氏面上,也是万念俱灰。此刻金心早就被攒捆了个结实,口中塞入麻核以防她畏罪自尽,拖去了安放茗竹尸首的小屋里,秦念所住的院子场面宽平,此刻却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场中,十足的孤零零。 静默之至的时刻,跑得一头是汗的小厮回来了,道:“已然报了官。只是时候太晚,只能同坊中武侯那边儿说几句,也不敢说得明白,只推说是一个小厮死了,事干投毒……明日衙门里才来提人。” 白琅点点头,道一声好。却也再没有逼李氏的意思了,眼光清清淡淡,瞥了李氏一眼,又瞥了白瑶一眼,道:“你回去歇着吧。李――李阿母,你该收拾些什么,便收拾些。省的开刀问斩之时,连一身收敛的衣裳都没有。” 李氏闻言,竟是瘫软在地上。她方才跪下求饶便没敢站起来过,此刻更是一滩泥也似。不得已,秦念只好令婢子仆役将她架起来弄回去。 方才剑拔弩张的院子中,须臾便安静了下来。仆役们已然点起了灯笼,那一点点分散的光照在白琅脸上,却投下些许的暗影。 “郎君。”秦念低声道:“咱们回去吧。外头好冷。” 她身子虽然好,可也不是生完孩儿没出月就能站在院中受冻的。白琅回过神,自带着秦念回去歇了。秦念有心问问那报官之后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她去走走门路,好将此事的情形弄得“好看”些,白琅只摇头,却也不说缘由。 难不成这是当真打算两败俱伤,自己也不想好过,但也断断不叫李氏和白瑶好过? 秦念这一夜是没怎么睡好的,她总觉得白琅这般直接报官很是不妥,但偏生又想不出更妥当的法子来――白琅到底是夫主,她也不能公然违拗他的意思,质疑他的决定啊。若按她的念头,就不该叫李氏死,应该将这恶毒的妇人拘押起来,让她在绝望之中生不得死不得才好。可白琅……或许是怕这祸害不死还能生出事儿来吧? 到得天明,她眼下分明有些青。 白琅倒是睡得很沉,睁眼见她蔫蔫地坐在妆台前,不由蹙眉,道:“你这是怎么的?” “我实在觉得……把她就这么交给官府,太过便宜她了。”秦念叹道:“她这样心毒的人!说来,过阵子武侯便该带着人来抓人了吧?” 白琅竟笑了,道:“你以为……这般事情,我当真要叫坊中的武侯都知晓?!那才真是不要面皮了!” 秦念一怔,也不顾朝露给她梳头,转过脸便看着白琅:“难不成昨儿是吓她的?” 白琅点头。 秦念当即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气郁许久,道:“你吓唬她有什么好处吗?她……” 她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了婢子急忙叩门的声儿,道:“郎君!娘子!出事了,出大事了!” 秦念惊骇地看着白琅,这一刻,她突然便猜到了什么――果然,白琅披上了衣袍,不急不慢地教婢子为他围了镶银的革带,方道:“急什么?什么大事?” “李……” 内室的门突然洞开,秦念分明看到,门口站立的小婢女面色极惊恐,道:“李……那人,自尽了!” 自尽了……秦念不由看向白琅,他点点头,道:“怎么死的?” “是服毒,服毒……”婢子道:“听说七窍流血,极可怖。” “那有什么可怖的。”白琅的声音波澜不惊:“畏罪自尽……娘子说的还真没错,她一点儿也不糊涂!” 秦念坐在妆台前,为她梳发的朝露手在抖,然而还好发髻已然成了,别上一支金簪便不会再塌下来――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却有些发直。 昨日她说的话可还真对。李氏……永远都在所有的选择之中,果断的选择能走的一步。 她自然有活下去的妄念,奈何白琅昨日报官伪装得太真了!李氏当真相信他报了官的话,那么自己死也是死,被官府行刑也是死,后一般死还要出尽丑受尽苦,那自然不如自己服毒了结了来得好。 而她若是死了,或许白琅与秦念还不会接着为难白瑶呢。 这一手算盘,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倒也是如意的。只是,李氏永远都不会知道,白琅就是在骗她自尽! 只是转瞬之间,秦念已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白琅若果然想将此事在官府里说个清楚,怎么会容李氏有自尽的机会?她秦念都能叫广平王府的婢子看着王怜娘,叫这女子折腾了半个月都死不得呢,白琅在这府上是真真正正的主人,他要想李氏活,李氏怎么能死得成? 李氏若是死,事儿到此为止,那金心不过一个奴婢,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谁都不用丢面子。秦念和白琅的威势也就此立了起来,府上的下人自然不敢出去嚼舌头。而李氏若是昨夜赖着不死,今日报官也完全来得及――可李氏有不死的勇气么? 想赌别人有勇气没有,那也是需要底气的。李氏没有底气了,于是只能认输,只能死。 但李氏这边干净了,却也不能说府上就此平晏――还有白瑶在,白瑶……会如何呢?这也是灰堆里的豆腐,摔不得打不得。若是想叫白瑶也死,白琅一定不会拖到现下都没动静,可白瑶若是活着,早晚也是个祸害啊。 至少要把她弄出京城才是。至少要让这人远到天边儿,最好再也不能出现在她面前才是! 只可惜,白家的别业实在不多……可以选的范围,实在有限得很。 ------------ 第73章 互殴 秦念这一恍惚间,甚至将白家哪一处别业最是偏僻少人来都考虑了一番,待得听白琅道:“我过去看看,你便不要动了,那边怕是不干净”时,方醒过神来。 怎么处置白瑶,至少面子上要以白琅的意思为准。但目下看来,白琅也还没下决心呢。 倒是李氏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叫秦念有些错愕,现下越是想来,便越觉得不可思议。 李氏,可是昨天她逼着都不肯自尽的人……若不是报官这一招太过决绝,只怕李氏如今也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所谓不要命的人鬼神无惧,白琅连整个家族的名声都不要了,李氏还能怎么的?只剩下这一招能护住白瑶了。 但是……当真能护得住么? 秦念的晨妆一向是自己亲手上的,朝露为她梳好发髻便退下了。而今日,心里头有事儿的她,绘妆的动作也分外慢。及至殷殷从门口进来,向她俯下身说出一句话时,她手中仍捏着绘眉细笔,却是僵在了半空。 “瑶娘同郎君撕打起来了。”――这是殷殷告诉她的话。 这件事,若是换做寻常时候,秦念信都不会信。白琅是什么人,白瑶是什么人?慢说撕打,白琅一耳光就能把白瑶这产后体虚至今未复的女眷抽个满脸桃花儿开。但今天…… 李氏死了,白瑶自然是悲愤之极。秦念当然不会忘记,在白瑶眼中,那个表姊晚儿都算得上是亲眷,而白家那些个正经的堂姊妹却宛如仇雠――这样的心思,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了她将李氏当做了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托罢了。如今阿娘没了,兄嫂反目,白瑶这破脾气能做出什么来? 白瑶真若是拼了命,白琅又顾念着做长兄的道义,当真是极有可能“撕打”的…… 秦念草草描了剩下半边眉,将花子一贴,便站起身道:“走,我去看看――在哪儿?” 她到了此刻方才想起,白琅方才并不是去慰问白瑶的,如今起了冲突,想必是在李氏的院子之中吧?白瑶可还真胆大呢,那服毒身亡的人,形容虽不会太糟糕,可一定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白瑶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她这样想着,突然有些想嘲笑自己――白瑶便是从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今后也不是了。永远没有了依仗的白瑶,从这一刻开始,便是敌人。女人的心思有多毒,秦念自己也知晓的。 她脸上还带着笑意,唇角却微微抿起。这是她的习惯了,每当她紧张的时候,便忍不住轻轻咬着一侧唇角。如殷殷这几个常在身边伺候的,都读得懂她这神情的意味。不过现下一众人往李氏那边儿走,却没人能看到她的神色。 李氏的住处离秦念的住处自然不近,然而将军府不大,秦念的步速又快,须臾也是赶到了。进了门却不见殷殷所说的“撕打”――何止没有打斗的声音,这院子中安静得简直不像有活人。 虽然还颇有几个婢子留在外头,然而一个个老僧入定般的模样,大概真是被方才的事儿给吓着了。 秦念瞥了其中一个一眼,殷殷会意,便上去将那婢子唤了过来。秦念只问一句:“阿瑶呢?郎君呢?” 那婢子便将头勾得更低了:“六娘现下便在里头,郎君……郎君方才出了院子,大概是要操办些后事……” 秦念听得“操办后事”四字,简直惊愕。李氏的作为,李氏的死法……白琅不把她尸首丢去喂了野狗都够道义的了,还为她亲自操办丧事么?难不成这里头也有玄机? 她先将这一头抛下,便带了殷殷与朝露两个进了房门――人都来了,难不成站在院中央,等着白琅回来,然后解释说我听说你们打起来了,过来一看并非如此,便等着你们再打起来?那定是不成的。与其傻站着,不如进去看看情形到底如何。 白琅到底也是沉稳的,秦念进得门,便见李氏的尸首已然被装裹好了,只是一时没有棺木,停放在榻上――今后这屋子还是不要住人的好! 而白瑶,整个人伏在榻边,却是跪在地上。秦念从后头看过去,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伏在那里做什么――是哭得累了睡着了?还是心中苦痛以致站不起身? 她尚来不及动作,却看得白瑶箭一般弹了起来,一双眼狠得发亮,盯着她道:“你来做什么?!你们一对狗男女,逼死我阿娘,现下来假仁义了么?!” 秦念听得这一句,便知道方才她对白琅也没说什么好话,由是,白琅更不可能是去给李氏安顿后事――谁会这样作践自己,挨了人家的骂,还要和人家讨好?但他到底去做什么了呢? “你说话干净些。”心里头转着这念想,她口上也便不冷不热地提点一句:“你阿娘是自尽的。” “若不是你们假作报官,我阿娘……” “哪有什么若不是?”秦念蹙眉,道:“昨日是假装报官无误,但她若赖着不死,今日官府的人便已然到了府中你信也不信?她用她的一条命来换你名声不损,已然是稳赚不赔的了。” “你……”白瑶摇了摇头,道:“我阿娘是有错,可你,你牺牲了什么?你的孩儿康健,你身子无碍,你凭什么这般怨恨她,逼死她?我只有一个她……你可知晓,没了阿娘,是怎样痛苦的事儿?” 秦念几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白瑶,这话几乎就不是人能说出口的!李氏下手害她,怎么如今倒似是她理亏?白瑶更是步步紧逼,仿佛是要把唾沫喷到她脸上一般,实在是触她恶心,不由更硬气起来:“我也是我阿娘心头上的肉!我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我阿娘该何等悲伤?!你这样说话,真真是诛心!再者,她自己心毒!这一回害我,天可怜见报应在你身上了,那么从前呢?郎君的生母,妙龄而逝,不也是你阿娘害的?她早该偿命!” “她自己没福气,怪我阿娘?!”白瑶道:“谁说早产便一定血崩的,你不还活着吗?可见是她自己身子不好,怎么能……” “闭口!”秦念冷笑道:“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一遭,虽是挨了你们暗算,但母子无恙,倒是你再不会生养……怕是阿家在天之灵看着呢。善恶有报天道循环,何处不公正?!你阿娘身为婢子谋害主母,有个全尸死了,也是我阿家的仁义,才养出我郎君这般宽和的儿郎子。若我郎君也如你生母一般品行低劣,她现下还能在这里躺着?早叫乱葬岗子的野狗啃了!” 她说话自然是片分余地不留。白瑶同她比,有一样说一样,都没有提得成的。面对白瑶,秦念是丝毫都不畏惧的。 但在她羞辱白瑶之时,白琅的声音却在她背后响起,口气之凶厉急促,却全然不像先前对她说话的温和:“秦念!快过来!” 秦念一怔,她扭头看着白琅,全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出现,且会这样严厉的斥责自己……但是,他眼中的担忧,她看得到。 他在担忧什么? 几乎是在她恍然的一霎,白瑶一声尖叫,道:“我杀了你这个毒妇!”便向她扑来。秦念反应自然比白瑶快,然而闪身之间,仍然觉得背后一阵热辣辣的疼,想来是被什么利器划伤了。 而白瑶手中攥着一把刀,一击不中,险些自己跌过去。勉强稳住身形,一只手却攀住了秦念的衣袖,显是和她拼命的模样。 此处便是白琅也来不及救她,可秦念醒过神儿来哪会由得白瑶捅?她倒也没想到挣开白瑶,只是抬腿便兜心一脚踹了出去。人腿上的劲儿总是比手上的大的,白瑶身子也没秦念的好,这一脚哪儿吃得住?只听一声响,她生生将秦念的衣袖给扯断了,但整个人也已然跌翻在地。 秦念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她若是穿着胡服,这一腿自然便利。然而此刻穿着长裙,踢踹的动作都变作膝撞了,着力点又在自己的裙子内侧,竟自己将自己给带倒了。 倘若只是摔一跤也便罢了,可她正砸在白瑶身上――白瑶手上是有刀的。饶是白琅一步赶上来将秦念拎起甩到了背后,那把刀也正正划伤了秦念的脸颊与他伸出去为她挡格的手。 打人尚且不能打脸,秦念面颊上挨了一刀,便是知晓此事纯出意外,又哪儿能不气?正是白琅夺了白瑶手中的刀的时刻,尚未来得及开言或者再动作,秦念便冲出了他背后。 这一回她倒也顾不得什么贵妇颜面了――左右房中除了她自己的侍婢同白琅之外再无旁人,那一股怒火上心,全然没心思忍!秦念那是自幼和小郎君们互殴都不落下风的身手,白瑶手上没了刀,哪儿还是对手?来不及站起来便叫秦念一把推倒了。 而秦念接下来的行止委实也够狠的,她左膝跪压在了白瑶胸口上,右膝压着她左手腕,左手按住她右手肘,空出右手却是毫不留情干脆利落连甩了白瑶七八个耳光――秦念蓄着长指甲,那素手过处自然不止是红印,还连皮带肉血淋淋地往下刮,须臾白瑶的脸便叫秦念彻底挠花了。一时间声色俱全,实在很像一出市井泼妇互殴的好戏。 这般打法真真是将祖宗的面子都丢光了,然而秦念激愤之下哪儿还顾得这个?她连指甲折断的剧痛都没感觉到…… 最后她是被白琅扯起来的,耳边还落得他一声怒喝:“你也疯了不成?!” 秦念这方才恢复了一些清明――她方才当真是疯了,她这样久负美貌之名的人物叫别人伤了脸,还不知晓疤痕能不能全然愈合,这怎么能忍得了?虽然她此刻和白瑶打架实在是捉鼠烧了房一般的不值当,但不狠狠揍白瑶一顿,她实在是发泄不出来的。 而白瑶,已然彻底让她打懵了。 这样的情势,若不是白琅在,她就势掐死白瑶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的命贱,你呢?!”白琅却是并不搭理白瑶,只是盯着秦念,眼神之凶前所未见。秦念这时也有些畏惧,不由道:“她伤了我的脸!” “我要你过来之时,你……”白琅话说一半,方突然停下,看了看在地上蹭着往榻边靠近的白瑶,蹙了眉头,冷声道:“你本事也真大。不怕死么?” “我阿娘都没了!你这样从来都没有阿娘的人,知道我有多……”白瑶嘶声道。 她这一句不说还好,说了,秦念便看着白琅面上笼罩的痛恨再也压不住:“我阿娘是怎么没的?你竟然还敢提!” “……”白瑶此刻却是说不出话了,大概疯闹至此,她方才懂的害怕。 然而白琅到底不是个冲动的人,这一句出口,却也不再重提旧事。想来尚未睁眼便永远见不到的母亲,是他心里头不能提的痛,于是此刻的他,复又如常般镇静。 “你不怕死,是因为你阿娘死了,你万念俱灰?”他轻声道:“别忘了,你还有个孩儿呢。你想闹,大可接着闹。” ……白琅是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法子威胁人的?秦念有些错愕,她眼中的白琅,从不说这样露骨的话。 但转念想想,这也很寻常。白瑶这般你不同她挑破话她便不知道你说什么的人物,如白琅寻常的那些眼神言语,哪儿能吓到她?只怕她全然都不知晓白琅要做什么呢。那还真得将话挑破了说! 果然,白瑶怔了怔,尖叫道:“你要对我孩儿做什么?!” ------------ 第74章 人命 白琅出门的时候,看也没看白瑶一眼,倒是就手将秦念也拖出去了。 秦念背上叫白瑶划伤的一条口子并不深,然而却长得很,她还从不曾吃过这样的亏,对方又是在她眼里头全无是处的白瑶,如何能不气?想到脸上都让白瑶划了一道,那愤怒之中又加了几分切齿。 先前她觉得,处置白瑶要看白琅的意思,而如今,即便白琅想饶过这个庶妹,她也决计饶不过! 及至到了她自己房中,秦念仍是银牙紧咬,恨得心都颤。对她而言,当下已然再没有别的好考虑――怎么不露声色地直接弄死白瑶和那个孽种?白瑶在李氏死后一定会变,这一点她料到了,可如何能想到,白瑶变得这么彻底?从前不过是个骄横又暗藏自卑的庶女,倒也不难对付,说不定好生调丨教还能掰回正轨。而如今的白瑶,全然是个无可理喻的女疯子。 秦念若真是很无聊,极无聊,无聊得再不给自己找些事儿做就会失心疯的话,那么留着白瑶俩人胡搅蛮缠大概能给这阖府上下不少乐子看。但她其实并不是啊――李氏死了,该处置的婢女仆役,必须尽快且毫不手软地弄出去,谁知道里头还有没有下一个金心呢。 须知,怜娘的父亲便是想将次女卖做奴婢,京中可以买奴婢的贵人豪门何其多?怎的偏就到了白府,里头难说有些龌蹉事儿。有了这一个,谁能确然不会有第二个?于是秦念再如何仁善,也只得斩草除根利落解决了这一众人物――后宅子里的事,有时候心软那么一下,可就叫自己万分难看了。 秦念心意已决,却几乎觉察不到自己身体的伤痛了。倒是白琅将她直接拽着丢在了榻上:“把衣衫脱了!上药!” 秦念一怔,瞬时脸便红了一多半,道:“婢子来便是了。” 白琅不回答她,秦念等了一阵子,也只好将衣衫半褪,露出背上那道伤来――其实,以白瑶的手段,这一刀只是破了皮肉,当下血都不流了。 但白琅为她涂药的动作还是极轻,连呼吸都轻。 直到伤药冰凉而微微刺痛的触感均匀地掩在伤口上之后,白琅方低声道:“是我错了。” 秦念一怔,不顾自己是趴伏着的,便扭过头来看他,道:“什么?” “我若是知晓她们……当初直接下手,倒也没事了。”白琅道:“我那时还是以为,阿瑶……她心性还是幼年时跟着我口口声声喊阿兄的小女娃儿呢。” 秦念不意白琅说起这个,她心下登时有些惴惴――白瑶小时候同白琅很亲近吗?若是这样,白琅即便讨厌李氏,也难说会想对白瑶手软。她要弄死白瑶,须得绕过白琅,就很有些麻烦了。 “郎君……”她开口,却也不知道下半句话该怎么说。 白琅却是又挑了一点药膏在指尖上,道:“脸。” 秦念抿抿唇,还是将脸颊凑过去,由着他敷药。之后才道:“郎君……还是很喜欢阿瑶的吧?” 白琅皱了眉,却不说话,许久之后方道:“她不是从前的她了。她……一直让我失望,现下,是绝望了。” “我没有庶生的兄弟姊妹……”秦念小声道:“同亲生的,究竟还是有不同吧?” 白琅点了点头,道:“若是同母的,自然不会这样算计你。只怕现下还欢喜地要抱小侄儿,同鸟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大概会很热闹。可惜,我阿娘……我永远不能有亲姊妹的。” 秦念并不想叫白琅难受,然而白琅却自己提到了这一出。 一个人反复提起一件事的时候,只能证明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是此事吧?白琅……这是用对未见面的亡母的满腔孺慕,去对抗幼小时候无知无觉长辈恩仇那一段与白瑶干净的兄妹之情呢。 即便早就说过了秦念才是他唯一的亲人,当时的他,心上也未必就能放下。这手上沾着无数人命的杀星,这种时候竟然比寻常男儿还要放不下。 秦念想说话,闷了许久,却终于道:“郎君,我脸上的伤若是落下疤了,你可不要嫌弃我啊。” 这话说得没用极了,可她今日被白瑶气个半死,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能岔开白琅的沉郁。但偏生,这一句话勾得白琅微微笑了,他道:“要是落下疤,杀光山里的白獭为你配药也就是了。” 这话自然是说笑,秦念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杀光了山中白獭为心上人配药疗伤的行为从来都只是个传说罢了,谁曾真见过白獭不曾?然而白琅的下一句,却将她好容易提起的几分轻松压了下去。 “万幸她只是白瑶。”他道:“若是更有手段一些――譬如是李氏,手上的匕首便难说会淬了毒。若是这般,被她划伤可就太过危险了。” 秦念无可辩驳,只能点点头。她也知晓今日的行为着实不像话,先是过于托大受了伤,又是颜面全无亲自动手打人……然而诚如白琅所说,她只是受了这么些小伤,还真是万幸。 “郎君也赶到了,那也是好运得很的。”秦念道:“不然我随着她跌倒,当真未必能先一把抢了刀过来。” 白琅抿了抿唇,道:“我只是出去那么一阵子处理金心,你便正巧闯了进去……还好,不曾酿成大祸。只是,她胆敢做出这样的事,这府上是容不下她了。” 秦念一怔,忙接口道:“郎君是什么心思?将她送到别业里去,还是……” 白琅沉默许久,终于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哑声道:“这一回,我真的只剩下你一个了。我阿爷……在天之灵,能原谅我吗?” 秦念垂下眼眸,她听着白琅这样说,自然也不好受,然而心思一动,忽然便抬了头,眨着眼,道:“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你的儿郎子在我阿娘那边养着,你便不要他了吗?好狠心的郎君!难为你自己也做了阿爷!” 她知晓白琅最容易动心的地方在哪里――他的家人。 之所以恼恨白瑶如此也不肯一碗堕胎药给了白瑶干净,是因为他虽然不承认,可心下还是认可那闯祸不断的是他同父的幼妹。而因为要亲手弄死白瑶带给他的痛苦,多半只能由“你也做了父亲,你要为你的妻儿着想”来打消。 果不其然,白琅一怔,仍是沉默,却终于狠狠点了头,道:“他也快满月了。正好接回来,咱们该好生邀请姑姑阿姨们来府上玩耍一回。” 来府上玩耍?秦念这还是第一回听到白琅说这样的话。然而她随即便明白了,李氏死了,白瑶眼看也不复存在,那么,这一座府邸,终于彻彻底底是他们夫妇的了。 从此,想邀请谁来玩耍,都再没有半点儿顾虑。白瑶讨厌白家的那些堂姊妹们,可白琅未必也讨厌啊。他到底还是个沉稳的男人,这刚刚压下去要杀害庶妹的不忍,便同时考虑到了这一家子人今后在家族之中的未来了。 能将与宗族的关系彻底缓和下来,自然是一件好事。而先前烧掉账簿的决定,又恰好微妙的在这关系里设下一道线……这道线划得如此明确,虽然打着家族颜面的幌子,却明白白亮出了他们一双夫妇决计不闷声吃亏的态度,防着宗族旁人对他们的家业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秦念心思灵动,想到这一桩时却也比那烧账册的行动过去了一年多。她不再是新妇了,却突兀地觉得,她的夫婿,她看不懂。 难道他那时候就准备有这么一天了么?秦念想想,却又打消了这念头。李氏迟早要死的,白瑶当时看来也是要嫁的,早晚府上会只剩他们两个人。如今发生的事儿,只不过把这顺理成章的结果用一种极惨烈而龌蹉的方式实现了罢了。 人命。都是人命。后宅之中的风浪比后宫要小许多,可真到了该出手的时刻,将军夫人与皇后殿下又有什么区别?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于是,白府里老将军留下的妾室没了,连着她生下的庶女也哀痛过度去了,这样的消息便伴着“听闻同白秦氏早产有关”“据说是畏罪自尽”的传言一道出了府。而这样两个人物的消失,自然是抵不上白家小郎君的满月重要的,至少是在白家那一众亲族眼中。 白家的小郎君白铮,便是在这样一片欢喜声中第一次回了他原本就应该在的将军府。这孩儿早产,却也结实,乳母胡氏亦极舍得喂,一个月时间已然圆白粉嫩,眼儿一睁,却是像足了秦念。 那些个女眷们自然没口子夸小郎君清俊好看,连男孩儿似母亲有福气这般话都说出来了,秦念心底下也欢喜舒畅,由得她们说。只是满月酒宴开始之时,她方想起一件事。 白瑶的孩儿,可也是今日满月呢。 白瑶是吃了下过毒的饭菜死的,断气之时,双目圆睁,竟忍着腹中的剧痛一点点爬到了紧闭的房门口,抓挠房门求救……而那时,白琅正站在外头,隔着薄薄的门扇,一声不出。 直到里头安静了,他才进去,将白瑶的眼皮合上了。之后抱着仍在榻上熟睡的小男娃儿出来,交给了雪竹。 秦念知晓那孩儿去了哪里。她原本以为白琅要叫雪竹杀了他,或者是送到什么佛寺道观里头去。却不料殷殷那边传回消息,雪竹却是将这孩儿乘机放在了齐校尉的宅子门口。 彼时,秦念先是觉得白琅当真太过仁慈了,太也顾念旧情了,可仔细想想齐校尉的为人,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白琅这是顾念旧情?把这样一个孩儿交给齐校尉这般人品败坏的生父,还不说清楚这是他的骨血,这明明就是对白瑶母女余恨难消! ------------ 第75章 苍蝇 想到白瑶那个连名儿都来不及取的孩儿,秦念也不过是恍了一忽儿的神。她对白瑶既然没有什么好心思,自然也不会怜悯那个娃儿了。如今她要忙的,却是眼面前这一众妇人。 以白琅的身份,自然不会来这样多道贺的客人。孩儿满月,算不得什么大日子,反倒因为人多手杂容易惊吓娇儿,是以谁家的满月宴都不过只邀请自家的亲朋好友罢了。秦念初时亦是这样想的,却不料所有与翼国公府有些牵连的人物这一回都到了…… 白府哪里能如翼国公府一般有够宽敞的地方招待这样多的人,不得已也只能请些不那么亲近的人先回去,留下的,要么是白家的亲眷,要么是秦氏的故交。一时之间,气氛倒是融洽得很。 白铮自然不会抱出来叫这些妇人看太久,孩儿的身子到底还是娇弱,外人见得多了不好。然而谁又真是为了这孩儿来的?一个二个的言语,却都是向着秦念。 这便是有权有势的好处了。谁在乎你是不是个泼妇,杀没杀过人……这些在她堂中坐着,带着极到位的微笑言谈的妇人们,哪一个都是京中像模像样的贵人,然而谁会鄙夷秦念曾经做出的事儿?她们自若交谈的模样,便仿佛彼此都是相交已久的闺中密友,这般亲昵生生将白家旁的妇人们都比下去了。而秦念,正是这一众密友之中极闪光的一位。 所有的言语,夸赞也好,说笑也好,传闻也好,终究都是说给她听的。 “娘子的身形如今也还是同未嫁时一般呢――也不知怎样保养的!真真羡煞了人。” ――其实,但凡是个贵人家,哪有妇人生了个孩儿便横起来塌下去的? “却原来白将军这样专情?府上连个姬妾也无,这才真是羡煞人。” ――这倒有几分真,这一处,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家的夫婿身边没个莺莺燕燕的? 秦念听着,面上始终带着温文客气的笑颜,时不时也说两句,却端然是个过得万分胜意的少年贵妇模样。 直到听到了那一句。 “说来,娘子知晓不知晓,这一回徐家的三娘进宫了,作的几首诗,颇得圣人欢喜呢!” 秦念自然不会忘了徐家三娘是哪一位,听得这一句,不由一怔,道:“她去宫里作甚?” “说是圣人听闻她才名――其实哪儿的事,不过是又要充选后宫,总不好只挑有颜色的……弄个才女进去,方是百花齐放。” 秦念脸上笑容犹在,心里头却莫名翻起了一股憎恶。 徐三娘,抢不到她的白琅,现在要进宫去抢她的姊丈了吗?话说回来,京中多半的贵族小娘子,都是乐意入宫为妃的,即便秦皇后如今看来如大树一般不可动摇――可若真有那凤凰命,怎么会长落在鸡窝里头? 圣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主儿,即便他是,做了皇帝也绝不能是。真要是专宠一个皇后,简直要被一堆讽谏给埋了。于是也不知他是无奈还是有意,如今的后宫之中,他宠幸过的虽不能说排满整条朱雀大街,然而一个个点过去,也总有四五十个。 这四五十个中,能固宠的也就那么三四个,地位最稳固的,便是皇后秦氏。这般情势,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的,于是撺掇圣人充选佳人,来给后宫搅些浑水,便也成了有些人心头压着的妙计了。 说来皇帝大婚这样久,真正的选侍也仅有一回。那一回选入的佳丽多半是容色照人,却没什么真本事的――说到容色,秦皇后哪里逊色了?是以那一群少年娘子入宫,却是多半都没了声息,有受了宠的,风光那么一两个月,也便暗淡了。 这一回选侍,秦念早早便也听到了风声。那倒是在她生下白铮之前了――听阿娘说,彼时阿姊提到此事面上只带了不在意的笑容,只是秦念现下想来,很觉得阿姊是装出来的。 哪有女子不在乎自家的夫婿和别人恩爱的? 她知晓阿姊身在其位不能不大度,于是想想自己也把此事丢开了。多大的事儿呢,世上的女子,哪个是皇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阿姊身为皇后而荣宠无二,原本便是圣心所向的缘故。再选一次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多选进去的,也不过是做个宫女,熬成女官,最后被放出去嫁人又或者终老宫中罢了。 但此刻突然听说徐三娘也要搀和一把进来,秦念便突然觉得恶心。这般恶心同她有身子时单纯反胃不同,它还带着一种愤怒。 徐三娘这是有心同自己一家的姊妹过不去?非要从秦氏女的夫婿中挑一个沾惹么?她一个“才女”,非要打滚着入宫,是什么意思? 秦念心里头咬牙,面上却笑道:“哦,我倒是觉得,她入宫出风头这样的事儿,聪颖的女子做不出,有德的更做不出。所谓才女,怎的可以这般……” 她踌躇了一阵子,终于没说出最后的词儿。可周围一圈,谁不是人精?自然有人接口道:“正是了,便是才女,要作诗也大可叫人将手稿送入宫中去。特意巴巴入宫,在圣人面前吟诗,实在是有些……下……” 这接话的人也省了最后一个字,于是一众女眷都银铃铛一般笑了起来。谁还猜不出最后一个字儿? “罢了罢了,可别再说她作诗不对――她那张脸,若是不作诗,圣人可会看她一眼?若是看了,怕是当场要叫她去擦香炉了。” 这一句说的更是阴损,于是堂中笑声更是朗朗。女子永远是最爱相轻的,而徐三娘才名冠于京师,自然很得自恃风流的子弟少年们谈论。而秦念身边,这一众浮浪子的家眷,谁会喜欢这样的徐三娘? 其实徐三娘不丑,只是放在这样的贵女之中实在眉目平庸罢了。 秦念听着,却也不说话。她是主人家,但笑不语便够了,再说出什么话来,难说转眼就被倒在徐三娘面前。当下的一众女眷,其实也未必喜欢她,即便秦念的文采实在平庸,但架不住秦念生得太也娇艳,又因了“落凤将军”的称号很是风光了一把呢…… 到底处处都是心思,只是人在其中,逃不过别人算计,也不敢不算着别人。譬如当下,她便不知道那个告诉她徐三娘很可能入宫的人到底是什么心思,是想叫她早作提防,还是想看她听闻宿敌重临的失态愤怒? 于是她只能不动,及至将一众客人都应付走了,自己回了房,抱了正巧睡了没多久的白铮时,方沉下心思想想今日的事儿。 刚刚送走了白瑶,就又来了徐三娘,这世道,当真是要将她不喜欢的人打个包裹,一同塞到眼前么? 她并不以为徐三娘算是个什么大人物,想想,连陷害她都被白琅当场拆穿,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场?可目下,徐三娘在激怒她上头却当真有用――想到她,秦念便犯恶心。她从前一直以为,所谓的才女不仅该文采风丨流,更要温雅有致,而徐三娘却叫她见识到了什么样的人堪当“满口花月清风,满心猪狗豺狼”了。 一个女子,也不是嫁不出去,也不是只能下嫁,何必将自己弄得那么下作呢?徐三娘想给谁做个正妻,当然不难,可如今却是巴巴要赶进宫去。正如她当初知晓白琅与自己已有婚约还非要插一脚进来一般,作用未必很大,却十足叫人烦。 倘若说白瑶是一只发了疯的蚊子,徐三娘……简直便是只苍蝇。咬不得人,烦死个人。 秦念细细想徐三娘的模样性子,越想越是不耐。徐三娘长她两岁,此刻入宫,在一众花朵儿一般的小娘子跟前自然是不占便宜的――她能有的,不过是才名。 也正是这样的才名,或许会引起圣人的注意呢,若真真上心了这么一位罕有的“才女”,旁人想动徐三娘怕也不大容易。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此刻一万个盼望,便是叫徐三娘万万不要入了圣上的眼。 正是这时候,也不知晓是不是母子连心,秦念一叹气,怀中的白铮便大声哭了起来。这一下倒把秦念弄慌张了,等到乳母胡氏匆匆赶到,接了孩儿去,道“不过是饿了”,秦念早就被吓起了一身的汗。 到底还是这一段日子太过紧张了……连孩儿饿哭了,那一霎她都想到了许多许多事。譬如是不是见了太多人所以病了,又或者会不会有人趁着人多手杂暗害这孩儿。可现下想想,今日来的,便是心底下真不喜欢她,情势上也要同她拉近关系的,哪儿有人敢害她的骨肉? 想通这一点,她便松了一口气。当下……只怕还真没有谁非要同她秦念过不去的,即便那徐三娘想入宫为妃,也是须得有几个月方能运作的事儿。而目下便草木皆兵,实在是被前阵子李氏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给吓着了。 可徐三娘,有李氏的手段么?一个连陷害别人自己要避嫌都不懂的人……在吃了崔窈与白琅两人合手的一道摆布之后,如今也还是这样么? ------------ 第76章 心思 饶是秦念对徐三娘这矢志不渝一定要惹人讨厌的行为很是不悦,但算下来,这一日她还是欢喜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这是自从她回到白府之后,与自己的孩儿一同度过的时间最长的一日了。 她的容颜身段,同未曾生养的女子并无二致,行为举止,也没有比做阿娘前稳重多少。可这软软的小东西来了,在她的生命里,便注定要改变一些东西……她开始主动布局攻击那些对他们母子有威胁的人,李氏也好,白瑶也好――秦念相信,即便没有白琅出手,她也一定会将这一双母女踩进泥里来捍卫她们母子的平安喜乐。即便手段也许不甚光明,她也绝不会后悔…… 但徐氏呢?徐氏……能威胁到她,或者说她的家族么?秦念不屑徐氏的手段,但却不敢掉以轻心。试想,如李氏与白瑶这样的人物都可以摆她一道,徐氏比她们,好歹还有个不算糟糕的爷娘可以依靠。 明日入宫一回吧。秦念打定了主意。一定会有法子解决,即便她不行,她还有阿姊呢。 这样想着,她方含笑招呼了殷殷来为她卸去妆容。为了盛宴而精心化出的妆实在是艳丽又端庄,看着这样的自己,秦念都觉得极不习惯。 正在殷殷细心为她擦拭腮上斜红之时,白琅终于回来了。他的长子满月,自然也是要庆贺的,然而郎君们的宴席怎能和女眷们相比――不会有人多言,也不会有人挑事儿,有的只是饮酒,谈天,调笑那些漂亮的舞姬。 “郎君?”秦念从镜子里看到他身影,轻轻地招呼了一声。白琅的心绪仿佛还不错,应一声便到了她身边,倚着妆台看她面上,殷殷用湿帕子擦拭过的地方,雪白的铅粉融尽,露出莹润干净的肌肤来。 他这样看着自己,自然是因为饮了酒了。秦念心下明白得很,而殷殷也不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为秦念卸了妆便匆匆出去,还顺手将门给关上了。 不管秦念心里头扎着多大的一根刺,同白琅在一起,她总是能叫心情迅速好起来的。更何况,徐氏的本事,想给她当刺儿,那还早得很。 于是,她笑了,道:“郎君今日,是吃了个半醉?看着很欢喜的样子。平素可不会这样放肆地看我……” 白琅摇头,道:“我倒是无妨,没那样容易醉,倒是你家五郎,现下只怕被你阿爷罚跪呢。” 秦念愕然道:“他做了什么?” “他实在是酒后失仪……” “他……调戏了歌姬舞女么?”秦念想了想,很是保守地问了一句。 “……若只是调戏歌姬舞女,倒是无妨了――他一路高歌,唱着小曲儿回了翼国公府。还想从正门进去……结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好人没事,可躺在地上便睡着了。” 秦念简直不堪。她其实并不知晓秦愈的酒量,想着一众人熟识,又有白琅这种性子冷的看着,秦愈总不会太过胡闹。可现下看来,秦愈胡闹的水平已然到了白琅也束手无策的地步了。你可以盯着他不教他调戏歌姬舞女,可以看住他不教他翻墙偷摘人家的花,可以拽住他不让他和旁的少年争吵乃至动手……但你怎么能堵着他的嘴? 一想到自家兄长那堪称天打雷劈的歌喉,秦念便能想到阿爷生着闷气却也不能将这逆子活活打死的模样……如今府上再也没有她这幼妹来安抚阿爷了,只怕今日秦愈回去也很有的一壶来喝。 然而面子上,她还是要嗔着道一句:“有你这做妹婿的在,也不说给他堵了嘴,塞进车里去……” 白琅一怔,却是笑了:“我还真不曾想过这么一手,确是个好法子。下回他再闹起来,我便叫人将他捆了,往车里头一丢。改日若是问起,我便说是我夫人的意思。” 秦念笑着捶他,道:“没有你这般挑拨人的!” 白琅就手拽住了她手腕,不说话,眼光中却分明闪烁着什么东西。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一个月了……是时候了。 秦念心知肚明,由着他攥着手腕子。他掌心的温度和武器摩擦出的硬茧,触感熟悉,叫她的心一点点化下去,如溪流涓滴。 白琅终于站了起来,却是将她一把抱起,向卧榻过去。秦念悄声问道:“我是轻了,还是重了?” “轻了。”白琅答得毫不犹疑,秦念却瞪他一眼,道:“怎的会?我这段日子吃了那么多东西……” “那么,大概因为我攒了太多的力气。”白琅这话出口之时,秦念一怔便将脸从发际红到了耳根,而白琅脸颊上也分明添了几分红。 到底还不是个能收发自如地调戏人的…… 第二日,秦念进宫的时候,脸色很是粉润。由是,当她凝重地向秦皇后表示徐三娘竟然想进宫实在太讨厌的时候,连秦皇后都笑了。 “你果然过得太过平顺了,这种事儿都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秦皇后说话的声音素来不大,温温雅雅的,只是没有人知晓,这般的温雅是因为家教良好,还是身子不那么舒坦…… “我这不是替阿姊不快么?”秦念道:“那徐三娘的人品败坏,单是诗文写得好,便了不起了?无非是想蹭到宫中来,借着才女的名头,叫圣人留个好心思,今后身份多半比嫁了旁人要高。” “单是诗文写得好,自然不会了不起。”秦皇后对秦念与徐三娘的那些个新仇旧恨,知晓得极其清晰,到底她还有个弟媳名唤崔窈的是京城闻名的事事通。见秦念不甘不愿,她倒是平静的很:“倘若真论上诗文,京中的好人家女儿,又怎么会都输给她了?她不过是……” 秦念眼巴巴地等阿姊的评价,然而秦皇后笑了笑,便把很可能显得刻薄的后半句给收回来了。见得七妹那焦急的眼神,也不过道:“她若是收敛些,这一世该当过得不错。如今这般张扬……成不成都叫人指戳。又不是平康里坊的都知,女儿家写的那些个东西,真真不该传到男子们中看的。那不是贵人的行事。” 秦皇后的言语说得平静,然而秦念听着,心中便有了些谱。 她这阿姊,与皇帝表兄的心意,十次之中倒是有七八次是相同的。秦愿这样想,圣人的看法多半也出入不大。若是徐三娘得宠呢,圣人对她的诗文散布民间一事多半会心有芥蒂,若是不得宠……不得宠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落魄的妃嫔,别说心里头苦,连外头的风光都不会有。 她还担心徐三娘进宫会叫阿姊添了烦心,现下看来,徐三娘同世家出身的贵女之间,水平简直是判若云泥。 秦念自己笑了笑,有些尴尬道:“我实在是太过多心了。其实,那徐三娘的手段,当真不怎么高明。” “其实啊,”秦皇后托了腮,和声道:“我倒是想让她进宫……” 秦念一惊,道:“阿姊这是怎么说的?” “你这么厌恨她,不是因为她试图从你手上抢白将军?”秦愿笑了笑:“阿姊便替你拾掇她,你也好生学着些。” “那也没有引狼入室的道理呀。”秦念道:“我讨厌她,那也无妨的,左右她也不可能再嫁给白将军。就让她在宫外祸害着不好么?阿姊,让她折腾许久随便找个人嫁掉,我想祸害她,应该还是可以的……” “这世上,除了引狼入室,还有一个词儿,唤作瓮中捉鳖。”秦皇后说这话时,面色并不是很好,看着秦念的眼神甚至有些迟疑,想了一阵子,终于开口道:“你以为……她只是个想要自己荣宠的官家千金么?你且想想,她阿爷是在什么地方供任……” 秦念信口便答了一句“兵部”,话语出口,却猛地愣住了。 兵部。 将门出身,兵部是个什么作用,她怎会不知?而阿姊这话,分明暗示着什么…… 后宫与朝堂,隐约是连着的。朝堂上的角力,会微妙地影响后宫的女眷们,而这些妃嫔行止上的点滴,对于家族的影响,也实在是不可小视。 一个聪颖伶俐的女孩儿入了宫,能叫君王倾心,自然就能叫自家的父兄多得些好处。而若是行止叫人捉了不端,大大拖累父兄的仕途也是寻常。 秦念心思虽然不多,但受人提点,也没有想不透的事儿――徐尚书当初敢和翼国公府抢女婿,自然同秦家不是一路人,而生了这样的胆气,只怕在兵部里头的势力也不小了。 须知翼国公虽因腿疾告退,可秦家在军中声望仍盛。倘若不是有些把握,徐家哪儿敢如此冒进?但白琅他们终究是没有争到,所以目下,才拼这最后一招。进了宫,若是得了荣宠,对家族的用处该多大啊。 这一桩,徐家想得到,秦家怎会想不到? “所以,阿姊是想放她进宫,然后看着她出错儿,招了圣人的厌?” 秦愿将手指比在唇边,轻声道:“犯不犯错,惹不惹厌,那是她自个儿的事儿。左右这后宫里头,除了我,都是妾!” 秦念何尝不知晓这个?然而她心知肚明的只有一件事――在宫中,想不犯错,那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么? 于是,她有些宽心的笑了。姊妹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便告辞了,可是出了宫,上了马车,车夫却迟迟不走。 秦念有些诧异,便叫婢子去向车夫询问怎的还不动弹。车夫只道郎君方才正被圣人召入宫中见驾,入宫前特意嘱咐了叫娘子多等他一会儿,好一起回去。 秦念听得这一番话,没的法子只好等。然而她从阿姊那里出来时天色尚早,生生等到掌灯时分,紧闭的宫门才徐徐打开,白琅的身形出现在宫门里头。 她的车马离宫门不算太远,借着引路的内侍手中灯笼的光亮,秦念分明看到白琅的面色极是沉肃。 ------------ 第77章 随征 一路无话,到得将军府中,秦念也只静静随在白琅身后。(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须臾用罢了夜宵安置了,他方伸手握了她手,开口有些艰涩:“娘子……” 秦念那原本便悬在半空中的心,登时便提得更高了。她翻身,看着他,动作干脆利落,倒是很显得失态,道:“怎么?” “……”白琅却是沉默,好一阵子,才道:“今日入宫,乃因是落凤郡生了叛乱,须得招讨。你阿姊同你说了没有?” 秦念一怔,随即醒悟道:“阿姊倒是没提这个,这与女子有什么关联?朝政不是她该多言的。不过,这样说来,你要出征了么?你这样不快,只是因为……要出征?” 见他点头,秦念不由失笑,道:“就为了这个么……你是将军啊,难不成是因为舍不得妻儿,方这样不愿?” 白琅却又不言语了,仿佛是想了很长一阵子,突然道:“圣人待你如何?” 秦念吃了一惊,道:“怎的问起这个来?他是我姊丈,又是表兄,平素待我……说起来是君上,其实倒也像是兄长了。” 她答是答了,心里头却还迷混着。白琅这一句,同先前的话,似是全无关联啊。 “他要你随我一起去。”白琅仿佛看出她诧异,补充道:“说是随我出征,但你……” “什么?”秦念这一回是真的掩盖不住面上的惊诧了——落凤郡那地方,她从回来了便不想再去了!北地寒冷干燥,她虽不是个娇滴滴的水人儿,却也不大喜欢在那里呆着。 更何况,这一回去可不是嬉游,是去平叛啊。点京城十二卫的将军出去作战自然是常见的,可把将军夫人也点了一道随军,算是什么事儿? 她那姊丈,她那表兄,这算动的什么心思!难不成能说是看着他们两个好得蜜里调油,不忍心将这一双小夫妇拆得天南海北不相见么。 以秦念的见识,若是叫将军领军出征,做君王的放不下心,就该将他家眷留在京中。这表兄可好,反其道而行之…… “圣人这样说,我自然不能违旨。”白琅道:“但我着实想不透,他要你随着去那北地苦寒之所做什么?你比旁的女子是要英勇些,但……” 他这样问,秦念又哪儿能想的通透?她并不太了解这一位天下至尊的表兄,可想来皇帝做久了,也不该是个想起一桩是一桩的人物……他要自己去落凤郡,此事与旧例不合,那么一定是深思熟虑了才决定的。 但是,他做出这样决定的一整个过程,都瞒着她阿姊的吗?不然,阿姊怎么会不同自己说呢? 秦念突然便觉得身上隐约出了点儿冷汗。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心虚的地方,但圣人有事瞒着她阿姊,这多半便不是什么好事儿。 而她这样的出身,对于涉及了行军打仗的事儿,原本便有些不一样的敏锐。 她突然便想起阿姊对徐氏的那些话语,心中益发觉得有些虚。难道……圣人已然有心思抬举徐氏来压压秦家的军中的不二风头了?否则这些事儿,怎么都赶到一起去了呢。可即便圣人有这样的考虑,也不该叫自己随军啊。她秦念有多大本事,去了落凤郡还是留在京中,对时局能有多大影响? 榻角上金鸭炉内闪着微微烛光,这光色映照着这一双夫妇的面容,两个人都在想事儿,却都想不出个头绪,没法子言语。 到底还是白琅打破了沉默,道:“咱们两个出去,孩儿还得托付到翼国公府里头去。依圣人的旨意,三日之后便须出征了,时间紧迫得很,你明日须得回翼国公府,同那边交托个清楚。” 秦念自然知晓“交托个清楚”是怎样的意思,便轻声应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头缠绕着一线没来由的烦闷与委屈,想了好一阵子,还是伏向白琅胸前,道“郎君,我心里别扭得很……圣人该不会是因为嫌弃秦家才……” “他要是嫌弃秦家,便不会要你堂兄做主将了。”白琅道:“再者,便是真的有心思,也不该从你下手。你夫婿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区区五品武将,将你弄出京城,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坏……” 他说的话,秦念又何尝不明白?然而目下连白琅也只有这样的见解,却叫她心中的犹疑愈发浓重起来。 说不得,明日回翼国公府去吧。这样的事儿,与阿爷说说,也许能猜出几分端倪……她和白琅,或许还真的太过年轻,不经事了。她这样想着,却怎的也睡不安稳。半夜恍惚之间,竟梦到个锦衣少年站在树下,手中持着弓,看着她,极诧异地问道:“您是我阿娘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您呢?” 那一刻,她惊得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起了身,趿了软底的丝履,溜到白铮的房中,叫乳母点了一盏极远的灯,仔细看孩儿的眉眼。 不知怎的,白铮醒了,见她在这里,却是笑了。太小的孩儿还笑不出声,但眉眼弯着,分明认得出阿娘。秦念这才放了心,亲手抱了他哄睡着,这才回去安歇。 第二日,秦念还是这般抱着白铮,上了自己的马车,只是这一回,她没要侍婢们陪侍。 还是那一辆她坐惯的高车,坐着略有颠簸,并不舒服,然而白铮上车时尚在哭闹,待颠簸了一阵子,却甜甜地睡过去了。 秦念不言不语,将他抱在了怀里头,小心翼翼地抚摸孩儿那柔软的绒发。他还那么小……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叫她随白琅出征,于她的心思来说,能陪在心爱的郎君身边自然是好的,可是,要丢下自己的骨肉,又哪里有那样容易? 白铮在她怀里安安静静地睡着,她用指腹碰触他的脸庞,软软的,仿佛刚刚堆下的酥山,尚且来不及在冰盘上完全凝结的手感。 平叛,大概不会用很长的时间吧……这样小的孩儿,会不会记得和爷娘的这一段别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来得及赶回来,在他周岁之前。 这样的时候,她连乳母都没留在车上。只有她,抱着她最亲最亲的骨血。明知两日之后便是别离,从此关山迢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相见,她只盼着一条路走不到头才好。 然而过不得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朝露的声音:“娘子,到了。” 秦念趁着还没有人揭开车帘,飞快地俯下头,在白铮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她不好当着人同孩儿这样亲密,但她是多舍不得他啊! 从翼国公府的后门下车,走不得多久,便到了她阿娘裴夫人的庭阁。 裴夫人匆匆迎出来便将外孙抱了,而在秦念说话之前,她便先问了出口:“你们这又是怎样一回事儿?我听你阿爷说,圣人有心叫你随着白将军一起出征呢。” 秦念不意阿娘也知晓此事了,忙道:“咱们进去说——我阿爷怎样讲的?” 她不问这一桩倒还好,待把当时的情形打听清楚时,她自己便越发糊涂了。 圣人同白琅,只说要她随军出征,同阿爷,却说她腹有韬略,与白琅一道作战也很是个好辅佐——却原来昨日阿爷已然先得了消息,圣人方召了白琅入宫。父亲与夫婿都不敢违旨,她可不就板上钉钉儿地要随征去了? 秦念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圣人差遣自己随行的目的,决计不是什么辅佐白琅作战。 她是读过兵书,但是她有什么韬略?若她那些本事也算韬略,军中比她更有资格辅助白琅的人也实在太多了。怎么就是她呢? 一个女子在军中有多么不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做这样麻烦的布置,收效还不见得多么好,那么决策的人,一定是另有所图…… “我也觉得蹊跷,然而圣意哪能违背?”裴夫人也只道:“你这孩儿身子健旺,我是不担心的。只是多注意些自己的安危,好好回来便是了。至于什么功业……叫儿郎们去立吧。你只当是去那边走了一遭便是。” 秦念听得母亲的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从小好勇斗狠,阿娘是担心她心血来潮便亲自上阵和敌人搏杀去了呢。其实她哪儿会这样痴愚,真真见了两军冲杀的情形,又有哪个女子敢说,自己亲自上阵能比男人更强悍? 更何况,她已然是做了阿娘的人了。她的性命,自然比先前要宝贵许多——她要回来看着她的孩儿长大,娶妻,生子啊,哪儿能为了点功业把自己交待了去? 她便盈盈笑道:“阿娘不知道,我素来都不上阵的,破天了也不过是在城楼子上抽冷子射几箭。” “那便好。”裴氏的面色终于好了些:“我与你阿爷也是计议了一夜,不知晓圣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左右你多小心,我们两个便也放心了。” 秦念点头,道:“自该是如此的。阿爷阿娘在京中,逢事儿也多在意些。我总觉得……圣人叫我随征,阿姊却没同我透一点口风,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裴夫人听闻她这样说,先是一怔,眉头微微蹙起,终于出口的却是一句:“万万莫要揣测圣意。咱们只要多小心点儿,没人能将咱们府上如何的。” 母女两个说了一阵子话,恰赶上翼国公也来了。一家人却不敢多提圣上这奇诡的决定,只捡不要紧的话说,正巧放着个白铮在,秦念便事无巨细地将这孩儿几时吃奶,几时哭闹都说了一遍。 其实她哪儿用得着这般啰嗦。白铮从娘胎落地这一个月的时日,多半时间是在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儿的,她爷娘不比她更明白白铮喜欢什么么?可秦念真的再也寻不出别的能说了,即便如此,话也总有说完的时候。 她再也不知晓说什么好的时候,堂中便是一片尴尬的宁静了。 终于,翼国公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回去吧,出征之前,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多些时间筹划总是好的。平叛不算大事,最多不过一年半载,也便回来了。” 秦念知晓这一刻总要到来,然而听得阿爷这样说,心口还是堵着。她点了头,正打算要告辞,却听得阿爷一句:“你等等,有东西给你。” 秦念便眼睁睁看着母亲的侍婢从后堂端了一只盘子上来,里头赫然是一双雪亮的护心镜。 “这是你曾祖父用过的。”她阿爷道:“珊瑚金打的,坚固得很。你换到……先前给你打就的那一副铠甲上用吧。” 秦念伸手取了那护心镜,沉甸甸的,压着手,也压着心。她喉头有些梗,最后开口,却是:“阿爷,阿娘,等我回来,带些土仪回来给你们尝。” ------------ 第78章 讨好 第三日的早上,秦念与白琅见面之时,二人均已然是铁甲在身。 将军府,留了殷殷与朝露打点。这一路北去,秦念是不会带随身的婢女了。这一路她自己折腾倒也无妨,再带几个女子,只怕麻烦便多了太多了。再说北去一路也不甚长久,到了落凤郡,堂兄家也有的是婢子,向堂嫂要两个来用用也无妨。 一切都已然准备好了,白琅看她,道:“走吧。” 她跟着他上马,马蹄声不急不缓远去,而到得宫门前,京城第三通报晓钟鼓才在淡薄的晨雾之中由近及远一声声响过去。 这一天,对于京中的旁人来说,与前一日,再前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而对秦念来说……她当真不知晓这一趟子差事是为了什么,因而格外郁郁。 哪儿有叫做了阿娘的妇人跟着出去打仗的。即便对方不过是叛乱的流民,草头班子不值一提,那也没有这样的话啊。 君王拜将,同她没什么关系,秦念便等着。等到三军齐发,三呼万岁,终于不得不走的时候,她也没逮着机会去问这位至高无上的堂兄一句――你到底想干嘛? 大军出城,秦念这方彻底死了心,鞭马跟在白琅身后行进。军旗翻扬,昨夜大概是下过了雨,马蹄踏断新生的草茎,有一股淡淡的香――这样的情形,倒是叫她心里的不快稍稍轻了那么一些。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军士们,彼时心中不禁一怔。三万军队,这个数儿她是知晓的,却不曾想,这三万人,皆是骑兵……人高马大铠甲铮亮刀枪闪光,秦念敢和任何人打赌,这三万人定然不是军府里凑数送上来的田舍汉,他们必定是真正的精锐。 白琅不过是这一群人的副将罢了。他们的主将,她的堂兄,还在落凤城里,带着一万戍卒苦苦支撑周旋……难道是为了赶路方便,圣人才调动了三万骑兵北上么?可是,消灭叛军――或者说叛匪,哪儿用得上这样一支军队? 秦念越想越觉得圣人这一手很是奇怪……但此刻她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绝不是不信任秦家才出这一手。她自小耳濡目染,这三万骑卒能有多大的战斗力,她很是清楚的。如若圣人不信秦家,完全不该将这样一支军队交给白琅…… 还能说什么呢?走吧。 骑兵的速度,在这样的一路行军之中显示得格外明显。先前那一回北征,秦念分明记得走了一个月,而这一次,不过七天,天边便隐隐现出了落凤城高大的城廓――那是与突厥人的连年征战逼出来的。若是城墙不够高,不够厚,挡不住铁骑冲击,那可是了不得的灾难。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走得太快,她将手搭在盔檐上,遥遥望了许久,方问白琅:“郎君,这便到了落凤城?” 见得白琅点头,她便油然而生一种极强的幸福感――被圣人折腾得随军,自然是比较倒霉的。但落凤城还在官军的手中,那便很好了,好歹到了堂兄府上,她还可以洗个澡,好生休息一番。 须知,当下她已然连铠甲都不想脱了。身上出了那么多汗,沾染了那么多尘埃,一定脏得很,却不能沐浴――晚上扎了营帐后,白琅也会想抱她一抱,说说话儿什么的,然而每到那时候她便极想推开他。 她自己都觉得身上脏的不像话。 于是,那一刻秦念笑了出来:“太好了!今日总算是能干干净净地睡上一觉!” 白琅失笑,索性扭头向校尉们道:“快马加鞭!今日咱们进了城歇宿!” 那些个校尉军士自然也不愿意风餐露宿,这军令一道道传下去,虽然没人敢欢呼,然而人人面上却都有几分喜悦之意。 白琅带头抡了马鞭,黑马向前疾驰而去,秦念眼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飞嚣,自不愿在后头吃灰,忙也打马追上去。一时之间,三万铁骑驰骋,落凤城外一览无余的原野都在马蹄下震动。 全速前进的马队,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城下。待秦悌开了城门,将他们引进去,日头也刚刚到了中天。军士们自去驻扎歇宿,秦念与白琅却是进了秦悌的府邸,这一回,却是以堂妹与妹婿的身份。 入了府,秦念自去见了秦悌的正室林氏。恰好他长子怀郎也正在阿娘身边戏耍,这六岁大的娃儿,从不曾回过京城,却也生得结实可爱,见秦念进门,先是惊呼一声:“哇,女将军!”之后方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面上显出深思神色,又悄声问了一句:“是七姑?” 秦念失笑,道:“怀郎还认得我?” 怀郎这一回却是跳脱了,也不顾阿姑还没来得及与阿娘寒暄,便蹦起来直扑入秦念怀中,全不想铠甲硌人:“听说七姑生了个表弟,怎么您与姑父来了,却不带小表弟来陪我玩儿呢?” 林氏此刻已然站了起来,道:“七姑才入城,累得很,你便这样扯着她说话,十分不好!快回去,待她今日休息足了,明日再与你玩耍――小表弟么,他才满月不久吧?这里风沙大,天气寒,不适合带来!” 怀郎倒也听他阿娘的话,这便乖乖随着乳母走了,走到了门口儿,还向刚刚和林氏见了礼的秦念道一句:“七姑!明日早上我就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便被乳母给拖走了。秦念看着只觉可爱得很,道:“怀郎都这样大了,时日可真快――我记得我上一回来时,他才四岁吧?” “小孩儿见风都长。”林氏忙拉了她坐下才接着道:“听闻七娘前阵子才生养了个漂亮的小郎君,怎的现下不顾孩儿,跑到这北地来了?” 秦念想了想,觉得旁人一问她便将皇帝的安排说出去既无稽又不妥当,便道:“他在我爷娘那里养着,倒胜过我没有经验。” 林氏听着,心下自然有一番理解,这才笑道:“七娘与白将军伉俪情深,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一路颠簸,可累着了吧?你还想随着他们作战么?” 秦念想了想,怎么都觉得这些个叛军不可能威胁到落凤城,她留在城中也不会如上一回一般力挽狂澜――那么,好不容易来了,自然是跟着白琅,日子还好打发些。便道:“我是想随着的……” 林氏便只好点了点头:“七娘女中豪杰,自然同我们这些身子废骨头软的不同。只是若是随着出征,身边可有没有人伺候呢?” 秦念一怔,道:“军中带着女婢,怕是不太方便――说来要同阿嫂求一桩,我弄脏污的衣裳,能放在府中清洗不能?” “军行千里,总不好再送回来。”林氏却道:“我这里备下了两个婢女,全是牧马人家的女孩儿,爽利得很,跟着七娘倒是不错。不知七娘愿不愿意带着?” “当真吗?多谢阿嫂了。”秦念道了谢,却又想起一桩,道:“阿嫂怎的这般有心?” “……”林氏抬眼看了看屋中的婢女,便挥手命她们退下,待房门也关好了,方道:“我便说了实话罢,七娘莫笑――我是有事相求。我与郎君在这北地待着无妨,然而怀郎年幼,总在这地方……我是想将怀郎送回京中去的,七娘也见着了,他是个挺乖的小郎君,一定不会惹麻烦……” 原来是这个?秦念算是明白了,道:“这又是何必说求我?堂兄自小在翼国公府长大,咱们谁也没把他当做过外人。他的骨肉愿意送回来,那自然是很好的,阿嫂何必说这个‘求’字,岂不是生分了?” 林氏却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原本不该说的,七娘多半也知晓,郎君爷娘与翼国公府的那些个纠缠。翼国公与夫人能不计前嫌将他养大,已然是恩重了,是而我同他说这件事,他却不愿再烦扰叔父婶娘了。我说了几回,他却道我得寸进尺实在过分――七娘怎么看?” “做阿娘的,谁不为自个儿孩儿想?”秦念道:“那么,待我回京,同爷娘说说吧。若是爷娘同意,咱们邀请阿嫂与怀郎回京小住一阵子,堂兄总不会阻拦。” 林氏的眼顿时亮了:“七娘,此话当真?我可是个乡野鄙妇,若是去了京城……不叫人笑话才好。” 秦念道:“这哪儿能?阿嫂的仪态没什么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又是真真的将军夫人,谁敢嘲笑了?” 林氏欢喜万分,正要再说,一名小婢却在外头叩了门,道:“娘子!您吩咐烧的香汤已然得了!” 听得这一句,林氏便含着笑起了身,拉住秦念的手,道:“方才郎君去迎接你们的时候,我便叫下人烧了汤水,备了香膏――今日七娘与白将军便歇在咱们府上吧。那些个叛军虽然猖狂,可还不敢来落凤城袭扰。” 秦念自然乐意,可口上还是问了一句:“如今叛军是怎样一番情状?” “听说很是猖獗,不过他们单只是劫掠乡村,却不敢攻城――说来也怪了,我听府上家在乡下的仆婢说,这些个人说的也不是本地口音,却赫然是借着今年大旱的由头闹事儿,真真是不寻常。想来背后有些事儿――你们这一回来,不也带了三万精锐铁骑么?圣人都这般谨慎……罢罢罢,我同你说这些个做什么,七娘呀,你今晚问白将军不就得了?我猜,他们一定要商议军事的。你这一回也是女将军,你去问,比我这般真真的妇道人家相问妥当。” ------------ 第79章 周旋 白琅入房的时候,已然快到了二更时分。秦念等了许久,最后伏在案上睡着了,被他唤醒的时候只觉得脖子疼,手臂酸。 “怎的这样晚。”她道:“商议了那么多事情吗?” 白琅点了头,道:“这边儿的叛乱,实在是有些奇怪。倒是不能大意了。” “这是怎么说?” 白琅挥手,示意房中的婢女们退下,之后方道:“大概并不是如京中所得消息一般,只是乡民作乱……哪儿有乡民流窜到异乡造反的?再者,对方的马,有些多。” 秦念一怔,道:“会不会是突厥人?” “这倒不是。”白琅道:“据那些个活下命的百姓说,那些个人说话不是突厥语。然而背后有没有突厥人支持,就很有些蹊跷了。” “落凤郡尽出怪事。”秦念道:“上一回,那些个突厥人的战法,你们不还说是有本朝的影子么?难不成这一回叛乱,也是从前逃到突厥的叛贼们溜回来,策动起来的?” 白琅一怔,想了想,方点点头:“若果然是那样,情势便很有些麻烦了。咱们这里平乱,他们在外策应,战事便格外麻烦了。” 秦念却道:“我看倒也不必十分忧心。圣人给了三万铁骑,总不能真是为了平叛的,那不是杀鸡用牛刀了么?会不会是叫咱们先打叛军,将叛军打疼了,引突厥人再不敢坐山观虎斗,然后北征呢……” “北征……若果然这样,是好大一场功业。”白琅说罢这一句,沉思良久,突然道:“明日我与你堂兄商议此事去。再不然,你留在城内镇守。若你猜的是对的,突厥人南下,这落凤城能不能守得住,便是极要紧的一颗棋。” 秦念登时便变了脸色,道:“你们留下个副将不就是了?我才不要守城,我要跟着你们走。” 白琅先前的严肃却叫她这一句给破了功,看着她,也只能蹙眉道:“莫要任性,你是个女子,在军中莫说风霜劳顿,便是衣衫清洁,也不能叫军士代劳。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难不成你自己去洗吗?” 秦念道:“阿嫂送了我两个身手极好的婢女,都是牧马人家的女娃儿。我亲自验看了的,弓马骑射,不在我之下。” “……”白琅面上几许无奈,终于道:“那么我明日去见秦将军时再问问他的意思――这样晚了,赶紧歇息吧。” 秦念点头,这一夜她睡得极好,第二日早上对着镜子,简直都能看到脸上微微的红晕。那两个婢子已然到了她房中伺候,此时都穿着胡服,却也是打扮利落了随时可以随征的模样。 而白琅从秦悌那里回来,面上满满皆是无奈,道:“崔副将留下守城,你随我们走吧。” 秦念简直要笑出来,眉眼儿弯弯的,便是穿着铠甲,也掩不住一股子娇媚之意。白琅看着,竟蓦地伸手,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这却是在调笑了,秦念心中羞恼,回了他不轻不重的一脚。 然而不回则罢,这一动作,却更像是打情骂俏了。 落凤郡民风剽悍,她这两个新女婢生长于此,看到这一幕倒也不羞赧,反倒吃吃地笑了,闹得秦念反而涨红了脸,十分不堪。 她实在是没想到这地方没出嫁的女孩儿都这般……豪放。 可过不得几日,她便深深体验了这两个姑娘的好处。出城之后,一时也寻不到叛军的影迹,一众人日夜在旷野之上跋涉却没有仗打,实在无聊至极,而军粮又那般难以下咽……秦念眼看着白琅递给她干粮,接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啃,生怕一口咬大了太过难以下咽会呕出来。 亦不止她一个人不想吃军粮,这三万多军士,谁不是弓马娴熟的,这茫茫荒原之上,理该有野兔黄羊之属,于是颇有些人选出那么一伍一队的出去狩猎。可猎获之物实在是少,独有这两个婢女,不知是有什么本事,总能弄回几只兔子草雉之类。 于是出城多半个月的时候,秦念发现自己比先前还胖了些。 她是不必操心什么的,日日便是吃吃逛逛,大不了随着白琅换了铠甲去军营里溜达一圈儿。但秦悌白琅他们几个却远没有这样安闲――他们虽然目下也不必打仗,心思却是紧绷的。那些个叛军,一向绕着官军的大队走,却总是小股袭扰村落,搅得人心惶惶。 秦悌虽然早就下了令要村民们都聚集到城内或村边土堡之中以防劫掠,但这正值春日,哪儿能不播种,哪儿能不放牧?于是村民们一出门,不小心便遇到叛军。叛军倒也不怎么杀人,只是钱粮牲畜一抢而光,却比杀了人更叫人活不下去。 这般情势,叫这些将军们怎么能不急?连秦念在军帐中旁听之时都不禁锁眉――这样周旋下去,三万人的粮草供给可都不是个小数了。那些个叛军抢百姓的粮食牛羊,官军总不能也跟着抢,但若是不抢,粮草都从关内运来,到了这地方再转运,时间也拖得太久…… 更何况,粮草长途转送,原本便是极易被抢掠的。 但目下他们却偏生都没有什么法子。落凤郡的地面这样广大,饶是要求所有村堡发现叛军便焚烟报信,待官军赶到,他们也都跑得人影子都不留了。 这般情形,真真是叫人躁狂。 于是出了议事的军帐,白琅的脸色沉得像一块冻了千年的冰。秦念不敢触他晦气,小心翼翼跟着,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回了自己帐中,秦念便极乖觉地去给白琅倒了一碗水。这军中没有茶,水也不见得有多么干净,喝下去不闹肚子,已然是极好的了――简直是在京中不可思议的情形。 而白琅将那一碗水喝干,眉间的郁郁也没有半点儿缓解。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挑帘子进门,还欢喜地道:“郎君,娘子!我们发现好大一群黄羊”的婢子,便显得格外不识时务。 秦念急着抬手比在唇边,示意她闭嘴,可还是没来得及。而白琅一蹙眉,道:“这三万大军,是出来打猎的么?!” 他话虽是这样说,但谁不知晓,这“好大一群黄羊”送到了面前,哪儿有不猎杀的道理?有这些羊肉,能省下不少干粮呢。 秦念听得他口音中虽然不耐,却没什么愤怒,方才敢开言:“这也不是坏事儿……要不,去和堂兄说一声,咱们点些将士去猎黄羊?也算是添些补给。” 白琅想了一想,便起身向帐外走去,然而到了门口,却猛然驻足:“咱们缺粮,叛军呢?” 秦念愕然,心思转动,不由接口道:“郎君是疑心叛军也想猎杀这些黄羊?” 白琅点头,向婢子问道:“你们发现的黄羊,离咱们这里还有多远?” “大概四五十里地,”那婢子道:“想来咱们的斥候也……” “四五十里地……”白琅的面色突然便阴沉下来,向秦念道:“你换上铠甲。” 秦念哪里知晓他为何这样说,但她总该信任自己的夫婿,忙叫婢子为她更上铠甲。过不得多久,中军之中鼓声响起,秦悌便点了白琅带着五百人去猎黄羊了。 五百人……秦念在帐下听得这个数儿,只觉得什么不大对。且慢说猎杀黄羊不需要这许多人,便是要五百人,也不需军将升帐来点人啊…… 果然,秦悌选了另两名副将各带七千人迂回包抄。 听得这般布置,秦念方才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想法。黄羊这种东西天生怕人,而三万大军的营帐,人气何等重,若不是有甚异变,黄羊群怎会到离人这样近的地方来? 这荒原之上,唯一能制造“异变”的,不是叛军,便是大狼群。而若是狼群……若是狼群,那也须得赶紧灭了才是。 白琅这五百人,说是狩猎,其实是去做“猎物”的吧? “七娘,你同你那两个婢女,随着白琅一起去。”便在她出神之时,秦悌安排道。 秦念自然点头了,白琅却是微微蹙了眉,道:“这怕是不好吧?” “狩猎,自然不要太过防备谨慎才是啊。带个女眷,正好叫对方轻信。”秦悌却道:“再说,七娘的身手,不会成为拖累的。” 他这样开口,白琅自然没法再辩驳。及至出了军帐,才向秦念道:“你须得跟紧我。” 他眼中的神色,分明是些许担忧与紧张……方才秦悌要他带五百人“狩猎”之时,他却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反应呢。 秦念看在眼中,心意自动,便轻声应了一句。 不过小半个时辰,点给白琅的五百军士俱已上马。看着这些个军卒的打扮,秦念益发确信自己的想法了――直刀长枪,钩镰弓箭样样俱全,这哪里是射猎,分明是备战。 使那两名婢子带路,离开大营四五十里,远处果然出现了黄羊群。然而这一众军士尚且未及散开,秦念两名婢女中年少的一个便“咦”了一声,道:“阿姊,你看,这黄羊群……有些奇怪。平素它们该是散开的,怎么今日凑得这么紧,不像是在吃草的模样啊?” 另个婢女亦愣怔住了,道:“这……方才怎的没注意呢?” 秦念听着,看白琅一眼,而白琅笑一声,道:“聚在一起不是更好了么?健儿们!上!” 他话音未落,五百人登时散开,两翼快马斜插绕开。五百匹北地骏马同时奔驰,烟尘滚滚,远处的黄羊群定能感觉到,然而怪异的是,它们虽然惊慌,却并不曾反向逃走。 秦念追随着白琅,已然将弓抽在手中,箭羽在指尖绊着,随时都能开弓射箭。情形至此已然蹊跷得格外明显了,大概再冲上去一里地,恶战便要爆发了。 ――黄羊群的那一边,一定有敌军的埋伏。这一群黄羊,必定是他们赶来吸引官军出猎的。 对方也等不及了么?只是袭扰村寨,实在不足以惊吓人心,所以现在想拿小股的官军开刀了…… 骏马飞驰,须臾之间两侧的飞骑已然接近了黄羊群。便在那一刻,两支鸣镝冲天而起,尖锐的啸声极其刺耳,分明是遇到了敌军的警报。 ------------ 第80章 至乐 那一刻,秦念仿佛能听到白琅的战刀出鞘的声音。[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那是细微的金铁擦撞的声音,不大,然而仿佛擦着骨头,直冲七窍。荒原之上,阳光炽烈,在他的刀刃上洒出一片刺眼的金芒。 而对面,黄羊群的背后,滚滚黄尘扬起,马蹄声与呼喝声交杂,叛军已然冲上来了。秦念到这时候才发现,羊群后头乃是一大片凹地,草叶繁茂,叛军方才怕是正潜伏在此处。 果然不是好对付的匪类…… 须臾之间,两军前锋已然狠狠交撞在了一处。白琅居中,两翼包抄回来,这区区五百人,同叛军的声势相比简直渺小得可怜,然而鲜血飞溅之处,没有一个活人能冲到秦念跟前。 白琅与两翼的轻骑,甚至叫她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所见到的,西突厥大可汗入朝觐见时打起的一面面鹰旗。如今天军的队伍便如同鹰的头喙与铁翼,甩打向叛军的阵中,将对方的阵势撕裂,扭曲,穿透,绞杀。 她在白琅身后半个马身不到的地方,就差那么一点,就被他严丝合缝地护住了。那一把战刀在他手中翻飞,如同飘滚的云霓,所过之处叛军士卒的血液崩溅成细密的血雾――飘洒在肌肤上,也还是热的。 他们摔下马去的时候,或许没有死透,但躲闪不及,便会被两边交冲的马队狠狠践踏。秦念初时并不适应马蹄踩着柔软的人体时些微的倾侧,偏了好几箭,然而过不得多久,她便仿佛从颠簸和起伏之中寻到了一种默契的节律。 阳光从她背后射来,叛军逆着光发动冲击,在一片明亮之中,是看不清她射出的箭矢的。然而她能看得到――冰凉的银色箭头穿过喉头柔软的肉与骨,没有血,没有声,只有颓然栽下马背的,立时便没了生命的肉体。 这不是第一回杀人,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然而,这样连血都要烧起来的征伐,却是第一回。 如果没有她,白琅一个人一样能做到所过之处再无活人,但当下,她在白琅手底下抢人头抢得很是兴奋。 偶尔有从一边儿冲上来想袭击她的,她只要微微一躲,白琅便能向后倾腰,刀锋流利地抹过去,一蓬血花儿便爆裂开来。 她看不清天军将士还剩下多少,眉睫之上沾染人血,沉重而黏腻。然而发箭的动作却没有片刻迟缓。那一个个冲刺前来的叛军士兵,在她眼中只不过是一处处能一箭毙命的要害罢了。 叛军的胸口是被皮甲与铁甲护着的,然而有些人没有头盔,喉头便露出来,有些人喉头护着,眼睛却总要露出来。不管是喉咙还是眼睛,决计没有挨了一箭还能自理还能逃出一条命的。 一片杀戮之中,她已然分不清声音的来源了――仿佛从两翼之外,更大的杀声响起。但她当真不敢确定,直到隐约感到叛军益发向中央挤过来,她才能断定,果然那一万四千人的两队骑兵也开始向中央冲进了。 叛军到底有多少?秦念实在不知道,然而唯一能确信的,便是这些个叛军挤也能把白琅所带在中央的这一百余骑精兵给挤死。 向前已然冲不动了,白琅终于勒住了马,转眼之间战刀归鞘,长枪出手,剩余约莫六七十骑军士也跟在他们身边,一霎便围出了一个圆阵。所有的长枪朝外指出,锋刃丛立。 叛军向前挤涌,最前头的一圈儿被后头挤着向前,登时便有几个穿在了枪上。 这一回,军阵的中央,却是短暂地静默了。 叛军不敢向前,天军将士也无力突围,外头的一圈儿杀声震天,里头却没人动弹。这一霎的安静,却仿佛能勾起从方才便来不及滋生的恐惧。 白琅忽然便将左手拇指与食指放在唇前,极响亮地吹了一声唿哨,右手长枪前指。秦念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然而天军将士圈出的圆阵却朝着白琅所指的方向缓缓移动。阵型不乱,枪戟不收,情势看来并无变化,可叛军之中却有一阵微小的骚动。 正在此时,白琅低声道:“射正面穿锁子甲,带赤色盔缨的那个。” 秦念一怔,眼光刚一捕捉到他所说的那名敌将,天军将士围成的圆阵便倏然变了队形。六七十人瞬息高呼,正是朝着白琅所说的“正面”无所畏惧地冲杀过去。 那一面的叛军,竟然就这样被冲动了,阵脚一乱,秦念一箭便朝着白琅所说那人射去。彼人惊怔住了,仓忙挥起手中的刀想要将箭披落下来,又仿佛是要躲闪,可这动作变形走样,终于是不曾躲掉。 这一箭射中的是他的面颊。 秦念是用尽了力气来射这一箭的,拉紧弓弦之时几乎能听到弓身不堪的吱呀声,于是利箭去势飞快,命中的虽然是面颊,也将那人射下马来了。 叛军阵势登时大乱,摆明了人数压制,却不堪天军精锐冲击,竟被生生冲出了一条血路。 然而白琅却并不满足于“突围”成功。眼看着冲到了叛军包围圈的边沿,却一勒马头,喝令道:“杀回去!” 秦念尚且不及反应,便见那些个刚刚算是死里逃生的将士也尽皆无畏,拨马又向敌军阵中杀去。连着赶到不久的一万多援兵,方才还很可能打败他们的叛军,一时之间竟被尽数包围了。 没有谁提到招降,将士们却都尽数换了直刀。战斗至此已然是一场屠杀了,秦念不想跟着进去多往脸上身上混些人血,便勒住了马头,共两个婢子一道在阵外看着――目下她不必开弓,正巧可以仔细看白琅的动静。 他用刀的动作,当真是漂亮极了。 然而过不得多久,他便转身从人阵之中冲了出来,见得秦念在一边儿静静看着,方松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溅着的血:“回头不见你,真是吓人得很。” 秦念一怔,突然便丢了手中的弓,双手捂住了脸:“不要看我!我满脸是血,一定丑的很!” 说话的当口,那边的杀声已然小了下去。白琅索性也不回去了,策马到得秦念面前,柔声道:“那有什么的,我不也一脸是血么?” 秦念摇头:“你是男人,不一般的。” 正是这时候,秦悌却带着几名亲军快马加鞭冲了过来,到得二人面前,方一把勒住奔马,声音惶急:“七娘你这是怎的了?脸上伤了么?可伤了眼睛?” 秦念一怔,松开两根手指,看着秦悌,模样倒像极了在扮鬼脸。之后方才摇头,道:“并没有……不过是一脸血,不敢见人罢了。” 秦悌看了白琅一眼,又看看秦念,一言不发,拨转马头便走,只是走开之时,秦念依约听到了一声忍不住的轻笑。 ……这情景,有那么好笑么? 秦念正是郁郁,白琅也忍不住在一边儿笑出来了:“无妨的,七娘。你长得好看,我清楚得很。便是溅了一脸血,只当是女将军才用得上的花钿便是!” 秦念从指缝里看他,见他神色当真不是嘲笑,这方才放下手来,道:“又脏又黏,我赶着回去洗脸呢。” 白琅道:“回去也须得先去帐中交差――他们大概还很有一阵子要忙,我先带你去河边洗洗面如何?” 秦念犹自犹疑道:“河边?走远了会碰到叛军不会?” “那两个七千人队方才该当将这一片儿都搜查过了。”白琅道:“再说,还有我在,你怕什么?” 秦念想了想,便点了头。而白琅却偏要向她的两个婢子嘱咐:“你们两个今日怕是受惊吓了,回去好生歇着吧。” 那两个婢子自然没有再跟着的道理,相视一笑,便应声回了营地。而秦念看着她们两个,道:“她两个哪儿像是吓着了?” 白琅已然当先朝着远处银带子一般的小河过去,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天天跟着,你不烦我都烦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烦,秦念不必到河边也知晓。 而到得河边上,他便叫她摘了头盔,再替她将面颊上发丝间溅上的血洗去。白琅的动作极温柔,擦抚她脸庞之时,竟似是有些缱绻之意。 炽烈的是阳光,还是他的眼神? 不过是须臾之间,她已然丢下了方才的厮杀。那些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哪里抵得上当下他一吻的温柔沉? 将铠甲褪下,她整个人都可以缩在他的怀里头。白琅缓缓地将她压在河边柔软茂密的草地之上,而耳边,连河水与风的声音,都渐渐模糊起来。 这样的时刻,还怎么能顾得羞赧,顾得腼腆,顾得夫子的教诲?良辰莫负,恩情不辜才是正道! 及至回了大营,白琅尚神彩奕奕地去中军帐中议事,秦念却是回了自己帐中,倒头便睡。方才阳光之下的河水是暖的,一场恶战之后,再没有什么比痛痛快快把身子洗干净更舒爽的了。身边有白琅在,她大可以放心地将整个人都泡到水中去。 睡着之前,她依稀想起白琅在最是销魂的那一刻对她说的话……世间至乐,无过斩敌酋,拥美人。 ------------ 第81章 旧事 秦念是被手上微妙的触感惊醒的。她张开双眼之时,帐中已然点上了摇曳的烛火,而白琅在她身边坐着,牵着她的手,正在为她手上涂抹什么。 那是微凉的触感,温和滑腻。 “郎君?”她小声道:“你在做什么?” “你堂嫂托人带来转交给你的膏子,说是唤作什么润玉方……”白琅道:“据说,涂抹在面上手上,可以防止肌肤皴裂……” 秦念一怔,道:“她倒还真是有心――这膏子……” 她将手从白琅掌心里抽出来,嗅了嗅掌上指尖萦绕的淡淡香气,不由笑了:“是挺好闻的。” 白琅点点头,道:“我日夜与你一道,看不出你肌肤是不是不好了。但是用上一用,总是好的。” 秦念便从他手中接了那玲珑的白玉色瓷盒子,自己挑了一点往脸上涂。膏子明明细滑,然而沾在面颊上的一瞬,她却蹙了眉头:“大概已然有些细小裂纹了……好疼!” 白琅什么也不说,然而目光之中,却是分明有几分怜意。 “战场……当真不是女孩儿该来的地方。”待她将瓷盒旋扭上,他方道:“我如今是有些后悔了,真该将你留在落凤城里头。” 秦念抿了唇,笑道:“我今日不英勇么?给郎君做了拖累么?我愿意陪着你……” 白琅轻叹一声,将她手上的瓷盒接过来,放在一边的矮几上,岔开了言语,道:“腹中可饥饿吗,用些粥饭,再安歇吧。” 秦念点头,却又道:“可惜了今天那一大群黄羊呀――也不知道两军冲锋的时候都跑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朝没人的地方跑――说来,侧翼还颇叫黄羊给冲得乱了些队形。”白琅起身,绕出屏风,去外帐端了粥饭过来。然而秦念只着寝衣,此刻起身大概不妥。他看了看四周,终于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案上,之后将矮案整个儿搬到了榻边。 秦念失笑,道:“这样用饭,也太没有规矩啦!” “自家夫妇,说什么规矩?”白琅倒是极随和,与寻常板正的他截然不同。秦念坐在榻边,低着头喝粥,夹起肉干慢慢咀嚼,他便在一边儿坐着,轻轻抚摸秦念披散在脊背上的光滑长发。 于是,秦念微微侧目看他之时,便颇有几分温柔眷恋的情况。 “这一仗打得如何?”她终于取了一边的丝帕,小心擦净唇边的粥汤:“杀了多少敌人?” “四千多。”白琅道:“怎的问起这个?” “我想知道,你叫我射下马的将官到底是多大的一个官儿啊。”秦念道:“即便功劳记不到我头上来,好歹也要叫我知晓才是。” 白琅不禁莞尔,道:“这些个叛军哪儿有品级之说,不过看着该是今日这一些人的头领吧――我原本也没想着你能一箭射中,却是小瞧了你的箭法了。” 秦念有些尴尬地轻轻咳一声:“怕是因为当初围猎的时候,我没有一箭把那头鹿射死?可要是射死了,就没有白将军背我回去的事儿了。” 白琅怔了怔:“哦?我……那时候的事儿啊。” 他说着话,面上竟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羞赧:“也是急了,否则哪儿会……那是我第一回和一个女孩儿那么接近。” 秦念抿着唇,看着他笑,笑了好一阵子,才道:“我那也是第一回同年轻的儿郎这样贴近呢――哦,小时候被兄长们抱大概不算。可把我尴尬坏了,真恨不得上身能倒折回去,全不敢靠着你……” “但你最终也还是在我身上睡着了。”白琅道:“你可知晓,我怎么同你阿兄交代的?他看着你伏在我身上,一身是血,险些撕了我。” 秦念脸色瞬时羞红,道:“这我哪儿知晓?我不是睡过去了,是昏过去……大概是昏过去的吧?” 白琅摇摇头,道:“这我便不知晓了……只觉得原来女孩儿也这样沉!” “……”秦念张了张口,实在不知晓该说什么,她总不好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沉吧? “要不,我再背你一回?”白琅仿佛看出了她的不情不愿,和声哄她。[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她便老大不客气,点了头。眼见着白琅起身,背向她半跪着,秦念便将身子靠了上去。 这一回,她再也不必竭力直着身子了。她将身体伏在他身上,轻声唤了一句:“白将军。” 白琅背着她原本也只在帐中走了几步,此刻便停住,微微回侧了头,看着她:“怎么?” “秦七娘喜欢你啊。那时候就喜欢你啊。” 她说出这无颜无耻的一句话,便咬紧了牙关绝不避让。白琅微怔,不回答,她却看着他的眉眼微弯,似是有心压盖的笑,听着他低低地应一声。 之后,他将她放回了榻上,自己更了衣裳,躺在了她身边。做这一切事儿之时,白琅都是沉默的,一句不言,同先前的他并无二致。可当秦念再不指望他做什么回应之时,他却将她整个人突然拽进了怀里头。 “阿念。”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声音低沉温柔:“我……我也很是欢喜你。我的七娘。” 秦念一怔之后便笑了。帐中的灯火已然只剩下了挺远的一盏,光线微茫,他应该看不到她的神色。可她现下能把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了。 她很小声地说:“那时候,我可真害怕啊。我害怕你不喜欢我,害怕你娶了别人,即便成了亲,我也怕你只是为了翼国公府的颜面才答应娶我。所以啊,你说你娶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我也觉得有些欢喜的。至少……至少为了好看,也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喜欢我的家族。” 她说着,不知怎的便哽咽了,眼睛很有些潮。而他的亲吻落在她眼上,声音温柔:“别哭,你现下知晓,都不算晚。我心爱的,就只是你罢了。不要你和旁的妇人一般贤淑,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什么都无妨,只要是你秦念,就好。” 秦念闷闷应了一声,将面颊埋在他肩颈,轻轻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果然,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有他这样说过的话,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帐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帐内也渐渐满溢出一股潮湿泥土的芳香,有些冷,但白琅怀里头是暖和的。 第二日早上,外头的雨也还不曾停。秦念只随着白琅巡视了半个营区――除了那些个当值所以不得不冒雨晃悠的军士之外,全然没有一个人出帐门。军士们三三两两聚集在帐中,虽然没什么酒菜,也不能聚赌,但高谈阔论的声音却也委实不小。 于是,秦念在帐外听得里头大声讲论女人的时刻,当真尴尬地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十座营帐里,倒有五六座里聊女人……老兵吹嘘,新兵听,秦念虽然不敢朝里头望,但听得他们的口气,也分明臊得红脸。 白琅却是镇定,带她回了自己帐中后方道:“下一回不带你去了。” 秦念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点头,之后方道:“怎么都说这样的事儿?哪里还像天丨朝的军风……” “不然该说什么?”白琅原本正取了一本书要看,听得秦念这般说,却忍不住笑了:“若是出征外族,能抓到女俘,只怕情形比现下还要不堪呢,如今只是说说,已然很检点了。” 秦念讶然:“这样也可以么……?” “军行千里,不为了钱财女人,谁人用命?”白琅道:“能建功立业的,究竟不多。若是只能捞到个小小功名,那还不如趁着将军们下令之前多抢些钱财妇人来的合意。” 秦念索性抢了他手上的书:“那么,每一回严禁抢掠的军令都要比破城的时刻晚那么几个时辰……是你们故意的了?” “自然。怎么?” “我突然便觉得,咱们也不全是好人了……” 白琅登时便笑出了声,正要说什么,外头却突然传来战靴踏过泥水的纷杂响声,夹杂着人言,仿佛是秦悌的声音。 军帐的帘幕立时便被掀了起来,秦悌看着他们两个人,却也不曾有什么尴尬神色,只是面色极严肃:“你可得到了消息?” 白琅一怔,道:“什么消息?” “咱们的军粮昨日被劫了。” 不过是短短十个字,秦悌说话的口气也不算凶狠,可秦念却怔住了,望向白琅,见他的眉峰也是倏然皱起:“什么?!” “我方才得到消息……这五千叛军在此与咱们作战,通过落凤城的粮道却被他们主力截断了。” 白琅沉默半晌,只说了三个字:“抢回来。” “抢回来?” “现在哪儿来得及再筹措那样多的军粮?若是断粮了,仗还怎么打?”白琅道:“他们劫了粮草,多半也是要自己拉走的。运粮车车辙深,痕迹明显,真若要追,轻骑前行总能追到!且喜昨日下雨,想必他们也走不快。” 秦悌听了,只是不言。这般模样,秦念都看出了几分意味,白琅又岂能不懂?于是他接着便道:“若是秦将军没有旁人可选,白某带……七千骑卒前去便是。” 这一回,秦悌果然也不再说什么了,只重重拍了白琅的肩:“白将军辛苦。这一功,不能叫士卒们知晓,却定要上表天子,向圣人请的。” 秦悌不客气,白琅自然也不客气,只道:“然而我还有一事――七娘我要带走。她回落凤城歇着便是,眼见着脸都叫风给吹皴了,做夫婿的实在不忍心。” 他竟然这样说?秦念一怔,想拒绝,却没法开口。 秦悌示意白琅主动请缨追击,莫不是两人都怀着将她送回落凤城去的念头? ------------ 第82章 生死 而秦悌,终于是点了头了——其实哪里是“终于”,几乎在白琅话音落地的一霎,他便应许了。 果然是这样……秦念微微垂头。她什么也不能说,在军营之中有多么不便,她这几日也体验了个遍了。便是有堂嫂所赠的两名婢子一道,三个女子在四万将士之中,也只能叫大家都不大方便。 如果他们这样决定了,那就这样吧……回到城中,或许日子还能过得好那么一些。 只是会无聊罢了……吧? 及至秦悌出门,白琅方才匆匆回身,看着她,解释道:“七娘,我……” “我知道。”秦念打断了他,勉强笑道:“我在这里,终究是不大方便的吧?没关系,我回落凤城里头去,等你们凯旋。” 白琅唇微张,许久,方道:“并不全然是不方便的因由……敌军,看起来比我们想的要难对付得多。这样一闹,竟叫咱们有些手忙脚乱。我怕你留在军中,万一有危险,该如何?” 秦念抬眼,道:“他们未必要有很大本事的,这一边儿伏击,一边儿劫粮,只要有一手成功了,便是极大的胜利,即便都败了,也不打紧。但是咱们败了一边便是大败——这般比较,原本便不公平。” “可你还是回去我才放心……” “我又不曾耍赖,哭着闹着不回去。”秦念道:“我也不曾恼你们啊……我回了落凤城,便好好等着,你们一定会赢的。” 他沉默须臾,轻轻应了一声。 而秦念却笑了,她总觉得,在白琅心意沉沉的时候,她笑一笑能叫他心里头好许多。于是,她从耳上摘下了一边儿小小的金花耳饰,抓起白琅的手,放在了他掌心里头。 “这个给你。”她说:“记得给我带回去啊,我在城里等你。” 不过片刻,她已然说了三遍“等”……仿佛这样说了,等待的时间便能一晃而过似的。 而白琅仍然沉默,眼睛看着她,仿佛有许多话,从来都说不出口,也不必说出口似的。 “什么时候走?”秦念算是没辙儿了,她没法逗白琅笑出来,而她此刻越是装作若无其事,他仿佛便越是自责呢。 而他这一回终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两个字:“现下……” “那么走吧。”秦念道:“反正快马疾驰,离落凤郡也只有一天的路程,繁杂的东西,便不必再带了吧?” 白琅点点头,勉强道:“你也……换上铠甲吧。” 这一回,秦念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沉默地走到内帐,两个婢子也听了外头的话语,此刻自然上来服侍她。她们将轻甲披在她身上,然而终究有几条带子一向是秦念自己系扎的——就是那几条衣带,她颤着手,怎么也系不上。 婢子想伸手替她系,而背后传来白琅一声沉沉的“你们出去。” 之后,他将她铠甲的带子系好,取了头盔为她戴好。做完这一切,手却不曾从她脖颈前离开,捏着盔带许久,终于捧了她的脸,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吻了那么一下。 秦念身体一晃,终于还是站住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已然随着白琅,带着秦悌精心挑选出的八千军士,出了营门了。秦悌点人之时并不曾说明这一趟是要去做什么的,因而那些个军士们颇有些随意,秦念都能听得他们“低声”的谈笑。 直到离开营地二里多路,白琅停下向他们交代清楚了这一回的去向之时,这些个军士才算安静下来。亦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秦念分明觉得,从白琅说罢“这一回咱们是要夺回被劫的粮草”之时,全军行进的速度都变快了。 方才的说笑之声,登时被纷杂的马蹄声取代。 走到雨停,走到天色放明又渐渐暗淡,这一队人始终在以不伤马力的最快速度前行。派出去的斥候每隔一会儿便快马回来报信……据说,目下为止,并没有发现叛军的踪迹。 而在静默的前行之中,夕暮终于越来越深沉。 月亮升上了天空,北地的夜,永远都是冷的。可大概是一路疾行,秦念分明觉得铠甲里头捂着一层湿热的汗气,一点儿也不舒服…… 她不想说,这也许是她与白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能相伴的最后一段路了,不必提这样娇滴滴的抱怨来叫他烦心了吧? 但无论如何,终于到了必须分开的地方了。 白琅勒住马头,对她道:“夺粮一事宜早不宜迟,我是不能接着绕路送你回城了……你带五十个军士走吧。从此处向东北直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得落凤城下……好好等着我们。” 秦念点头,她想说的话有许多,但现下,仿佛也没什么能拿出来再说一遍的了。叮嘱?白琅不需要她叮嘱,至于旁的,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述。 白琅便这么点出了五十个军士给她,连着她的两个婢子,她统共能带走五十二人。若是叫她独个带这五十二人从大营回城,她是不敢的,然而当下只剩下了十多里路,她也便不怕了。 两边儿分了手,俱是疾驰而去。 秦念硬着心没敢回头看白琅一眼,只怕看了便忍不住想哭——送征人是不能哭的,不吉利。于是她只能这么不回头地鞭马飞奔,连着护送她的军士一道。 然而,偏就是这剩下的十多里路,跑了不到一半儿,她便听得一声尖锐的鸣镝声在前方响起。 不必多说,她已然勒住了马。 这地方离落凤城太近了,想来驻守落凤城的副将遣军卒出来卫戍,时刻准备报讯也是有的。 果然,这边儿的火把照映之下,从稍远处的小树林里出来了几名兵士,所着铠甲赫然便是天军将士的制式。 “什么人?”那边粗嗓大气地吼了过来。 秦念是不必答话的,自然有她的婢子喊回去:“是秦将军的堂妹,白将军的夫人秦氏!你们是刘将军的人吗?快点让开道路,让我们过……” 她话音未落,秦念却倏然有了一股子极强的不安感。 她总觉得,什么不太正常……这些兵士的铠甲看着正是天军的服色,说出的话却不甚正常。她与白琅在回来的路上,行进得并不太快,按理说秦悌遣回落凤城的报讯军士要比他们早很多到达才对。 所以,为什么这些守卡子的军士却不知道她是谁呢?看着身形也该猜出来了啊…… 她心思动得极快,可还来不及说话,那几个军士便转身向后走了,一边走一边叫道:“你们等着,我们须得同执戟通报了才是!” “好讲究,回头告诉郎君,好罚他们几个呢,长着眼儿居然……”方才答话的婢子拉转了马头,兜回秦念身边,小声抱怨道。秦念却没心思听她说话,径自向后退了一点儿,扭头看着身后的军士们,道:“你们可觉得他们有些蹊跷?” 她话音未落,树林里便又出来了几个人,这一回,却是有骑着马的军官了:“那边的可是秦七娘吗?” 秦念尚来不及答话,她的婢子便道:“正是了,还不快点儿放我们过去?” 对面却是沉默,好一会儿,那军官才道:“请七娘过来吧!天黑,看不清人!” 秦念便是心有疑惑,此刻也放下了多半。或许真是因为天黑,他们才这样审慎的。 于是,她带头向他们过去,可走了没几步,她身后的一名骑兵便高呼一声:“夫人且住!危险!不是我们的人!” 秦念骇然回头,她看着方才说话的军士,想开口问,却听得那名军官高呼了一声:“别叫她跑了!快追!上马追!” 饶是秦念听到自己人的提示时尚且懵懂,听了这一句,无论如何也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叛军居然敢守着落凤城,还伪装成官军的模样……难怪他们能劫粮成功,便是押粮官,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也不需要再多啰嗦什么了,秦念勒转马头,双膝一磕马腹,高呼道:“走!” 这小小一片树林里头,能藏下多少人?除了这一道,往落凤城的官道上还会有多少叛军设下的卡子?她凭借这五十名骑兵,实在是不敢妄闯。 借了原本便在马上的光,待得后头的贼人上马追上来之时,秦念已然引着那五十名骑兵沿着来路冲出了一箭之外。 月光照洒在原野之上,如水如银,原本该是一个温美的良夜。然而此刻,旷野之间却绝没有半分静谧可言。 官军的马自然都是良驹,然而不知怎的,叛军的马可也不慢,这一路追击下来,秦念他们不曾被对方追上,可也没有把对方甩掉。她心头自然是有些着急了——沿着这里逃,一定能到达方才和白琅分开的地方,可是,她怎么知道分开之后他们向哪里走了呢? 找不到白琅,难不成她要带着这五十名骑兵一路逃回大营去? 他们的马可都是跋涉了一天的了,长久跑下去,只怕不能和叛军的坐骑相比…… 秦念心中叫苦,可偏在这时候,后头的追兵中又有人发了一支鸣镝。之后,另一股军士便从斜前方冲了过来。 看着铠甲杂乱,这果然也是叛军。只是人数众多,看上去怎么也有七八百。 难不成她是直接闯进了人家的包围么?秦念一咬牙,只能再次变向,朝着没有人的一面接着奔逃。 天军将士们有人抽出弓箭回射的,秦念也发了几箭,隐约听得有人惨叫,想来是中箭后跌下马被旁人踩踏了。可她根本来不及看,一阵箭雨能阻隔什么?便是白日里瞄准了射,也射不死多少人,更何况这是夜里,箭矢出手,射到的是人还是马,只能全凭运气。 而叛军竟然就这么穷追不舍,一副不追到她绝不收兵的模样。 眼见着天边隐约发白,而坐骑越跑越慢,秦念终于狠下心,向方才出声提示她的军士叫道:“你可能认清方向?” 那军士一怔,应道:“能!” “带他们突围!”秦念道:“和我分开跑,你们能出去几个是几个,无论是去找到白将军或者秦将军……把落凤城的情形同他们说清楚!” 那军士却道:“不可,夫人,将军嘱咐咱们保护你的。” “痴愚!”秦念喝道:“你们跟着我,谁都活不下去!还要耽搁消息——难道你们要看着叛军在城外设卡的消息就此断绝,要咱们的将士一次次送死吗?前头山上有树林,你们借着树木,能走的都走!” 此刻她已然是迎着夜风疾驰了,寒风刺喉,她的言语伴着被风呛住的剧烈咳嗽一道出口,终于是叫那名军士点了头。 且战且退且散,待过了那一片树林,秦念身边也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不知道这些个军士能有几个逃出性命的,但只要跑出去一个,能找到白琅或者秦悌,她死也不算太亏了。 没有别的法子可以选,叛军是冲着她来的。她自然不想死,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后头是追兵,前头是断崖——断崖之下,是干旱的山谷,而遥远的东边,太阳已然升起来了。 在很远的那座大城里头,现下应该正是第三遍报晓钟鼓的时刻吧?她的白铮,现下是不是刚刚醒来,被乳母抱着哺乳?她的爷娘,现下又在做什么呢? 秦念向断崖下瞥了一眼——这样高,真的够她摔死了。 于是她下了马,轻轻拍了拍马颈。这马她不认识,然而一夜的奔逃,也辛苦了它了。 走吧,能活着,就走吧。不必有什么生灵陪着她一起死——当然,对面的叛军,例外。 还是那名树林里埋伏的军官,此刻便站出了人群,向她道:“不必再顽抗了,你跟着咱们走,亏不了你的。” 秦念咬紧了牙。如今天色明亮了,她看得清他们的脸,一个个皆是本朝子民的模样…… “好好的天丨朝子弟,非要去给突厥人做犬马。”她冷笑道:“如今还要劝本族的女子去讨好你们的主人吗?” 那军官一怔,却哈哈大笑道:“七娘子误会!咱们的主子,七娘子却……呵,不说了,他若是见得你,一定开心得很!” 秦念哪里忍得了这般侮辱,索性也不说话了,张弓搭箭,瞄着那名军官。 彼人一怔,面上显出畏惧神色,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一步哪里够呢? 秦念松手,来不及看见血光,那小军官便向后仰倒在了地上,喉头分明插着一支没了小半的利箭。 而接着这一霎,她索性将箭壶里所有的箭矢全抽了出来,尽数上弦。 她不言语,只是看着他们。 其实她已然没什么力气了。她太累了,握着弓的手在抖,箭尖也不受控制地发颤。再射哪怕一箭,她都不敢笃定能射得死谁了。 但不能放下弓箭。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畏惧,才能尽可能地拖延。秦念并不知晓自己的拖延有没有意义……但是,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她把那个小军官给射死了,之后呢? 如死一样僵持。秦念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这长得看不到头的等待,是生和死之间的无数次的徘徊。 终于,叛军背后响起了马蹄声,这马蹄声单薄,不会是白琅的援军,秦念也不敢怀有指望,然而听得来人的嘱咐之时,她还是怔了一刻。 “要她活人!必须生擒!” 生擒?当真有这么容易么? 她心思才动,围着她的叛军便有一个人呆不住了,直直向她扑来。她一急,便将手上的几支箭都射了出去。 最后一支箭脱手,秦念的面色已然惨白——那几支箭一支破一支,是她从前闲极无聊练出的把戏。 在府上展现箭术,这自然无妨,可如今……她把这救命的几支箭全都射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人简直就是个人肉盾牌,用过了,扔掉了,对于叛军而言不过是少了千分之一,对她秦念来说…… 却是再也没有防身的东西了。 “快!” 听得这一声,见得三面叛军冲过来,秦念一咬牙,向后退了一步。 她踏在了土崖的边沿上。土石崩塌,连着她人一道跌摔了下去。 下落的时间很短,她甚至来不及去恨谁,心里头转瞬而过的全是那些个熟悉的面庞。白琅,阿娘,阿爷,崔窈,秦愈…… 那些呵护过她的人,谁也想不到她会死在这里吧。但是,这样死总胜过被俘!她不愿意被人污秽,更不愿成为叛军威胁秦悌与白琅的人质。 只是……摔死会不会太也难看了点儿? 她心里头才晃过这念头,整个人便重重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那该不是地面,她分明感觉到有硬物抵在她后背,然后侧滑,而撞着她的东西,分明上下弹动了几下。 再之后,腰上一阵剧痛,热流涌出。这般疼痛,她实在是受不住了。 眼前发黑,心思像是风中飘蓬,再也把掌不住。 ------------ 第83章 相见 厮杀声已然停下许久了。 数里内,处处都散落着叛军的尸首。是大胜,可是此时的大胜,又能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来不及了。 活着的俘虏,此刻早就被剥了铠甲夺了武器,以粗牛皮绳绑住,一个个丢在地上――其实也没胜几个活人了,兵随将,有白琅这般所过之处人畜无生的将军,这一支骑兵砍杀敌人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但那些活着的人中,居然还有人知晓她到底去了哪里,一路引着他找来――这刀劈斧凿一般的断崖,摔下去了还怎能有命在? 白琅从看到这一处地方之时,便已然失声。他下了马,一步步走到崖边。 已经看不出她踩踏过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了。他站了很久,从日光灼眼到残霞漫天。 霞光,可不就和血光一般么。 到底还是只晚了那么一点儿。他带人去追踪丢失的粮草,在那个丢下了十余具押粮军士尸首不远的地方,便寻到了七八十辆外头烧得漆黑的粮车。 粮车走得慢,叛军大概是嫌弃这些东西太过拖累,于是索性一把火点燃了这些粮草。可是苍天有眼,这粮草堆放极密实,尚不曾烧透,老天便浇了一场大雨下来。算来竟有多半粮食完好,回落凤城召守城军士来拉回去便是。 彼时白琅甚至松快地笑了,他没想到这一桩任务完成得这样简单。 直到往落凤城回去的路上,看到正面而来的三四骑军士。他们风尘仆仆,有几个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迹。 骏马狂奔得太久,生生累死在他面前。马上的骑手翻身跳下来,声音惶急:“白将军!敌军伪装成咱们的人,在城外设了卡!夫人责命我们突围出来求援……” 那一刻,白琅的血都凉了。微笑在面上僵得颤抖。 “她……人呢?”他的声音陌生得连自己听着都有些遥远。 “夫人……责命咱们出来报讯,她自己……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分头离开的时候,叛军还在追……” 白琅的手紧紧握住镶着珊瑚的银柄马鞭,嘴唇咬得毫无血色,半晌方道:“换马,带路。叛军有多少?追!” 追不出多远,两军便打了照面。他一言不发,马鞭在空中狞厉地一甩,摘了马槊便迎了上去。 但仗是怎么打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空中飞溅的鲜血,同他的喉头一般腥热。马蹄向前,踩过的地方留下的都是破碎的肢体,杀声在耳边从清晰到混浊,却从来不曾听得清。 最终,他将这一片都反复冲杀寻觅了一遍,如同最糟糕的设想一般,见不到她。 有部下将擒到的叛军小头目押到他面前,他只能双目通红地问一句:“她在哪儿?” 那小头目颤抖着低头,不迭说出的却是“将军饶命。” 白琅一句话也不说,却是他手下的军士将那头目踢了个滚儿:“求将军饶命,你且答话!” 彼人面色却更加灰败,想了好一阵子方敢颤声道:“她……她跳崖了。” 那一刻,白琅终于动了――他一把拎住了那小头目的衣领,道:“你再说一遍?!是你们逼她跳崖的吗?!” 那小头目颤得话都说不清楚:“这……将军,冤枉,我们原本只想抓活的……是她自己……她自己寻短见。” 白琅松了手,那人跌在地上。只是转眼之间,他低声道:“带我去。” 于是便到了那断崖边。他一个人走过去,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敢提醒他崖边危险。他就那么站着,没人知晓他要站多久。 直到天色渐晚。 终于有校尉鼓足勇气上前,道:“白将军,天晚了。咱们是在此处露营,还是……” 白琅这方才回过神来,面上的神色平静得像个死人,他重复了一遍校尉的问题,之后方道:“回去吧。” 他的嗓音已然哑了,看上去整个人说不出的难受。(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那校尉忙跑下去传令,然而便在这一刻,白琅一把夺过了身边一名军士手中的长枪,踏上一步,寒光闪烁之间,他竟是将那人挑在了枪尖上,高高举了起来。 那小头目所穿的,可也是一身铁甲。身体被铠甲的重量向下压,枪头便一瞬穿透了身体,血沿着枪杆向下蜿蜒流淌,而白琅狠狠一甩枪杆,将那具还在挣扎的身体甩了出去。 “全部杀光!一个都不留!”他喝道。 杀俘,是不小的罪名。但是担了又如何呢,他的一切,都被这些人毁了。 在他因罪贬官之前,在他失去为她报仇的能力之前,他要将一切能做的都做到极致。那被甩在地上的小头目还在挣扎,他一步向前,长枪朝着对方胸膛直戳下去。 甲片碎裂,鲜血漫出。一枪,再一枪。那人已然死了,不再动弹了,整个身体像是被铠甲兜起来的一包碎肉,而他的动作不停。 战俘原本也算不得多,命令下出,不过片刻便处理了个干净。而白琅最后一次举起枪,却是身形一晃,枪尖戳入地面,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 周围有那么多军士,自是早有人上前将他扶住了,不过是这须臾时光,耳边便响起一片“将军节哀”。 白琅扶着枪杆,慢慢坐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摆手示意诸人安静。他就这么不避不让坐在尸体与鲜血之间――倒是再也不必讲究了。 好一阵子,他方道:“给我找根长绳。我要下去看看――天还没有全黑,我要带她……带她回去。” 军将们面面相觑,有人想说什么,但被同僚撞了手臂,只能住口,更有人唤了士卒去取绳索。将士出征,自然是要随身带着长绳的,那长度用来直缒谷底也足够。白琅脱去了铠甲,将长绳在腰上扎系几圈,便走到崖边,微微蹲身,看准一处凸起之处跳了下去。 上头慢慢放着绳索,而他离谷底越近,心中便越是苦。 秦念啊,他那个爱娇爱俏的人,跳下悬崖的一刻会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能想像她会用这种法子结束一生……摔死是何等狼藉的一幕,他不敢看也不忍看,但如何能容忍她尸骨在此处任风吹雨淋? 带她回去,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装殓她的尸骨,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如果不是他说错的话,做错的事,他的秦念何致如此! 然而双足抵住实地的那一霎,白琅却怔住了。 崖底没有尸体――这下头只有几丛矮矮的灌木,怎的也挡不住视线,但他委实不曾见到什么尸首…… 何止没有尸首,连血迹都没有。 白琅在崖底兜了几圈,他现下十分笃定了――秦念并没有摔下崖底。那么,难道是那个看着便很胆怯的小头目再撒谎,而秦念此刻……还活着? 他甚至想到了她也许会力竭被擒,这样的情形他自然不愿意见,然而相比天人永隔,有些希望,或许也是天大的福气了。 此刻,天色已然渐渐漫上了冷蓝色,马上就要黑下去了。 他扯了扯绳索,上头的军士便会将他拽上去。身体在上升,然而他已然觉得,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了。 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所有的期待与渴望,如今都成了结局虽未明却也极为渺茫的妄想。他从幼时便没有爷娘,没有亲人,即便娶妻生子,也还是逃不过这般命运…… 最后的一抹残霞之下,他朝下最后瞥去一眼,却偏在那一刻,隐约觉得什么东西一闪,刺着他眼了。 待他再向那里看去,却只见一棵横岔出山崖的榆树。 榆树? 他尚且来不及想,已然被军士们拽到了崖顶上。而不及由他们问出什么话,白琅便急道:“将我再缒下去!我拽这绳子一下之时便停止!” 他分明记得,谷底有不少榆树的枝叶……那叶子还是青色的,树枝的断口分明带着白茬,显然是掉落不久。 而那棵榆树茂密枝叶之间能够反射光线的,会不会是她身上的铠甲?! 他敢猜测,然而当他当真拨开榆树的枝叶,看到秦念之时,一霎的惊喜却顿时变作了心慌。 她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连唇瓣都是青的,全然不像个活人。 他小心地踩在树木枝干上,一点点靠近她,先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然后将她向自己这边儿扯,却拖拽不动。倒是秦念微微皱了一下眉,呻丨吟了一声。 这动作与声音都细微之极,但他还是发现了。 “阿念!”他几乎失声喊了出来。她一定还活着,只是受了重伤。 她却不应了,显然并不曾从昏迷中醒来。 白琅深吸一口气,他极小心地移到秦念跟前,将身体悬空,断不敢因为他的重量压断承载她身体的那一段粗树枝,复又将手托在她身体下头,使力将她托抱起来。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感受到她从后背至腿股的一片温热湿黏,带着熟悉的淡淡铁锈腥气――那必是血。 从高处坠下,原本便极易伤了脏器,而她流了这样多的血,又不曾干,怕是还有巨大创口的外伤。 如果伤势当真严重,在这样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把握能救她一条命。但至少此刻,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的秦念还活着。 已然胜过来不及见面便天人相隔……若上天垂怜,或许他当真还能救得了她。 天色已然全暗了下来,他空不出手去拉拽绳索,只能用手肘撞了撞绳子。万幸上头的军士灵敏,这一撞竟也察觉到了。 而白琅手臂上已然没什么力气了,他须得咬紧了牙死撑着,才不至于将秦念松开摔下去。待得上了崖顶,他面上流下的汗水已然将领口都打湿了。 ------------ 第84章 伤势 秦念再醒来的时候,夜已然过半。[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一盏灯闪着微光,然而对于眼前黑暗了太久的她来说,这一点儿光,也分明能刺出眼泪来。 她还活着? 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是不疼的。肌肤骨肉,寸寸灼烫,而腰间更有一处是跳动的热疼。她隐约还记得,当她跌下山谷而被一棵树挡住时,有什么东西透过甲片,扎进了那一方血肉。 是谁把她带到此处来的?这房间布置得很精巧,虽然远远算不上华丽。鼻端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连苏合香的味道都遮不住…… 她的思绪仍是散乱的,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个头绪来。偏巧在此时,外头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你们这一群只记吃不记打的懒货,小七娘在里头躺着,你们都到外头来贪睡!若是她半夜醒来了,找不到人伺候,扒了你们的皮也不解恨!” 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终于听出来了,是堂嫂林氏。 原来已然身处落凤城里了吗?谁找到她的,谁带她回来的? 她尚且来不及想,林氏已然绕过了屏风进来。秦念艰难的转过头,二人对视,林氏愣怔在原地,须臾惊叫一声:“你醒了?!” 来不及待她回答,林氏忙呵斥跟进来的婢女:“还愣着作甚?快叫醒小厮,去营里把白将军喊来!就说七娘醒了!” 她背后的几个婢女正是睡眼惺忪,想来刚刚睡着不一会儿便被半夜查勤的林氏抓了个正着,忙不迭跑了出去,脚步还有些虚浮的。林氏却是欢喜万分中气十足,几步抢到秦念身边,一叠声言语如连珠箭一般丢将出来:“七娘你如何?疼是不疼?可口渴么,腹中饥饿吗?我叫人现下做汤饼与你吃可好?” 秦念张了张口,她努力想把话说得大声些,但出口的声音却有如蚊鸣:“堂嫂……我疼。” 林氏对这一句却是答不上来,她想了想,方道:“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去,自然是疼的――并没有骨折,莫怕,过会儿白将军就来了。他把你抱回来的时候,几乎面无人色。天可怜见……” 秦念张了张口,林氏便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她,听她微弱的声音道:“我会死吗?我……或许等不到他来……” “莫要胡言!”林氏面上那些笑登时便没了踪迹:“哪有红口白牙咒自己的!阿念,你没什么大事儿,一定不会……不会。” 秦念听得林氏这样说,可她哪里能信?她身上软得没有一点儿力气,连思绪都在慢慢混沌,仿佛马上便要再次沉入黑暗之中一般。 或许,这便是回光返照? 她竭力睁大眼睛,看着面前有些模糊的林氏,道:“堂嫂……我等不到他了。你告诉他……我想他。求他……好生……看待铮儿。” 林氏慌得去捂秦念的嘴:“小祖宗!你万万不要这样说……他就在城里头,没几步路好走,须臾便到了。这些鬼话,要说你自己同他说,叫我怎么出口?” 她的手挨在秦念面颊上,秦念只觉指尖冰凉,很是舒服。可她说不出什么了,勉强挤出的也不知是不是笑容,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林氏一时惊得手足冰冷,她忙不迭去试秦念鼻息,只觉她呼吸滚烫,却分明清晰。 还好,只是高烧昏迷……无论如何,白琅到的时候,秦念得是活着的,否则她怎么交差? “去请医士来。”她站起身,向自己的婢子道。 婢子领命出去,林氏自走到秦念榻边放着的银盆边上,将盆边搭着的白叠帕子浸入浮着碎冰的水中,再捞出来拧干,三折,坐到秦念身边,在她面上,手心中都擦了擦,又搭在她额上。 再这样烧下去,便是性命无碍,只怕也要烧坏了脑袋。 林氏将自家怀郎的前程都寄托在这堂妹身上,自然是万万不愿她出事儿的。白琅没来之前,她一点儿也不介意熬夜服侍秦念。 只要秦念还能好好儿活下去,白琅看着她做这些事,定会心生感激,翼国公府想来也会知晓。(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但若是秦念死在她府上,那便没什么好再说的了,那府邸里头的人只怕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一家子,怀郎自然也攀不上宗族这棵大树。 林氏看着昏迷不醒的秦念,心里头燥得像是点上了一把火,眼中酸涩着,竟险些要落下泪来。 若是秦念有什么不测,她的怀郎,不是也太可怜了吗?同样是秦家的子嗣,秦念那几位嫡兄的儿郎子同她的怀郎几乎天差地别。好容易寻到个机会托得秦念,将怀郎送回去,不管会不会因是庶子骨血低人一等,能见得京中的贵人混个脸熟也是极好的啊。 苍天,秦念万万不能有事儿。林氏自觉,她这一份虔诚急迫,比及白琅也少不了几分啊。 过不得多久,庭外靴声响起,却是白琅疾步入门,见得林氏,先行一礼:“堂嫂,内人她……” “方才醒了,说了几句话,又昏过去了。”林氏起身,垂着头,用袖子遮住面颊――然而,白琅进门之时,她仓皇擦去眼角泪花的真诚动作,想来对方已然看到了:“当下身上烧得滚烫的,已然叫人去请医士了。” 白琅进门之时,面上尚且欢喜,听得这一句,却是一怔:“她……她说了什么?” 林氏的声音有些低哑:“她说,她想你……若是她不行了,希望你看顾铮郎。莫叫她这一点骨血受了委屈……” 白琅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终于苦笑一声,道:“辛苦堂嫂。我陪着她吧,您回去歇息便是。” “过阵子医士来了,若说需要什么东西,白将军遣下人去与我通禀便是。”林氏也不坚持留下,她做事还是很有些分寸:“说来将军每日回军营,来去怕也不便。不若我将府上东西两院之间落下锁,这西院儿,便借由七娘住,将军也留下陪着她可好?这般便也不必避嫌了。” 白琅怔了怔,看看榻上面颊烧红的秦念,咬着牙应了一声。 林氏便告了别,退出去了。单留下他,颓然坐在秦念身边。 发了一阵子怔,他伸手到她锦被之下,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灼热的――那也好,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好起来。 他陪着她,她知晓么? 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小心揭开了她身上的锦被,用指尖轻轻戳碰了她腰间的伤处――一根粗枝竟从这里扎了进去,留下的是不亚于枪伤的圆孔。万幸是不曾伤着脏器,可那树枝日晒风吹,决计干净不到哪儿去。 她还流了那么多血,一路厮杀回到落凤城之时,他的铠甲都被她的血染透了。多半是路上颠簸,将伤口复又震裂了,否则若从她受伤时便一直这般淌血,怕是早就没命了。 他不知晓该怎样治这样的伤,保守起见便只用了药,可当下――他触手之处坚硬如铁,显然是已然生了脓了。 已然是说不得了。便是叫她疼痛,落下疤痕,也胜过因这一处伤要了命去。 他站起身,出了内室,叫婢子们取火与疮刀来。正是这时,林氏先前延请的医士到了,诊了脉,也只道是伤口生脓,以致高烧。 白琅哪里能就这么放他走,忙问道:“可要紧?” 医士苦笑道:“这外伤的事儿,只怕白将军比小的清楚百倍。说是要紧,治好了便不要紧,若接着生脓,不要紧也要紧了。小的只能给夫人开出几副退热的药,旁的……我这里售卖的金疮药,只怕将军看不上眼。” 白琅默然,他也知晓,这医士所言非虚。还有谁比军人更知晓外伤的厉害? “多谢。”他低声道:“请开药吧。” 医士自随了婢女出门写方子。秦悌这府上,常备的药材倒也不少,而这边城的医士能开出的,也断不会是什么稀罕物儿。下人们自按方子抓了煎煮去,而先前白琅叫婢女们端来的玉屑水、伤药与白银打就的疮刀,也一并放到了眼前。 秦念的这一处伤口,自然不能叫军医来处置,他的手段固然不如军医,但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他将丝帕折了折,捏住秦念腮侧,使她张口,再把丝帕塞了进去,避免她因疼痛咬到舌头。之后便将她身子翻转,揭开先前系扎的绷带――便是早有准备,见得那一处肿高的伤口,他依然觉得心惊。 比这更可怕的伤处他也见过,然而伤口在强悍的军人身上和在秦念身上,如何能一般? 白琅握着疮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终于朝着秦念的伤口处划了过去。 他分明见得她疼得身体一颤,却不曾醒来,待他拔出疮刀,脓血竟是止也止不住地向外流涌。 若是她醒着,一定不会愿意叫他看到这样狼藉的情形吧? 婢女们却哪里见过这般阵势,个个惊慌。白琅只道:“去准备干净的帕子,白叠布的便好,丢进沸水之中煮。你们几个用香药净了手后再捞出来拧干了给我。” 说话之间,血污已然流满了秦念后腰臀股,污了一大片锦褥,白琅也顾不得,疮刀沿着她伤口一点点旋割,将腐坏的肌体剔下。 他着急,又不敢急,处理掉那些腐肉,便将疮刀浸入玉屑水中洗净,再放在火上烤干,一点点将创口内脓血刮干净。直到创面上渗出的是新鲜的血液方止。 做完这一切,婢女们已然端上了煮过又拧得极干的白叠布。 白琅深吸一口气,将疮刀洗干净,取白叠布将秦念伤口附近的污秽拭去,之后再次拿起刀,放在火盆之上,燎烤起来。 直到刀体滚烫,他方咬牙将它贴在了秦念的创口上。他按住了她的身体,分明感到她猛地一颤,便是昏迷之中,亦忍不住疼得哼出声音来。 以灼烫的金铁炙伤口,是军中相传的法子。固然是极疼痛的,但却是最有效的。 一下,再一下,将伤处尽数烫过一遍,他最后一次将疮刀洗净烤干,这一回,却是挑了药膏,仔细涂抹在了她伤处。 这药他自己也用过,贴着血伤,极是清凉,虽然有些刺痛,却也不失舒服。只是,不知她能不能感觉到? 方才他的作为,若是她还醒着,一定与酷刑无二。可即便此刻她昏着,也已然疼出了一身的汗,比方才高热时出的更多。 ------------ 第85章 仇敌 指挥着婢女们为她换了被褥,更了寝衣,又给她喂了药,白琅方抽了丝帕自己擦了擦汗。(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方才握着疮刀的手,此刻也还在忍不住地颤抖。 她能好起来么? 他走到盛着冰水的盆边,将帕子浸下去,拧干,慢慢擦她脸上渗出的汗珠。她仍然昏迷着,面色绯红,看着很有些娇艳,却是高热带来的病态。 白琅慢慢俯下身,用额头贴着秦念的额头,喃喃道:“对不住。” 如若不是他认为军中危险且不便,她该不会受这样的伤的。想想她后退一步摔下悬崖的决绝,那该是如何的绝望。 那样的时候,他不在。 他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而他甚至就站在崖上发怔,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他更勇敢一些,如果他一开始就有勇气下去寻找她的尸骨,或许他可以早早将她带回来――也许就那么一点儿时间,她的情形便不至于如此糟糕了。 这一夜,他是不曾合眼的。而直到火烛燃尽,秦念一直在昏睡。 倒是到了天明的时分,她面上的绯红渐渐褪去了。白琅伸手去试她额头,还是比他的手要热,却已然不是先前的灼烫了。 大概是好了些吧。 他心思甫动,便见秦念睁开了眼。 她眼中全是红色血丝,神色恹恹,然而见得他,却是一怔,口唇微动,细细地喊了一声:“郎君。” 白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他看着她,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奇迹。 “阿念?”他试探着唤一声:“你好了?” “我疼……不过,我还活着,是不是?”秦念的声音轻飘飘的。 白琅狠狠点了点头,却不料眼前一热,竟是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秦念笑了,笑意浅浅的,她抬起手想给他擦掉眼泪,眉头却蹙起,想来是动作牵动身上的伤――要紧的,只有腰间被锋锐的断枝戳出的血窟窿,然而她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青肿,动静之间又怎能不疼? 白琅索性抓了她的手塞回被中,道:“无妨――是我对不住你,差点儿害了你。(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说什么胡话,我不是……还活着吗?”秦念小声道:“比我上次醒来时好多了。那些个贼子,你们可都诛戮尽了?” 白琅点头,道:“一个都没有放过。” 秦念却道:“你们……没有审讯他们吗?” “什么?” “他们在崖顶上围住我的时候,曾说过他们的主人见到我会很欢喜,还说是什么旧相识……”秦念一气说出这些话时,颇有些艰难,喘了一会儿气,方又道:“先前,你们不都说……突厥人那边有天丨朝人士出谋划策的吗……这一回的叛军,又有突厥快马,是不是……那逃去突厥的叛徒,认识……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圣人才……一定要我前来……” “那会是谁?”白琅道:“你能认识什么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他问出这一句,原本是想止住秦念的妄想,免得旧病未愈又添了心事,对身子不好。然而言语出口,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秦念认识的人,来自□□的叛徒……秦念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能认识什么人?翼国公府秦家的族人想来没有做这种事儿的,便是秦悌,也绝对没有可能暗中投敌还叫人带自己对君王忠贞不渝的堂妹去相见的道理。 又或者是…… 白琅想着,面色不由凝重,然而目光与秦念相对之时,却又换了温和的神色,道:“你莫要想那许多。行军打仗诛灭叛贼,是我们男子汉的事情。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好生在城中养着便是。” 秦念看住他,点了点头,忽道:“你怎么在城中?难道不应该是去大营,与我堂兄一道的吗?” “你堂兄叫我回来守城了。”白琅道:“我这般性子,据说很不适宜招讨叛军……” “……啊?”秦念显然是不曾听懂他言语何意。 “我下令将战俘全部杀光,有伤圣人怀化万民的恩德。”白琅言语之中尽是不在意,秦念听得却不由挑了眉尖:“所以,堂兄他处置你了?” “这倒不曾,目下还等着将功折罪。” “你怎的这般不在意?”秦念的眼神里全是不解与焦急:“守城能立下什么功劳啊……” 白琅微微笑了:“有你活着,我还图什么功劳?他……大概也是想着我在城中会好些。否则我人在大营,心却不在,又有何益?” 秦念眨眨眼,道:“目下你的心……好收回去了。” 白琅要再说些什么,她却复又合了眼,悄声道:“我又渴又饿的,好不好求一口水喝喝?” 白琅便起身招呼婢女去为她取水了。看着他的背影,秦念方才的笑意便收了个精光。 除了身上的疼痛之外,她的心思已然完全清晰了。坠崖之前的事儿,一桩桩她都能回想清楚。那叛军头目所言,要抓她去见的人是她的旧相识――她能认识什么人呢?而且从那言语中,仿佛也能推断,这些个贼兵的主人,并不是突厥贵胄。 倘若广平王不死,他倒是尽数符合这些条件。 可广平王会活着吗?她不知道。当初她杀他之时,她是看着他惊愕的目光,看着他身体软倒的,可彼时难免惊慌的她,根本不可能确凿地断定他已然死了。 而白琅得到了她用来行凶的匕首,于是白琅该知道些什么的。 她有心提起这回事,果然白琅的神色有些耐人寻味。 秦念决计不怀疑白琅――那是最不可能与广平王沆瀣一气的人,但白琅的神色,证明了什么呢?广平王或许真活着,又或者白琅也不知晓他到底死了没有吗? 她合上了眼,只觉得心累。 就算过去了这么久,就算在广平王府做王妃的岁月遥远得像是前生的记忆,她也不会原谅广平王,即便他曾在她手上“死”过一回。 他若真的没死,她就再想尽法子弄死他。 仇人之间,哪儿有你伤我我害你之后便能扯平了的鬼话?仇恨只会越来越深――他曾经让她以为自己的一世就要这么失败下去,以为自己不值得人关怀,受尽冷遇,连秋雨敲窗的声音都孤单。她也曾向他明言,他的爱妾是她害死的,他的母亲是她气死的。 这样的深仇大恨,原本便不会有宽宥的可能。 如果广平王当真命大没死的话,她的选择便只能是――杀。她不弄死广平王,广平王就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是有情郎爱子的人,她很是珍惜这条命的。当初若不是实在避无可避,怎么会跳崖?如今好不容易活了下来,更没有轻言放弃的可能。 大抵是白琅昨夜为她处理伤口法子得当,外加她自己身体底子不坏,她竟一日日眼见着好了起来。除了腰上的伤口仍旧一碰便痛不可忍,身上的淤青却渐渐都散了。 于是,林氏终于敢时常抱着怀郎来盘桓。 白琅白日里还是要上城头巡视又或者处理军务的,而秦念不便移动,实在也很是无聊。林氏有心巴结她,自然将怀郎调丨教得好好的,要他好生讨七姑喜欢。有这一对母子陪着,秦念倒是经常喜笑颜开,身子便好得格外快些。 怀郎这样大的小孩儿,眼里头什么也兜不住,招人疼得很。秦念喂一块儿石蜜糖给他,这小东西便欢喜得连鼻子都皱了起来:“七姑待我最是好了,今后等我长大了,也像阿爷一样做了将军,我也买糖给七姑。” “阿娘呢?”秦念搂着他,道:“阿娘待你,好是不好?” “阿娘不许我常常吃甜食!”怀郎道:“七姑许不许小表弟吃甜的?” 秦念笑道:“他那么小,只能喂奶。” 怀郎眨眨眼,道:“我好想和他玩。七姑,我阿娘说,您会带我去京城。京城好玩么?” 秦念瞥林氏一眼,但见林氏面色尴尬地蹙了眉道:“小孩儿说话……” “有什么要紧?”秦念道:“我答应过的,便一定做到。不然怎么报堂嫂大半夜来陪着我的恩德?” 她问过白琅那一夜的情形――倘若不是林氏正巧碰到她睁眼,白琅便不会赶来,而白琅不来,她的伤处不处理,只怕此刻已然没命了。 秦念自然知晓林氏这么上赶着巴结她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自己的孩儿考虑,希冀能靠着她回到京城罢了。可无论林氏是出于什么心意做下这些事,她对自己的好却是真的。 对你好的人,加倍对她好。对你不好的人,便要他过得格外不好。 只是,叛军的头子,当真是她现下想起来仍恨不得挫骨扬灰的那位么?若果然是他,圣人将她派到这里来,又是什么用意? 她猜不透这一局,却在两个多月后听说了西突厥出兵,直越金山镜水,痛击漠北汗庭的消息。 突厥分东西两部,西突厥归附天丨朝,东边的族人便与他们不睦。而西突厥的可汗,在秦念小时候也曾入朝,还亲手抱过她――那位高大英俊的可汗,是她爷娘的旧交。据说年轻时曾在□□游历,是个最聪颖不过的胡人。 而落凤郡内,天军将士也不眠不休疾行两夜,抛下尚且四处活动的叛军不顾,挥师北征,将接近□□边境的七八个突厥部落尽数驱逐。之后归返落凤郡,又“不知怎的”撞上了正巧北上的叛军主力,一战斩首万余。 落凤城内,说书的人将这一段编出来,讲得当真眉飞色舞。那西突厥的可汗是如何忠义,天军的将士是如何威武,直打得东丨突厥那些不可一世的骑兵与丧尽天良的叛军落花流水仓惶逃窜…… 说得便好像战乱已然被彻底消弭了一般。 而秦念却分明知晓,她的堂兄回府之后,将军府议事房的灯烛时常彻夜不息。 连白琅也时常到得天明才满脸疲态地回来,在她身边躺下,最多不过亲亲她额头,便沉沉睡过去了。 这些“大捷”,其实不过是真正的大战开始的征兆罢了。 每一个平静的清晨之后,跟随的都未必是一样平静的黄昏。 ------------ 第86章 逐杀 战争是在多半个月之后开始的。那个早晨,北方的烈日还来不及烤干整片天空,城中校场上便立满了军容严整的将士们。 秦悌与白琅,并先前守城,之后又顶替白琅去了大营的刘副将皆立在点将台上。秦念在台上一个极不招人眼目的地方站着,然而她却分明感觉得到,很有些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在军中,是一个谁都不能忽略的人物。健儿们未必会信服她的武功,然而一个女人,能和他们这般千里北征,杀伐决绝,甚至能做出独身诱敌敢跳崖殉国的事儿,便实在不能再以看待寻常妇人的眼光去看待她。 更况她先前也做出过力挽狂澜死守落凤城的事情,再况她还长得极漂亮。 她不能肯定军士们如何评述她,只知晓,如若叛军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是广平王的话,他一定知晓她就在此间了。 从被俘的叛军士兵的口供中,她知晓对方的领袖恍惚是一个出身极高贵的人,甚至是原本该做上皇帝的人――用来吸引这些个叛军士兵的好处,正是今后他做了皇帝便许他们富贵荣华。 若不是皇族的血脉,出身再高贵,只怕也不敢吹这样的牛。而皇家旁的王们,又有谁敢这么频繁地和天军对着干?须知,指挥前线的战斗,总会有书信往来。彼人若是在京中住着,皇帝怎会不知消息? 一切的一切,都叫秦念越发相信彼人正是广平王了。 且不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无论他是怎么长进到会用“兵法”这种高深的东西的,总之,他活着,她就一定得杀了他。 而如今天军兵锋所向……广平王要凭借一群已然失去了突厥人支持的乌合之众来对抗挥师北上能打到突厥汗庭的天军精锐吗?那实在有些自不量力。 秦念想着这个,甚至有些佩服他了。这人,都已然算得上是死了一回了,还要这样锲而不舍作乱到底,算是怎样的一种坚韧? 只是,仗当真打起来的时候,再如何心气儿坚韧,也撞不过刀枪。 秦念的伤早就不碍她动作了,真到了决战的时候,哪儿有不闹着亲自上阵报仇的道理?大军冲杀之时,她裹挟在滚滚铁骑之中,莫说伤着她,能把她找出来都很是不易――倒是总在她身边的白琅更显眼些。他竟穿了一身亮银铠甲,在一群黑甲的军士中间,抢眼得简直不像话。 说来旁人冲锋悉皆穿成一般模样,正是怕叫敌人看出端倪挑着主将攻击。然而白琅偏生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和他那几百名随身的精锐,冲到哪儿便杀到哪儿,名声在外,一时之间叛军溃败逃命之时都得绕着跑。 白无常这诨号,吓唬人倒是好用得很…… 这一场战斗,从天军将士发起冲锋,到叛军全线溃败,也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叛军乱到自相践踏,刹那间便不成样子了。 在一片乱象之中,独有一处的叛军仍在死命拼杀,仿佛在卫护着什么人。这便如白琅的银甲素袍一般,醒目得很了。 若是军威正盛,醒目便不是坏事。若是已然打到了屁滚尿流的时候,再这么招人眼便是自个儿作死了。眼见得旁的叛军都跑得飞起烟儿来,偏就这一处的不退,天军军士也不顾什么军令了,有空的没空的全往那一处扎堆。 ――值得这么保护的,必定是什么大人物。若是能斩了此人,该是何等的大功。 但白琅与秦念离那一处还远,眼见着那边已然围了上千人,拼死抵抗的叛军看着便像是挣扎在漩涡之中的小船一般,白琅竟勒住了马头,向跟在他身边的秦念笑道:“你看,那人想必便在那一处――这功劳咱们俩怕是抢不到了。不能手刃他,你急不急?” 秦念点了点头。他们这一拨子人正巧是到了一处算不得高的丘陵顶端,倒颇能看到下头的动向。说她不急,不想亲手杀了广平王,那是假的。容他死里逃生一回就够了,这一回秦念是多想把他彻底弄死! 但这距离也实在是太远了些。(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也罢,不去便不去吧。只要广平王是在那一众叛军之中,便断断没有逃生的可能…… 秦念想着,眼中却不经意瞄到了什么异常,她猛然抬头望去,却发现狼奔鼠跳的叛军军士之中,有那么几个的动静,不大寻常。 人家都是朝着天军薄弱的地方逃命去的,跑得恨不得战马生出八条腿,自己长出一双翅来。但只有那几名叛军士兵,跑得很是镇定――或者说,很是讥讽。 不紧不慢的,这是在嘲讽他们么? 她盯着那一处看,却不料白琅也看了过去,马鞭一扬,便道:“那几个人有蹊跷!追!” 秦念一怔,眼见着白琅带着人冲下了山坡,连忙鞭马跟上。他们这几百人冲杀的阵势,目下来看也不算小了,但那些叛军士兵虽然同样加快了速度,却远未达到狂奔的标准。 这是不怕死?还是另有玄机?秦念竭力在战马奔腾扬起的黄尘之中辨认他们的行迹,却看不出个所以然。直到他们切近,那十余名叛军军士才开始全力逃命。 并没有人划分出战场的位置,能杀人的地方,处处都是战场。于是白琅便引着这数百人跟着叛军士兵追了下去。 秦念先前还有些犹疑对方会不会设下了埋伏,然而她仔细回想这一片地方的地势――那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埋伏的地方啊。 以她对骑兵马战的了解,对方除非往地上撒铁蒺藜,不然决计没有甩脱他们或者转败为胜的机会。 但被追赶的人也就那么死了心地狂奔,压根儿没有还手的打算。 追的人和逃的人皆骑着快马,一时之间两下的距离却稳固了下来。官军追不上叛军,叛军也甩不掉官军。秦念甚至有些怀疑,他们压根也不抱着逃命的指望了。 追出去三十多里地之后,她才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 这不就是当初她被叛军追得走投无路时经过的地方么?虽然那时她前头,正有一片小树林。 “前头有树林,当心埋伏!”她脱口喊道,却听得白琅同时高呼:“放箭!” 转瞬之间,追在最前排的将士们便纷纷发箭。一时之间锐光闪动,落在后头的叛军登时便有几人栽下马来。 但前头的仍然死逃不停,终于冲进了树林。 白琅在靠近树林的时候,审慎地拉住了战马。 一时之间,连空气也仿佛凝固了起来。这树林茂密,否则秦念也无法借着树木隐蔽叫人突围了,可如今,这救了他们的林子却要救叛军…… “放火。”须臾,白琅决然道。 秦念愕然,看了白琅一眼,又瞥了一眼马鬃――风的方向,分明是朝着上次她跳下去的悬崖。 已然旱了一个多月,这一把火从丢到第一棵树上开始,便不可挽回地熊熊燃起。此刻又正好起了风,推着火势,不过多长时间那树林便烧成了一片。 若树林里有埋伏,那些个逃出来的叛军,只怕也要被熏得流泪眼花,不堪一战――而若是不逃,不过半天,里头便不会有活人,只会剩下熏肉。 然而,那树林子里还偏就没有人逃出来。 他们在外头等着的,初时还刀出鞘弓上弦,时刻准备和逃命出来的叛军决一死战,然而大火烧了三个多时辰,从树林里头逃出来的只有半死不活的兔子雉鸡,连条狼都没有。 于是,天军将士们便开始谈笑。有人下马走动几步活动筋骨,白琅瞥一眼不说话,有人摘了马背上的障泥铺在地上坐了喝水,白琅也不呵斥,甚至有些人连马鞍也摘了,靠着打起盹儿来,白琅也仍旧一言不发。 ――火已然快熄了。树林里若真有伏兵,此时大概都被生生呛死了。再全军戒备着,显然有些不值当。 之后,火就那么熄了。 荒原之上一片宁静,秦念看看白琅,白琅的面色很算不上好。 他带着他们追下来,正是看着这些人行迹蹊跷,好赌一把真正的广平王是在此间而不是在众人围殴的那个圈子里头。奈何越追越不像话,到了这地方更是闹出火烧树林一无所获的破事儿,虽然无过,却算不上有功。 白白折腾一遭,谁还能欢喜得起来?三个多时辰,算上来去,几乎是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只为了追十几个叛军士兵,这实在也有些滑稽。 终于,白琅沉着脸道:“进去搜。” 秦念也知晓,这算是今日这一场追捕最后的希望了。若是证明这坚决逃命至此还死不投降的“叛军士兵”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白琅大概真会有些懊丧的。 还好时值盛夏,天色暗得晚――在太阳落山之前,几乎要将树林中每一寸焦土都翻过来了的天军士兵,终于寻到了先前逃进树林中的人那一具尸首。 不管此人生前是什么人物,现下都只是一具死透了的焦尸。秦念厌恶地瞥了一眼,朝白琅后头退了两步,却正在此时,听得搜身的士兵叫道:“将军,这人身上还戴着一块好玉!” 玉石递到白琅面前,他便不说话了,细细看了许久,方叫军士将那块玉拿在秦念眼前,道:“这东西……你可认识?” 玉质剔透,出于蓝田。而上头刻着的,分明是一个篆书“秦”字。 秦念既不哑也不瞎,此刻却瞠目结舌,什么也说不出。 她哪儿能不认识呢?这东西,是她嫁广平王时的嫁妆。 她心下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东西居然还在”,第二个念头,便是“这东西如何在此”了。 难不成这具焦尸当真是广平王?可若真是他,怎么会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烧死在树林里头? 这种蠢事,是个人都做不出。更何况她记忆之中的广平王,乃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利益连亲骨肉都能弄死的人渣……这不是他做事的习惯啊。 ------------ 第87章 脱壳 一时之间,秦念不曾说话,白琅也静静站着,但他终究还是要开口的。 只不过,他问出的那一句:“是他?”除了秦念之外,没人听得懂。 秦念抬起头,看看白琅面容,又看看地上的尸首,甚至走过去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回头:“不是!” “这样确信?”白琅跟着走过去,道:“只是看看身形,你便能认得出来了么?” “自然是认不出的。”秦念果决地转过身子,一双眼望着白琅——有俊美的郎君在眼前,便是他面容溅血,也总比烧焦的尸首好看千万倍:“这尸首身材和他有些相似,很有些相似。所以一定不是。” “哦?” “那是个……”秦念想了许久,道:“极其无耻的人,他一定不会死得这么有骨气的。” 白琅等着她说话,面色原本是有些紧张的,可听到“极其无耻”四个字,却突然便笑了出来。 秦念不知他为什么要笑,只当他是不信自己——如若这具尸首是广平王的,他们今日便是立下了大功了,可若是不是,便只是一场徒劳的折腾。白琅一定也希望这被烧死的“贼兵”是广平王! 她甚至想,方才她不要大声说出“不是”才好。 但目下,说出去的话,已然是来不及收回了。她只能道:“我直说了吧,他是为了栽赃我,连自己骨肉的性命都能舍去的人。当年死掉的小郎君,是他唯一的庶子,却因为要塞给我一个治家不善又或善妒的名声,孩儿重病不请医士,以致幼子病亡,那孩儿的生母疯了,穿红衣自尽——便是这样,他也毫无愧疚之意。” 白琅的眉头已然蹙了起来,秦念心知,对白琅这样骨血亲情极少的人而言,为了出妻就舍掉亲儿性命的事,实在是天打雷劈的罪孽。 “这样的人,便是到了生死之局,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就像上一回……”当着那样多的军士的面,秦念不能直说自己捅了广平王一刀的事儿,只能道:“连圣人都以为他死了,可……目下来看,他当时是真的活着啊。那样的情形也能活下来,这种人,只怕在身上藏一条绳子偷偷摸摸缒下悬崖逃走还有些缘由呢。” “那么这人身上,怎么会佩戴那块玉?” “定是见过了那个人,才会……”秦念道:“大概,这一个是死士吧?寻一个身材相貌与他相似的,或许还有旁的地方也相似,带着这块儿玉,伪装成他的样子,然后死在我们面前。军士会搜出这块玉,而我会认为死的人是他。” 白琅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目光很有些复杂,终于道:“把这尸首……带回去。快。” 秦念知晓他那一个“快”字的含义——天马上便要彻底黑了,他们只有几百人,便是敌方的主力已然被击溃,便是他们再如何骁勇,也不大方便一直在此处留着。 虽然趁着夜色带着一具活生生烧焦的尸体回去实在有些瘆的慌。然而一群人策马赶路,回到营地时也接近天明了。 于是,刚一踏入议事的军帐,白琅便挨了秦悌一记眼刀,连着跟在他背后的秦念也颇受了些殃及。 “这一整夜不归,你们是做什么去了?再不回来,咱们今儿也莫要上书请功了,全军出动寻找你们可好?” “追击残敌,跑得是远了些。请将军降罚。”白琅不紧不慢道。 秦悌大概也不过是抱怨一句罢了,真若是惩罚白琅,还要连带一个秦念,他大抵也不太愿意下手。于是接着杆子便下,道:“追击什么人去了?” “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人——最后也没正面交上手,”白琅的回答很是正直,一点儿夸张也没有,听着却更像是故弄玄虚:“跑得慢的,都被射死了,跑得快的,最后逃进了小树林。我们人手不多怕中了埋伏,于是放了一把火,不想此人绝不出来,最后被烧死了。” 秦悌便是再想给得力的副将与堂妹夫妇留些颜面,听了这话也委实挂不住了:“你们追击了多少人?” “十多个。” “这……”秦悌终于是没忍住:“追十几个人,去了一整夜,最后一个生俘也没抓到……你们……” “不过,搜到了这个。”白琅却及时打断了他想发又不敢全发的脾气,向帐外道:“带进来!” 于是,一帐的人皆看着捧了个平盘进门的小校——平盘被一块丝缎盖住,显然里头的东西并不想叫别人看到。 秦悌蹙着眉,满面疑惑地接了平盘,取下了丝缎,面色登时便青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急道。 秦悌自然是不会认识秦念的嫁妆的,然而但凡是这个家族的人,又有谁能对叛贼身上搜出带着自己姓氏的证物无动于衷。 “是……”秦念抬起头:“我当初嫁入王府时依礼送与夫婿的东西,后来……后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查抄广平王府时也不曾留意过这样的小玩意儿。” 亦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当她说出这一句话之时,秦悌的神色微妙地放松了。 显然,这玩意儿只牵扯秦念那一段瞎了眼的婚姻,总胜过将秦氏家族拽进协同谋反的阴云里头去。 然而帐中诸将,听得这一句,却皆是面面相觑。 秦念哪里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女儿家,和当下的夫婿死缠烂打追着前夫杀了一路,最后把人家活生生烧死在了树林里……哪个男人会觉得这般女子是忠于家国的好人,只怕人人心下都暗道幸好没讨得这般铁面无情的娘子了。 事已至此,这帐中的人都知晓对面叛军的首脑大概正是广平王,也知晓这几年前的一对怨偶如今必是不死不休的敌人。然而猜测归猜测,见得秦念这般“自如”地说出这样的话,又都是什么样的感受? 男人么,总归是觉得,忠君爱国是他们的事儿,女子便该小心小气,一颗心全系在夫婿身上。便是有一日和离了,也不该绝情至此。 但秦念却并不在意他们怎么看——只要白琅不这么看便是了。或者,即便白琅也这么想,那也无妨,只要他不敢抛弃她便是了。 “这么说,那个被你们烧死的,伪装做小军士逃走的,便是……逆贼?”秦悌面色稍霁,然而提到广平王时,依旧得注意措辞。 他到底并不太清楚秦念那一段糟糕透顶的婚事是怎样的内情,想来想去,用了“叛贼”这般词儿,也不失分寸。 “我看并不是……”秦念道:“他那般不择手段的人,若说冲出来和我们拼命,都算得上是转性了,这般壮烈地默默烧死自己,断断是做不到的。” 军帐内益发寂静——是人都听得出,这位前广平王妃,如今的将军夫人,对她的那位前夫,是恨到了怎样的地步。 如果那个逃命的当真是广平王,即便他冲出来拼命,这秦七娘也一定不会叫他活着冲出去的。 而更有多心的人想了一会儿,益发觉得秦念简直奇怪——她把这些话说出去,岂不是毁了白琅的战功么?她恨前夫也有理,可挖当下的郎君墙角儿,又算得上长哪一出? “所以……”秦悌的眼眸却突然亮了:“昨日那一场恶战,斩首万余,叛军主力至此殆尽,那逆贼即便活着,也寻不到在突厥安身立命的法子了——若你一切推断无碍,他应该会……来人,传将令,落凤郡之内,所有向关中的道路全部封死,临近郡境之处时刻盘查,一应村落城镇,不得收留陌生男子!” 秦悌出令,自然是转眼便传了下去。他戍守落凤郡已久,此处军丁多半与他熟识,一时换个将军来领兵还未必有他那般威信,是故圣上也只能每一回都选白琅这般出身十二卫的来做个副将——秦悌的命令,在整个落凤郡内,无论军民之间都很是行得通。 这般情状,秦念自然是知晓的。她先前也曾在心下暗叹过,还好秦悌没有反意,否则以他在落凤郡的声势,一旦造起反来,她翼国公府可就跟着遭殃了。 而林氏很愿意将怀郎送去京中,那便再好不过。嫡子在翼国公府上,若是大家都没往坏里想,秦悌是要报恩的,若是他敢往坏里想,也是不敢举动的。 若不是有这一层顾虑,秦念哪儿能那么轻易就答应了林氏?而枕边人作这样的想法,仿佛也佐证了秦悌当真没有作乱的意图。 而秦悌下罢了这一道将令,方看住了白琅,肃声道:“白将军可也是这般想法?” 白琅不急不躁道:“内人唇齿伶俐,她说的便是我要说的。” 秦悌又看了看秦念,点头道:“七娘却也是与那逆贼交过手的,想来也熟悉此人品行。若是你所猜不错,这看出逆贼金蝉脱壳之计的功勋……” 秦念扬起头,欢喜地看了白琅一眼,眼神之中全是端敬依恋,之后方望了堂兄,笑吟吟道:“我算得上是有什么功勋啊?是郎君发现那一众叛军军士逃跑都逃得不甚认真,我们才追上去,方有机会发现内中蹊跷呢。若不是他,逆贼这一番布置,我定是不会注意的。”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看着白琅的眼神,便尽数从方才看着个“怕妇汉”的怜悯换做了惊愕。 谁家的夫人,会三言两语之间,给夫婿积下这么一份功勋来?或许秦念与旁的女子不同,她够狠心,敢杀人,但这情态之间,却分明是爱重郎君到了极点。连说话之间也全不见有心相让的别扭,仿佛她自己也深信这一出功劳原本便全是她郎君明断才能立下的一般。 能将假话说得和真的一般,也是一种本事。 而白琅看了秦念,淡淡一笑,道:“这还未必就算得上功劳。须得诸位出力,将那跑了的抓回来,才好说这行赏请功之事。内子心窄,尽数想着我,诸位见笑了。” ------------ 第88章 返京 得知这一遭出征最大的功劳尚未被人抢走,诸将面上便不禁都有些欣喜激动――广平王若是真叫白琅一把火给烧死了,他们这千里远征可便捞不上什么好处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及至从议事的军帐中散去,方有人突然回过了味儿来。 白琅是没有杀掉广平王,这也不代表他们能杀掉或者抓到广平王啊。那人从什么地方开溜的,什么时候逃走的,朝哪个方向跑的――这可都没有人知晓。 若是说还有谁可能捉到他,只能是秦悌。毕竟落凤郡中一切驿站关卡都还是他在掌管。而若是他派出去通令闭关的马不够快,便是他也抓不住广平王呢。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难道能每人带个两三千军士出去,漫天遍地地找去么! 算下来,这一通辛苦,也只有白琅能确凿地获得一转功勋。 想到这一出的将军们,自有暗叹命不如人的,也有忍了一口血,暗道那白琅素是个有勇无谋的人,怎的这般好运,还不是都靠了他那狐狸精一样的娘子? 而斯时,被人暗暗念着的秦七娘,却正托着腮和白琅对坐着,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等了好一阵子,秦念终于是忍不住了,道:“郎君一回来便坐着发怔,这是做什么。难道您不高兴……不高兴立了功么?” 白琅瞥她一眼,思虑一会儿,道:“该高兴。但我更想杀掉那个逆贼。” 秦念一怔,笑道:“怎的突然说起这个――这营中有谁不想杀他?” “我……不同的。”白琅道:“便是杀了他不算功劳,我也愿意去做。” “为什么?”秦念道:“因为……因为我做过广平王妃吗?” 白琅不点头,然而言语之中分明是默认:“他竟然将你的玉佩给一个粗鄙的军汉……你说我如何忍得?” 秦念张张口,失笑道:“那不算是我的玉佩。我若是亲自戴过,哪里会落到他手上?当初他恨我还来不及,怎会留着我用过的东西呢。不过是嫁妆中一样没人在心的小物件。再说了,便是我的玉佩,在他手上和在旁的粗鄙人手上,有何区别?连这个你也要生闷气么?” “左右是你的东西――若不是那东西要做证物,我真想将它砸了去。”白琅道。 秦念抿抿唇,道:“可我亲手送过你表情的仪物呀。郎君,我送你的金耳坠,可还在?你有我亲手交给的东西,还妒忌这个作甚?” “并不是妒忌,只是恨他糟践你。” “……他若不糟践我……”秦念想了想,仿佛觉得此话如何说都不对:“他若是糟践……郎君,总之,他若是珍我重我,现下我便不是你的人了啊。” 白琅沉默片刻,道:“是。他若是待你好,你自然还是王妃――其实,所谓的谋反,根本就……” 秦念骇然,将手指比在唇边,道:“别说这个!那些武器,你亲自见过的!” “何止见过,那不就是……”白琅叹了一口气:“除了他身后有不知名的人物支持,真的再没有旁的证据了吧?” 秦念咬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对你不好,他想害你,你就毁掉了他的王府,毁掉了他的一切。”白琅唇边挂上了一点笑,他的眼中没有责备或者厌恶,秦念却依旧觉得心慌,不由问道:“若是当时你便知晓内情……你会不会……” “我还是会帮你。”白琅道:“就算你报复得太狠……我也不觉得你有错。或许,你当时再犹豫一点儿,他便会将你害得万劫不复了,对不对?” 秦念想了想,道:“现下哪儿能知道当初的‘或许’?只是那时候……我当真没有退路了。也许换个人,不会想杀了他吧?也许只是和离了也没什么遗祸……但我不能不报复,我当真……” 白琅不曾听完,便点了头,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他们听你说追杀广平王时是什么想法……那些人只会觉得你不是个好娘子,竟然对前夫如此凶恶丝毫不念旧情。可我知晓,你受苦了。你把他的王府整饬得好好的,却被他那么对待。怕是很委屈吧?” 秦念的身体猛地一颤,听得白琅最后一句话,她睁大的眼睛突然便落下了眼泪来,落在他肩头的衣衫上。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说“你很委屈吧”。 或许一开始,当真是委屈,可委屈是怎么变成憎恨与恐惧的?没有别人会在乎她的承担与忍耐,也没有人理解她最终和夫婿撕破颜面不死不休之时心里头有多无助。 天下没有一条规矩会支撑一个女子向自己的夫婿报复。而她不能任由这种消息传出去损害家族的名誉,那么报复便必须斩草除根干净利落…… “我不会叫你受委屈。”白琅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念,你心里头只放着我就是。至于那个人,连着仇恨和往事都忘了吧。你就当……当做一开始嫁的,便是我。我去替你讨回公道来,我去拾掇他,世人不会多话。” 秦念将面颊埋在白琅的肩头,她哭着点头。她心底下一直都在意白琅该如何看这件事的,而如今他这样说,她的心便放下了――先前是在极高的地方孤悬着,现下却是被人小心翼翼放在了温软的丝绵上。 她的夫君啊,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许是因为消弭了最后一道心防,秦念看着白琅,益发觉得心里头软软的,甜甜的。留在落凤郡的日子与回京城相比自然是百无聊赖,然而有那么一个人陪着,她却日日面上都挂着笑。 白琅看她的眼神也温柔。若不是时至秋节北地的风沙又大了起来,实在不怎么好玩儿了,秦念简直觉得这是她人生之中过得最快活的日子。 直到一个月之后,京城来的圣旨传到落凤郡。 秦念原本是住在秦悌府上的,而秦悌与白琅要么都回府,要么都不回府。这一日,便恰好是两位将军都不在府上,秦念早上起来,正同林氏一同用饭,便见得府上的婢女飞快行来,对她们行了一礼:“娘子!郎君召七娘去军中大帐,请即时便动身!” 秦念一怔,忙应了:“我立时便去!” 她没有向婢女打听――军中的事儿,是不会和将军府的婢女透露的。问也是白问,有那个空闲,她倒是能空出口来再饮一口汤才起身。 是什么样的军情,要她也这样急慌慌地赶过去?难不成是,将那个人抓到了? 秦念想到这一桩,心中也有些激动。催马更急,然而待得进了中军帐,却是一怔。 帐中除了面色极沉的秦悌和白琅两个人,便只有一名内官。 这名内官她认识,正是圣人身边的刘内官…… “这是……”她开口,却不知该如何接续:“刘内官远来,身子可还平安康健?” 刘内官扯了扯口角,道:“多劳夫人挂记。小的身子平安……这……秦将军,圣上的意思,是您来说,还是小的来转告?” 秦悌看着刘内官不同寻常的神色,已然有些心慌了,而秦悌皱眉的动作,益发叫她有些怕。 “我来吧。”秦悌低声道:“阿念,你阿姊她……” 那一霎,秦念便瞪大了眼。 “你阿姊她……病重了。圣人派人来,带你回去……皇后殿下一心要见你。”秦悌的声音是哑的,而秦念的身体剧颤,竟险些跌倒。所幸白琅无声无息站到了她身边,将她肩头揽住:“阿念,你镇定些。” 秦念不知自己的声音怎的那般惊慌,慌到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益发恐惧:“我阿姊……怎的,怎的突然就病重了?什么时候的事,是什么病?!” “并不是突然,只是……”刘内官低下头,道:“七娘已然走了多半年了,自然不知京中的事情。” “……”秦念一时说不出话,她看看秦悌,再看看白琅:“你们……你们也相信么?我阿姊病重了,她是皇后啊,宫中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怎么会就……” “七娘!”却是秦悌道:“你克制些。这事儿谁敢作假?!” 秦念摇头,道:“刘内官出京,想来也有大半个月了,说不定阿姊她已经好了呢?是不是?” 刘内官的神色极是尴尬,他哪里敢在此刻说什么“好了”又或者“还不曾好”?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抛向白琅。 而白琅低声道:“阿念,别急。咱们回去看看,好不好?圣人也要你回去呢,我送你……你回去看看阿姊,或许她见到你愉快得很,也就好起来了呢?” 秦念抬头看着白琅,张张口,再说不出话。 她怎会不知道,没有人敢用皇后的康健拿来乱说呢?刘内官是圣人身边的,他来传讯,十有八九是阿姊当真重病了。 可她绝不愿意相信这个啊。 “好。”她沉默了许久,道:“什么时候动身?” “事不宜迟。” “那么,今日就走?”她道:“郎君你送我们吗?” 白琅点头:“我送你们过了关再说――圣人不曾要我回去,待过了关,你自己一切小心。” 秦念点头,又向秦悌辞行。这一回动身仓促,她是来不及等林氏给怀郎收拾行李了,只好同林氏说清楚,只道“待白将军回去再带怀郎同去不晚”,林氏也只得答应。 而从出了落凤城,一行人便向南疾行。如今大股的叛军已然被全歼,小股活动的也被拾掇得元气大伤不敢出动了,于是南下的路走得很是顺利。 不过是七八天时间,便遥遥望到了出落凤郡的最后一个卡子。 而在此与白琅告别之后,秦念的心绪便益发差了。接下来的路赶得更快――短短十数天,秦念已然风尘仆仆赶回了京城。而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先回翼国公府将自己收拾干净。 待她沐浴洗漱完毕,连饭食都来不及用一口,便随着刘内官入宫了。 宫阙重重,这里曾是她幼小时玩耍过的地方……那时候母亲与姨母在一起亲密地商量什么事儿,她和阿姊与还年幼的圣人一道,也曾经说过一些天真稚拙的孩子话。 “阿姊,你嫁给圣人,我就嫁个最厉害的……将军,或者文臣!辅佐你们……”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吧? 孩子的声音仿佛还在她耳边响,可是如今的阿姊呢,可还能笑着打一下她的肩,道:“胡吣些什么”吗? 养得修长的指甲,扎着掌心,丝丝疼痛。 “七娘,圣人曾下过旨意,您可以骑马去皇后殿下那里。” 听得刘内官这一句,秦念老实不客气地跳上了宫门边备着的北地良马背上,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扬起马鞭隔空一甩,骏马便疾驰起来。 在宫中策马狂奔,这种事儿怕是一辈子也做不了几次。 随着她的宫婢内官们也都骑着马,从宫门至皇后寝殿算不得远,可秦念却恨极了马跑得还不够快。 然而,偏在这时候,一行人出现在了宫道的那一头,为首的赫然是穿着彩裙的宫妃,一路行来袅袅婷婷,却连刘内官高呼退避的声音都置若罔闻。 秦念哪儿想得到她们当真不让?冲到了眼前方勒马,也惊得一脸汗。蹙眉定睛向那宫妃看去,却禁不住心上一股火冒了出来。 徐三娘! “徐才人如何不让?真若是叫马蹄践踏可怎么好!”刘内官也吓得面无人色,道。 “……什么时候外命妇――啊,秦七娘还不算外命妇――也能在宫中驰马了?哪儿来的规矩?”已然做了才人的徐三娘道:“刘内官不加阻拦,反倒纵容她惊吓本宫?” 刘内官眉头蹙起,道:“许秦七娘在宫内骑马,是圣人的旨意。” “许她骑马,可也许她狂奔了?成什么样子!” “我急着去看我阿姊。”秦念冷声道。 “皇后殿下这还没什么事儿呢,急三火四倒叫人乱想了去,那可不是诅咒……” 看着秦念瞬间咬紧的牙,徐才人又笑了:“嗨,我说这个作甚呢。到底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七娘为皇后殿下着急上火也是有的……是我不近人情了。” “你……还要说什么?”秦念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手中益发紧地攥着马鞭。 “哦……不要说什么了。”徐才人道:“只是呀,七娘下回进宫慢点儿跑,也没人在乎这一时片刻……” 她话音未完,一声脆亮的鞭声便响了起来。徐才人愣在原地,正见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面上落下长长一条带血的鞭印。 “我在乎这一时片刻!”秦念道:“你是才人,我打不得你,打打奴婢总是可以的――你瞎了么,挡在路中间,当自个儿是看门的狗?!没看见我要过去,不会让路?腿脚长着是为了显得个儿高吗?脑袋长着是为了不吓着人吗?!什么贱骨头,不打不晓得动弹?” 她后半句是向着那挨打的宫婢呵斥的――此人甚是脸熟,只怕当年在徐府里头见过。 那宫女吓呆了,徐才人也是一怔,方如同一起挨了一鞭子一般叫起来:“秦念!谁给你的胆子打我的宫女……” 秦念理都不理她,只是微微牵转马头,绕开她,朝着她的宫女们之间过去:“你们谁想挨揍的,就原地站着――小小的才人,也敢来我跟前闹意气了。不洗洗自己的脸,看看能洗下几斤粉来!” 徐才人原地站着 ,整个人气得打颤:“你……你等着!” 秦念回头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没空等你这种只会犯蠢的东西。” ------------ 第89章 相托 转过宫墙,她看也不看身后被抛下的徐才人一行,只向刘内官道:“烦请刘内官现下便去见圣人,将方才的事儿一五一十,一个字都不要落下地禀报他!” 刘内官一怔,却道:“怕是……怕是圣人不会信啊。[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 “圣人可以不信,我却不能瞒着。想来那徐三娘素日在宫中也是个谦卑好性子的样儿,是不是?”秦念道:“我如今要急着见阿姊去,来不及去面圣了。若是再多等一阵子,由得她先告状,情形对我更是不好,只怕圣人还会因此迁怒阿姊。” 刘内官叹一口气,道:“小的现下就去――七娘可仔细着,再莫冲撞了谁了。” 秦念应了,见他离开,方才磕了磕马肋,朝着皇后宫中过去。她此时也不敢再催马狂奔了――那徐三娘有一点说得没错,她此刻着急,会叫旁人往歪里邪里想。 阿姊不会有事的。 秦念心中始终默念着这一句,直到她踏入充满药香的殿内,走到低垂着帐幔的榻前,这一股心念越发动摇,可她终究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这么说的。 阿姊,一定不会有事。 秦皇后身边的宫女低声向她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不进去。双目盯着宫女葱白一般的手指拉开的帷幕,却在看到阿姊之时,呆怔在了原处,紧接着便有一股什么东西冲上喉咽。 秦皇后怎的会成了这般样子! 秦念只觉得整个身子在不受控制的颤抖,连着口唇,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秦皇后缓缓睁开了眼――她太瘦了,看着几乎皮包骨头。虽然说不上难看,可也早不复当年的风华。 独有一双眼眸,温柔如旧。 那一刻秦念终于是忍不住了,喊一声“阿姊”,便扑在她榻边。 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她不觉得疼,然而捧着阿姊的手,眼泪却忍不住扑簌落下。(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 “阿念……”秦皇后脸上的笑容虚浮,她艰难地抬起手,想为秦念擦泪,可手上没有半分力气。手指与秦念面颊相触,便落了下去:“你回来了。莫哭……” “阿姊怎么……成了这样。”秦念哪儿能说不哭便不哭?直到声音哽在喉咙里:“阿姊,你……你快点儿好起来!” “我吗……也许好不起来了。”秦皇后连眨动眼睛的动作都极为缓慢:“还好……我等到你了。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秦念看了她,突然摇头:“我不听,阿姊。你有吩咐不下去的事儿,便不会放心,不会丢下我!” 秦愿笑得轻轻的:“痴儿,谁逆得了天命?快来,快来……” 秦念咬住了嘴唇,膝行两步,慢慢将耳廓贴近秦愿的唇边。 “自我榻胃数出的……第三块地砖,下头刻着……出宫密道的地图。今后……或许用得上。”秦愿哑声道:“我要是没了,你一定记好。寅儿和小公主……最亲的人,便是你这七姨。好好……待他们。辅佐他……直到……” “阿姊!”秦念慌得周身颤抖,道:“别说,别说了。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别说,你不会……” “还有啊……”秦愿凝眸看着她,面上突然浮起一丝淡淡的赧然:“要是可以……替我转告堂兄。下一世,愿不同姓。” 秦念一怔,她一时并不曾明白阿姊这话的含义,然而醒悟过来之时,整个人却呆在了原地,她颤着唇问:“阿姊,你……你与他……” “前尘旧事……到死才知道,了却不得。”秦愿说罢这几句,便轻轻推了推秦念的手:“答应我啊,阿念。别告诉旁人,只告诉他。” 秦念的身体微微颤抖,阿姊方才说出的话……原来,秦愿与秦悌之间,有过什么情愫吗? 可是,同姓同宗的兄妹……他一世戍守边关不归,她嫁入宫中为后,两个人对此都守口如瓶,甚至连秦念也一点儿都没看出来过。 告诉他一句来生愿不同姓,竟然是同向她交代出宫密道,托付子嗣一般重要的事儿么?秦念心中苦笑,她的阿姊一世思虑周全,怎会有这样不经的情缘?她看着阿姊与圣人之间那般亲近,还以为他们实是相恋的! 她终于点了点头,勉强自己不去惊愕于秦愿这一句吐露的骇俗,强自镇定道:“可是,阿姊,他们还是希望你活着的。来世再如何好,都抵不过今生两相安――你不要绝望可好,好生用药用针,千万……” “回去吧。”秦愿推了推她的手,轻声道:“我还有几天能活……你记得我今日的话,我死也瞑目。阿念,你答应了的。” 秦念咬住了唇。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的情绪是畏惧还是愤怒,又或者只是即将失去长姊的悲伤。 只是出得秦皇后寝殿之时,她脚下一绊,险些跌倒。却正听得有男子道:“七娘这是怎的,如此慌张?” 深宫之中,男人唯皇帝一人。秦念先前还想着阿姊与他的事儿,正是心虚,见得皇帝不由打了个寒颤,方强笑道:“圣人万安。我方才是慌乱了……” “你阿姊……可好?” 问出这一句,皇帝的神色还是镇定的,然而尾音奇异的颤抖,却分明是紧张了。 “她……她怎么会好呢?”秦念道:“圣人日日在宫中,难道不能亲自去看看她?秦念刚刚回来,只见了一面……” “她……不让我进去看她。”皇帝的声音却低沉下去:“她说自己丑了,不肯让我看到――所有的侍御医都说她情形危险!阿念,你告诉表兄,她到底怎么样?!” 秦念被他突然失控的神色吓住了,向后退了一步,方压住心神道:“瘦得很厉害,说话也没有力气――圣人既然自称表兄了,秦念也以表妹的身份问一句,我阿姊到底是怎么突然病了?” 皇帝默然片刻,终是道:“因为我。” “怎么?” “侍御医说过,她不能再生养的。”皇帝微微侧过身,他站在殿外,秦念站在殿内,正见得午后阳光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他还年轻,生得也俊朗,这样如雪松一般站立着,应该是极悦目的。可秦念看着,却分明觉得他神色里隐匿着极深的后悔。 她的手渐渐攥紧,沉声道:“所以……是……是……” 皇帝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秦念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想哭――目下她所站着的地方,不管出什么声音,里头的秦皇后都听不到了。 “圣人,姊丈!你怎么能这么对她啊!”她勉强说出这句话,终于闸不住泪水。 她没有理由去责备他――阿姊的病,多半是因了他控制不住的“宠爱”。她怀不住孩子了,若是有了身孕又小产,保养不得宜,落得如此境地,又有什么奇怪? 可她能去怪他喜欢自己的皇后么? 皇帝站着,一言不发,好一阵子方道:“她找你,是托付了什么?” “……她要我以姨母的身份,多关照二位殿下。”秦念已然哭过了最忍不住的那一阵子,此刻声音是哑的,但所幸还能说出话来。 但这一句,却仿佛戳中了皇帝心里头的某处,他猛地回头,盯住秦念,道:“她这么说?她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是……我……” 秦念看着他,心下无尽苦涩。 她也是知道男女之情的人,如今看着,这位皇帝表兄,对自家阿姊还当真是有情的。 否则他面上的神情,断然不会有愤怒,不会有悲伤,更不会有追悔不及。 他大概是想说,他才是那一双儿女的父亲。可是当下,他凭什么说呢。 秦念看着唇半张,一句话都说不出的皇帝,又想想方才阿姊那认命一般的淡然――那或许并不是淡然,而是无奈吧? 他们,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秦悌……且不论这些情愫算在一起究竟谁对谁错,总之,阿姊若是没了,他们都是极苦的。阿姊若是走了,她自然干净,一了百了。可他们呢? 扶着殿门的手都在颤抖的君王。 一个月前告知她阿姊病重时声音隐约带颤的堂兄。 还有她遗下的一双儿女……太子殿下还是个孩童,小公主更是未出襁褓的婴儿。 他们心下是不是比她还不安,还痛苦?她胸口仿佛有刀锥搅刺,他们呢? 谁看谁,都是相负。 她抬起头,看着皇帝,突然便跪了下去,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叩首道:“圣人!救我阿姊!您若是愿意,一定是可以的,不要让她走!我便是答应了她,做姨母的又如何能比做阿娘的还紧要?宫中有那么多侍御医……” “……我已然尽力了。”皇帝沉默半晌,却道:“你可知晓,侍御医如何与我禀报么?皇后的病,续得住命,却再也调养不大好了。” “能留有命在,难道……” “只要她活着,我便只有她一个皇后,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心上的人。”皇帝低声道:“可她这一回身子不好了之后,突然有一日便不能用药了。” “什么?” “我并不知晓她究竟是如何……药喝下去多少便吐出来多少,侍御医说她脾胃无恙,吐药多半是心病。阿念,你看呢?你是她亲妹,知不知晓,她有什么解不开的心思?” 秦念自然知道,可也是方才才知道,又偏生不能说,此时想了许久,终于含混道:“她是不是听什么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只当用药也不过是拖延时间――圣人不若将药材炮制之后添入饮食,能用一点儿,也胜过一点儿也用不下去。如今她……" 她话音未落,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脸上:“你说什么?你的第一句话……” “她……会不会是听了旁人嚼舌根,便当自己……” ------------ 第90章 惩治 “不能治好与活不下去,终究不是一样的――我想,圣人也不会告诉阿姊侍御医们究竟如何评述她的病情,而她自己又怎会全然无知?定是要想法子打听的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至于打听的时候会不会有旁人居心险恶……” 秦念这般说,皇帝却微微蹙眉,道:“若果然有人如此歹毒,定不能容留在皇后身边。可你方才所言,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若是皇后果然信了她自己必不能活命,如何才能叫她……” “使侍御医直言也不可以吗?”秦念反问出口,却恍然大概还真不可以。 她先前看着秦皇后出来,之所以那般难过,原本是因了她也以为阿姊这一回当真危险的。可听着皇帝这般说,秦愿之所以呕药,不过是因为“心病”――这样的心病,是要多么笃信才落得下? 果然,皇帝不回答她这般言语,只是叹一声:“若实在说不得,我自己进去――随便她见我不见,总要将话说清楚。你可知晓,我当真不敢去想,她若是没了……” “圣人若有心,阿姊不会没了的。”秦念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道:“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也不知使不使得。” “什么?”皇帝的眼眸瞬时亮起。 “人说,为母则强。这世上哪有一个母亲,敢将自己骨肉的平安置之度外而自己撒手而去的?”秦念道:“阿姊之所以等着我回来,无非是要我答应小心关怀二位殿下――圣人且莫不悦,我是女子,又是她至亲的胞妹,自然会待两位小殿下格外细心些。” “所以,你是要我不许你关怀他们?”皇帝苦笑一声:“你要我如何同你阿姊说?你又没犯下什么错,这一回北征,尚且辅助你夫婿立下功劳。不赏也便罢了,再不许你进宫之类的责罚……也太有些不知好歹。” “圣人难道不知道,不到一个时辰前,我动手打了徐才人身边的宫女?”秦念道。 “刘内官与我通禀过――那徐才人不是个骄横跋扈的人,今日与你过不去,是不是因了她曾心向白将军的缘故?”皇帝道:“你也不是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儿,我想来此事也不能全怪你。” “……可是,圣人能假装被那徐才人蒙了眼啊。”秦念微微侧头:“您也无须罚我太狠嘛――左右是要叫阿姊明白,我是照顾不上两位小殿下的,而她若是真……真没了,两位小殿下未必就能在她所喜欢的人身边抚养,我想,她便一定会拼了命地想活下去吧?” 皇帝垂首想了一阵子,终于叹了一口气:“阿念,我记得你的好处……” “我只想……只想让我唯一的阿姊活下去。这法子未必有用,但……不得已,试上一试也无妨。” 皇帝瞥了瞥身边的刘内官,忽便厉色道:“白秦氏骄横跋扈,喧闹内廷,鞭笞宫人,原当问罪。念其父族夫族功勋累累,不加深究,责其于将军府闭门思过,决不许擅自出府!” 秦念听得,盈盈下拜,道:“秦氏……谢圣恩。” “去吧。”皇帝低声道:“我去向你阿姊解释……” 秦念随着宫女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下,扭头对皇帝叫道:“姊丈!” 皇帝的背影一顿,转身道:“怎么?” “方才您是怎么同我说话的……这情形,万不要叫阿姊知道,不然我可被白白关了禁闭啦!”秦念道。 皇帝一怔,向刘内官道:“将在场所有的宫娥都换走。从今日起,皇后身边留谁伺候,你心里须得清楚。” 秦念微微笑了,道:“圣人英明,秦氏告退。” 出了宫门,秦念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翻身上马,带着人向自己的府邸过去――皇帝是要她在将军府里头禁足的,她自然不能再回翼国公府里头去混吃混喝。所幸将军府里头一直有个殷殷在打点,多半也不会如何混乱。 禁足吧。左右宫中的消息会有人来通告她的,她被“禁足”的消息,也总会以最适合的方式叫该知道的人知道。 只盼她这般举动,真能叫阿姊认为后路已断,振奋精神活下去。 秦念到得将军府时,消息早就传了回来。殷殷与朝露在将军府后门等着,见她下马,两人俱迎了上来,却一句多的也不问。 一行人就这么进了府,两扇门在她们背后合拢,隔断坊中人窥测的眼神。 直到回了自己房中,殷殷才低声问了一句:“娘子当真要被禁足?小郎君怎的是好?” “还留在爷娘那里吧。”秦念叹了口气,道:“或许我应该先接他回来的,方才我回翼国公府,都不曾来得及看他一眼,还真不像是做阿娘的人啊……你们可有去探看过他?” “自然是要去的。”殷殷为秦念端上小婢送来的酪浆,道:“娘子也莫要担心,他长得白胖得很,且越发好看了。很有些像他阿爷。” 秦念微微笑了:“自然是要像他阿爷的,那么,有没有一点儿像我?” 殷殷沉默了一阵,方道:“眼睛生得似娘子。” 秦念看着她,点点头:“你一定不是这样想的――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被禁足了,一点儿也不着急,一点儿也不忧愤,反倒问这些事。明明我见过自己的儿郎子,明明小孩儿这么几个月时间也变不了太多……” 殷殷一怔,道:“娘子?” “我猜得对不对?”秦念抿了一口酪浆,又看看朝露:“你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么能没什么大不了的?圣心难测,如今皇后殿下病重,他又这样待您!”殷殷当真是急了,道:“娘子是不知道您走后京中都出了什么事儿,才这般……” “京中出了什么事儿?” “那徐三娘做了才人,很是得宠的样子,连着她阿爷也升了半品呢。他徐家的门生,也日日骄狂起来,连翼国公府的人都敢顶撞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秦念抬抬眼皮子:“你们可别说――目下我看啊,这世上的事儿,只要不弄出人命来,样样都是小事。顶撞?你可别忘了,他们府上的小娘子,两年前就能做出自己往荷塘里头跳,然后栽赃嫁祸我的事儿!要说顶撞,那时候便顶撞了……” “所以您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眼看着他们得势……” “我急了啊,”秦念道:“我今日进宫,她们挡着我的路了,我便抽了她的宫女一鞭子,大概是打毁了颜面了。眼看着面颊上血肉破绽了一长条儿――不然你们当我为何一回京便落得个骄横跋扈的罪名?” 殷殷愕然:“娘子,您是疯了?” “是啊。”秦念神色不以为然,口中却道:“那能怎么办呢?我把那宫女打成了这样儿,圣人也不过是罚我禁闭。只要你们都老实些,咱们府上都老实些,过了这一段儿也就好了。” “娘子!您怎么……”殷殷实在是不能再说什么了,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秦念仍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若是叫旁人看到,那还真是要骄横跋扈到了无惧无畏的时候才能有的模样。 朝露大概是看出了什么,借个茬儿溜出去了,此时殷殷方道:“您是中邪了吗?您刚刚从宫中回来,难道不知晓,皇后殿下病得那么重,您再被禁了足……若是有个万一……” “你是要讨打吗?”秦念抬眉:“什么万一?我阿姊吉人天相,不会有万一。” 殷殷怔忪地看了她一阵子,忽然道:“娘子今日与往常很是不同。不寻常的事儿,便一定有不寻常的缘由。是不是?或许您不能说,但这缘由一定不是您突然患了失心疯。” 秦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挥挥手道:“不装了,没意思得很。你看我像是失心疯么?圣人之所以叫我禁闭,有旁的缘由,但决计不用挂怀――你要知晓,我可还有一位姨母呢。天变不了,那徐才人不过小猫一只,能翻腾起什么事儿来?她也能叫圣人嫌弃自己的表妹?” 殷殷面色稍霁,道:“婢仆还是须得做出惶恐不胜的样子来的吧?” 秦念点头,道:“自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然而被雷劈的,同被雨淋的,总是不同的。” 殷殷亦笑了,道:“是了,奴婢们便都要是被雷霆击中的样子……” 于是,殷殷出去之时,颇带了些郁郁不安的神情,却偏又声声叫府上的人不得慌张――其实见得这样声势,不知情的人哪儿有不慌的?而禁足令只是发给秦念的,却没有不许将军府里别人出去,更没有不许白家和秦家的族人进来…… 但偏生,秦家的仆役向将军府里送东西从不曾断过,白家的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来的,听闻还颇有人背后说道秦念初嫁时便骄慢得很,有这一天也算是罪有应得。 这些背后说的难听话,依例自然是迟早要传到苦主耳朵里头去的。秦念听闻了,却也不怎么动怒――白家的族亲们现下疏远她那才是人之常情,只是再过几个月,白琅的职田送上东西来,他们可最好不要来她面前装亲热!否则她真能放狗将他们咬出去。 而其实她也等不了几个月了。宫中时不时有人来“监看”她改过自新的情形,要听到的消息,顺理成章便能传到她一个人耳朵里头去。 ――那一日,皇帝沉着脸不顾宫女阻拦冲进了皇后寝殿,大发了一通脾气,直斥秦念没规矩。而皇后被生生惊醒,好容易明白了君上何意,竟也不顾重病毁了颜面,强自挣扎起来,泪流满面求皇帝放自家幼妹一回。 万幸皇帝死死咬住了秦念先前与他商议的用意,绝不松口,顺便还提了提“秦念这般没规矩的人如何能教好小殿下,她连徐才人一半儿的知书达理都够不着。” 秦皇后果然如秦念所想的要强。她怎么能留着自己的骨肉到徐氏手上?见得夫君大发脾气,几乎是变了心肝的模样,她便是以为自己快要撒手人寰了,也万不敢就这么死了啊。 于是这些日子里,她用药用饭皆比先前好出太多。听宫中的来人道,她脸上竟有些肉了。 秦念自然是欣喜的,然而欣喜之后,心中却隐约有点儿酸。 她了解阿姊,才敢出这样的主意来……秦愿这一世,活得多累啊。她身上的担子,重得连死都不许她死。 细细想想,阿姊承担的当真太多了。 秦念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有的是人会护着她,随着她,可秦愿不能。 她与堂兄相悦不能相伴,做了皇后身子偏又撑不住后宫的劳顿……她那样的人,或许若不是秦家的长女,会活得比现下好很多吧? 可世上哪儿有或许呢。她既然在那个时候出生了,便注定要咬着牙,活得比谁都顽强,比谁都长久才行。 ------------ 第91章 偷听 秦念再见到阿姊,已然是一个多月之后。这一回她入宫,再也不能如上次一般“嚣张”,反倒是小心翼翼绕着人溜进殿内――实在是有些像只鼠。 而秦皇后看见她,也是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颤动,半晌才道:“你怎么惹着她了?真真是个没用的女娃儿,你……” 秦念抿了嘴唇,道:“我是还没到阿姊这里,便碰上条恶狗拦路。谁知晓这恶狗原是有主的呀?” 秦皇后又是想笑,又是想怒:“你,你还不知悔改!这是宫里头,由得你胡来?我听说,你把她的宫女打伤了,难怪圣人要恼你――这一路来,可有人发现你没有?” 秦念这一回进宫,本来就是应了阿姊的心愿,“偷偷摸摸”来的,说起来自然是不能叫人看到。可其实,她就算叫人看到了又如何? 她进宫,是皇帝遣车驾去接的。用的乃是长公主的车驾,谁能看出端倪来,便是看出来了,又有哪个敢多嚼舌头? 可这事儿偏生要瞒着皇后,秦念便道:“阿姊放心,我这一路小心着呢,没叫人看到的。” 秦皇后这方才稍安了颜色:“你这……你太不叫人省心了。圣人还说,若是我没了,叫你照顾两位小殿下,岂不教得不懂规矩了!你……若我果然挺不过去,我那两个孩儿,难道交给徐氏看待?你也……” “阿姊,”秦念道:“我当时哪里能想到你要托付给我这样重要的事儿呢?只是她们堵着路,实在惹人厌,我才……” 秦愿叹了一口气:“我真不知该怎的说你。那徐氏从进了宫,一向行事谨慎小心,轻易是谁都不肯得罪的。你动手打了她,旁人看来,自然是你被咱们家中宠坏了的。你……” “阿姊!”秦念道:“今后我小心也便是了――再说,世上之事原本福祸相依呢!若不是我打了她,圣人不悦,罚我禁足,阿姊又怎会这般无路可退地好起来?” 秦愿一怔,嗔笑道:“你倒是为了我好?真真是欠抽手板了!你可知晓,圣人同我大发雷霆的时候,我真真是吓着了!他要是因了你这般大闹,迁怒于翼国公府可怎么是好啊。” 秦念道:“他怎么会?他怎的说也是我表兄呢,阿姨定不会答应的。再说了,我做出什么事情,与翼国公府何干,难道是要怪咱们的家教么?他可该知晓,我是个自己就坏了的,像阿姊这样的淑女,才是国公府的千金呢。” “……你就只会混赖!”秦愿气着,可又不真与秦念置气,终于叹了一息,道:“我算是挺过这一遭了,可是,今后你可再不能这样莽撞!未必下一回还有这样的好福气……圣人,再如何是你表兄姊丈,可也先是君王。” 秦念面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心中却也难免有些后怕。 倘若圣人当时不想相信她,只怕不用她想出这般法子,就得狠狠挨罚了。 见她不说话,秦愿益发有些焦急,道:“我只当你随白将军去了塞外,也好学学他沉静性子,却不料你竟比先前还不知事了些……” “我是去随军打仗的啊,阿姊。”秦念道:“我同他学什么?我素日见着他时,他不是倒头便睡便是冲锋陷阵,真要是将军们议事之时,他偏生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算得上是沉静不算?可那几条恶狗拦路的时候,我若不出声儿,没人帮我把它们赶开呀!” “你还说!那是圣人的妃嫔!”秦愿道:“这事儿就此揭过去了,今后你也忘了这事儿吧。圣人这边,我为你求求情,或许他能早些解了你的禁足。” 秦念自是要道谢的,可谁知是撞了什么邪,她还没开口,殿外值守的宫女便忙忙进来,道:“皇后殿下,徐才人来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秦念与秦愿一道看着那一名宫女,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事儿,可还真巧。 “阿念你去后头避一避。”秦愿做决定倒是很快的:“我将她应付走了便是。” 秦念自然遵命。她去堂后的屏风外坐着,这里既能听到室内的动静,却也不至于叫人看到身影。 徐氏进殿,同秦皇后问安的声音,竟温柔得叫秦念听得有些切齿。 这个人啊,实在是太能伪装了。如今宫中还有谁不知道秦念被禁足是因为冲撞了她?又有谁不知道秦念冲撞她是因为她拦着了人家的路?她倒还真有脸面来见秦愿,且还真能装扮出一幅对秦念的“冲撞”不以为意的大度嘴脸来。 然而秦愿却也是个极擅长含混的人,徐氏客客气气地来,她便客客气气地回。这边儿问一句皇后身子可安康,那边儿回一句比先前是好多了承蒙挂念――秦念在后头听了好一阵儿,你来我往的皆是这般说了同没说一般的言语。 就在她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徐氏多说了一句。 “想来皇后殿下也知晓,前阵子,奴与您府上七娘冲撞了的事儿……” 秦念在屏风后头瞬时便打起了精神,只闻皇后笑一声,道:“自然是听说了。圣人为此很是痛责了我。” “……这是奴的不慎了,实在不曾想过会累及殿下。” “哦。”皇后不置可否,道:“难不成徐才人来,便是为了和无辜挨了一通发作的本宫道歉来的?那倒不必了,你是圣人的侍人,我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那事儿,原本便是阿念的错。罚她也是该的。” “这……”徐三娘一时语塞,秦念在屏风后头听着却大为欢喜。 徐三娘哪儿是来和自己道歉啊,她是和皇后来扮一副无辜模样的,若说非得道个歉才能显出她“无意与秦念争执”的诚意,那也是向皇后道歉啊。 可秦皇后就是能装作全然听不出。 “奴是想着,圣人与皇后争吵了,那……那是奴的不是。”终于,徐三娘的声音又响起来,只是颇有些硬了头皮的意思。 “这般啊。”秦皇后道:“这便更不必道歉了。其一,阿念是秦家的女儿,与我是骨肉至亲,她做了错事,我来担当自是合理;其二么……圣人怎会与我争吵呢?我不是那般为了回护自己人的错儿便不讲道理的,圣人也不是能对重病不起的皇后严词厉色的……” 话至此,已然是将徐氏抛出来的话头子尽数给堵了回去了。便是徐氏再如何想做无辜模样,也不能将先前的话再拿出来嚼一遍。 秦念在后头听着,也有些想笑。徐氏在恶心她的时候,很是有点儿本事,可面对皇后,又不好骄横,也不能婉转,怎么说话便大有讲究了。 但目下来看,徐氏真转不动这些个讲究。她这一回来,简直是自取其辱的。 “徐才人还有旁的事儿没有?”却是秦愿下逐客令了:“过阵子我要用药施针,只怕才人不便留在此处。” “这……那么,奴便先回去了。隔日待皇后殿□子好些,再来探看。” 听得这一句,秦念终于从屏风后头站了起来,等到徐氏前脚出门,她便能出去和阿姊好生嘲笑一番这自讨没趣的人了。可偏生这时候,外头不迟不早地响起了一个声音:“阿徐子怎的也来了?” 那一霎,秦念扯了扯裙摆,规规矩矩又在屏风后头坐下了。 她不能和皇帝见面,尤其是当着皇后的面儿――那不是要穿帮,也是要露馅的。所幸秦皇后也一定会想法子拦着皇帝不叫他来后殿里的。 只是,怎的这些个人都赶在一处来了?皇帝来,她还能想出个缘由,至于徐氏来么……听起来,这是从她出事儿后第一回来呢,偏就赶上圣人驾到? 宫中,可是没什么事儿不能“巧合”的。 果然,外头徐氏的声音比方才又柔和了几分:“嫔妾想着许久未来看望皇后殿下了,也不知她身子如何,便……” “你倒是用心得很。”皇帝这一声夸,便是见不到他神色,也分明能听出几分不咸不淡,之后向皇后问的一句,却是殷切了许多:“阿愿身子如何?今日可用过药了么?” “今日自是比昨日好些的。”秦皇后的声音一如寻常地温柔:“劳动圣人挂心了――还要过一会儿才施针用药呢。” “自己夫妇,说什么劳不劳动的?”皇帝说罢这么一句之后,仿佛才想到旁边上还有个徐氏,道:“倒是辛苦阿徐跑了半个内宫特意赶了今日来看皇后。” 徐氏尚不曾出声,秦愿便道:“她倒真是个知礼的,巴巴跑来,却是和我赔不是的。只说是因了她挡了阿念的路,两人起了争执,才叫圣人动了怒呢。我听着倒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圣人如今是在了,倒不妨同她说说,可因此事恼了我不曾?” “那是阿念闹出来的,我已然罚了她了,怎的,还不算完么?徐才人也莫要太过在心这些事儿,皇后是个心胸宽宏的人,不会因此就为难你的。阿念么……” 秦念竖起耳朵,听得外头道:“她也是个做了就忘的性子,更不会再同你过不去。你也宽心些才好。算谋思虑太多,不是好事儿。” ------------ 第92章 赔礼 秦念听得这一句,实在没忍住,在画屏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外头大概是听不到的――那三个人的谈话可还没完,皇帝复又道:“说来,阿念也禁足了一个多月了,我看大抵也够她长长记性了。” 秦念在屏风后头提着耳朵仔细听,圣人这话,难不成是这就要给她解禁的意思?徐氏当下的面色,只怕不会太好吧? 果然,下一句便听到了:“不若叫她来宫中,给徐才人赔个礼,此事便算过去了……你们看如何?” 如何?这还能如何?秦念分明听得一向温吞的秦皇后迅雷不及掩耳地道了一句:“那么,臣妾要替七娘拜谢圣人的恩德了。” 这一句,里头却是实心实意的欢愉。 而徐才人的声音,便是再如何压得平稳,秦念也能听出几分纠结来:“若这般……也是,既然圣人有旨,咱们遵从便是了。” 秦念只听得心花怒放――这便是要做淑女的代价啊。若是换个泼悍点儿的妃子,此时至少敢在面上显出几分不快神色,以皇帝的性子,只怕也要忖度忖度是不是自己的妃子还不曾消气。可这徐才人,既然是要叫人觉得她知书达理,便断然没有不原谅秦念的道理啊。 外头的那两位却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半点儿不顾念徐才人的心思。皇帝接着道:“既然如此,把日子也定下来才好――不若明日便召她进宫吧?” 秦皇后自然是欢喜的,仍是容不得徐氏开口,便满口子答应了。而徐氏,沉闷许久终于捞到个机会出声,却除了答应也再没别的法子。 大抵是郁气的吧?她跑来原本是为了讨个好的,又或者是为了故意叫秦皇后心上长棵刺的,却偏生遇到这么一出。 换了谁遇到欺负别人却被别人摆了一道,心里大概都不会很舒服的――于是,第二日应约来宫中赔礼道歉,盛装丽容的秦念,便生生看到了一个脸上的粉厚得真能用一泼水搅出白泥的徐才人。 而周围,还颇有些旁的妃嫔。 秦念这是由秦皇后陪着一道去徐才人的处所的, 按说已然是给足了徐才人面子,事先也早就通禀了时辰,却不料她生生弄来一群人来看着。 难不成是想着上一回被落了面子,再怎么处置秦念都余恨难消么?秦念面上没有变色,心底下却是冷笑了一声。 这徐才人啊……还真真是名扬京中便被人给吹捧坏了呢。 她以为招来这一群人是什么用意旁人都看不出的么?那些个妃嫔谁不是在宫中摸爬滚打几年的,若是连这些心思都没有,早让人连皮带骨销得干净了,更莫要提秦皇后――做皇后,是只要皇帝疼爱就可以什么都不上心的么? 倒是那徐才人……秦念目下是没有品级的,可她阿姊便是皇后啊。真要是叫秦念在她这里丢了颜面,秦皇后会善罢甘休么? 或者这徐才人真当自己这一出戏要唱什么没人知晓呢。 秦念偷眼瞥了阿姊,但见她面上波澜不惊:“今日诸位姊妹竟然都在么?这可是好难得的事儿。” 有一名婕妤便道:“咱们几个蒙徐才人相邀来品茶,却不知晓皇后殿下也要来――早知道啊,咱们也带些好东西来,请皇后殿下品尝,可不能叫好处都由徐才人一个人占了去!” 她这话出口,徐才人唇边的笑容便僵了,而皇后悠然道:“哦,郑婕妤若是有什么好东西,改日带来昭泰殿,我做东请诸位相聚,也是一样的。便不劳烦徐才人了――今日我们过来,原本是为了阿念冲撞徐才人的事儿赔个礼,正巧了你们都在,做个见证也好!” 几名妃嫔便是迟钝的,听了这一句,又哪儿还有不明白的?于是相视一番,都陪着笑才应了。 秦念看着,便迈出了阿姊背后,向前两步,向着徐才人道:“今日我是来向徐才人道歉的,那一日,因为才人挡了路而出手鞭笞才人的宫女,委实是我的错儿。宫女再如何卑微,亦不是小狗小猫,想打骂便打骂得的,到底也该顾念着奴婢的主人呢――才人博学多才,自然是有大量的,还望不要与我计较才好。至于那位被我鞭伤的宫女……” 秦念微微侧身,一击掌,一名秦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便迈出队来,手中捧着一只玉盒。 “这是翼国公府特制的伤药,很是灵验的。如今已然过了一个多月,却不知那位宫女的面容结痂了不曾?不若破痂,再将这药粉敷上,不要见风,养小半个月,便定不会留疤。(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徐才人眉心一跳,道:“她是个宫女,平素里也不能养着的。面上落下一条疤原本便丑怪,再重新费事儿医治,未免耽搁正事儿。秦七娘这一番好意,徐氏心领了便是。” “哦?这可不大好。”秦念道:“我今日乃是来赔不是的,若是这样……岂不是心意未到?其实这当真不怎么麻烦,只要求阿姊答应叫她歇个十余天不就是了?” “她若是歇了,我这里的差事……” “宫中有那么多的宫女,哪儿就少了她一个?”秦念道:“这样――正巧了阿姊也在此处。阿姊,你换个宫女给徐才人用如何?” 她这一句话看似无心,却是谁人都知晓厉害的。宫里头谁不爱用自己家里头带出来的人,这为徐才人挨了一鞭子的,也是她从尚书府里带来的家生子了。而秦念却三言两语,便要将她换走…… “这……这不便吧?”徐才人再不敢等秦皇后开口,忙道:“她是我用惯了的……” “这倒也无妨。”秦皇后温温柔柔的开口,道:“既然是徐才人用惯了的,想必是个心腹人儿,徐才人大抵也不会忍心叫她面上留下那样长的疤痕,这可是将她一世都毁了。这般――我差遣个人来伺候徐才人一个月,让她去养上一个月的伤,到了时候再换回来,徐才人看如何呢?” 徐才人的神色,很是不好了,连着声音都有些干涩:“这……” 她大概是想拒绝的吧?只是她又哪儿有本事拒绝呢……秦皇后说的,可有哪一点儿不在理?偏偏把她逼到了墙角里头去。 “我可以借楚歌给你。”秦皇后笑道,指了指捧着药盒的宫女,道:“她是个极乖觉的,定不会叫你为难。” “皇后殿下到底还是大方呢。”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妃嫔此刻却都有发话的意思了,可抢到机会的却正是先前讲话的郑婕妤,她微微抬起眉眼,竟是颇有些艳羡的模样:“早知晓,我也弄个宫女,去和殿下换那么一换!” 秦念进宫的次数虽算不上多,却很是知道这楚歌的来历。那是太后赏给皇后的人,最是个心思机敏的。她都知晓的事儿,徐才人如何会不知晓?留这么个人在身边,未必是一桩好事吧? 但偏生又推不得! 终于答应了此事的徐才人,仿佛是被人打了一耳光一般极为尴尬。而秦念怎能容她逃过,又道:“这么说,徐才人是许了我的赔礼了?阿姊,从明日起,我可就不必被锁在将军府里枯等了吧?白将军远征,我一个人很是无聊的,来宫里头陪你们玩耍如何?” 那些个妃嫔亦是面面相觑,谁看不出秦念今日前来,说是道歉,其实就是来折腾徐氏了?她这几日若是还经常来,岂不是还得接着叫徐氏不痛快? 一时之间,她们也没法子表态,但秦皇后轻轻一笑,道:“你今日才与徐才人消弭了误会,今后还是多来她这里转转。都不是什么坏人,处着处着,也便不生隔阂了。” 秦念笑道:“我只怕徐才人不愿见我!罢了罢了,我也不混闹了,我一回了京中便被圣人关了禁,可都没来得及去看自己的孩儿。我若是进宫,徐才人看着怕心底下也不怎么欢喜呢。我还是回翼国公府里去,尽一尽做阿娘的本分吧。” 她这话看似是给了徐才人颜面,然而内里么……单看这些个妃嫔的神色,便颇有些值得寻味了。 谁不知晓,徐才人当年是差点儿就许给了秦念的夫君白琅的?若说先前秦念是变着法儿给徐三娘心口子上划刀子,再提她与白琅孩儿的事情,便是又毫不吝啬地再撒一大把盐。 宫里头的妃嫔,谁跟谁是真好的?听了秦念挤徐三娘的言语,倒颇有一两个咬了唇瓣子,生生将唇上涂点的丹朱都咬花了才没笑出声儿来。 徐才人便是涵养再好,此刻也不能再和颜悦色,更遑论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当真有教养的高门贵女。此刻听得秦念这样言语,声音里便颇有了几分不耐:“这话是怎的说?秦七娘进宫,多半是去探看家姊的,难道我还能拦着?七娘也不必再挤兑我,我不是那般得理不让人的人。” 秦念却也不答话了,只是觑了她,半晌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本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不得,再赔个礼――徐才人原本是很愿意见到我的不是?” 徐三娘脸上的不悦,瞬时便僵了。 “其实,是我不乐意见到徐才人呢。我可是个没品级的,比不得宫妃高贵啊。我看着,这宫中的气度与宫外着实不一般,不过是短短半年不见,徐才人比从前宴请我们的时候,可是姿容俏丽了不少,难怪……”秦念含笑道:“见得我也会拦路了,也会教诲了,从前的徐三娘,见我之时,不是只会自己跳下水池吗?!如今见得您,很是自惭形秽,可是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呢。” 徐才人面色顿变,秦皇后也不由收了笑容,叱道:“阿念!” “我是夸她好看了!”秦念扬眉道:“难道这也不能说?夸不能夸,骂也不让骂,今后我绕着徐才人走才是!” “哪有你这样夸人的!”秦皇后道:“女子当重德,徐才人又久有才名……” 秦皇后到底是不愿叫秦念当着面与徐氏吵起来,她依旧是忧心秦念一旦放肆毁了皇帝好不容易才松动的口风。 那徐氏原本便只有才名而无艳名,若不是生得太过平庸,何至于此?秦念夸她好看,几乎等同于夸瞎子眼神儿好,夸瘸子跑得快,这不把人气着了才见鬼。 “可是阿姊啊,重德――那不是正妻做的事儿吗?”秦念道:“寻常人家中,妾室要好颜色才是!我夸徐三娘颜色不坏,不正是……” “你给我住嘴!”秦皇后当真是急了,道:“叫你来赔礼,你是来坏事的不是?” 秦念尚不曾再说话,却听得外头宦官报称皇帝到了。 那一霎,秦皇后看着秦念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她方才说出来的话再尽数塞回去,而皇帝进门见得秦念,却只道:“阿念还当真来赔礼了――这稀罕事儿,我总得来看看。这大抵是秦七娘第一回和人服软,只怕还不甚知晓该怎么赔礼才是吧?小女娃儿从前便很是有傲骨的,若是言语上不甚像话,阿徐莫计较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妹子是直接点进章节然后没看公告的…… 7月23入v,如果看过的章节请记得不要买了啊!来不及看完的可以下载一下,然后就不用花前头的钱了。 ------------ 第93章 猖狂 倘若皇帝不曾出来解围,或许情形还会好些,可他偏生便来了,话语之中还解释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偏袒。(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那一霎,徐氏便咬了唇,怒忿不甘之色,又哪里能掩盖得住? “圣人既然这么说了,奴如何还能计较?”她的言语也凉了,道:“左右秦七娘是个尊贵的人儿,奴哪里敢与她计较。” “徐才人这话便说得诛心了。您是堂堂的才人,圣人身边儿上有名字的妃嫔,我呢,一个五品武官的内人,上一回进宫,徐才人不还说我连外命妇都不算如何这般猖狂吗?” 秦念看准了皇帝是偏袒她的,又哪儿会饶过徐氏!这一言出口,皇帝看着徐氏的目光中便分明添了些许愕然。而秦皇后一怔,秀丽的眉也微微蹙起了那么一霎。 他们两个,仿佛都是想不到徐氏会这样刻薄秦念一般……可其实呢,秦皇后是当真不知此事的,圣人那边儿却是得了刘内侍一五一十的通报,这一份惊讶,自然是装的。 秦念见此,深觉徐才人生活的不易――此人进宫的时候也有过一阵子宠爱,否则断不至于蠢到同自己言语冲撞的地步,然而这君王宠爱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如今皇帝一心要惯着皇后了,自然看着这徐才人如同乌眼鸡一般,怎么看,怎么厌。 而一个已然遭了厌弃的妇人,便是再如何想挽回男子的心思,也是难了。更何况这男人的正妻是她得罪过的人的亲阿姊呢。 “奴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徐才人道:“我是说……” “什么时候外命妇――啊,秦七娘还算不得外命妇――也能在宫中骑马了?”秦念冷笑,一字一字道:“原话是这么说的吧?‘猖狂’这样的词,想来知书达理如徐才人也不会说!只是秦念虽然无才,记性却也不差。若是徐才人还想不起来,圣人身边的刘内侍那一日也在,不妨再问问他如何!” 徐才人的面色惊白,腿一软便向着帝后跪了下去:“圣人!皇后殿下!二位明鉴啊,奴那般说,只是提点七娘……” 她这样说,便是默认了,而秦皇后面上罩了一层霜,声音沉沉道:“提点?原来教化我家亲眷的事儿,也由徐才人做了。若我那时命不好,竟而早早没了,是不是我的两个孩儿,从此也要听徐才人的教诲了?” 她这最后一句,是说给谁听的,在场的至少有三个人心知肚明。而其中一个登时便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徐氏道:“我倒是不知晓那一日阿念打你的人还有这些前情……” “前情什么的,倒也无妨。”秦念道:“我听阿姊说了,姊丈道我是个不会记仇的人,圣人金口玉言,那么我自然不记仇――可今日徐才人明知我阿姊要带我来向她赔礼,却招来这样多的妃嫔,是要看谁的笑话?今日的事,我是不能善罢甘休了――圣人,辱我秦念无妨,左右我只是个臣妻,连诰命都没有,自然比不上尚书府的千金圣人的爱妃。可我阿姊是真正的皇后,叫她也跟着我没脸,这宫中到底是谁做娘子谁做妾!” 皇帝默然,徐氏伏在地上,身子颤抖。 这一幕看着那几个妃嫔脸上也没有轻松神色了。看戏自然是好的,可这一出戏已然折腾得几个大人物都动了怒,便不怎么好做耍了。万一谁一个不小心,引得皇帝与皇后的怒火朝着自己来,岂不是无妄之灾? 秦念与秦皇后皆不言语,徐才人这一处所有的人,有胆大的敢偷偷看皇帝一眼,胆小的只能垂着头,却没有一个不是全心挂在皇帝身上,等着他发话的。 “你是看着阿念的身份低微,所以你才敢教训她的?”皇帝的声音淡淡的:“她身份再低微,也是皇后的亲妹,翼国公府的千金,我阿姨的骨血。单论出身,你与她比,便是云泥一般。更遑论你也敢存了让皇后出丑的心思……” “奴知错。”徐才人整个人都要压进地里头去了。 “知错便领罚吧。”皇帝随口道:“你是四品才人,礼聘来的,有些傲气原本也不能全数怪你――就做个采女吧,先磨磨性子去。” 秦念一怔,心中几乎开出花儿来。 采女,正八品。 她从回了京中之后,也颇听说了些徐氏进宫之后的事儿。皇帝要她,也是因了她才名远扬,放在宫里头吟诗作赋,也很能点饰太平。于是自然不能亏待了她,一入宫便做了四品才人,那可是整个宫里满打满算也只能有九个的位置――目下,做才人的除了这徐氏,也只有两人。 而采女么,二十七个。上头还压着二十七位宝林与二十七位御女,虽则宫里头实际也没那么多宝林御女,但两下相较,采女便着实没什么好稀罕的,甚至连独居一处宫院都不能指望。 “迁宫换制之余闲事,叫崔丽妃来安排便是,你身子不曾大好,还是莫要劳累。”皇帝向皇后道。 秦皇后极柔雅地行了一礼,道:“多谢陛□恤。” 多谢?谢什么?秦念含着笑在一边儿看着,偷眼瞄瞄在地上跪着的徐氏,心中自然大乐。 这一股子欢喜劲儿,直到她出了宫,回了翼国公府看白铮时,尚且还在她面上留着。 而进得府门,她更是极想同阿娘说说这一回事儿。后宫与前朝原本便是互相牵连的,徐才人――徐采女这一回倒霉,自然连着她父兄也要好大的没趣的。 若她犯下的错儿只是为难一下子秦念,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想叫皇后出丑这般心思,却分明昭示她坐根儿也没有把天家的无上荣光放到心里头去。 这便是家教不好了。 秦念是听说过她做了才人之后徐家的风光的,到底不是什么有根基的大族,出了个才人便炫耀得恨不得贴上门楣。可如今呢?徐家会把一个做采女的女儿也捧上天么? 想到当初徐尚书邀请白琅去他府上的事儿,秦念便觉得心里头极痛快――看着不喜欢的人倒霉,是人都会欢喜吧?只是不知晓徐尚书的背运这算不算到头,还能不能更背…… 思及这一出,秦念的脚步突然顿了一顿。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大对――那徐才人如何也是圣人的妃嫔,论在寻常人家便是个妾,还是新进门不久的,按理来说,哪个男人会为了正室,自己上赶着把妾打个没头没脸? 说是讨好秦皇后,却又不像了。秦皇后忠顺,皇帝做了什么她都毫无怨言,这样的正妻还需要讨好么? 会不会,圣人要压的原本便是徐家,只是用徐才人做个筏子?小娘子教养不周,自然是家中失了管教的缘故,硬要给她父兄栽个不是,也很说得过去。 但若真是那样……总需事出有因吧? 秦念使劲儿寻觅记忆中徐家可能招惹了皇帝的地方,却终究无果,倒是今日随侍的朝露道:“娘子,仿佛翼国公府夫人也在铮郎那里呢,奴看她身边的阿姊立在院子中。” 秦念抬眼,果然看着母亲的几名婢女在院中与伺候白铮的婢女闲聊。这几个见得她们进来,忙迎上来,而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弄儿:“七娘子可算来了!还好小郎君不知事,不然明知母亲回来了还见不得,得哭了呢!” 秦念脸上有些羞,道:“我不是挨了禁闭么?倒是你们,不晓得抱他去将军府给我看看,真真是该敲头了。” “小郎君细肉软面的,哪儿能吹了风?”弄儿是裴夫人身边有颜面的婢子,一路引着秦念进了房:“可巧现下醒着呢,七娘去看看,他还认不认得阿娘?” 说话的声音叫裴夫人听了,她正抱着外孙转过身来,见得秦念,自逗弄了怀中幼儿道:“快,那来的是谁?你可认得?” 小男娃张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她,小嘴儿张着,咿咿呀呀地发不出个调儿来。 从他落生,便与秦念这做阿娘的聚少离多,秦念亲手抱他逗他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可到底是母子连心,她哪儿能不欢喜自己的小郎君?忙向母亲怀中接了抱,却道:“他沉了这许多!” “婴孩是日日都见长的。”裴夫人道:“你手托着这里――你方才那样抱,他会不舒服的。” 秦念依着母亲摆弄,果然一到她怀里头便瘪着小嘴儿的白铮笑了。 他倒也不与阿娘见外,想来便是许久不见,那份子熟悉也还是在的。只是这孩儿不闹,秦念把他抱得稍远些仔细看看,他便也瞪着眼看阿娘――果然,这孩儿除了眼睛生得像她,面貌上竟处处都似是白琅。 却也不知白琅在落凤城还好不好。战事该当不紧了,但只要尚有战事,她做内人的又哪儿有放心的道理? 母亲就在此处,秦念也不好失态,顺手便将小郎君交由乳母抱了,又拔下发间珠钗,以钗尾悬挂的几颗琉璃珠子逗他玩儿。只是这小东西却极不给她颜面,一双黑眼睛望着珠子在他面前晃,手却不伸出来,一点儿也不激动欢喜。 秦念努力许久无果,扫兴道:“大抵像了他阿爷了,没趣。” 而她话音未落,小郎君便一把扯住了珠钗。那一点儿力气自然是不能将珠钗从她手中拔走的,然则这一出偷袭却惊了秦念一跳。 裴夫人失笑,拊掌道:“果然像了阿爷了,你还是个小东西时可没这么聪明。” ------------ 第94章 凶案 秦念既然已经解了禁,便该将儿郎子从娘家接回府上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然而谁曾想这一日半路杀出个崔窈来,硬扯着秦念吃她亲手酿的糟蟹。 说来这糟蟹一味,京中原本罕见得很,前朝时也不过是南边儿流传的东西。后来贡入宫中,崔窈不知何时尝了来,便极是牵肠挂肚,又嫌弃别人弄的不合心意,便自己下厨做了那么十来只。不想大为成功,于是兴致来了又做一批,恰好赶上秦念来接儿郎子,不由分说便捺住了秦念非得叫她尝尝。 秦念原本不爱这些个糟味,奈何崔窈一力相邀,又看着那蟹壳上贴饰着金缕花云,很是漂亮,便也叫婢子给自己剥了一只尝。味道确是不坏。将个崔窈得意得眉飞色舞,也不顾做娘子的尊贵了,亲持钳剪又剔了一只与秦念吃。 这便坏了事儿。 也不晓得两只蟹中哪个有不妥,秦念吃罢第二只蟹,腹中便是一阵子绞痛,紧接着便是走不得了。 无奈,她也只好遣了朝露用自己的车马先回去,免得将军府上的殷殷等不到她回去又着了慌。所幸秦念身子好,便是时不时的不方便,也不致伤了元气,灌了些汤药,也便好了起来。若这坏蟹是叫秦愿吃了,便难说要出什么事儿了。 这一夜便这么过去了,原是平安无话的。秦念第二日睁眼之时,心思还很是愉悦――直到弄儿匆匆行入房中,道:“七娘子,昨日您是遣了那个唤作朝露的婢子回去不是?” 秦念点头,道:“是,怎么?” “方才将军府的小厮上门,问娘子昨儿个怎么毫无音讯,”弄儿道:“门房的小厮也是这么回的,只是那边儿说,不曾见到朝露。” 秦念愕然,道:“怎么会呢?朝露回去的时候,已然快要关了坊门,她必是直接回府的啊,否则天色暗了,难不成坐着马车满城晃荡,好被金吾卫捉了去吗?” “此事蹊跷的很,夫人如今正隔了帘子询问那小厮呢。七娘不若也……” 秦念坐在榻屏之内,一时有些心慌――京中的夜,是不会出什么事儿的吧?那些金吾卫士巡夜走动,自然是不会允许谁在外头晃荡的。而朝露,她一个人不见了也还容易些,连着车夫和那一架马车同时不见了,岂不太过蹊跷? 早有翼国公府的侍女伺候她打扮,这几个也都是伶俐的,见她心慌,便挽了个便宜的云髻,插上几根簪钗便是。秦念草草用了几口早点,连汤饼这般热烫的都没敢吃,便急慌慌去了阿娘接见将军府小厮的偏堂里头。 那小厮自然是认得她的,恭恭敬敬起身唤了一声:“娘子福顺。” 秦念却哪儿有心思和他多言?单刀直入道:“昨日,朝露难道没有回去?她还坐着我的马车!” “朝露阿姊确是不曾回来,门房里等了大半夜……” 秦念听得这一句,心便沉了半截。 朝露能去哪儿?这婢子的家似乎并不在城里头,她除了将军府,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的? 和这小厮大概没有那么多言语好问,朝露若是没回去,揭了他皮他也答不出子丑寅卯来的。 “你现下便回去。”秦念道:“遣人立刻报官。一个活人凭空没了,京城中哪儿有这样的事?怎的也要查出来!” 那小厮忙应了,同裴夫人告了辞,说上几句客套话便出去了。而秦念则直入镶银妃帘后头,望着母亲,道:“阿娘方才没有阻止我,是也这么觉得么?” “不然还能如何?你阿爷昨儿个不在,今日又是一大早入宫――这样的事,没有男子做主,女人家岂不只能报官?不过啊,你也不要太忧心,这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同一个婢女,不是那么容易丢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说不定不过是未到将军府便闭了坊门,所以只好寻一个不易被金吾卫捉到的偏街窄巷里待一夜呢。” 秦念点点头,却又道:“若果然是如此,报了官岂不是有伤名声?” 裴氏看她一眼,道:“痴儿!你让那小厮回府了不曾?若那朝露果然是在外头躲了一夜,有这来去的时间,怕是早就到府里头了。那小厮见得人回来,难道还去报官?” 秦念恍然,道:“是儿急晕了头――当下,阿娘看儿可是要回去?” 裴氏道:“你也是做了娘子的人了,你看你是要回去不要呢?” 秦念有些赧颜,道:“回了府就想不到自己嫁过人了――劳烦阿娘给安排车马,儿现下回去。顺便将铮儿也带回去,这些日子可是烦劳阿娘了。” “这有什么烦劳的?那是我亲外孙儿。”裴夫人道:“你那边儿若是忙了,还将他送回来便是。你阿爷也疼他得很――左右都是将门,放在这边儿养,也不会叫这孩儿变了个柔弱不堪坠了祖宗颜面的。” 秦念自谢了阿娘,便带着白铮与他乳母胡氏、几个伺候的婢子一道上了翼国公府的车马。这一路回府,她的心都是揣在喉咙口的,可及至到了将军府,她心下的不安便全然变了慌乱。 朝露没有回来,报官的人已然去了,却也没有音讯。 秦念令殷殷带着小郎君那一行人安置,自己却坐在堂中,身上慢慢沁出虚汗来。 若是朝露昨夜被金吾卫抓了,现下应该正在官府中等着府上去领人;若是没被抓,此时应当已然回来了。可目下来看,这两种可能皆无。 那么,是出了意外了? 她正想着,一名婢子上了堂,道:“娘子,驾车的马……跑回来了。” 秦念愕然:“车呢?人呢?” “车和人都没有见到――倒是驭马身上连车的皮带被割断了。” 秦念的眉心猛地一跳,她站起身,道:“走,带我去看看!” 她所看到的,正与那婢子所言一模一样――拉车的两匹黑马此刻已然皆站在了马厩边,而皮带的断口有茬,看着仿佛是崩断的。 这样的情形,一定是出了意外了。 秦念微微咬住口唇,她几乎能想到让这坚实的生牛皮带崩断的情形――那必是在驭马飞驰,而皮带完全绷紧的时候,以利器大力斩击,方才能有这样的情形……十余根皮带的断口长短不一,显然是叫人一根根截断的。 马不会说话,不会叫她知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只是手上捏着这皮带,秦念便觉得心口发凉。 能做出这样案子的,一定不是什么蟊贼飞盗。她的马车在这京中是独一无二的,又是从翼国公府里驶出来,谁会想到里头只是个婢女? 如若她猜的不错,昨日该遇袭的,是她。 这该算是福气吗?秦念几乎有些感谢崔窈那做坏了的糟蟹。 她出着神,马厩周围,除了马匹喷响鼻的声音一时安静。 于是,那先前去官府报官的小厮匆匆赶回的脚步声也格外明显。他见得秦念,忙跪下道:“娘子!官府的人找到车夫的尸首了!” 秦念的面色霎时便白了:“尸首?” “身上中了十余刀……是,是被人丢在明仪大街旁边的深沟中的……” “朝露呢?” “她……”那小厮面上有些为难,终于道:“她还活着,只是衣衫破碎,身子……现下无论金吾卫如何相询都不开口,怕是……痴了。” 秦念一时气血上涌,唇青舌颤。 朝露这算是替她受罪么?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若是杀了朝露还好说些,可这般侮辱了这可怜的婢子又偏不杀她…… 这是何其恶毒! 若昨夜在车中的是她呢?也要受这样的侮辱吗? 秦念用指甲使劲儿掐着手心,护住心里头还剩的一股子清明,道:“那么马车呢?车总不能也给我拆了……” “今儿个第一通钟鼓响,便有人驾着与您的车极似的一辆马车出了城了……守卫只当是您的,便没有询问,便……”小厮的头快要埋进了地里头。 秦念只觉胸口堵住了。 对方是谁,是谁有这样的手段,敢在不断有金吾卫巡视的京城中夺车杀人侮辱女子?若不是此人手段通天,足以买通所有经过那条大街的金吾卫卫士,便一定是有着什么手段,能打听出金吾卫巡街经过的准确时间。 她的手指摩挲着皮带的断口,想法越发清晰――这案子定然不可能发生在明仪大街上头,有过这一番争夺的话,怎么也得有半盏茶的时间,足以等到下一拨巡街的卫士来。而侮辱妇人这样的事情,便更不可能在大街上做,那可不是寸时片刻能做完的。 所以,对方一定是做完这件事之后方去了明仪大街,将车夫的尸体丢进排雨水的深沟,又将朝露扔在那里,好叫人看到。 对方下手,实在是太毒了些。而连她的马车都不放过……且慢,若是连守城的卫士都认出了那是她的车舆,难道对方用来拉车的,也是一样的北地黑马不成? 秦念伸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她驭马的头颈,心中一时思绪纷纷。 这种骏马,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而用来拉车,还要和这两匹马一般神骏……除非那下手的人也在突厥又或者北地几处都护府有极熟识的旧交。 “准备车马,我要进宫。此事……重大。”她说出这几个字,只觉得身子有一半儿都软了:“府上不许任何外人进入,也不许你们向谁吐露只字片语!” ------------ 第95章 证词 仆役们得了命,正要去办,秦念却兀地想到一事,道:“朝露可接回来了没有?” 先前那报官的小厮忙道:“尚不曾,官府那边儿还不曾问完……” “方才你不是说,她已然痴了么?留在官府里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秦念道:“去接她回来吧,取郎君的印信,官府里总会容咱们带她走――我先见了她,再问几句,才好入宫。” 那小厮自然是飞跑去办,不过多半个时辰,他便驾了牛车将朝露带了回来。秦念到底还是挺喜欢这婢子的,怜她无故遭此折辱,便叫人给她换了齐整衣衫,方带到自己房里去。 然而,便是秦念早对朝露的遭际有了准备,见得她时,却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婢子面上颈上,全是红痕抓伤,口唇肿胀,步态跌撞蹒跚。秦念自己是经过人事的,如何不知这幅模样何来?单是看看,便能猜出昨夜朝露是挨了怎样的苦楚。 那是能经得住的么?换了谁,不都得痴了傻了? 她深吸一口气,立起身来,道:“朝露,你可还认得我?” 朝露的目光虚茫,但终于讷讷道:“娘子……” “你当真是痴了?” “奴……宁愿是痴了……若不是这般模样,只怕没性命再见得娘子了。”朝露那早已红肿的双目中,复又落下泪来。 秦念只觉心疼。若不是她昨日叫他们回去,或许不至有这样的事――可若是下手的人早就潜藏在一边儿了,如何都能寻得机会来害人的吧? “你可还记得,昨夜,是什么情形?”她字斟句酌地问,生怕戳了朝露的心。 朝露沉默一忽儿,道:“昨日出了翼国公府,已然有些晚了,我们怕坊门早关,便捡着近路走。可……奴婢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突然便有箭射进车厢,将奴吓得了不得。接着便听到后头的马蹄声,车夫呵斥他们,说这是翼国公千金的车驾,可他们追的更狠了……奴不敢露头,只觉车跑得飞快,可没多远,马便挣脱了,又听得外头连声惨叫……再之后,歹人将奴头上敲了一棍,蒙进布袋,扛走了。奴虽然未曾昏去,可脑袋里头懵懵的。” 她的叙述带着战栗,秦念听得心口仿佛烧了一把火:“你可还记得他们是什么人?口音呢?” “是四五个男人,说的……正是洛下音。” 秦念眉心微微一蹙。洛下音乃是正音,京城之中,人人皆会说,可若不是在场面上,人人也皆不说。在这样的场合下讲洛下音,便十足是掩盖行踪的用意了。 “可还有旁的线索?” 朝露沉默片刻,道:“那几个人或许是把我当作了娘子,口中污言秽语,十分……” “他们说了什么?” “说……说这个乃是皇后的胞妹,据说生得极美,便是……不能……皇后,能弄一回……另一个还讥嘲他,道是成了大事,连皇后殿下与妃嫔们,也未必不能……” “好了!”秦念忙叫她停下,可朝露住了口,她又忍不住问道:“难道他们最后也不曾认出你不是我?” “是认出了……”朝露的声音哑哑的,听着十分难受。 秦念点了点头,胸口仿佛塞了厚厚的云雾,穿不过,透不过。没有谁愿意听别人言语污秽自己,而那些人的言语,除了她,对她阿姊亦甚是不恭。 能说出这样的话,秦念只能想到广平王。只有他的部下,才会认为成了大事便能污亵皇后妃嫔吧? 可是,她断然不相信广平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此人污秽无耻是不假,可公然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对不住他的姓氏。古来政变夺宫的,多有强占先帝后妃的,可有谁敢将先帝的后妃分发给这般拿来行刺的小角色? 她稳了稳心神,向朝露道:“你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没告诉我?我立时便进宫通禀此事,定不会叫那些个凶徒逍遥法外的。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朝露摇摇头,道:“奴婢哪里敢隐瞒,然而便是有旁的,一时也记不起了。” 秦念微叹一口气,道:“你清洗干净,歇着吧。这样的事儿,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你也莫要太过勉强了自己。有什么难受的,不堪的,同殷殷说便是,有什么想要的,也来同我说。” 朝露点点头,复又啜泣道:“奴婢是没脸活了……” “怎的这么想?”秦念道:“这不是你的错。若要怪,也是我不曾想到贼人会这样放肆!” 朝露不言语,见秦念起身欲出,忽然又道:“娘子!” 秦念立住脚步,道:“怎么?” “奴想了起来,其中一个见奴婢是侍女打扮,还说了一句――难不成他们有了察觉,特意掉包?” “之后呢?”秦念忽然便觉得心在胸膛里跳得易发激烈。 “有个人答,若是察觉了便不会舍去这小婢子,这可是那人身边上跟着的。”朝露垂首,道。 秦念向后退了一步,扶住高案,定了定神。 那些人能认出朝露是她身边的人?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朝露,难道是等她回来向自己报讯么!又或者,朝露装作吓傻了的模样实在太真,不仅瞒过了官府,连昨夜的凶徒也瞒了过去? 可无论如何,那一句话已然点明了一桩,对方对她,知晓得绝不在少。 “你想活命吗?”秦念突然道。 “……想。”朝露回答。 “那么,从今日起你就真的疯了。被我锁在偏僻的下房之中,只有人给你送一日三餐,而旁的你都不知晓。”秦念道:“我不知晓身边的谁和凶徒暗通款曲,然而他们若是知晓你还清醒着,一定会想法子杀你灭口。” 朝露打了个寒颤,垂首应了。 而秦念动身前往宫中的时候,心里也并不安生。她并不知晓这一桩事该如何同阿姊说,以秦愿的性子,她能告诉她那些污秽肮脏的话语么?怕是连皇帝都要将她打出去了。 于是,见得阿姊,她便只能含混道那些人言辞之中有辱天眷。而秦皇后一怔,脸色却还是涨红了,极是愤怒的模样:“这些个猪狗!怎得这样无耻!必得上报圣人,将他们处置了!” “这些个小人物的命,贱得不值一提,却是那言辞中……颇有要谋反的意思啊。”秦念道:“阿姊比我还知晓,同谋反的罪过相比,说出什么污脏话,都是小事儿。” “……”秦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这般说却也没错――只是,他们怎敢用那脏污言语……” “阿姊!”秦念失笑道:“我还不曾与你说他们都讲了些什么呢,若是说了,你岂不是得气得疯了去?罢了罢了,时间紧得很,如今离他们驾着我的车出城也有了两三个时辰,若不再通禀圣上,严令追查,谁知晓他们会去什么地方招摇撞骗?再惹出什么漏子来,可如何是好。” 秦皇后蹙着眉,向一边儿的宫女使了个眼神。这正是先前要“借”给徐才人的楚歌,如今徐才人变了徐采女,自然不用再提借宫女这一回事儿,便是先前挨了秦念一鞭子的那个,也失了伺候她的份儿。 楚歌便乖觉地快步出去报讯了,之后,秦皇后方道:“阿念,你看,这事儿像是谁做的?” “还能是谁?谁的大业是造反?” 秦皇后垂眸,叹了一口气:“若是他,那自然最好。咱们左右也要将他追捕出来杀了的,正好了了此事――可是阿念,若是你,你会让手下的人说这样的话么?便是那几个人相信你的侍婢已然被打昏了,可说这样的话,也十足愚蠢。” “这便说不好了――有时候,最可能犯事儿的人,就是犯事儿的人,可有时候,最可能犯事儿的人,偏生会被真真的凶犯借了名头做了假证。”秦念道:“可无论如何,不管那几个凶徒背后的是不是那逆贼,咱们要查的都得查下去,要防的也终须防起来,是也不是?” 秦皇后沉默些许,点了点头:“如你这般不做深想,却也不坏。” “其实啊,我只怕……”秦念却道:“只怕朝露是他们一伙儿的。” 秦皇后眉心微微一挑,但终究是见多识广,心思灵光,道:“你怀疑……朝露是同那些凶犯沆瀣一气,乘机做了什么事儿,然后杀了车夫灭口,又变出一通谎言来骗你?” “这一份怀疑,我今儿个晚上便查得出来。可那逃走的人,我却是没有办法的。”秦念道:“也是为了防着万一……” 秦皇后点了头,道:“定是要查出个究竟的。” 大抵是因为有皇帝的催促,这一桩案子,颇得了主事官员的关照。天色尚不至黄昏,消息便传了回来――秦念的那辆车,便停在路边。而拉车的骏马,早已无影无踪。 办事的官吏自然也不蠢――秦念的车是两匹马拖拽的,而若按着朝露的话,那劫人的却是四五个人,总不好合乘逃逸。于是,能逃得远的,最多也不过两个人。 而若想跑得更远些,他们须得有通关的文书,这却不是好弄到的。这些人,多半是得潜藏到什么地方,伺机再逃。 一天时日不到,京城方圆三百里内地方,所有的关驿都加强了盘查。连偏乡僻壤,也早早挂出了寻查陌生男子的告示。 秦念听得这般处置,心下稍许稳妥了点儿。 而殷殷亦在此刻上堂,道:“娘子,您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秦念点了点头,道:“待得午夜再说――可把朝露锁好了。” ------------ 第96章 栽赃 府邸里头的柴房厨房等处,主母通常都不会亲自前来的,秦念亦不例外――将军府的柴房,她从嫁进来便不曾踏足进去过。 而深更半夜到这种地方来,更是从不曾有过的经历。夜风微凉,一坛鸡血还微微冒着热气,月亮起了毛边儿,这实在是太适合吓人了。 柴房外头的锁,便这么无声无息地滑落下去。一股子风卷挟着血腥味,冲入柴房之中。 而一名身形与那死去的车夫牛四极相似的仆役已然穿了血衣,直着腿,蹒跚着往柴房里走了过去。 秦念遥遥看着,也觉得心下发毛――不知道那朝露看着,会是怎样的感受? 果然,那仆役踏进柴房没多久,一声尖锐的惨叫便划破了夜色,女子的尖叫如以断铁刮擦琉璃器,声音极可怖。 是单纯的害怕?还是……心虚? 秦念委实不愿相信是后者,然而,若真是后者,倒也省了不少麻烦。她便这么不安地等着,直到那仆役同样蹒跚着从柴房里出来。 原本便有人在柴房的门闩上绑了线绳,从外头一拽,柴房的门便原样关上了。这样的情形,从里头看,大概便和闹鬼没什么差异,然而那做“鬼”的仆役却手脚轻快地走到秦念面前,道:“娘子,小的是按您嘱咐说的……” 秦念分明能嗅到他身上血衣的阵阵腥味,不由微微蹙眉,方道:“她说了什么?” “小的说,我是为了护你才丢了性命,而她只是哭,道‘你若觉得冤枉,拿我的命去吧。只是,我也是为了活命才下手捅你啊。’” “哦?”秦念打了个寒颤,道:“之后呢?” “她说,若不杀她,她今后出去了,便常常为牛四烧纸。还说,她已然将凶犯形貌都告诉了娘子,一定能追查到凶犯的,这一桩却是为了牛四冤死报仇。”仆役道:“小的便问,你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她答,却说她也是被害了的,被毁了一辈子的,此时若能看着凶手死,自己便也愿意死。求我宽她两天,等着凶手被缉拿归案了再来索命……” 秦念点了点头,咬着了唇。一半儿是真的,一半儿是假的,这样的谎言,偏生最难查证……车夫牛四死的时候,朝露并不如她自己所说是躲在车里畏惧至极的。而且,她也捅了牛四几刀…… 之后呢?难道那些凶徒会因为朝露杀了车夫便放过她?还会当着并不曾昏倒的她的面谈论那些猥亵后妃与秦念的话语? 不可能。不可能。若是朝露捅了牛四,凶徒们早该知晓她绝非将军夫人了……而面对牛四的“冤魂”,朝露又说自己已然将贼人的形貌都据实告诉了她,这话想来不是骗人吧? 这鼻子,莫不是隐瞒了一部分,编造了一部分,有心将这事儿往广平王头上栽?可背后的凶手,到底能是谁呢? 秦念想了许久,终于道:“看好这个婢子,不许她寻短见。明儿个早上,我再审她!” 她心里又如何不闷。先是脉脉,又是朝露,她身边的人,除了殷殷之外,来一个毁一个,竟都是靠不住的! 然而第二日早上,她尚且没去提朝露,宫中便遣了人来,道那几个凶徒已然被捉到了。 秦念愕然,她哪里能想到此事了结得如此快? “可否请阿监告诉,那些个凶徒,是什么人遣来的?”宫里来传讯的,仍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秦念见过,却并不知名姓。 “七娘若是要问,不妨自己去向皇后殿下又或者圣人问。”那内侍说罢,想了想,又道:“其实,这样的事儿哪会告诉小的呢?听闻此事还牵涉谋反……” 秦念唯有苦笑,遣殷殷赏了银帛,再备车自己去宫中。她的马车算是毁了,如今要乘坐也只能用了白府先前的车舆,坐着是舒服,却不太叫她喜欢。 而每日一进宫,这样的生活更是叫她想来便叹息。她当然是愿意见阿姊的,可这不意味着她喜欢那总是有股子沉郁气味儿的宫殿。 同样的天,宫墙外头的都比里头的要清朗几分。 然而没法子,郎君不在,阿爷也日日都在宫里头,她一个女人便是有天大心思也没半点儿实权。出了事儿,除了阿姊还有谁能告诉? 这一回入宫,秦愿却是将她直带入了皇帝的书房。按理,这并不是女子该进的地方――尤其是那两扇门无声无息地滑开,而满堂重臣映入眼帘之时,秦念怔了一下,方仓皇举起扇子挡了面颊,想往后退避。 可皇帝也看到了她,道:“进来吧,七娘。这正是你的事儿……” 秦念这方才随着阿姊进去,在宫婢们已然垂下的帘幕后坐了。此时她方才打量堂中的大臣们,心下却有些疑惑。 满堂皆是军将。 除了她阿爷及几名她见过的将军外,还有几个是面色黧黑,一看便是在边关摸爬多年的――她的事儿?难不成,前夜的劫案,与军人有关? 她心下敲鼓,皇帝却道:“皇后与七娘方才不在――不若再说一遍与她们两个听。那些被捉回来的凶徒已然供认了,指使他们的,乃是兵部尚书徐望枢。而偏巧,几位将军返京也正是要举发徐望枢,此人竟写信至边军煽动他们起兵谋反。” 秦念讶然,望望秦愿,秦愿也微微蹙了眉,显然也不曾猜到是这样的结局。 徐望枢,正是徐氏的父亲。若说徐望枢会恨她,她并不出意外,若说徐望枢想害她,秦念也很能理解。可是徐望枢想谋反――这便有些出乎意料了。 兵部尚书不是小官,可这样的身份,也不够策动一场足以翻天的谋反啊。 “他是因为我揭发了徐采女表里不一,所以恨上我了,才……”秦念卖了个痴,问道。 “据说,原是想驳了翼国公府的颜面的。”皇帝道:“却不料下手之人多言语,牵连出这些是非来。” 秦念应了一声,心中却是冷笑。 急着给人定罪,也不该将什么毛病都往人头上栽,以致露了破绽吧!以昨夜朝露的言语推断,那些人说洛下音是真的,可当着朝露的面说什么要猥亵天眷,却必然不可能。若没有这份子妄言,怎能推断指使的人有心谋反? 看来出事儿前她对皇帝的猜测还真没错――踩徐才人,不过是因为想要压她父亲一头,至于这谋反案,不过是赶到了正准的时候,于是反不反都不过是审讯的官员一张嘴罢了。 外头的武官与皇帝,却有哪个人知晓昨夜将军府里折腾的详情?便有人道:“徐望枢食君禄而不忠,现下便当抓捕治罪!” 这一句想来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子上:“是了。此事既然由他派人谋害翼国公府千金而起,便由翼国公来主持此事,可好?” 秦念心头猛地一跳,她很想叫阿爷不要沾手――这很可能是一桩冤案! 徐家倒霉,她自然乐见其成。可将自己家也牵惹进去,便很是不妥了!此时皇帝是要将徐望枢一家踩到底,想来捕风捉影治罪的事儿定不会少,譬如这“谋反”,十之八九便是没有影子的事儿。 阿爷若是查出了真相,便是不给皇帝颜面。若是查不出真相,今后叫人捅出来,那也不失为一桩罪过啊。 然而她此刻,总不能跳出来道“孩儿不在意自个儿性命也不在意江山谁属只求阿爷别多事儿”吧? 正是心中着急的时候,翼国公秦云衡却道:“圣人有旨,臣不敢不从。然而目下情势,臣却不敢深查。” “哦?”皇帝一怔,道:“为何?” “圣人明鉴,徐尚书不过是个正三品的官员,家世更是全无可圈点之处。这样的人便是有不臣之心,又哪儿有底气谋反?莫不是……背后另有人吧?再者世上人多捧高踩低,如今徐望枢正是被圣人亲口指认的谋反之人,想来许多人都极乐意为此寻些证据。而若仓忙定罪,这些证据未必来得及一一查实,今后难免有人闲言碎语,污了圣人的英名。” 皇帝默然不言,秦念听得阿爷这一番话,原本便有些忐忑,至此不由伸手牵了阿姊的衣袖。 “再者……若果然给徐望枢定了谋反大罪,处置了,而他背后若果然还另有旁人,纵了真凶,秦某岂不愧对社稷君王?” 他这一番话,尽数将自己可能沾惹的不是都挑了出来,摆在了皇帝面前。 “翼国公尽管去查。”皇帝终于开口,道:“不管查到什么,不管查到谁――追究到底,绝不手软。” 秦念听得分明,心下也明白了几分。 她不知阿爷与皇帝是不是商量好了才有这样的对话,但如今,可能“指使”徐尚书去谋反的大人物,还能有谁呢? 说到底,这一竿子要将广平王和徐尚书都捅下来――于阿爷来说,到底还是对自己女孩儿深恨入骨的广平王更可怕些吧? 只不知徐尚书哪里开罪了皇帝,被这么盯着,便是没有这一桩劫案,也迟早是要出事儿的。那些个边关戍守的将军们不是都返京告状,还偏生都拿着徐尚书唆使他们造反的书信么?从边关回来,可不是三天之内能做到的事儿。 这也是一局棋,伺机发动。只是如今发动得快了些,可棋路却是依旧的。 秦念在心里头冷笑,她还是被人算在了棋局里啊。只是这一局棋,却不止是两个人在下――这并不是黑子与白子的角力,还有旁的目光狼顾鹰伺。 她的家族,算是黑白子之外的力量么?秦念始终认为自己的父兄夫君都是真真的忠臣,可到了这种时候…… 便是忠臣,也要多生几个心眼。若是蠢而忠那般,未必便不会因蠢致死。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三更真是作死啊……作死啊! 吐血睡觉去了。 顺便明天还是日更啊,周五可能更不了,周六尽量更新……周日如果可以是双更补周五。 ------------ 第97章 放火 如这般早就安排好了的案子,秦云衡再如何小心,也只能按着皇帝布下的线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 于是,徐尚书是板上钉钉的反贼了。家里头男子斩首,族亲流放,女眷没官――这些事儿自有主事的官员奔忙,和秦家仿佛没什么关系,和京中旁的家族,更是没什么关系。 即便此事追查下去的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个仿佛死不了的广平王,也并没有人惊诧了。这不是去查一桩案子,倒仿佛是已然知道了结局再去编造一个故事。 如秦念这般唯恐徐家倒霉不够彻底的人都有这样的感受,那徐采女又是如何想?自打徐家获罪那一天起,秦念便只见过她一回了――那一回正是秦皇后的小公主满周岁的盛宴开始之前。她闲着也无聊,便叫秦皇后的宫女带她去殿后逛逛,却正遇得徐氏。 她来做什么?秦念心中兀地便罩上了一层阴。 秦皇后决计不会邀请徐氏来参加小公主的周岁宴的,而秦念怎么看徐氏都有些偷偷摸摸,难免往坏里猜想――她莫不是来做什么坏事的? “这不是徐采女么?许久不见,怎的这般憔悴?哦,是为了母家获罪的事儿不是?”她道。 徐氏一言不发,颤抖着低下头去。她原是在前行,有些犹豫,却还是踏出了步子。只是牙床骨微妙的形变意味着她在咬牙。 “也不必这样痛恨吧?”秦念道:“圣人待你,还是有恩典的呀。至少你还是个采女,不大不小,也算个内命妇,不至于被当做官婢认人拿捏。难道这不值得焚香以庆?这样阴着脸来此处,难道是要讨今日贵客们的不快吗?” 徐氏终究是忍不住,道:“但愿秦七娘也有一日能得到这般焚香以庆的机会!” “哦……怕是要叫你失望了。”秦念微微垂下眸子,道:“你阿爷的事儿已然败露了,他的‘大业’自然也便成不了,想叫我秦氏倒霉……你怕是没那个机会了!” 徐采女的身体也颤了起来,她哑声道:“我阿爷是冤枉的!你秦家罗织罪名陷害忠臣,总有一日,圣人会看清楚你们的嘴脸!到那时候,我不信你还如今日嚣张!” 秦念“嗤”的一笑,道:“你可知晓,咱们是如何知道你阿爷要谋反的?是圣人亲口说的,不信,你问他去啊。” 徐氏张大了眼:“怎么会!” 秦念冷笑一声,扭头便要走。她是不怕徐氏的,不管是动心思还是动手,徐氏都绝不是对手。 然而,她却实在低估了一个想拼命的女人是何其可怕――千万个不巧,一个脆亮的童声便在此刻响起:“七姨!你怎的在这里?阿娘寻你呢!” 说话的,不是太子,却又是谁? 秦念笑笑,道:“遇到了一个人,说几句话罢了。太子殿下来此作甚?” 她话音未落,余光瞥见徐氏,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尚来不及提醒太子退避,便见得徐氏冲向了太子。 秦念情急想去扯她,却不知她力气如此大,经她拖拽也不曾扯住,两人反倒一同跌倒了。摔跌的地方正有几级石阶,秦念将徐氏向后扯,一同跌倒时便被徐氏压在了下头,后背在石阶上撞得生疼。 太子惊得面色发白,道:“七姨,七姨?” “殿下快走!这毒妇疯了!召侍卫!”秦念叫道,她被徐氏的身子压住,徐氏挣扎着起身,她便挣扎着抓住彼人的手足。 一时之间,两名贵妇竟撕打在了一处。秦念身手虽好,一时间又哪里架得住徐氏不管不顾地挠抓咬啃?须臾手臂上便添了几条血痕。 太子倒也伶俐,听了她的话掉头便跑,带着哭腔的童音传出去好远。 此处离皇后的殿阁也没有多远,侍卫宫人自然是不少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这一闹起来,当下边有人跑过来。 “贱妇!你松开我!”是秦念的声音。 “你才是贱妇!你这个克夫的贱婢!”徐氏照着秦念的手腕便咬下去,秦念吃痛,猛然挣开她另一只手,重重一耳光抽在徐氏脸上,顺带还挠了一把。 而徐氏素齿所向,秦念皓腕之上也瞬时添了一圈儿血痕。 这般打将起来,饶是那些个侍卫也都震住了。他们虽个个都惊异于女人互殴那挠脸扯发捶胸的凶猛,可也不敢怠慢,忙上前扯开了二人。 “你鬼鬼祟祟来皇后殿前做什么?还敢袭击太子,你真真是不要命了!”秦念被几名宫女拥住,披了氅衣挡住被徐氏扯破的衣衫,怒道。 而徐氏被几名侍卫捺着,怒笑道:“秦七娘还真是霸道,难不成我经过此处也不成了吗?这里离皇后的处所虽近,却也不算皇后的殿阁。而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当这后宫是你家的翼国公府吗?由得你捶打妃妾!” “可是我要动手打你的?是你先要攻击太子殿下的!” “若不是你……” “阿念!知晓今日是大日子,你还与人争……”秦皇后的声音却正在此刻响起。她匆匆而来,盛装丽服,见得秦念发鬓散乱面上沾血,不由蹙了眉,及至看到徐氏,却是一怔,方沉声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阿娘,阿娘,这个毒妇打伤了七姨了!”太子伸手扯住秦皇后的衣袖,哭道:“她原本是要来袭击儿的,七姨挡着……” 小殿下拉得一手好偏架――秦念这自小拿打架当乐子的人,和那以文采惊京城的徐三娘,真的动起手来,鬼也知晓谁吃亏。可太子提都不提被人按着的徐氏比秦念还狼狈的事儿。 “什么?”秦皇后看着徐氏,便是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动了怒:“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伤害太子!果然是叛贼之女,养不家的豺狼!” 徐氏努力想挣扎起来,却终究无果。她再如何疯狂,又怎能和身强体壮的侍卫们比?可这一番折腾也非全无用处――从她怀中,却掉出了一个布人。 秦念已然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去更衣上药重新梳头了,自然见不到这一幕。而当她重新打扮妥当,入席参宴之时,却见皇后面上的笑容之下,有一丝不易被看出来的不悦。 秦念初时只当她是因了自己与徐氏闹将开,在公主的生日宴前惹了事儿方才不快的,不由有些心虚。趁着宴中暂无人注意她时,便悄悄溜到了皇后身边,娇声道:“阿姊……我知晓错了,今后见得那贱人,我绕着她走便是了。” 皇后不言不语,将她手握起,微微掀开她衣袖,看了看方才被徐氏挠伤的地方。 “阿姊莫要沉着脸了。”秦念如小猫一般撞了撞秦皇后:“您再这般不悦,阿念要慌了……我也不是想和她打架嘛……” “你不会再遇到她了。” “什么?”秦念一怔,随即比出唇形:“阿姊!你……杀了她?” “她身上有巫蛊之术所用的布人。”秦愿压低声音道:“需报请了圣人才能处置――现下已然将她堵了口丢进前头和玉偏殿关着了,想来不能再出什么事儿。” “布人?”秦念骇然,道:“她是要来这附近埋下那东西,好……” 秦皇后将手指比在唇边:“她活着还不如死了。罢了,不提此事,今儿是好日子,便是要送她走,也须得明日了――说起来……” 秦皇后话未说完,外头便忽然一阵喧哗,内监们尖锐的嗓子听着格外刺耳,混成一片的呼喊要细心分辨才能听出喊的是“偏殿走水啦”。 走水? “诸位莫急。”秦皇后当机立断,起身道:“小小火情,不碍事儿的。外头又没有风,火烧不到这边儿来!” 说着,她又向抱着小公主的乳母道:“你们先换个地方,连着诸位夫人带来的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寻个烟呛不过去的地方!” 那乳母便如同领了一群小鸡崽儿的母鸡一般,拉扯着一堆娃儿出去了。而殿中剩下的女眷们,却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外头起了火,谁也不知晓怎么烧起来,又如何能烧起来的――厨房自然不会在皇后的宫殿左近,宫中大殿又悉有火龙,便是冬日也不需烧炭盆。 如是,宫中若是起火,不是被雷劈的,便是有人放火。 而放火这事儿,素来与“作乱”相连。如今没有大批侍卫赶到,这些个贵族女眷谁不是惜命得很,谁敢出去? 此时方有人醒过神儿来――这是该赶紧告辞了,能走多远走多远的时候啊。可偏生不行。那些个妃嫔走不掉,也便罢了,宫外来的贵妇们又各自带了弟妹儿女,那些个小娃儿可都随着小公主的乳母去了,她们哪儿能自个儿逃走? 然而殿中的慌乱不安持续不久,便有内侍进来,规规矩矩行了礼,声音朗朗道:“皇后殿下与诸位贵人稍安,不过是前头和玉殿的偏殿走水,目下正在灭火,隔着三重宫院,想来不致烧到此处……” 秦皇后这方才点了点头,面上笑意宁稳,口中却道:“叫侍卫将这附近统统围起来,任何人不许走漏……好生生的突然着火,岂不是有人故意的么?今日也不知是怎的,招人烦的事儿一桩一桩,叫贵人们多见笑呢……” “阿姊?”秦念却想起她方才的话,悄声道:“那火,是不是徐氏放的?” “她被反绑双手丢在殿里,便是带着火镰火石,又如何能放火?” “可是,那绳子可以磨断的啊。”秦念道:“她巴巴赶着小公主的生辰来这里,我倒不很相信她只是为了来埋个布人的。说不定,她本来便想着放火呢?” ------------ 第98章 归返 贵人们虽然已无心宴饮,可殿上的歌舞却是始终不停的。秦皇后静静坐着,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从殿门门缝中渗入的烟气她根本闻不到一般。 如是,她们便是心内如何惊慌,也断不能露怯。一时之间,大殿里倒还是一副太平气象。 却是在内侍进门,禀报大火已然扑灭的时刻,歌舞声罢管弦休。秦皇后出了一口气,道 :“今日惊吓了诸位贵人了――也罢,宫中出了这样的事儿,暂且不便诸位出宫,且请稍安,待查明了事情,自当对贵人们有个交代的。” 说罢,她便起身要带着楚歌几个出去。秦念也连忙拔脚跟上。可到了方才着过火的和玉殿外,秦皇后却踌躇了一瞬,方迈步进去。 无人伤亡,和玉殿的宫女内侍们全在院中跪着等降罪。小公主的周岁生辰不是小日子,这般时候闹出走水的事儿,偏殿里还又有一位该被看管着的徐氏,他们当真是得瑟缩起来了。 “怎么烧起来的?”秦皇后道:“此间的总管呢?” 一名内侍膝行两步,道:“回殿下,小的是这里的总管――已然安排了人在殿内看管着徐采女,可这挨千刀的婢子去方便,却也不叫旁人进去盯着。待她回来,便发现门在里头被人闩住了,窗户也都闭住了,想来是徐氏挣脱了绳子,人却不曾逃走。咱们在外头着急,喊她开门,全无声息,又怕她寻了短见,便唤人要将窗户踢开。可谁料窗子一开,便是一股烟气出来,火也扑将出来……” “里头是闷烧着,一开窗子见了风,自然就烧爆了。”秦念道,话说出口见得阿姊绝非嘉奖的眼神,便不由挑挑眉,低下了头。 “她怎么会挣脱绳索的?现下人可是烧死在里头了?”秦皇后面色严峻,道:“出了这般事情,圣人该如何处置,你……” “谁烧死在里头了?”却正是皇帝的声音好巧不巧从她们身后响起:“我方才听说这和玉殿起火……” 秦皇后颔首,将徐氏与秦念起冲突,掉出小布人,以致看押期间偏殿失火的事儿同皇帝讲了一遍。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皇帝微微蹙眉,却看不出是恼了谁。 待得秦皇后说完许久,他方道:“阿愿随我进去看看,你们几个也都跟过来。” 秦念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同和玉殿那些面无人色的婢女内侍们一同留在了庭院之中。然而转眼之间,殿内脚步声响,面色煞白的秦皇后疾步而出,身后跟着皇帝。 她到得院中便停下脚步,半弯了腰,不断作呕。皇帝在她身后立住,轻轻拍打她的脊背。待秦皇后将今日饮食下去的都吐了个八九不离十,宫女捧了净水来与她漱了口,他方将秦皇后松松圈在了怀里,和声安慰。 秦念看在眼中,不由有些急,向前道:“圣人,里头究竟如何?” “如何?不过是一具焦尸……”皇帝的眉头紧蹙,道:“我正要叫阿愿莫要转到屏风后头来,她便……” “阿姊胆小,您就不该让她进去的。”秦念疾步过去,取了帕子将阿姊口边水珠擦去:“阿姊,您可还好?” 秦皇后许久不出声,待开口,却是极倔强:“她是要害我儿女,她死了也是自作自受……我不怕。” 秦念听着这话,怎么都觉得阿姊是在嘴硬。据她所知,秦皇后入宫这些年,说是没见过生死,没沾惹过人命,那定然是不能的。可秦皇后未必自己见过死人啊。 她秦念整死广平王的母亲孙氏之时毫不愧疚,却在见到广平王满身是血的情形时吓得转身便走。而秦愿这般温顺柔和的性子,见得的又是一具焦臭的尸体,怎么能不怕?出了门方才呕吐,已然是坚强的很了。 “不怕,我在。”皇帝亦在此时道,他轻轻拍抚秦愿脊背,道:“她这样狠毒的叛臣之女,便是十殿阎罗也不会再许她出来害人――来人,将这里处置了。” “处置”自然不是单指将徐氏的焦尸拖出去埋了,这整座殿里头,除了须得重新粉刷,再布摆设外,还须得请道人来行法辟秽。秦念出宫之时便正遇得这么一行人,见得了也便安了几分心。 可事儿却并不曾因此宁止。不过三日,秦念便被阿娘裴夫人捉了出来,但见母亲面色焦虑,道:“你可知晓你阿姊是受了什么惊吓?那和玉殿失火,你不是与她一道去的吗?” 秦念一怔,道:“阿姊是怎地了?阿娘问起这个……” “我听太后道,她近日日日失眠,半夜惊醒的。早上过去拜见,连眼眶子都是青黑的。”裴氏道:“你阿姊身子原本不好,哪里经得起这般!” 秦念不由失色,道:“那一日殿中的火原本是徐氏放的,将她自己烧死了,阿姊进去的时候看到了尸首――可是圣人已然请了道人辟秽了啊!怎地还是……” “大概是吓着了。或许……出去走走会好些?”裴夫人道:“我听太后道这阵子宫中也没什么大事儿了,要么,你下次去同你阿姊提一声,咱们去行宫里散散心如何。” 秦念自然点头。皇室的行宫,在京城左近大抵有四五处,更远的有七八处。每一处都有宫人常在,随时准备贵人们驾幸的。若宫中果然没什么事务处置,阿姊能出去走走,自然是好。 她下一回入宫,当真和阿姊提议了,阿姊同圣人说,也经住圣人同意了。可偏生就是要动身的前一日,落凤郡军报传来,道是白琅亲俘叛军大将一名,正要献俘入京。 这消息传来的时候,秦念正在阿姊身边帮着她挑拣带去行宫的衣裳――按着原本的计划,裴夫人、秦念两个都要随着去的,连翼国公亦会借此机会一同去附近秦家的别业里小住消暑。可皇帝遣来的侍人向秦念说出这一句时,秦念手上还提着阿姊的一条杏色襦,人却怔在了当下。 白琅要回来了? “恭喜秦夫人呢。”那巴巴跑来的内侍,气都没喘匀,眼便已然笑成了弯月,道:“听闻这一回白将军要……拜明威将军了。” 秦念看看秦愿,道:“阿姊,这……” “他若是回来了,你便不要随着我们走了。”秦愿也笑了,她这一段时日又瘦了些,只是比秦念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好了许多,道:“新婚的小夫妇,日子过不了两天安稳的,便要出征啦作战的,我哪儿忍心再教你……” 秦念面上登时绯红,捶了阿姊两下,道:“阿姊做皇后殿下也能说这样的话!什么新婚夫妇,我都是做了阿娘的人了。” 秦皇后笑笑,道:“我看这一件衫子倒是更配那条单丝海棠色裙,你说呢?” 秦念烫着脸,抿唇不言。 于是,一家子人出去便真的将秦念丢在了京中。而白琅这一回献俘回来得也快得很,不过半个月便到了京城。 秦念见得他时,分明怔了一怔。自家的郎君,无论如何也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的。然而此刻的白琅,与她离开时的白琅看着却仿佛是两个人。 “郎君?”她小声道。 白琅向前,拉起她手,看着她微笑。这笑容还是熟悉的,只是他面颊消瘦,肌肤也晒成铜色,实在和先前的他差得太多了。 “怎么成了这样?”秦念心下瞬间便软了,她抬起手,去抚摸他的脸,低声喃喃道。 “累。”白琅只这样道。 单只是累么?秦念想问,却没有问出来。想也知晓,白琅从前也是沙场征战的将军,却从不曾变成这样,先前,他刚刚回京时也能给她“君子如玉”的惊艳――倘若换了现下的他,秦念断断不会生此想。 所以,先前她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是何等辛苦?那落凤郡的战事,她走时已然多半结束了,而他…… “我走了之后,你们都做了什么?”着婢子端了茶饭上来,秦念在他身边坐下,托腮问道。 “我啊……”白琅想了想,道:“不过是去做了一回叛军罢了。” 秦念一怔:“你现下这模样,便是去敌营里头伪装叛军的时候……” 白琅点头,他神色镇静平淡,不紧不慢用饭。待放了箸,方向秦念道:“惊怔着作甚?” 秦念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所以什么生俘敌军大将,是这样来的?你便不怕危险么,不怕叫人发现……立下功劳,有那般要紧么?” “没有战功,我拿什么来配你?”白琅道,他轻轻掰开秦念的手指,复又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头,面上温和怜爱之情毕现:“铮郎呢,抱来叫我看看。” 秦念咬了唇,背过身去叫婢子将孩儿抱来。趁着白琅在她身后看不到她面色,她飞快地用帔角擦了擦眼。 白铮的乳母胡氏抱着孩儿飞速地便来了,恰巧小郎君醒着,白琅便也顾不得什么的要抱他。可这孩儿到得阿爷怀中,却是使劲儿把身子向后仰,仿佛在躲避什么。 “他不认得我了。”白琅笑了笑,将铮郎递给了秦念。而那小小的娃儿,一被秦念揽住,便紧巴巴贴住了阿娘,一副生怕被别人再夺走的模样儿。 秦念却尴尬且心酸,道:“不过是面生……郎君在家里头多待几日便好了。” 白琅不言。他离他们母子两个有几步的距离,便这么看着,微微笑着,仿佛他的儿郎子不认他也不会叫他有半点儿的难过一般。 仿佛能团聚,便是世上最好的事儿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坐火车回家就没法子更新了tat。 ------------ 第99章 □□ 秦念原本很是担忧白铮不认阿爷这一桩事儿会叫白琅很不愉悦,却不料她当真是多想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白琅在府上住了尚且不到七天,小东西见着阿爷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了,全然再没有先前的畏怕。 白琅抱着他的时候,秦念也便在一边儿看着,越看越觉得他两个面目相似的很。原本她觉着白铮的眉眼像是她了,这样一看,却是更像白琅。 她向殷殷抱怨这一出,却遭了婢子轻笑,道:“娘子闹什么小性儿――奴都听说过,这夫妇两个,颜面当真会越发相似的。奴看着,郎君与娘子的面貌……” 秦念斜乜她一眼,道:“若果如此,你可是亏得很了。我看那雪竹的面貌比你是差得远了。” 这一回子换了殷殷脸红。秦念早便答应过她的婚事,可总有些事儿拖着延着,拖到如今,再不给办了,也便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趁着白琅还在京中,她也同他说过了此事――落凤郡的战事如今算是消弭了,但广平王一日逍遥在外,一日便不可掉以轻心。连白琅自己都说不清什么时候会再披戎装北上征伐,这难得的宁静日子,怎么能不珍惜?真有什么事儿,终究是要赶着办了的。 这样的时光,过得极快,直到秦皇后休养了一个余月赶回宫中处置宫务,秦念仍旧觉得离她去行宫也不过数天。 然而秦皇后的模样却比先前在宫中的时候好了太多。她面颊微微泛出粉润,向带着白铮入宫探看的秦念道:“你真该也随着去的――那行宫里头的泉汤,当真是好得很。泡过了只觉得周身都通畅了。” “那么,阿姊为何不多留几日,”秦念道:“我看着您休养也很见起色呢。” “这宫里头的事儿,我哪儿敢长久不管?”秦愿道:“阿念你也知晓的……面子上都是姊妹,言语里都抹着蜜,心底下想着什么,谁能知晓?便连那徐氏都能闹出烧了小半个和玉殿的麻烦来……”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秦念却明白过来了。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秦皇后一走,宫中的事儿便交给了几个位分高的妃子。这原本不算事儿,但若是有人长久拿了皇后的权力,便难说不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阿姊也注意些身子,莫要累着了。”秦念道:“说来,倒是爷娘会享福气呢,翼国公府的别业里头,不也有汤泉?” “那一口我小时候去过,比不上行宫中的。然而同旁的贵人家相比,也算是难得的了。”秦皇后起身,从秦念怀中抱过了白铮,道:“改日你带着铮郎回去,也叫儿郎子享享福气――我猜,白将军家里头,目下还是没有带着汤泉的别业的吧?” 秦念面上微微泛红,道:“四品的军官罢了,哪里有那份福气。” “他这样年轻,今后前途好着呢。”秦愿抱了白铮,逗弄着小男孩儿,道:“这孩儿倒是生得好看……阿念改日再养个小娘子吧,与我做儿妇。” 秦念一怔,道:“哪儿有这样说话的――便是阿姊不用同陛下说这一桩事儿,您的儿妇亦是今后的太子妃,我可不敢肖想。那是要极高门第的女孩儿才做得的。以我郎君的身份,我家的小娘子便是做了太子妃,只怕也没好日子过。” 秦愿一怔,抬眼瞥了秦念,却是有些无奈地一笑,道:“你……罢了,你与我,同阿娘和姨母还是不同的。我对你,只是阿姊,却没什么恩德,不致如阿娘一般,为了报姨母的恩,舍得下心……” 秦念不意阿姊这般说,登时便有些愧疚,道:“阿姊,我不敢影射这个……” “谁说你影射了?只不过感叹……今后白府的小娘子们,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娘。”秦愿道:“咱们两个是姊妹,你看得我苦,自然也不愿意……罢了,说这个作甚,陛下待我,倒也还是不错的。总比……总比先帝待姨母好出太多。” 秦念抿抿唇,她对先帝是半点儿好感都没有。(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她的姨母当年还是裴惠妃的时候,吃的苦说起来都叫人咬牙。先帝在她殿中与裴府的庶女通好,将她贬压,险些要了她性命去。对秦念的父母,亦是从不曾留情过――若不是先帝在裴夫人第一回怀孕的时候贬谪她的夫婿,如何会伤了她腹中胎儿元气,以致秦愿从来体弱? 几桩事儿相加,秦念对先帝的厌恶简直足以扭曲她的心性――妇人杀夫乃是大罪过,可她知晓先帝的死与她姨母脱不开干系的时候,心下直叫好。 这般不把女子当人,一心只有那点儿权势,最要命的是还如此愚蠢的男人,活着做什么?死了倒是干净。 于是,许多年后,当她也遇到这么一个男人,她的选择便同当年的姨母一模一样――只是,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和决断,她只能依靠姨母与表兄。 大概,世上并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和姨母一样的。这个女人手上曾经握着整个王朝,她金彩辉煌的裙裾曼曳过的地方,每一个脚步都踏着人血与不甘的魂灵。如今,姨母已然不问世事潜心休养了,可秦念分明感觉得到,太后深居的那座宫殿,隐隐还是后宫之中最是触碰不得的秘密。 这样的姨母,秦念是怕的――她利用过她,然而却也是敬的,甚至是向往的。这世道有太多的东西挡在做女子的面前,能有心气将所有阻碍都踢开的人,无论如何都极是值得敬佩。 她大概,从一开始,便不是个好女孩儿吧。倘若第二嫁的不是白琅这样的人,而是下一个广平王,只怕她真要如了那徐采女的咒骂一般,做个克夫的人了。 而目下,她倒也并不排斥做一个好夫人。就如当下一般,与自己的姊妹闲坐了,品茶谈天,逗弄着孩儿……稍远的地方,温润香气袅袅从香炉上升起,在午后荫蔽的殿中勾画着柔润妩媚的线。 过得一阵子,小公主的乳母将公主也抱了来。公主的封号唤作“万盛”,倒是个很有气象的名儿。只是小公主生得如她阿娘一般安静柔和,明明是满了周岁的了,却比表弟白铮还要老实些,仿佛是没什么劲儿闹,只是甜甜地望着母亲与七姨笑。 秦念姊妹两个便这般闲谈着,倒是很安适。可偏生在此时,皇后的宫女楚歌匆匆入门,面色虽然青白,脚下到底没有失态地跑起来。 “怎么了?”秦皇后见此,先唤了万盛公主的乳母与胡氏一道将两个孩儿抱下去,又令无关之人退下,方问道。 楚歌抬眼看了看秦念,得了皇后一句“无妨”后方道:“回殿下,圣人方才在崔丽妃那儿,用了个冰碗儿,突然便……便昏了过去。” 秦皇后闻言霍然立起,但大抵是坐得久了,身子一晃竟险些跌倒。秦念忙去搀着她,待得阿姊站稳了,她方才发现自己的手亦在控不住地抖。 “阿姊,阿姊。”她低声道:“您别慌。” “阿念……”秦皇后抓着她的手,道:“你再同我说一遍――方才楚歌说的,是什么?可是我听错了?” “圣人在崔丽妃那里用了个冰碗,便忽然昏了过去。”秦念重复道,她心下也知晓此事大为不妙――秦皇后去行宫休养之时,宫务有多半是由崔丽妃打理的。目下看来,崔丽妃的荣宠虽然还暂时比不得秦皇后,却也隐隐有超过旁人许多的势头了。 这样正要得宠的妃嫔,却出了这样的事儿! 依例来说,若是皇帝没什么事儿,好了起来,追查那冰碗,万幸不是崔丽妃制的,那么崔氏不过是被太后与皇后敲打敲打,今后或许还有点日子过。可若是皇帝不好了,落下了什么病根儿或者干脆就没了,又或者那冰碗真与崔丽妃有关,崔氏便只能去死了。 可后宫出了这般事情,又有哪个人不喊自己冤枉的?说不得,阿姊这几日除了关怀圣人的病疾之外,还要关怀一下这案子的“真情”。 “我去看看。”秦皇后站了一忽儿,终于是镇定了:“阿念,你跟着我一起去。” 秦念点了点头,便随着阿姊出了殿,可还不曾到得宫院门口,便见得几名内侍匆匆奔来:“皇后殿下!” 宫中原本是禁止任何人喧哗狂奔的,如此方有徐氏当时羞辱秦念而秦念无法与之争吵的事儿。可如今那些个内侍却跑得个个脸红,仿佛是奔命一般。 秦皇后不由蹙起了眉头,斥道:“可是都没了规矩了?我才出去了几日,便由得你们在宫内奔跑!” 那几名内侍哪儿敢与皇后争辩,见此忙跪□去,话语却抖抖索索:“皇后殿下!明庆门守军哗变了!咱们几个正要去和圣人禀报……万望皇后殿下恕罪!” 秦念一怔,顿感整个人如置身冰窟一般寒冷。她扭过头去看阿姊,多盼着阿姊面上有素来的平静,可偏生…… 秦皇后面上,俱是无措。 “阿姊!”她忙唤了一声。 “守军哗变?”秦皇后仿佛终于醒过了神儿来,轻声道:“这样巧啊,怎么……都赶到一起了?” “是谁有心的吧?”她只能猜测道。 “……”秦皇后沉默片刻,突然对楚歌道:“取我的符信给七娘!” “这是……” “你快些出宫!”秦皇后道:“阿爷不在,咱们的兄弟也不在,我不信旁人――叫白琅入宫来,或许,或许他有法子!我现下去圣人那里,或许圣人已然醒了。” 秦念忙不迭点头,见楚歌快步向殿内奔去,忽然想到一遭:“阿姊!明庆门距宫城还有一段路途,宫城亦有守卫与宫墙――现下,不若下令叫人守住宫城为先!” “可我不会这个!”秦皇后失声道:“你可有法子……阿念,你不是守过城么?” “阿姊遣个身手好的,拿着您的符信出宫,去寻白琅入宫便是。”秦念道:“我留下。阿姊,莫急……圣人是天子,祖宗天地护佑着呢,不会……不会有事。” 她这般说着,心下却明知――什么祖宗天地护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无稽的话么?皇帝一倒紧接着守军哗变,这事儿,说是没人安排她都不信! ------------ 第100章 对峙 秦念上得宫城城墙的时刻,心思竟有一瞬的恍惚。(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奇 书 网 ) 这里,是王朝至核心的地方,最高贵的家族在这里绵延,言语不足以描述的富贵下头,隐匿的却是数不过的龌蹉盘算。 仇恨,杀害,栽赃……皇族注定是要与这些东西牵扯不清的,连着他们各自的姻亲,彼此厮杀纠缠不休。 于是,在城墙上遥遥望见的皇城城墙的火光,远远听到的呼喝之声……究竟是圣人的祖先留下的庇佑,还是缠绕在血液之中的诅咒? 很多年前,还有更多年前,这里也曾经有过三四次兵变。有些成功了,有些失败了,成功的是天下的至尊,失败的不知所终。没有谁知晓那些时候,是不是也像现下一般混乱――那些守内城的军卫们已然慌了,纷乱嘈杂的样子,倒仿佛敌人已然攻了进来一般。 这些个禁卫皆是高门大户的子弟,若说是勇敢风流,谁都不肯承认与旁人比逊色那么一筹半分的。可当下看来,他们之中,却连个真真有胆气的儿郎都没有。 连校尉向秦念回话之时,唇都是颤抖的。 秦念微微蹙眉,道:“听着我说的――给我查勘一遍,宫中所有的门必须闭合,任何人不准喧嚣散乱,更不准趁机混入内宫劫掠。违者必斩!” “这些军士们都是知晓的,可是――当下怎么办?您看,除了明庆门之外,西边儿和北边儿的城墙也乱起来了,想来叛军势头不小……” 哪里用他提醒?秦念自己看的分明,外头的混乱地带已然快要将宫城整个儿围起来了。方才阿姊的身边人出去向白琅报信,尚且有一道大门能打开,可他们若是来得更晚些,只怕白琅也进不了宫城了。 他手上,究竟是没有兵员啊。 她也急,可半点儿不敢露声色,见得那校尉慌乱,只得轻笑一声:“你急什么?不过是乱军罢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你且告诉我,明庆门守军有多少?” “统统算上,也不过三四百人。” “这般说,外城的守军,现下能来的也不过三千余。其中还有许多人未必愿意跟着作乱――咱们的人可也有一千多,还可以凭借城墙固守,你们怕什么?” “咱们可都是没打过仗的……”那校尉吞了口唾沫,润了润想来已然干渴非常的喉咙,道:“真若是厮杀起来,只怕弟兄们腿软……” 秦念正要再开口,便听得身后有人道:“腿软?不想回家见爷娘妻子的,便尽管腿软!” 白琅!秦念听得他声音,心下一宽,竟是险些跌倒,回头却只能唤出一声:“郎君!” 白琅额上尚有细密的汗珠,想来是一路飞马前来,而神色却是镇定之极,瞥着她不过微微一笑:“别怕。” “将军来了,便是再好不过。”那校尉全然看不出白琅的话是说给谁的,竟自接了话道:“您来了,咱们便有底气了。” 秦念听着这话,分明觉得哪儿不大对――难道倘若白琅不在,她站在这里便一点儿用也没有吗?也罢,她一个女子,原本也不该要求谁信她的。 “传令吧。”白琅便也转向那校尉道:“紧守诸门,严禁出入――阿念,你现下去皇后殿下那里,请她下令,免得宫中扰攘,乱了人心。” 秦念点点头,下了城墙自去寻阿姊去了。待她到得崔丽妃的云岚殿之外时,已然能遥遥望到宫城上燃起的火光了。 她心中着急,步态便更快了一点儿。 崔丽妃这一处云岚殿,原本是个好处所,尤其是在这般夏日时候,更是凉爽宜人。只是也不知是因了她心思沉沉还是怎么的,秦念这一回踏入云岚殿,只觉得心里头罩着一层冰霰。 大抵不止她一人有这样的感觉――这殿中每一个人面上都不敢有神情,仿佛是小心翼翼地避让着什么决计不能触碰的东西。 秦念走了几步,方看到皇后身边的楚歌静默地立在殿外。正巧楚歌也看到了她,便向前迎了上来:“七娘,殿下在里头呢,要为您通禀么?” 秦念点了头,须臾便随着楚歌进了殿。然而殿内却不若她先前臆想的忙乱,反倒静得叫人心慌,外殿里只有几个侍人站着,却没人说话,仿佛连呼吸声都格外的轻。 而内殿之中的人虽多,却也极其安静。秦念见崔丽妃坐在一边儿,手上绞着一条帕子,正在拭泪,而阿姊背向她,坐在榻边。 那张宽大的平脱榻边垂着帘幕,秦念站在内殿门口,看不到内里的情形,只是莫名觉得心沉了下去。 “阿姊!”她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声音发虚。 秦皇后回过头来,看看她,勉强挑了挑唇角:“白将军来了?” 秦念点了头,道:“圣人的身子……如何?” 她说着话,便要向榻边走,却不料秦皇后突然站起了身,迎向她,显然是不想叫她看到皇帝的:“他……你且出来,咱们两个说。” 秦念尾随她到了偏殿里,着宫女关了门,秦愿方道:“目下是没什么法子了……如今只有两个侍御医在,奉御们却是召不进来了。侍御医们说,圣人用的那个冰碗没什么蹊跷之处,大抵是突然用了冰的东西,身子禁不住方……我怎的偏生就信不得这话呢?” 秦念抿唇,道:“若只是用了冰冷食物方才突然昏倒,可好治疗吗?” “用过针,也不见好。”秦皇后道:“谁知晓呢?不曾用针的时候,一个个皆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必能叫圣人好起来一般,用过针不见效,方同我说这情形比他们诊疗得要重些――这样的废话,听着可真叫人心烦。外有那丽妃哭哭啼啼的,真想将她撵走!说来,外头城上,如何了?” “白将军到了,或许……”秦念道:“守宫城的约莫有千余卫士,外头的皇城守卫却有三千,说不得,拖延罢了。只盼着十二卫的将军们无有异心。倘能借了十二卫的军力,那些个叛贼不过是皮毛之患。可若是……” 秦愿默然许久,道:“只盼祖宗保佑……走吧,咱们回那边儿去,我实在不敢留着那崔丽妃与圣人独处太久。到底只是几个侍御医的言语,未必便十分可信。倘若那冰碗里实是有蹊跷的,再给她留下破绽,我万死也难辞其咎的。” 她话音未落,殿外头却传来了楚歌急促的叩门声:“皇后殿下!太后来了!” 楚歌奴随了主的性子,平时也是个安稳的,此时的音色却有些急。秦皇后登时便站起了身,疾步而出。秦念想了想,待她走远些方才举步跟上。 如此,她到得殿内之时,正听得太后的一声吩咐:“把她看押起来!皇后也太过好心,这样的人,无论有嫌疑没有,先得捉了,免得再生是非!” 而阿姊的声音恭顺,全然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是了,儿想着,侍御医们说与她无干,崔氏又是大族,若她果然是冤的,今后传出去未免寒了人心。” “这主张我为你做!丽妃便是冤枉,也该明白此刻只能委屈你一阵子!想来是不会怨怼的!”裴太后道,全然不顾崔丽妃那惊骇欲哭的神色,只向着长甥女兼儿妇秦愿说话:“如今宫外生变,宫内出事儿――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主张,大可一并说了出来。现下已然再不能犹豫不决了!” 耳中听得这一句,秦念原想刹住脚步,却已然是来不及了。便在太后说出这话的同时,她已然踏入了内殿,太后与皇后悉皆看到了她。 便是方才她有心错开些时间,终于也没有全然错开太后与皇后议事的场面――她原以为自己已然避过了她们处置崔氏的尴尬,却怎的也想不到太后还会多问一句。 这一回,便躲不掉了。 “阿念……?”太后见她,亦怔了一下,方道:“方才出事儿的时候,你阿姊不是取了印信给你么?你怎的还在此处?!真真是胆子大!” “阿念是怕城上没人做主方留了下来……”秦皇后却是怎的也不能叫姨母对秦念生了念想的,忙分辩道:“儿召了白将军入宫相助,阿念方才下了城……” 裴太后的眉心却仍是蹙着:“这事儿与秦念何干!你可想过,那些个军士敢哗变滋事,自然是豁上了性命去了!若是白琅不来,难道你真要她一个女娃儿上城和叛军较量?!” “……”秦皇后低了头,道:“儿也是一时无法,想着阿念是自家的姊妹,到底可信些。” 裴太后这一遭却不再反驳儿妇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看向秦念的目光之中尽是无奈:“罢了,你既然现下在,便别想旁的了。若是上天庇佑,或许能逢凶化吉吧……圣人的病况,侍御医们是怎样说的?” “只说是突然用了凉食,方才厥倒。可先前用针用药尽数不见效……”秦皇后道:“如今侍御医也说,不知晓圣人什么时候才醒的过来。性命大抵是无忧的,可光是这么昏着,也不……” “怪道只做得侍御医,做不得奉御!只有这么点儿本事――”裴太后叹骂道:“罢了,说不得还要女子做主!阿念,你现下也莫要在此盘桓了,带人去城墙上,传讯给军士们!守住了宫城,上阵之功人人有份,该记的,该给的,一样都不会少。那边儿守城的事,我不便多问,你与白将军自己做主,多当心些便是了。” 秦念愕然,醒神之后应声之时,心上却莫名浮起了一丝慌张。 这是将守卫宫城的军权交给白琅了么?须知,权力有多大,环伺的危险便有多么险恶……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标题居然被河蟹了!真是的…… ------------ 第101章 许愿 出得殿门,秦念只觉得胸口如同梗住一般,一口气抵着,怎的也咽不下去。(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好看的小说)却也说不上那一股子气是委屈,是恐惧,还是无奈。 她现下是有些后悔依了阿姊的话,要白琅进宫的。如今想来,能折腾出这般禁军哗变的事情的,大概也只有广平王――或者说,从前那个支撑他的金主罢了。而对方怎会贸然起事?王府没了,借突厥之力掀起的叛乱也成不了了,再弄出一桩无疾而终的宫变,又有什么意义? 而若是对方当真做好了准备,事情便更加糟糕。那意味着白琅面对的不单是叛乱的明庆门守军,还可能有旁的敌人……这宫城,想要在短时间内攻下来,是不容易的,可若是宫中有内应从里头开了门的话,事情便再也不能挽回。 而如今,对她来说,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了。白琅已然入宫,她的孩儿也在皇后的殿中,再没有什么退路了,宫城必须守住,守不住等着她的便是家破人亡。 这一桩,大抵白琅心下也是清楚的。是而秦念回到他身边时,发现他的神色严峻非常。 而城下的情形,果然也值得他忧思。 叛军并没有攻城,反倒在城墙下越聚越多。天色已近渐渐晚了,夕暮如火,映照城头城下一般服色的军士们身上都仿佛有血光流动。那些叛军倒也不是四处乱走的,皇城已然失陷,然而他们却只集中在这一处城门下,只怕真要动起手来便要强攻这一处的。 从这里看,敌方的人,实在是不少啊。 说来这事儿也是奇怪,兵变这种事情,多半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闹将起来,才好乘人不备打个措手不及。否则京中京外皆有驻军,但凡有一位将军忠心护主及时赶了来,兵变便未必能成功。主事者也必将身败而死祸延家族。 可这一回……哗变的士兵,好像在城下等待什么似的。难道真如她方才所料,他们等的是城中的内应打开城门,让他们兵不血刃地冲进来吗? 她低声向白琅转达了太后的意思,而彼人怔了怔,却是长叹了一声。 “你来了这里……这儿多危险啊。”他轻声道:“为什么不和你阿姊留在一处?” “姨母已然明令要我来了,难道我还能留着?”秦念道,想了想,复又凑近白琅,低声道:“阿姊和姨母仿佛都很怕我见得圣人,难道……” 白琅眼中掠过的一丝惊诧如同划过夜色的流星一般转眼熄灭,他模样还是镇定的,只是唇边的笑有些勉强:“现下再说这些个,全然没有意义了。等着吧。什么事儿也瞒不了世人……” 秦念默然,向前一步,站在了他身边。还不曾说什么,便听得城下一片喧嚣。 他两个不由向城下望去,却见有人乘马出阵。 那人的身形,秦念一眼便认了出来,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较量了这样久,他终于敢亲自露面了啊。果然还活着,果然一切都是他…… 但广平王却仿佛并不曾注意到她。他用手搭在眉前,向城楼上望过来,目光却与白琅相接。两个人皆不曾退缩,仿佛要用目光争个高下输赢一般。 终于,广平王抬抬手,身边自有一骑出列,高呼:“城上的可是白琅将军?” 秦念分明见得白琅唇边一丝冷笑,他亲自答道:“正是!城下的是谁?可知晓谋逆乃是不赦的重罪!” 广平王向那人说了几句,彼人便敞开了嗓子,再喊一句:“是明日的圣人!白将军若是有心,现下开城,自然有的是您的好处!” 秦念不由切齿,她想也知晓,对方只要能有半分的指望叫白琅投降,便一定会尽力说服他,可这般明目张胆的招降,实在也太无耻了些。 但白琅却道:“哦?什么好处?不妨说来听听?” 城下两人俱是一怔,倒是广平王有些急了,也不再装模作样叫人带话,自己呼道:“将军如今不过是四品明威!以将军神勇,难道做不得上将军吗?!” 白琅沉默片刻,道:“上将军而已吗?” 秦念听得白琅这般说,心下登时一片混沌。他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向广平王要官衔么?若是要到了,难道他当真开城投降? 若他当真这般,于他自己的前途大概是有好处的。可她呢?她怎么办? 秦念微微攥紧了拳头,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白琅当真要投降,她该如何是好。或许,从城楼上跳下去直接摔死还清净干脆些? 但城下的广平王此刻大概也并不好受,想来他那一句“上将军”不过是试探,谁能想到白琅这般被皇帝倚重的将军此刻能毫无廉耻情义地和他大开口要更高的官位?那一刻,他竟是安静了,想了一忽儿,方道:“开城之功,上将军一衔是不辱没白将军的吧?若是将军为我扫平天下叛逆,自然还有……” 白琅却是一笑,打断了他的话:“大王――你应该知晓我顾虑的是什么!” 广平王仿佛恍然,却又是不敢信一般,道:“难道将军所说是你的夫人么?您立了功,她自然有诰命。” 秦念愕然立在城墙上,她如何能想到广平王说出这种话? 无论如何,她也做过他的王妃。即便她几次差点害死他,名头上也到底曾是他的人。一个男人,难道真能这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前妻推给别人?甚至还颁赐诰命…… 这般姿态,从来都不是锱铢必较的广平王能摆出来的吧。 她来不及纠结多久,便想伸手去扯扯白琅,好告诉他此事异常,必有蹊跷的。可白琅正在此时微笑着点了点头:“大王的心胸,果然是宽广得很,为了江山,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不过,白某不降!” 秦念被他这斩钉截铁的四个字给震住,醒过神来时几乎要拍着巴掌跳起来一般欢喜。 相比叫他开城投降,两个人都能苟活于仇人的“恩德”之下的好处,她甚至觉得能死战殉国也值得骄傲。 而在他说话的同时,白琅亦抬起了右手。随着他的动作,城上的卫士们拉满了角弓,却是均正对着广平王。 广平王忙勒马向后退了两步,方叫道:“白将军三思!你不愿降,未必旁人不愿!待城破,想归化便已晚了!” 白琅不答话,抽了弓箭,与城上守卫一般瞄向了广平王。 广平王又向后退了一个马身,面上亦显出了恚怒之色:“将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必多话!”白琅喝道:“要战便战!” 城下却是安静了。广平王侧过身与身边的什么人说话,仿佛在商议对策。秦念在城头看着,不禁有些鄙薄――难不成,手上的兵力多过这边儿三倍的人反倒不敢作战? 大抵是应了她的想法,城下的军士们终于开始冲锋了。然而这冲锋的模样落在秦念眼中,却登时便看出了破绽。 ――和当初为围攻落凤城的突厥军士相比,这些守卫皇城的士兵,连攻城的气势都拿不出来。倒颇有些被果毅驱赶不能不上前的勉强。这一份勉强在冲上来几步挨了劈头盖脸一通箭雨之后,便如同海水退潮露出的岩石一般,毫无掩饰地暴露了出来。 哪儿有冲锋受挫便逃走的?可这一伙子哗变的禁军,却当真是喊杀向前人向后。 守军却是气势大振。这两边儿的军士多半是不曾上过战场的,若是打得顺利了,自然气势逼人,若是受挫,便恨不能叫爷娘多生出两条腿来好多退几步。如今城上的看着守城有望,自然欢声雷动,连弓弦都多张开了几分。 想来也是,能守卫皇城的,怎么也是家里头有些权势的子弟。谁愿意为一个早就臭名昭著的叛贼交待了身家性命?方才明庆门哗变之时无人抵挡,自然是气势正盛,如今到了宫城下,却确凿无误遇到了“恶名远扬”的白无常。谁不得细细掂量一番自己的斤两? “单只是人多,没什么用处的。”白琅在城上神情却是平淡:“如这样的废物,有一百名精兵可以全部斩杀。” 先前同秦念说话的校尉此时自然不会走开,听闻此言,精神一振:“将军此言当真?!咱们一百人还是能拿得出……” 白琅瞥他一眼,道:“没了城墙,你们的一百人同他们也没什么分别。还是老实守城吧――精兵,那得到城外去调。单看外头的守军是忠于圣人,还是想乘机拥立新主……” 秦念听得这话,心下不由一沉,道:“可是,城外头的守军是谁管带的?” 白琅看她一眼,道:“徐逆的堂妹婿。” 这一句果然与秦念的印象相合――她就记得徐家还有个什么人是带兵的,且还是在京城左近的!当初徐家垮台的时候,她原本还想提醒阿爷注意此人的,然而后来想想,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徐家谋反又是一桩冤案,想来彼人也没那个胆气做出什么来,不然岂不是将他自己也扯进去了? 只是,当初的有恃无恐,如今看来却尽是斩草不除根的后悔。 那人,还会忠诚于当下的圣上吗? 难怪白琅虽然已看出了如今城墙下的人是一帮草包,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 第102章 决死 攻城的战斗并不曾停止,却也不曾打出什么气势来。[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守的尚且能打点精神,攻的却好似是在拖磨时间。 广平王这一回倒是不偷懒了,也不若当初在落凤郡一般丢下军士自己跑路了,始终骑着马在离城楼一箭地之外督战。秦念在城上看着眼红,就隔着这么点儿距离,她偏生杀不掉这个祸害。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白琅回头,瞥了她一眼,轻声道:“想杀了他?” 秦念一怔,点头。 “我也想。”白琅低声道:“现下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去?”秦念睁圆了眼,看住他:“擒贼先擒王,若是他死了,还有谁能统领叛军……” “这我也知晓,可是谁杀得了他?你若觉得我能,我也愿意一试。”白琅道:“你看,下头军心虽乱,却始终未退,他身边的几名军卒也始终跟随着,是好生训练过的。” 秦念默然,小声道:“没法子么?” “……”白琅看看她,道:“你觉得,你家五郎是个什么人?” 秦念一怔,道:“废物?纨绔?惹事精……” 白琅仿佛是不曾想到她这样说,眉头微蹙:“他要是有点儿本事,宫城之围定然能解。若是没本事,弄不来京郊驻军的兵符,咱们便只能等天命了。” 秦念看着他,惊道:“你叫他去做这个?!他……他万一急起来,直接将将军给砍了怎么办?” “不砍了他,你指望徐逆的亲眷来解围么?”白琅道:“徐逆的罪过不及此人,不便迁降,但斩草迟早要除根的。” 秦念直急得额上渗出汗珠,道:“斩将夺军,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若是成了,他便是护主的功臣,若是不成……你以为广平王做了皇帝,你秦家还有人能活吗?”白琅道,他并不看秦念,眼神盯着城下游走的广平王,双手却从不曾放下上弦的弓箭。 秦念抿抿唇,反倒苦笑了出来:“罢了,郎君。我家里头如今便如同摆在高崖孤木上,左一步,右一步,都只有粉身碎骨吧?” 白琅尚不及回答,秦念便听到了城墙内侧一个孩童的声音:“七姨!” 她愕然回头,会这样唤她的,除了太子还能有谁?只是,太子怎的会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 可在她面前出现的,却并不止是太子――太子的乳母,小公主的乳母及胡氏,皆跌跌撞撞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太子虽然年幼,到底是个男孩儿,穿着打扮自然方便,跑得也比那些个女眷快得多,须臾到了城下。秦念哪儿敢叫他上来,只能自己快步下去,到得跟前,才发现太子满脸的泪痕。 她心下登时便慌了。 “怎……怎么了?” 太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模样全然没有做储君的气派:“叛军从西北角门攻进来了!阿娘说,说叫我们快些来找你……” 秦念脸色顿变:“此言当真?!阿姊……她人呢?圣人与太后呢?” 太子使劲儿摇头:“我不知晓,阿娘,阿娘叫我们别再过去了,说,七姨知晓怎么逃走……” 秦念只觉周身都凉了,她扭头向城墙上看去,白琅也正瞥过来。他大概是听不到他们的说话的,此时望着她的眼神,是征询无疑。 而她什么也说不出,只能看着他,摇摇头。 一切都来不及了。叛军入城了……想来广平王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将重兵堆压此处,白琅与她自然要当心提防,然而帝后目下所在的云岚殿,却偏生与此处隔得甚远…… 白琅大抵是从她神色之中看出了蹊跷,几个起落从城墙内侧的台阶转口跳了下来:“怎么了?” “叛军进城了。”秦念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哑:“圣人,阿姊,太后……他们都在云岚殿……只有太子殿下他们几个逃到这里,我听阿姊的意思……大概是要让咱们护着他们走。” 白琅面色剧变:“什么?” “咱们是走,还是……” “……有法子走吗?”白琅仿佛是问她,却也不等她回答,径自转身,冲着尚在城上的校尉厉喝一声:“开城!” 秦念愕然,道:“你要做什么?” “左右也败了,杀了他,还有指望……” “别!”秦念一把扯住他,道:“别做傻事,咱们能走――宫中有密道,我知道的!” 白琅一怔:“有密道?!” “阿姊病重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秦念道:“这里离皇后殿很近,或许来得及……郎君,别去和他拼命,你不能去送死!” “我不能扔下这些同我守城的弟兄。[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超多好看小说]”白琅的声音极平静,面上却带着笑容:“我须得陪他们尽忠。再说,我若是走了,没人拖住他们,你们……阿念,你带着两位殿下和咱们的铮郎,现下就走。我不给你护送的人了,免得人心叵测反而害了你们。” “住口!”秦念急道:“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送死……” “你若是想要两位殿下也殉国,我这唯一一点骨血也留不下的话,便陪我殉情。” 秦念朱唇微张,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她觉得眼底下泛酸,发热,终究是向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白琅从腰间解下了战刀,递给她,微微笑道:“这是我这辈子能送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阿念,记着我,可好?” 秦念再点头,大抵是用力太大,泪水甩落在手臂上。她转身唤了几个妇人,带着孩子们便朝着皇后殿过去。她的步速急,脚下却稳稳的,不敢有一点儿踉跄。 生死离别来得这样快,她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她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了,在那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缕残阳之中,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儿温润情意,还有那一句“记着我”。 她在落凤郡决意赴死之时,也说过这一句话。 只是,这一遭相别,还能不能再见? 一行人走得静默,都是熟悉宫中道路的人,这样走倒也不用点起灯烛招人眼目――其实也不需点灯烛了,东边儿的宫室已然烧成了一片,映上天空的红光如同沸腾的血。 路上也遇到了宫女内侍。秦念将白琅给她的战刀抽在手中,见到谁便不由分说一刀砍上去。这些个宫女太监自然是无辜的,可她不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死旁人同自己被追兵抓住相比,自然是选择前者不那么可怕。 想到即将失去的那个人,秦念已然不太在意自己的性命了。可她到底不能如那些丈夫战死后便哭天喊地恨不能殉情的将军夫人一般,系在她身上的,是比她自己的命还要贵重的命,是万不能有闪失的命。 人血溅在脸上,是他的吻一般灼烫的温暖。 她隐约还记得白琅曾说过,他娶她,是因了她不若旁的女人,没了他,她能活下去,她也能做别人的依仗而不是只能依仗别人。 那是在夸她么?怎么便一语成谶了呢? 到皇后所居宫殿的路程并不算远,找到那块刻着出宫地图的地砖也不算麻烦。机括开合,一行人下到密道之中,便在不熄的鲛油灯照耀下疾行而去。这密道修得考究,虽然无人知晓其存在,却隐约有微风,定是修造时便注意到了的。 这样的秘密,她秦念原本一世都不该见证。 没有人说话,只有纷沓的脚步声在密道中逐渐远去。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被乳母用胸膛堵住,密道又陷入了宁静。 而密道之外,宫城之中,已然如同修罗血场一般。 地上杂乱地倒着人,有人穿着宫女的衣裳,有人正是内侍的打扮,有人却是守城的军卫。 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还活着。脏器拖在地上,伤口露出惨白的骨茬,却还不如当时便死了。 已然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了,叛军见人便杀,气焰当真是熏天。可没有谁能阻止他们了,守宫城的军士,能降的已然降了,不能降的,已然死了。 只有一处,在满宫的混乱之中安静之极。 广平王正在此处,叛军的首领们皆在此处,白琅亦在此处。 他背倚着城墙,周身浴血,伤处不少,只是强撑着不愿在仇人面前倒下。 而他脚下是几十具尸体,有方才还一道守城的弟兄的,更多的是叛军的。肉搏之中,没有谁敢开弓射箭,而要在白琅身上捅一刀,叛军须得死四五个人才行。 可便是这样,胜负也不会有异数。 广平王自己是不会在混战之中出现的,他只会在敌人已然再也无力翻盘之时,得意洋洋地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出现在自家随从无微不至的保护之中。 “白琅,白无常?”他的声音中满含讥嘲:“你不是不死的神将么?怎的也成了这副模样?再有一名妇人来推你一把,只怕你都会再也站不起吧!” 白琅唇边含着血,眼神如狼,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攥着长枪。 “不降……话说得很有骨气。”广平王的眼眸眯起,道:“现下后悔了没有?现下再想投降,也没有用了……你能赢两回,没想到最后一回要输吧?秦念跟了你又如何?你死了之后,可还能保住她?” 白琅听得“秦念”的名字,反倒轻轻笑了一声,终于说出了面对广平王的第一句话:“她是我的。” “现下,今后,都是我的了。”广平王道:“天下都是我的――你说,她能反抗我多久?见得你的人头,她会不会发疯?她那样的美人儿,发起疯来哭泣昏倒,想来也好看……你也算有福了,能得到她这两年!” 白琅却不搭理他了,方才那短短四字出口,鲜血已然沿着他下颌流了下来。 伤势已然不由他自己支配身体,他能凭借的只剩下一股心气。 他答应过秦念,要替她杀了广平王的。在那之前,断断不能死。 他这一辈子,杀过无数旁人看来决计杀不掉的劲敌。这命里头的最后一天,还能不能再带个人一同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快完结啦。 想看谁的番外么?有2w字的榜单,正文肯定是写不到2w字了。 ------------ 第103章 俱焚 广平王对白琅仇恨的眼神,却是丝毫不在意。他唇边讥讽的笑意丝毫也不掩饰――是的,这样的白琅,就像是一头被拔下了所有利齿的豹子,还有什么可怕呢? “你怎的不说话了?”他兴致勃勃道:“是了,你也没法子说――秦念呢?她人呢?怎的抛下心上的郎君,独自跑了?你可知晓她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一个妇人,你还要为她硬着骨头不投降?” 白琅眼前已然渐渐混沌,他咬着舌尖,用疼痛去保持目光之中剩余的那一片清明,计算着自己的力量与广平王和自己的距离。 再近一点就好了,再近一点,一步,就够了。 “你现下便是想投降,也没有机会了。”广平王虽然没等到他后悔的神色,自娱自乐得倒也很上兴头:“对了,快来几个人,将奉御们弄进宫来看看。白将军这样神勇的人,若是就这么死了,也太过可惜。总是要你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看着曾经属于你的美人儿在旁人怀中,看着你可以得到的却被你的愚蠢葬送的一切才有趣!” 他说得兴起,竟伸了手,指着身后燃烧的宫城,扬声道:“你看到了?这地方的每个人,曾经都能杀了我,但现下,我是这里的主人了,我是天下之主!” 白琅不言语,只是漂亮的眼中染上了一种不加掩饰的鄙夷。 广平王自然也看得到,仿佛是这种鄙夷深深刺痛了他,他竟跳下马,几步走到白琅面前,用手中的马鞭朝着他狠狠抽了过去。 那鞭子落在铠甲之上,不疼,却十足屈辱。这般打畜牲的手法,若是换了先前的白琅,必是不能忍的。然而此刻,他的全部心力都须得注在自己身上,他不能被这鞭子的力道带倒,而渐渐昏暗的视野之中,只有那个人的身形清晰。 广平王打得兴起,他怎能不恨白琅?如今对方还活着,却不能还手,这感受委实是太过美妙了。 美妙得叫他忘了那桩他从不曾亲身体会的铁律――敌人不曾死透了之前,总有法子叫你后悔也来不及。 白琅刺出那一枪的时候全然没有征兆,他整个人仿佛坚持不住了一般向下压过去,却突兀地向上拔起身体,长枪若贯日银虹,直刺广平王下颌。 他放弃了胸口,以免重伤对方却不至死。而若是枪尖刺入对方颅脑,他不信广平王还能死里逃生。 而广平王见他动作时几乎不曾反应,手上还抽了一鞭子下去,方醒悟还在滴血的枪尖已然裹挟寒意刺到了他喉颈。 倘若白琅能多留哪怕一分力量,这一击便足称完美。可他到底是受了太重的伤了,重得连护臂的铠甲都成了拖累,这一枪已然无法保持出手时的精准和迅疾。广平王竟抢到时间,退了一步。 白琅看在眼中,心中已然没什么希望了。他不会再有机会聚力一击……而以广平王目下的位置,他只能伤他,却没有任何把握能叫他伤重致死――除非割破血肉这点儿小伤也能天随人愿地引起血痈症。 可偏生就在这一刻,广平王向前踩了一步,仿佛是将自己的喉头送到了他枪尖上来。 而白琅没有力气了,他只能用自己身体的重量,推着长枪深深刺入对方的咽喉头颅。而广平王这一回再无法逃开了。 “赢的,还是我。”他哑声道,不知广平王能不能听到他的话语,却看着他竭力扭过头,仿佛要朝后看。 他的背后有什么?白琅抬起头,双目却在那一霎睁大。 不远处燃烧的殿顶上,分明立着一个年轻的贵妇。她的长裙在被火烤热的夜风中猎猎飞舞,高耸的云鬓已然有些松落,几缕乌发散落,洁白袒露的胸颈之上溅落着干涸的人血,映着她苍白面容上,他今晨亲手点绘的朱唇,红的狞厉。 她发间金饰闪光,锦衣上刺绣闪光,手中雕弓也闪光,却都比不过广平王的身体颓然倒下时从他胸口露出的箭尖耀目。 q i s u w a n g . c c [ 奇 书 网 ] 除了秦念,那人还能是谁呢。 她就在那时候射了一箭,不早,不晚。箭矢穿入后心,力量将广平王撞得向前一步,正好戳在了他的枪尖上。 这是巧合,还是灵犀?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在落凤城下,曾有她的羽箭贴着他面颊飞过,为他射死身后偷袭的敌军。 她有很多不是,但她从来都值得他给出所有的珍惜。 白琅并不知晓自己坚持了多久,也不知秦念是何时回来,如何回来的。此刻的他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躯了,枪杆摩擦掌心,他倒在了广平王身边。 而秦念立在殿顶上,见他倒地,咬了一下唇,却不曾落泪,反倒高声道:“贼首已然伏诛!京郊大营军将已然入宫,尔等从犯,降者减罪!” 她从不曾这样大声地呼叫过,可便是她扯破了嗓子,声音在一片混乱之中仍旧渺小。而原本在广平王身边护卫的几人已然举起了弓箭对着她。 在她能一箭射中广平王的地方,他们也可以将她射成一面靶子。 只是终有人动作比他们要快,燃烧的城墙后飞过的箭雨,在石板路上几乎敲起火星的马蹄,与灼热的火和刀锋,织就成一张死亡的网,劈天笼下。 在这一支劲旅之后,秦愈纵马疾驰而来:“阿念!白琅呢?!” 来不及等秦念回答,他已然注意到了倒在广平王身边的好友,面色须臾便变了:“咱们还是晚了?!” 秦念笑了笑――这或许不是笑容,只不过是挑起唇边的动作:“不晚……逆贼伏诛,太子尚在,咱们赢了。” “可他……”秦愈也顾不上秦念了,几步赶到白琅身边,亦不顾身边乱军来往砍杀,将他身体极费力地翻过来,伸手去试他鼻息――可夜风凛冽,他哪里试得出来? 秦念慢慢下了殿顶,慢慢走到兄长身边。她看着秦愈费力地托起白琅的头,束手站着,却什么都不曾做。 那双目紧闭满脸血迹的人,是她的夫婿么? 满宫的混乱,莫说侍御医,连女医都寻不到一个。没有人能帮她救她的夫婿……连阿兄都束手无策呢。 她先前甫一出了密道口,便正巧遇到兄长夺了京郊大营的军权率部增援。原以为这终于算是在死路之中寻到了一点儿希望,却不料终于还是这样。 “阿兄。”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哑了。 秦愈这方才站起身来,将白琅的身体抱起来:“找个安全的殿阁,先让他躺着吧。你……你们两个,可要在一起待一会儿?” 秦念点点头,便随着秦愈就近寻了一处未起火的偏殿。秦愈将白琅放在榻上,为他们点了灯烛,便转身出去了,另嘱了几名将士在外头守着。 秦念听得宫门闭合,终于迈着已然不像是她自己的的双腿,走到榻边,在他身旁坐下来。 她记得怀里还有一块丝帕,又看到殿中角落里尚有清水,便亲自去端了清水来,沾湿丝帕,一点点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铜盆之中的清水带上了淡淡的锈黄,帕子上的血渍终于也不能完全洗掉了。而白琅的面容在被她擦拭干净之后显得极其宁静……仿佛在她射出那一箭时拼尽全力诛杀广平王的他只是她太过思念时眼前晃出的幻影。 之后,她起身将水端走,又去寻了一把篦子,将他头盔解下,发髻拆开,一点点梳顺他的头发,重新挽成髻。她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动作极轻,直到为他挽好发髻,她方才放下篦子,眼泪却终于落了下来。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儿,可是,仿佛不做当时便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哭出来一般。 她真的失去他了吗?他躺在那里,看着多么安静,仿佛睡着了一般! 可她是看着他倒下的,同归于尽一般。 秦念慢慢俯□,将面颊埋在他胸前。铁甲冰凉,她亦顾不得上头沾染的血污,只觉得,再不寻找个什么地方靠一会儿,她会发疯。 “白琅。”她的嗓子哑得可怕,泪水迷混眼前,于是只能摸索着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凉的,她心头的疼便仿佛又朝里扎了几分:“白琅,你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呢。” 他不回答。 不过是这么短的时间,清晨出门之时,甚至宫中生变他匆匆赶来时,都还是她熟悉的郎君啊。可如今,一切都回不来了。 他的铠甲是被他自己的血染透的……秦念自然知晓,多半的将军迟早都要死在战场上,可这一回的生离死别,对她是不是也太过残苛了些?还能有谁的离别比这更仓促不堪? 这般的痛苦,揪扯她的心肺,让呼吸都如刀割一般艰难。 她得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吗?如果她也没了,爷娘兄长,也会好好待她的铮郎吧?她去陪白琅,大概也没什么吧?可是,她要是也死了,铮郎就太可怜了,这样小,就没了爷娘,那不还同从前的白琅一般么? 生不能相伴,死不能相随。他在她生命里只有这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可他走了,便像是将她余生所有的指望都带走了。 秦念心下清楚,她便是能活下去,将军府里也再不会有那个一心疼爱她的夫君了。便是今后还能忍下心嫁了旁人,也再不会有哪个男人有白琅这样好。 如果她再懦弱些脆弱些,就这么跟着他去了,或许也不大痛苦……可她不能啊。 他早便说过了,她不需要依靠他,他没了,她也该能支撑家族。她如何能叫他的期许落空?可又要如何,才能压住心头一阵比一阵强烈的,撕裂一般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之前小虐一把。 我真的是亲妈我不会虐死男主的…… ------------ 第104章 晨曦 殿中安静之极,秦念可以听得到自己压抑不住的低低哭声,远得仿佛不像是自己发出的一般。 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只知晓,许久之后,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像是三四个人的,可说话的只有一个声音,是男孩儿童稚未脱的本色与大哭之后的沙哑:“七姨!” 秦念连忙起身,又小心翼翼地将白琅安置好,以还沾着他鲜血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便迎了出去,果然是太子。 “七姨!”太子不过是个不满八岁的小孩儿,经了这样一夜的惊变,从宫中逃出去,遇得舅父统领的军队,死里逃生再回来,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然而他双目红肿,显然是方才大哭过。 “殿下。”秦念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儿。 “七姨丈……也没了吗?”太子见她这般,脱口问道。 秦念张张口,勉强道:“我……我不知晓,没有医士……” 太子抿抿唇,向身边跟着的宫人道:“去召奉御来!” 秦念一怔,她便是在极端的悲伤之中,仍然能听出这一句话背后的事情――奉御,是皇帝御用的医士,而太子是不可以支使的。再想起他那句“也”,她突然便明白了什么。 而太子身边的侍人匆匆出去的时候,太子突然便扑到了她怀里,大哭起来:“七姨!我阿爷和祖母都不在了!阿娘她被叛军抓了,不知道在哪里……七姨,我怕,他们说你在这里,七姨……” 秦念只觉得心头如被刀刃剔剜,她心里头已是一片茫然,只能弯下腰,抱了太子,和声道:“殿下莫哭……莫哭。皇后殿下还活着,她不会有事儿的。” “为什么?七姨,你怎么知道?”太子抬起头,泪水涟涟,可目光之中,全是对秦念能打消他心中疑惧的渴望。 “她有你。”秦念说着,这话不晓得是说给太子,还是说给她自己:“她要是没了,你会很难过的。所以她要活下去,殿下,你要相信,她一定还在。” 太子的身体颤了颤,终于使劲儿点了头:“五舅说他去找阿娘……七姨,阿娘一定还在,对不对?” 秦念点头,她想叫这孩子相信,自己却不能相信。 她的阿姊,也不是能容忍自己在叛军手中受辱的人啊。若是叛军对她有什么举动,只怕她自己便会自尽,以免辱了节烈…… 可是,这一出不能说给太子知道。这一夜的惨祸太多了,她尚且支撑不住,更况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儿……他已经没有阿爷了,没有祖母了,这世上能倚靠的人已然去了多半,难道还要让他知晓他的阿娘也可能不在人世了吗? 皇家的亲情,来得比纸还薄,轻轻一捅,也便破了。放眼看去,先帝,先帝之前的先帝,再往前的几代皇帝,凡是他们的子孙,有谁对皇位没念想的?那些叔伯兄弟,于旁人家中是助力,于皇家却是虎狼。说来闹出这一夜惨事的广平王,与皇帝也是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啊。 对太子来说,能相信的亲人,原本便那么少。 他还在哭,趴在她怀里,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或许这一夜,对她秦念来说,是失去了很多极为重要的东西,可对于幼小的太子来说,是整个天空都要塌了吧? 她抱着他,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噩梦一样过去的一天啊,来得如何这样突然? 只有怀里的孩子,他哭泣中呼出的热气呵在她颈边,这才是真实的。 真实的一切,还要去应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擦干了眼泪,微微后倾身子,正要与太子说话,太子却直勾勾望着她身后白琅躺着的那张床:“七姨……姨丈他……” 秦念一怔,扭回头看着白琅,却见他仿佛真的动了一下。 她哪里还顾得上太子,拔腿便奔到榻边,竟险些叫自己的裙摆绊一跤――便这么扑到了他身边,却正见得白琅微微睁开眼。 “你……”她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琅眨了眨眼,大概想对她笑一下,却连唇角都挑不动。秦念只觉得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中挣出来,而太子也已然到了榻边:“七姨丈!” 白琅只能转动眼睛看他一眼,却是动弹不得。秦念发了好一阵儿楞,突然醒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他身上的铠甲尽数脱了下来――她以为他已然不在了,便不曾动他身上的甲胄。可他现下既然还活着,再背着这一身铜铁,便实在太残酷了。 而太子先前叫侍人去召的奉御,此刻也匆匆赶进了门,见得白琅,却是一怔:“殿下,这……” “你看看。”到底是皇家骨血,当着秦念的面哭着的太子,面对旁的“臣下”,也自有一般威仪。 奉御,是只为皇帝诊治的医者,便是皇后病了,通常也用不上他们的。用奉御为将军诊疗,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过,但若是发生了,自然是君王表示恩宠的最好方式。 那奉御自己心里头也清楚。这一夜的混战进行的时候,他们并不在宫中,可听着消息也够怕人的了。新帝若是那造反的广平王,他们这些伺候过敌人的人,便是不死,也该擦亮眼睛自己早点儿请辞,滚回家乡开个诊堂过日子。 而万幸,眼见着一切都要毁了的时候风云异变,叛首伏诛,眼前的男孩儿如今还是太子,但谁都知晓,他马上便是“圣人”了。而榻上那周身是血的男人,不用问也知道,那便是白琅。 能落下这一出功劳,自然是好的。 那奉御上前为白琅诊了脉,开了药方,复又道:“多半都是外伤,清洁了伤处,小心敷药便是。独有一处刀伤及了肺,须得好生将养。” 伤肺自然十分不好,可是听着这奉御的口气,只怕这一处刀伤算不得太沉。她心中微微安慰了些,却突然想到了太子。 先前她和他一同难过落泪,是因了他没了爷娘,她也以为自己的郎君没了,可如今,白琅还活着……可太子是真的没了父亲了。 她扭头看着太子,这小小的孩子站在原地,身后跟着那么多的宫人……他的堂叔费尽心力想从他父亲手上夺走的一切,如今全落在了这个孩子手上,可他是不快乐的。这样的孩子,未必知道什么叫君王,未必知晓什么是天下,或许,这一切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他爷娘还活着,还能陪着他重要。 他也看着她,这小小的孩子勉强自己想笑,可是唇角根本提不起来。 殿中一时格外的尴尬,秦念想去劝他,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怎么开口呢?白琅入宫是为了保护皇帝和皇后的,如今太后和皇帝没了,皇后不知所踪,白琅却还活着。 太子该也知晓他们尽力了,但这般事情,人家心中可以有个决断,却不是她能再开口劝说什么的。 却是秦愈突然闯进来,将殿中的岑寂击破:“殿下,你看谁来了?!” 来的还能是谁呢,太子的眼睛在那一刻便亮了起来:“阿娘!” 他飞跑着冲向殿门口,一头撞进秦愈身后跟着的人怀里头,这一刻却全然没了储君的威仪了。而秦念看清那人之时,也只觉得一股热血涌到了心头上,先前的种种悲酸凄凉,竟然一扫而空。 “阿姊……”她走了几步,想笑,却是笑着哭了出来:“你还在。太好了,你还在。” 秦皇后将儿郎子抱在怀里头,低声安抚了一阵子,方才抬眼看着秦念:“白将军可……” “他还活着。” 秦皇后点点头,极低声道:“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没想到他们能攻入宫中,阿念,万幸你们夫妇都保全了。不然便是死了,也没颜面见祖宗……” 秦念心头一扎,道:“可是圣人……阿姊,我走之后,云岚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后叫我送寅儿出来,我答应了,回去便见得太后端了一碗药,一点点亲手灌进圣人口中。”秦皇后神色笼着一层说不清的难过:“我看着,她将药喂给他之后,复又端起另一碗药,要喝,却又看了看我,问我,阿愿你怎么不走?” “我问她,阿家,这药没有我的吗?她告诉我……她说,要是你也没了,你阿娘会难过的,寅儿也会很痛苦。”秦皇后的神情已然平静,但她的声音是哑的:“我又问她,那她和圣人怎么办,她说,他们是走不了了的,只盼着我这做阿娘的能带着圣人的嫡子活下去,而我若是再不走,不用准备药也躲不过一死。那时候,宫里一片哭声,我……” “阿姊……”秦念忙道:“您还活着,便是最好的了!” 秦愿点点头,却又道:“可我总是记得姨母对我最后那一笑……阿念,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觉得,姨母和阿娘长得真像啊……刚刚我躲起来,也一直在想,若是阿娘,她会毒死自己的骨肉,然后自尽么?” “阿娘……自尽怕是会的,可毒死自己的孩儿,她做不出。” 秦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出来,道:“我也是要做太后的人了。可我想,我也做不了姨母那样的太后。如果是我,我也做不出。” “圣人小时候,怕也不曾这样倚靠在太后怀里过。” “……终究还是不一样吧。”秦皇后看着秦念,轻轻摇了摇头。 有多不一样呢?晨曦的光照过窗棂,经了这一场洗劫的后宫,也总会恢复正常。太子会即位,秦皇后会成为秦太后,而秦念,她和白琅,会回到他们自己的家里头去。 她应该是很疲惫了,可她的心却不能安宁。 ------------ 第105章 云散 一个月的时光,说来也不过是一转眼罢了。 秦念这一个月中,所做的不过是在将军府里头伺候夫婿的伤,外加朝宫中送了几条消息罢了。而宫外的一切,却如同山崩海啸地裂天翻一般。 先帝与太后逝去,新帝年幼,太后辅政。人人皆当秦皇后是个极温厚的人,却不料中书省发下的旨意,升迁贬斥毫不留情。有人猜测这并不是秦太后的意思,甚或猜测这是辅政的圣人外祖翼国公的授意,却不料秦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亦是面色沉厉决断不疑,竟颇有几分姨母裴太后的模样。 一时之间朝野震慑,再无人敢动心。而那些个先前与翼国公府不甚亲厚的贵族们,也纷纷遣了儿妇一辈的来同秦念崔窈交游。 秦念却是闭门不见,有人催的急了,便道是家中夫婿伤病未愈,实在不好待客。旁人倒也不甚好勉强。一时之间倒是崔窈忙得脚不点地,颇怨了秦念几句。 而白琅的“养病”,却远不曾因此而清闲。他身子再好,原也经不住三四十刀的,养伤之中又生了血痈,险些便没了。秦念虽然不必亲手服侍他,可总得守在身边,心思急了也得自己动手,再加上暗地里辅查广平王的事儿,待白琅痊愈,她已然瘦得穿不住旧日的衣裳了。 “现下我不好看了吧?”她侧过头,看住白琅,道:“不像是将军夫人的模样。” 白琅自从伤愈之后也不甚爱动弹,此刻正捧着一卷书翻阅,听秦念这般说,抬眼看看她,道:“那你看我,可还像是个将军?” “不穿铠甲的时候,郎君向来都不像是个将军。”秦念这却是说了实话,而想了一会儿,又道:“不当将军也好――我再也不能看着你浑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了。我那时简直要疯了。” 白琅微笑道:“不做将军,我用什么养你呢?” “我去求阿姊,让你做个文官也不是不可以啊。”秦念道:“我看过你书房里的书册……但凡是考进士的学子要念的,你不也都念过?” 白琅却摇摇头,道:“叫有了名的悍将去做文官,放到言官口中,便是胡闹了。如我这样的资历,做三品的武官都太年轻了。” 秦念抿唇,道:“这三品的官衔,是你用半条命换来的。” “许多人一条命都搭上了,换来的也不过是些许绢帛的抚恤。”白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想那许多了,如我这般人,原本不留在沙场上,也活不得太久。” 秦念登时便急了,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昏话?” “我流过多少血,自己都忘记了。如今年少,看不出什么,可你想想你阿爷如今的身子……”白琅道:“再者,我杀人太多,这一身的孽债,也是要减寿的。下一世不做畜生就算得好了,还能期盼今世长寿么?” 秦念咬着牙,抬手在他臂上拧了一把:“你要是做畜生,我也陪着你就是。下三世,变雉鸡野兔也跟着你,这辈子你可得好生陪我到老。” 白琅笑笑,看着蛮不讲理的她,点了点头,复又道:“你还是先将心思用在铮郎的周岁宴上吧。那一日,要安排的可有点儿多。” 秦念笑着摇了摇头:“真是的……容不得我闲下来。那人尸骨都成了泥了,咱们还得费心。他那什么余党,我原本看着,该处置的也处置毕了,不想阿姊……她那般固执!” 白琅道:“她是没了夫婿的人,你可想想,若是那一场宫变之中我也没了,你……” 秦念抬眼看他一眼,她记得阿姊那一回病危时与她说的话――阿姊心里头的人是先帝么?在秦悌与皇帝之间,阿姊到底爱哪一个?这些事追根究底其实也不甚重要了,可若不是很在意那个死去的人,何必花费心思设下陷阱,宁可自己的手中再染杀孽,也一定要为他报仇? 须知,广平王那一党人里头,但凡是有权的,已然都全家去了岭南了,但凡是有钱的,家主都已然莫名其妙的没了。(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无弹窗广告)留下的那些个宫中人……说来已然对小皇帝没有任何威胁了。 如此,还是要赶尽杀绝的秦太后,若说不是报仇,很难再寻出什么缘由来。 这人世间的事儿中,情情爱爱,原本便是最说不清的。 白铮的周岁宴原本便是两天之后。秦念这两天除了操心当日的布置之外,剩余的时候都用在吃吃睡睡上,力图叫自己看着稍微丰润些――玲珑娇媚没什么不好,如她目下这般瘦得憔悴,便很丢颜面了。 只是,到得那一天,她看着依旧没多大起色,只得将妆绘得格外丰浓些。倒是铮郎越发白胖,佩着姨母从宫中送出来的金饰,很是可爱。 在场的女眷们自然是人人都要夸赞铮郎几句的,连着宫中出来的几位太妃都真心或假意地要说几句这孩儿双目明亮今后定有大出息。 秦念听着自然欢喜,然而面上微现梨涡,却只道:“多谢诸位太妃的吉言了,小孩儿不便见太多人,抱回去吧。府上略备了薄酒,却是请诸位赏光。” 这一场宴席,端的是宾主尽欢。因了只有女眷们在场,竟也行了律令起来。这原本是含着几分游戏之意,却不料崔太妃身边坐着个不显山不露水却做得一手好律诗的郑太妃,几乎每一句都逼得崔太妃接不上,三四回便将崔太妃灌了个颜面酡红。 这崔太妃,便正是宫变那一日的崔丽妃了。她宫中给圣人所用的那一份冰碗,任是谁看来都很是洗不脱嫌疑的,但却是连奉御们都看不出蹊跷。直到对了圣人前数日所用的膳食,方看出些端倪来。 总有些东西,分开来吃用,是全然没有害处的。而混到一处用,便大大危险。这样的设计,便是有人为皇帝先尝饭菜汤药,也很难防住。 事情通禀给秦太后,便有了今日白家这一出酒宴上的安排。那很是显眼的郑太妃,原本便是崔窈的表姊,与秦皇后也算得上亲眷,如今更是有心巴结。想着太后不欢喜那崔丽妃,哪儿不拿出本事来刁难? 于是过不得多久,秦念便须得双目明亮地发现崔太妃不胜酒力的情形,很是殷勤地道一句:“太妃若是吃得有些醺了,不若去我房中暂歇一阵子。今日后院子里都不会有男子,太妃大可放心。” 崔太妃想了想也便答应了。到底秦念这将军府也是正当的官员府邸,做娘子的便是想设计她也不会用“迷丨奸”这般毁了自家郎君前程的法子。 可秦念却并不曾说――她府上内院没有男子,未必没有男“鬼”啊。 崔太妃在宫中之时,她的偏殿中便很隐匿着几只正当发丨春的猫儿,夜夜鬼哭之声已然将她扰得几近崩溃。而白铮的生辰前几天,秦太后特意叫人将那些猫抱走了,崔太妃好容易歇了几晌安生。可正当青春年华,又饮了酒,如何不累倦? 秦念房中特意熏了安神的香,待得崔太妃睡熟之后,几幅黑绸便遮住了门窗。婢女们赤足进去,点燃了撒过磷粉的蜡烛,之后才由宫变当日死去的刘内侍身边的年轻宦官,着了刘内侍的血衣,进门便是阴森森一句:“圣人宣召……” 而此时,特意从宫中取来的浴斛之中也早就注满了冰水,由几个同样穿了鸡血染就宫装的内侍宫女送了进去。 秦念站在院子中,也分明听得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想来那崔太妃也禁不住,且不说做了亏心事又白日里见鬼的可怕,单说是饮了酒身上出汗,又被人丢进冰水之中的一场折腾,也不是一般人能经得住的。 秦太后这样做,已然是要她的命了。 秦念本人对崔太妃并不曾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只希望这人千万不要活生生吓死在自己这里。于是,那伪作成刘内侍的人进去之前,她还额外嘱托了一句。 是而崔太妃的惨叫之声尚且未落,便戛然而止了。 待得里头的人出来,那内侍方悄悄到了秦念面前,道:“七娘子,小的依您的意思,将她打晕了。现下便送回宫中去?” 秦念点点头,却又道:“你们先都散了吧。我进去看上一看。” 她进了门,果然见了崔太妃面色如死,昏在榻上。秦念微一蹙眉,伸手照着崔太妃的人中掐了过去,见崔太妃醒来,方满面焦急道:“太妃方才是怎么了?我听得婢子们说太妃做了噩梦,方匆匆赶来……” 崔太妃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勉强道:“没,没什么――七娘这房中,可有宫中的东西么?” 秦念怔了怔,想了许久,方道:“宫中的东西?太后时常赏些给我,我已然忘了哪些东西是宫里头的了。” 崔太妃也不问了,急匆匆换了衣裳回宫。旁的几位太妃却在白府多留了一阵子,待得回宫听闻崔太妃重病之时,方有人记起白府的侍女依约说过崔太妃梦里头受惊的事情。 过不了半个月,崔太妃便没了。而她这一死很是叫人伤心,宫中也颇有几个下人愿意自尽相随。秦太后宅心仁厚,倒也许了这些人随侍崔太妃。 而白府之中,收拾东西的婢女却翻出了一把精美的突厥刀。 秦念见着这刀之时很是愣了一阵子。她原本觉得自己永远都不想再看到它了,可是如今看着,却也不如先前所预料的那般厌恶。 那一段旧事,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然不需要回避了。便是再看到,也丝毫不会畏惧。 彼时的她是如何跌跌撞撞走来的,似乎并不太重要了,甚至连她自己去看,也足以一笑置之了。 而白琅正在她身边,于是她笑着问他:“这刀真好,是不是?” 白琅抬眼看看她,一样是含笑,道:“是我看中的,怎么会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如大家的愿,写广平王吧。 不过可能一篇番外也不够字数什么的。还想看谁的番外呢…… ------------ 第106章 无果之因 如果明知一段思慕最终也不会有结果…… 她有时会梦到他,在宫中沉寂的夜中,在照不进榻屏的月色之外,她会见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他有和她一样的姓氏,同一位祖父,却有一双泛蓝的眼睛。 她是知晓前一辈的那些恩爱与仇恨的,他的父亲和母亲,是这座府邸之中没有人愿意提起的人物。 他的父亲,是她父亲的庶兄。他的母亲,是怀了他之后设计做了她父亲妾室的卑贱胡姬。当一切真相挑明,他降生,而他的父母却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这样的一桩往事,放在谁家都是极丑的。而他的存在,便是时时刻刻将这一桩事儿提点在这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她的爷娘并不为难他这一个孩子,反而对他很是宽容慈和,正与对待自己的子女看着一般。可是,终究少了几分亲近,而这几分亲近,一个孩子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除了他,她还有旁的兄长――那是她姨母的儿郎,亦是皇帝,是她自小便知晓今后要嫁的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原本便没有任何关系,却因为她而时不时地会见那么一面。他是恭顺的,而皇帝是宽和的――难为小小的孩子也能表现得这般恰当。 可她不愿意看他对表兄行礼之后恭顺的模样。 她总觉得,自己这一位堂兄,要比表兄还强些。他自然是不能做皇帝的,然而靠着爷娘做了皇帝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表兄固然也不是好做的,他有个太强悍的阿娘和一个看着风平浪静其实波诡云谲的帝国,可这些辛苦操劳,比起寄人篱下的点滴心酸,又算得了什么? 秦愿曾经猜想过,如果她是堂兄,会不会早早的便成了一个卑弱无能的人呢?或许她会,可他并没有。他的韬略兵法,弓马骑射,皆得过她阿爷的夸奖,更莫要提他身姿挺拔,即便是出身不好,也颇引得了京中许多年少佳人的青眼。 至于她自己,是何时在意了他,她已然不知道了。只知晓当她及笄,册为皇后的事儿一日日压在眼面前的时候,她心里头总是奇异的烦躁。 她一向都是个沉稳安宁的女孩儿,连她那眼神毒辣的太后姨母也不会否认,她的性子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再合适不过。 可就是这种时候,想着要嫁给皇帝了,她总觉得心头一片芜杂。想同谁说,却不知能同谁说。 她是怕那一座深宫的,可除了怕,依稀恍惚,还有对什么人的不舍得。心里头有那么一个影子,分不出是谁,却决计不是那位对她素来很好的君王。 直到他戍守边军回朝归家的那一天。她站在廊下,远远望着那个穿着青袍的人越走越近,突然便觉得心下一动。 是上天要她在这一刻站在这里,也是上天要他这一刻走向她。阳光照树木的枝叶洒在他面上,落下点点斑驳阴影,他的眼睛深湛如海,玉一样的肌肤上仿佛透着天光。 他也看到她了,顿足立住,眼中一时之间皆是惊诧。待得走到她面前,方轻声道:“阿愿,你及笄了。真漂亮。” 秦愿抬眼望着他,脸上微微一红,道一句多谢堂兄,心间却莫名有些欢喜和慌张。 大概便是从那一刻开始,从前他为她读书,帮她扑蝶的那些往事,便染上了一种与旧日不同的奇异色彩。 这般色彩可以叫她的容颜一日日鲜亮起来,也可以叫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干涸,添上心间的,是说不尽的愁绪。 直到他以自己的俸禄送了她一副簪钗。 她捧着这一份礼物,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思忖许久,方道:“堂兄,簪钗……大概不甚方便送给自己的堂妹吧?” “我觉得……这宝石很是衬你。”他轻声道:“再没有比你更合适这一副簪钗的人了,我便买了下来……” “首饰这般物事,该是夫婿才……”她小声道。 “哦?”秦悌一怔,面上突然红了起来,道:“我,我也给阿念送了几朵珠花的。” 他肌肤原本便白皙,那是继承胡姬血脉的缘故,如今面颊一红,分明之至。秦念抿抿唇,道:“今后……莫要再送这些东西了。” 但他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动作很有些唐突。她惊恐地望着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在怕,还是在盼…… “你一定是要做皇后的……吗?”他低声道:“就不能……” “我不做皇后,也是姓秦的。”她垂着头,不敢看他。 抓着她手腕的温暖的手,突然便一僵,之后缓缓松开了。 “不过是送给堂妹的小玩意儿。阿愿是翼国公府的嫡女,想来也不稀罕这个。若是不愿意留着,随便赏了谁也便是了。” 他这样说,转身离开的身影萧索。秦愿看着他,咬着牙,忍住了没有哭――宫中已然量过了她的身形,为新皇后裁制礼服的浩大工程,如今便已然开始了。 她没有说错,便是她愿意抛下今后能做皇后的大好前程,她和他也决计不可能。同姓为婚原本便是罪过,更况他们确是同一祖父的堂兄妹……天下再大,也容不下她与他相悦吧。旁人私奔,若是得了家主的仁慈,或许能成就一双鸳侣,可他们,连这般的奢望都不能有。 世上的事儿,不如意的自然比如意的要多得多。 两年后,她生了太子,她的夫婿很欢喜。宫人都说,不曾见圣人这般愉悦过。她身子虚得连话都说不稳,面上却挂着始终不曾卸下过的微笑,任心里头一片萧瑟。 分娩之前,他在边城成亲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她耳中。在那阵阵剧痛之中,她不知晓是看到了一片微茫之中的希望,还是看到了光明繁华之中,暗藏的再也无法挽回的无奈。而那一声儿啼,更是将一切旧事,彻底斩断,不留一点余地。 一世难,终是不相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仇恨,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东西。 从死生之界挣出一条命来,他想,他一定是要恨她的。他恨她,应该比他的母亲仇恨她的姨母更甚。 毕竟,那位裴太后毁掉的只是他的父亲一个人,而她毁掉的,是他的母亲,他的爱妾,他的骨肉,他的王府。 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回首往事,倒也想过能不能原谅这个女人,这个自从嫁给了他,便从不曾做女人的,他的王妃。或许她是因为在意他而他从不曾给过她回应,才会恨得发疯,才会做出这种事儿来…… 但她亲自到了他面前了,告诉他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的死讯之时,他便明白,这天下便是所有的人都值得原谅,他也不会原谅她了。 他一开始便知晓她嫁给他的缘由,她是王妃,更是太后的亲甥女,于是他不能亲近她。他不能对她有任何夫妻之情,更不能让她生下孩儿,于是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她视而不见。 可她生得那么好看,又一向咬着牙忍他阿娘的挑衅,于是他其实也算不上讨厌她了。 或许再过很多年,当太后没了,他阿娘也不在意了,他也会和她亲近,会有孩子,会让她做真正的广平王妃吧――但是,他根本就没有等到那个“很多年”。 他的母亲等不得,他的妾室等不得,于是她也等不得。没有谁比险些丢了性命的他更知道女人心狠起来有多可怕,有多绝情。 即便过去了几百个日夜,他也会记得她将锋锐的刀掷向他胸膛时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里,找不出任何一个女子对前夫应当有的那么几分夫妻之情。这女人是蛇蝎,是毒药,她的恨像是焚骨的火一般炽烈,完全无法掩饰。 他知道,她是真的想让他死的。她毁了他的王府和他的一切,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恨。 后来他也听说了,她北上征战,回家嫁人。据说夫妇和谐,还生了个儿郎子。 他的人向他禀报这一切的时候,他面色不动,心头却仿佛有烧红的针拼死一刺。她过得越好,他便越压不住报复的强烈冲动。 为什么她能活得这样好,如同任何一个贤淑温良的贵妇一般,活得那样无忧无虑。而他,他是她的丈夫,却被她葬送了一切――而她毫不后悔! 相比“为你阿爷报仇”或者“为你阿娘报仇”的嘱咐,他心底下更想要的,还是让秦念后悔,让她痛苦,让她生不如死。 母亲曾经希望他能够夺下他父亲不曾夺得过的皇位,而如今他是自己要那个位置了。 只有做了皇帝,才能彻底毁了她,才能毁了她的夫婿,孩儿,她的家,她心爱的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心里那一股子刻毒的恨发出来。 他做事是极小心的,皇帝的眼睛时刻都盯着他,等他露出足够的把柄和证据,便连他与当年支持他父亲的几位金主一起毁掉。而他再不敢有一点儿大意――譬如那一回在落凤郡,他知道她也在,有时候,她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二十里地。但他不敢妄动,不敢做出任何危险的行止,只求一击致命,他并不在乎要等多久。 所以,即便属下追击她失败,他也不曾苛责他们――毕竟,杀了秦念,哪儿能有让她看着她的一切都被摧毁了更痛快?他不急,也不躁,就丢下那花了重金才聚拢来的上万军士在落凤郡拖着天军周旋,自己却早早回了京中布置。 却不想,他刚回来没几天,秦念便回来了――皇后一病,皇帝居然还真为她召回了远在北疆的胞妹,这一番荣宠,险些将他的计划打破。可谁曾想,歪打正着,因了这一番事故,竟是徐尚书先倒了霉,他也因此得了机宜,将京郊驻军的守将,徐尚书的妹婿说通,叫他莫要搀和京中的事儿…… 一切看着都那么顺利,直至他发现城墙上站着的,那威风赫赫的将军是她的新夫白琅。 那一霎,广平王也不知晓自己心头哪儿来的怨恨。他坚持了数年的小心在那一霎崩溃,只留下一个念头――杀了他。 根据他先前接到的线报,秦念的夫婿和儿郎都在宫中,若是能当着她的面杀了他们,她会不会发疯? 白琅,那是守着他的王府,又找出他“叛乱”证据的敌人,还娶了他的“遗孀”,这样的人不死,他还算什么男人?而他们两个人生下的孽种,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 至于秦念……她恨他不是吗?那就让她活着,让她在仇人身边伺候一世!她的美她的娇艳终究都是他的,他甚至可以挑断她的手足筋脉让她成为一个只能应承他的废人,一个绝色的活傀儡。 只要她痛苦,难过,生不如死,那就够了。 若不是因为这样的心念冲昏了头脑,他断然不会策马到白琅跟前去羞辱他。生小便在王府中的他,即便没了阿爷饱受宗室之中旁人的白眼,到底也是富贵子弟,没有过真正拼死一搏的经历,他看不出白琅还能反击。 更想不到,当时应该已然逃走的秦念会回来。 他原本都做好准备要搜捕秦念,要让她看到的是她夫婿儿郎残缺的尸身。却不想,白琅那一枪刺来的同时,无声无息爬上身后高阁屋顶的秦念,也会射来夺命的一箭。 他最后的视野之中也是她。鲜亮得像是火中的凤凰一样,却飞快暗淡下去的她。 她不怕死吗?能杀了自己的丈夫的蛇蝎不如的女人,也会独自前往险地,只为救某个男人,又或者只为了和那个人一起死? 他比白琅差在哪里了呢……他已然来不及再看一眼敌人的模样了,心内掠过的,却只是一个念头。 倘若他和白琅异人而为,做广平王的白琅能留下秦念的心么? 倘若谁做广平王都不能与她善终……他若不是广平王,她若不是秦念,他们会不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一切都来不及验证,她身后,正是火光滔天。 作者有话要说:两篇短番外。 明天大概是皇帝和白琅的,也是两篇短番外。 这两个是无果之因,那两个是无因之果…… ------------ 107 无因之果 ? 和风吹过帘栊,带着夏日午后的醺然,那是殿中摆着的冰盆也凉不下的潮热。然而年轻的君王手足是冰冷的,殿下跪着一片宫女侍人,面色也是苍白的。 一切的起因是仍在熟睡的皇后。 她入睡的时候,皇帝并不曾来,而在她睡熟之后,他也并不使人叫起她来。反倒自己在一边守着,取了扇子为她扇凉。 秦皇后体弱,受不得寒却又怕热。难得午后小憩,能甜甜地歇一会儿,他很乐意成全她。 但偏生就是这一份成全,让他听到了一生都不愿意听到的一句梦呓。 倘若,你很在意很在意的人,她深深地爱上的是别人,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可以得到她的人,得到她无时无刻不在的温顺体贴,可你独独得不到她心里头最珍贵的那一份记挂。 任是哪个男人,听到自己的人在梦里向他人说出一句相悦,都是无法忍耐的。 他还坐着,一动不动,手中握着的扇却似是有千钧之重,如何也不能再动一下。 那些跪着的下人们,也是没人敢发出半点儿响动,只能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命运降临——其实皇后的情思又有什么他们什么事儿呢?可惜他们不过是任贵人发泄脾气的小人物,同犬马无二。伺候了皇后,便有旁的妃嫔所不能给予他们的地位,可也有旁的妃嫔也无法引发的危险…… 譬如此刻。 皇帝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沉着脸坐着,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谁知道他会如何处置这一殿的人。为此杀了皇后也算不得情理之外——便是庶民知晓内人心中揣着的是旁人也是有可能举刀而起的,更遑论秦皇后那一声堂兄,于谁来说都是一桩说不下去的丑事儿。 唯有宫漏,滴答声素日里没人听得到,此刻却嘈得人心烦。 而唯一不知晓是什么情形的皇后,却在此刻转了身,睁开了眼,见得皇帝在身边,先是一怔,又道:“圣人何时来的?也不叫人通禀一声……” 那一刻,皇帝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却道:“你睡得很好,不好吵醒你。” 秦皇后有些腼腆地笑了,她不说话,只是眼中温润羞赧的神色,却怎样看也不似是伪装出来的。 她究竟是喜欢谁呢?那一刻,他有些迷惑,但终究是伸了手轻揽住她腰:“可梦到了什么?” 皇后的眼神微微闪烁,却道:“不曾梦到什么……” “那很好。”他道。 她骗了他,但此刻追究有何益?他亦有事情瞒着她——她若是知晓被她七妹捅成重伤的广平王被他治好了又“无心”地放走,心头的惊愕与痛苦,只怕不会亚于他。 互相瞒着吧。他曾以为世上的夫妻原本便该互相扶持,却不想,这世上有一种为了不难堪的扶持,唤作欺骗。 他可以以一句“今日之事决计不许泄露”来封住所有在场宫人的口,却封不住他自己心中不息的郁郁与挣扎。 在那之后,他瞒着她的事儿越来越多,然而这却并不是君敬我一尺我还君一丈便能讨平的事情——他说不上面对她的家人是怎样的心思,若不是秦家抚育那原本便低贱之极的秦悌,她的一生之中该有的男人便应当只有她一个!可是,倘若不是为了她的家人,她会不会根本便不稀罕他能给她的皇后之位? 宫中的旁人看来,他同她是帝后,却也是两情相悦的鸳侣。这一份圆满,放在深宫大内,着实是叫人欣羡的。可大抵正是因了圆满,那一点儿不如意,便显得格外深彻而无法忽视,无法剔除。 这一份相瞒,直到了她那一回生死之局的大病方才揭破。他听了秦念的话,去追查是谁在她耳边说了欺瞒的话,追究到底,却是徐氏买通了她身边的人,知晓了那一日午后短暂而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犹以为是有人骗她病况严重,却不想彼人恶劣至此! 秦皇后听得这样的消息,如何能不绝望? 她或许以为用她的死能洗脱他心头的阴影,甚至不敢将她为他生养的太子交托给他这做父亲的人。可她不会明白,他可以怪罪她,却断然不能容忍旁人用他们之间的事儿去要挟她。 于是只有斩尽杀绝。徐氏的父亲是谁,亲眷是谁,那有什么重要的?是他瞎了眼召她入宫,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他应该的。 哪怕再见得她心中仍有芥蒂,哪怕终他一世也不能放下,哪怕等到了最后也不会有结局,不能有期盼。 属于他的,从来都不可能是花好月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白琅不喜欢女人。这一桩是军中健儿们公认的。他们从军时多半是少年,正是刚刚对女子有了心思的年纪,而军中…… 最不该有女人的地方,偏生能用最不堪说的方式,去得到他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 兴致起了,谁还在意那些女人的来历,在意她们的面容?将她们的长裙掀了遮在头脸上,她们便只是军汉们发泄的物事。 但说到底,那些女子也是人,她们喜欢的也是俊美的少年。立功的酒宴上,有几个便往白琅身边靠,白琅皱了眉起身离席,更有个自恃风情的跟了出去。 些许时光,那女人肿着脸回来了。同白琅住一处军帐的少年吃饱喝足了回去,但见白琅坐着磨刀,神色清淡。 “你不喜欢女人?”少年在他对面坐下,问出了这一句,方觉得唐突而不妥——不喜欢女人,会不会是喜欢男人?以白琅的身手,若是对他用强…… “我不知道。”白琅眼皮都不抬。 “你为什么不试试和她们亲近?” “怎么亲近?”白琅起身,从帐中垫褥下抽一本册子甩在他面前:“这样吗?” 少年只觉颜面火辣,被白琅发现的正是他私藏的春丨宫册子,但此刻总不好服软,便硬着头皮道:“男女之事,原本便是天道公理……” “便是再饥饿,也不能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口中送。”白琅挑挑眉,道:“你且想想,若是那些人怀了你的骨血,后悔可还来得及?” 少年面色一僵,看着他转身到后头睡觉去了。 后来他官越做越大,旁人看他也益发觉得奇怪。直至被调回京中议亲,尚且有他不能人事的传言,巴巴从万里之遥的边疆跟了回去。 白琅心底下想要的,其实是个温柔贤淑的内人,模样最好也不要差。如是,被夫婿欺负却只能回娘家哭的秦念,那时候还颇得了他几分同情怜悯。 然而万分不幸,他看走眼了。这是个能将丈夫软禁起来的人,是能告发丈夫谋反的人,是能一刀将已然成了前夫的人给捅死的人。 蛇蝎美人。 而更加不幸的是,这蛇蝎美人看上他了。 这不是如那一回一般一个耳光能够解决的事儿,秦念是翼国公的女儿,若是得罪了翼国公府,他也不大方便接着做将军了。 思前想后,能推掉这桩婚事的最好法子,便是娶另一个人。只可惜彼时他看见徐家三娘,心性立时便转了。 徐三娘长得当真很像他对女子不灭阴影的来源……那个挨了他一掌的军丨妓,望着他的神色竟然和当下的“官家嫡女”没什么差异。 与其娶一个看到个俊美郎君便心旌摇曳的,不如娶一个面若冰霜对谁都不动心的。他是将军,若是他的夫人心思如此易动,岂不是给自己找着不痛快? 左右他要的也不过是个夫人,不是情缠心依生死不离的卿卿。 虽然秦念是可怕了些,但到底还是个美人儿的。他若是能做个好夫婿,或许这美人儿也不至于对他也这般无情。 更何况他还背过她。她在他背上因为失血而昏睡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瘫在他身上,那是他第一回和女子如此接近——她的发丝在他颈后摩挲,痒痒的。 那是个女人啊,和陌生的男人这样接近怎么像话…… 但秦念不像话何止这一回。订了婚,她便能追他到落凤郡去,美人戎装是好看,但这般胡闹的劲头却也让他生了退婚的打算。 直到他在那个明月夜,在她怀里醒来。秦念面上满是担忧地抱着他,稍远的地方是吞吃尸体的豺狼……她怕么?他不知道,但她确是在那里陪着他了,若不是她在,或许还不曾死掉的他也会成了豺狼野狗的口中之物。 而她在看到他醒来之时,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把将他推到了地上。那一刻他方才明白自己倚靠的那一处柔软是什么。 是尴尬,是龃龉,可她还敢在他的马背上睡着。 她大概一直是信任他的,他不知道这般信任从何而来,但所幸他从不曾辜负过她。 以夫君的身份,他不曾负她,而很久很久之后,这一份不负,便不仅是因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了。 她是他心头的明珠,她是乖顺也好,是胡闹也好,都是他的卿卿,他的阿念。 再很久之后,昔日那名被白琅揭了短的同袍来访,叹一句:“当初只道白郎不能人事,如今看来仍然存疑——何不纳妾收婢,莫不是秦夫人悍妒?” 白琅回以一句:“容色才德悉皆不若内人好,收来何益?” “便不想尝尝新鲜?” “若不饥饿,更不必脏的臭的都往口中送……”白琅道。这话许多年前他说过一遍了,还好,如今再说还能将故友逼得面皮紫涨,尴尬不堪,效果依旧不坏。 作者有话要说:我简直不能更鱼唇了!!! 昨天放了存稿箱没有设置发表时间!简直了…… 顺便安利一下我的新坑!古穿,而且我保证这次再不坑女主了! 论奇葩处理的若干技法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